第六章 春天的日头下有两只虫子在动 春天是万物复苏,爱情萌芽的季节,不是有一句成语吗?叫“蠢蠢欲动”。根 据最新解释,意为“在春天的日头下,有两只虫子在动。” 不过,这句话不是我 发明的,是豆子。 那天本来约好了带她去泡吧,却因为七爷的事耽搁了。豆子理直气壮地说,我 不但要弥补她的损失,还要加倍赔偿! 我说:“你损失什么了?” “ 时间呀!感情呀!”她道。卡着腰,眼珠子 瞪得比牛还大。 她的意思很明显,时间就是金钱,感情就是生命,我就让你赔偿,你能怎么着 吧! 没办法,我只得从命。和女人讲理,不如上吊自杀。 就这样,在老痘酒吧昏暗的烛光里,在缓缓流动的音乐声中,她一手托腮,一 手晃动着酒杯,轻轻说出这句话。 当时我很是震惊,这么有学问的话,像她这样的少女绝对说不出来。 我没有问她出处。因为还没等我想起来,她的视线已经从我脸上拿开,转移到 别的地方。 她用肘部支着吧台,十个指头叉着杯子,屁股在那儿扭呵扭。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顺着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法国青年,正含情 脉脉望过来。 春天的日头下,两只虫子在动。我对阿飘说:“这句话是知识分子编的吧? 可能还是穿白大褂的。“当时我在豆子的左侧,她在豆子的右侧,一溜排开; 和她说话要趴在吧台上,探出半截身子。 阿飘不傻,明白“穿白大褂的知识分子”暗指什么,抿着嘴笑,嗔了我一眼, 迅速躲到豆子的侧影里。 我不依不饶,直接将矛头指向她。贴着豆子的后背,将脑袋伸到她耳边,小声 道:“说实话,是不是你编的。” “ 喂,别勾引纯情少女。” 豆子拍了我一巴掌。 本来我这个姿势很难掌握平衡,她一拍,全线崩溃,差点摔个仰马趴子。幸亏 我平时训练有素,手一按地面,脚一勾,才没从高高的吧椅上摔下来。 这一切都没逃过阿飘的眼睛;藏在暗影里的她,乐得花枝乱颤。 豆子的魂还没从法国青年身上转过来,一副茫然的样子望着阿飘。“发什么羊 角癫?”她说。 阿飘一见,笑得更厉害,滚到她怀里,又是抹泪又是咳嗽。 这小丫头片子,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恨得牙根发痒。 过了一会儿,豆子说她去洗手间,起身走了。我慢慢移到阿飘身边,道:“我 帮你看手相吧。”在北京的时候,我就是用这一招勾引女孩子的,屡试不爽。 但是,阿飘不吃这一套,说:“ 豆子讲过,十个男人看手相,九个是色…… “她咬咬嘴唇,”狼“字没说出来。 敢情她有名师指点。“她还说什么?” 我故意问。她闭上嘴巴,头埋到胸脯, 用指甲蘸着酒在吧台上画圈。再问,还是不吭声。 我转移一个话题。“出道题考考你的智商。” 也不管她答不答应:“你手持 弓箭走在小路上,前边过来一只鬼,后边拦住一匹狼,你是射(色)鬼还是射(色) 狼?”阿飘不理。 “这可是考你的IQ. ”她继续画圈。 这小妞没救了。我失望地搬回原来的位置。 就在这关键时刻,她开口了:“ 我不射行不行?” “ 不行,” 我使劲摇头:“ 二选一!”“那——”阿飘认真地思索: “ 我射狼。” “你为什么色狼?” 我不怀好意的看着她。 “ 因为……”阿飘明白过来,敢情我是拐着弯骂人,气得泪花都出来了,指 着我的鼻子,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恰在这时,豆子回来了。她抓住豆子的手告状:“你还夸他有学问什么臭学问!” 豆子盯了我一眼,说:“有学问的人心眼才坏呢!”见有人帮腔,阿飘破涕为笑, 得意地瞟了我一眼。就这一眼,一颗种子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我心灵的夹缝里,啪 嗒,从此以后生根发芽,潜滋暗长。 一直玩到午夜时分,我们才开车送阿飘回家;她的家在岗厦西一片保存完好的 客家民居,门前一棵大榕树,树干要三五个人合抱,枝杈肆意伸展,冠盖四方,隐 隐透出一股霸气。 阿飘说,这棵树有黄大仙附体,很灵验;1958年全国闹饥荒,饿死不少人,榕 树街却安然无恙。树洞里经常喷出白花花的大米,有时候树枝上还挂满番薯。 豆子的红色敞蓬跑车停在树下,我们与阿飘挥手道别。分手时我补上一句: “祝贺你IQ过关!” “去死吧!” 豆子替她说。 目送阿飘进了家门,豆子扔给我一个钱夹;鳄鱼皮的;我捏了一下,鼓鼓的。 “ 是法郎吧。” 我说。 “你跟踪我。” 豆子有点得意。 “法国人鼻子大,英国人眼距窄,以前我专门研究过。” 深圳的夜空不寂寞。 尤其是岗厦,凌晨两点了,还像赶庙会一样,路边的小店灯光耀眼,麻将声稀 哩哗啦响,发廊里浪声谑语,喝醉酒的人当街骂娘。 我和豆子一路鸣笛,好久才从这鬼地方脱开身;路上的人根本不理会你,瞪着 眼往车上撞。 我们没敢从滨河路走,那天晚上从红树林窜出的摩托车,吓得我想起来脚都发 软。从那以后,我特别留意摩托车,越留意越觉得蹊跷;深圳以前没有摩托仔,都 是骑单车载客的“单车佬”;也不知从何时起,摩托车取而代之,成为这个城市的 一道新景观,像幽灵一般在大街小巷游逛。 回到蛇口已有三点钟。今晚也不知发什么臆症,到处灯火通明。山坡上,七爷 的宅院也不例外,亮如白昼。 豆子在上坡的时候,嘎地刹住了车,道:“回不去了!” 这会儿还亮着灯,肯定是家里出事了。这是她的逻辑。俗话说,做贼心虚,一 点也不假。七爷在传授作贼心法时,强调过一句话:危险的征兆就是不合常规。 现在,我俩的鼻子嗅到“ 不合常规”的味道。 “怎么办?!” 豆子像孩子一样望着我。和今晚的星光相比,她的眼神闪烁 的是惊慌。 女人都是属鸵鸟的,平时趾高气扬,关键时刻就不管用了,脑袋总是躲在男人 翅膀底下。 “怎么办?” 我用指头挠挠鼻尖,慢慢地说:“咱们是不是蛾子?” “ 什么蛾子?” 豆子不解。 “ 就是专往灯上扑的飞蛾?” “关蛾子什么事!” 豆子急了。 我本来想学楚留香,含蓄地表达一个男人的观点,可惜遇到个这样的。于是, 我直截了当地说:“傻瓜,警察捂咱们这会儿还开灯!” 豆子一乐:“有道理。 “脚一踩油门,红色小跑车嗖地窜上坡。 其实我也是瞎猜,心里并没多少底;她一踩油门,吓了我一跳:“干嘛干嘛! “ ”你真聪明。“她无比羡慕地夸赞道。 为了不辜负她的夸奖,我心一横,硬着头皮往前冲;为了保险起见,抬手把她 偷的法国青年的皮夹子甩到草丛中。 “扔什么?” “你男朋友。”说话的功夫,我们回到了家。我猜的不错,果 然家里不是闹警察。作贼作到七爷的份上,公安局都有通气的;要是他们存心找麻 烦,早就有信递出来了。 香港不是拍过一部电影吗?叫《无间道》,讲的就是黑白两道互派卧底打探情 报的故事。 家里不是闹警察是闹小偷。这是看门的老刘告诉我的。真新鲜,“偷王”家里 闹小偷。 这几个小偷是有来历的。他们是川西的蓝氏三兄弟。 蓝氏三兄弟自幼练了一手绝活。主要是扒窃。老大是个胖子,做掩护;老二是 个矮子,专攻扒术;老三不高不矮,擅长递活。三个人配合起来天衣无缝。 据说有一次,他们在从重庆发往上海的194 次列车上行窃,刚一得手,空中飞 来一条手铐,将蓝老二和蓝老三锁在一起。 飞铐这活儿只有一个人会,就是警方的反扒专家张小眯。 他们被张小眯盯上了。 蓝氏三兄弟大喊冤枉,说擒贼擒王,捉贼捉赃,我们是好人。 张小眯冷笑一声说,你们是好人,天底下就没坏人了。当场搜身。 却也奇怪,明明看到蓝老二把钱包递给老三,搜遍全身,竟然找不到赃物。 张小眯闹了个大红脸。按当时的规定,没有赃物无法定罪,他只好放了蓝氏兄 弟。 却说张小眯确实厉害,不但有一手飞铐绝技,而且擅长攻心术。放走蓝氏兄弟, 并不一定放弃他们。 通过道上的眼线,他打听到蓝氏兄弟的老家,知道他们虽是扒手,却事母甚孝, 于是专程去拜访。 蓝老太太偏瘫多年,苦无良医良药;张小眯二话不说,多方打听,寻到一位隐 居在川的满清御医。银针刺穴,拔罐按摩,足足用了三个月,打通老太太的七经八 脉,使她重新站了起来。 蓝氏三兄弟感激不尽,在张小眯的劝说下,金盆洗手,在家乡开了个杂货店谋 生。 后来张小眯被“民国盗宗”的传人邓祥民枪杀,蓝氏兄弟又不善营商,于是重 出江湖。 不过,蓝氏兄弟重出江湖再不扒窃,因为他们曾在张小眯面前立过誓。 那么,他们干什么?反扒! 这三个活宝想出个歪主意,以“反扒” 为生。怎么叫反扒呢?就是黑吃黑, 专盯小偷的梢。人家得手以后,他们冲上前拳打脚踢,问人家是公了还是私了。 公了就是扭送公安机关,私了是五五分账。 小偷都怕公安局,自然私了。这是个既没风险,又一本万利的活;尝到甜头后, 他们乐此不倦。 起初他们不出四川地界,后来结下的仇怨越来越多,就全国各地游荡;到深圳 以后,听说这儿有个偷王,人称“ 七爷”;心想深圳人有钱,要是把七爷拿下, 一辈子就吃喝无忧了。再加上别人一教唆,于是就有了这次深夜造访。 蓝氏兄弟的行踪早有人盯着,要么敢做偷王? 他们偷偷摸摸溜进七爷的宅院,还没等站稳脚跟,四下里灯火通明,十多个人 一涌而上,将他们按住。 我和豆子走进家门的时候,蓝氏兄弟刚被带到客厅。 蓝老大悍然不惧,还在威胁人,大声道:“老子是公安反扒组的。”扒手小赖 以前被警方挂牌游街,最恨这个,迎面一拳,打得蓝老大鼻口川血。 蓝老大骂道:“龟儿子,你打我!”似乎不信。小赖又补上一脚。正打得起劲, 七爷出来了,将小赖喝住。 蓝氏三兄弟站在客厅中央,格老子长格老子短,破口大骂;七爷也不管,坐到 沙发上,举着旱烟袋只顾抽烟。 待他们骂累了,七爷吩咐:“给他们倒杯水。”然后冲蓝氏兄弟一笑,说: “ 喝吧,喝完继续骂。”蓝老大眼珠子一瞪,道:“老子偏不……”还没说完, 嗓子已哑,咿咿呀呀讲不出话。 喝完水,蓝氏三兄弟站在那儿喘气,再不吭声。 七爷道:“还骂不骂?”蓝老大顶了一句:“你是哪个敢管老子!”小赖作势 又要打:“你活腻了,连七爷都敢骂。”蓝老大上下打量七爷,不相信这个独臂瘦 老头就是偷王。 他说:“你凭啥子管深圳的小偷?” 七爷说:“道上的兄弟抬举。” “那 让他们抬举我。” 七爷点头:“可以。”蓝老大料不到他这般痛快,愣住了。蓝 老二久未说话,搭腔道:“ 我们兄弟要抢你的位子!” “抢呵。” “你不怕?” 众人忍俊不住,哄堂大笑。 小赖说:“傻鸟,你凭什么管我们?”蓝老三为人傲慢,轻蔑地说:“ 凭本 事。”说罢,一声唿哨,三个人移形换位;就一瞬间,蓝老三手上多了个皮夹,小 赖一摸身上,正是自己的。 蓝老三把皮夹在众人面前一晃,再一看,皮夹不见了。 小赖怒道:“变魔术是么!”蓝老三张开两臂,示意小赖搜他的身。小赖在他 身上捏个遍,却也奇怪,连裤裆都摸了,那钱夹踪影不见。蓝老三再一抬手,钱夹 又回到他手中。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七爷暗暗点头,说:“川西蓝家的无影手果然厉害。”蓝 家以前是玩杂耍变戏法的,绝活是肚皮跳舞;贴六块银元在肚皮上,打个唿哨,那 银元像活了似的,在肚皮上跳来跳去。因为当时是动荡年代,卖艺糊不了口,还受 欺负,于是改行做了扒手,创下这“ 无影手”。钱包在他身上跳过来跳过去,你 搜这边到了那边,当然找不到。 蓝老三见七爷识得这手艺,不禁生出敬畏之心。 七爷叼着烟袋,慢慢站起身,走到蓝氏兄弟面前,用手帕擦擦蓝老大鼻头上的 血,烟袋有意无意触了一下蓝老三;那烟锅烧得通红,一触,蓝老三连忙跳开;就 这一刹那,手中的钱包变成了手帕,那上面还有蓝老大的鼻血。 等七爷坐回沙发上,他还兀然不知。 蓝老大一见这情景,知道遇到高人,劈手夺过手帕扔在地上,跺脚道:“ 我 兄弟技不如人,随你处置!” 七爷扬手,道:“你们走吧,我该歇了。”说罢, 打了个哈欠。 按江湖规矩,蓝氏三兄弟既已服输,就该连夜离开深圳;但是,这哥仨非但没 走,还搬入出租屋;每日里昼出夜伏,既不扒窃,也不反扒,不知搞什么名堂。 凡事不合常理,必有所谋。这是七爷的话。他吩咐我盯一阵子,看他们葫芦里 卖什么药。 搞盯梢,我是内行;小时候看过不少反特电影,像什么《黑三角》、《羊城暗 哨》、《熊迹》等;看完之后,再审视满大街的人,个个都像特务。 有一次碰到个外地人,神色慌张,东张西望,就悄悄跟在后面;他走我也走, 他停我也停;直到人家寻着厕所,才知道跟错了对象。 跟踪蓝氏三兄弟,不同于跟踪寻厕所的人;这仨小子是老江湖,具有很强的反 侦察能力,稍不留神就会露马脚。 为了保险起见,我特意化了装,戴一顶破草帽,拎个手提包,打扮得就像建筑 工地的包工头。那年月,深圳时兴搞房地产开发,满大街都是这种人。 盯梢的地点在岗厦西,离阿飘家不远;这使我的感情起了波澜;自从与阿飘这 丫头接触之后,我的心便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左右,半是甜蜜,半是惆怅。 她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激情,将我带进恋爱季节。一连几天,我重复作一个梦, 梦见阿飘滚到我怀里笑。可是一连几天,我都没见到阿飘。 自从那天在酒吧露了露面,她就消失了踪影。人家是“白衣天使”,忙着“救 死扶伤,治病救人”呢;哪像我,一个闲人,整天在街上逛来逛去。 春天的日头下,两只虫子在动。我认识阿飘的时候是夏天,夏天的小虫子动不 动? 在岗厦西,一个戴破草帽的男人想念阿飘;那个想念阿飘的男人就是我。我多 么渴望一场邂逅呵,正在路上溜达,阿飘含着梦一般的微笑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我 假装意外地打招呼,约她随便到酒吧坐坐。但是,这一切都是白日梦,是不可能发 生的浪漫。 第四天的午后,老天爷阴沉着脸,无缘无故弄出一场小雨,扬扬洒洒,宛如细 雾针脚。 当时,我跟踪蓝氏兄弟到一条巷子里。这是一条古旧的小巷,宽约六尺,麻石 板铺底,路旁生满苔藓。蓝氏兄弟挨个看门牌号,走到巷中间一户人家,上前敲门。 大约过了半分钟左右,只听门咿呀一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找谁! “。那声音带着冷漠和敌意。蓝老大拱拱手,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声音迟疑了 片刻,紧接着显出喜色,将他们让进院中。 他们进院,我不能进;我是盯梢的;好在那天落雨,我便以避雨为名,在门洞 里蹲着。 我像猴子一样蹲在门洞里,目光穿过灰暗的屋檐,百无聊赖地望着纷扬的小雨, 思绪又回到阿飘身上。阿飘阿飘,你知道我在想念你吗?近在咫尺却不能持子之手, 你可了解我心中的酸楚?唉——“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 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 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 彷徨。 “ 也不知怎么的,我脑海中突然响起戴望舒的《雨巷》。 这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人家心情本来就压抑,现在弄得更不是滋味。不过,要 是阿飘真的出现,那就……。我在心中幻想着。 俗话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无巧不成书。正在那儿酸呢,阿飘真的出现了。 她撑着一支紫色碎花布小伞,款步从雨巷里向我走来。 那天,阿飘是下午班。大约一点钟的时候,她从家里走出来。撑着一支小伞, 提着裙摆,一步步走下家门口旁边一丈多高的石阶。 平时阿飘很少这样走。尤其是雨季,路滑难行,阴沟里散发出一股恶臭。但是, 以往走惯的路成了建筑工地,满是泥泞,最佳选择只能是从石阶下来,穿过一条长 得发闷的小巷,才能到彩田路的巴士站。 据阿飘后来回忆说,那天,天上飘着雾星小雨,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穿过 小巷。 当时古旧的小巷有点暗,静静的,只有她一个人。脚下石板砌成的路面泛着光, 鞋跟溅击水花发出啪啪的声音。她一路走,一路哼着歌;走着走着,发现巷中间的 门洞里躲着个什么东西,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像傻瓜一样望着她。 阿飘说,当时她还以为是只猴子,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才看清是个男人,不由 自主回头笑了笑。 惭愧!那被阿飘描绘成“ 猴子”的仁兄,就是鄙人。 这种情形可以想象的到。当你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她冷不丁出现在你面前, 那将是什么表情、什么感受。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阿飘出现的一刹那,我整个人 变成了一根铁钉,牢牢楔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心在颤抖手在颤抖,整个生命都在颤抖。除了阿飘的名字,我什么都喊不出来 ;喊出阿飘的名字,她却已走远。 等我返过神,准备起身追阿飘的时候,这边出事了,只见门洞里响起一声怒喝, 接着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我闪身躲到巷子深处。 那是一个老人的的声音,他厉声喝道:“滚,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东西!”接着, 门哗地开了,蓝氏三兄弟连滚带爬逃了出来。 紧跟身后的,是一位高大威猛的白发老者,手里提着瓖金盘龙的手杖,戟指道 :“蓝家的名声都叫你们败坏完了!”他的脸憋得通红,呼呼喘着粗气。 蓝氏三兄弟也不答话,低着头,像老鼠似的,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我躲在暗处,惊异地望着这一幕。老人手拄拐杖,呆呆地站在门口,口中兀自 念叨着什么。 我知道此处不好久留,从暗处走出来,答茬道:“老人家,这是和谁生气呢? “老人警惕地横起手杖,冷冷地说:”你想多管闲事么! “ ” 不敢不敢,只是路过。“那老人哼了一声,咣当关上门。 回到蛇口,我将跟踪蓝氏兄弟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七爷做了汇报。 听说他们去拜望那位老人,七爷挺感兴趣,详细地询问有关细节。他抬手拍拍 脑袋,笑道:“ 好久不在江湖走动,都陌生了。”他表示,改天去访一访那老人 家,看他是何方神圣。 “别是高人藏在眼皮底下,还不知道。”他打趣道。 是啊,深圳是藏龙卧虎之地,敢教训蓝氏兄弟的人,肯定不简单。 一夜无话。第二天太阳还没爬起来,我就爬了起来;把头梳得亮亮的,从衣柜 里翻出所有的衣服,对着镜子挨个试。 以前豆子也这样做过,并得意地说,她穿什么都好看。我阴阳怪气的嘲笑她, 你不穿更好看。现在,我是不是不穿更好看? 以前从没注意过衣着打扮,总是逮什么穿什么,这会儿乍一试,感觉分外别扭 ——哪件衣服都突出不了本先生迷人的气质。衣着的色彩搭配是门学问,看来一点 都不假。 “ 要是豆子在身边多好。”这会儿我想起了豆子。说真的,已经好几天没看 到她了。我想到楼下敲她的门,转念一想,这丫头片子要知道我找她干嘛,还不笑 断肠子。 再说,既然决定去追阿飘,就不能叫豆子知道;女孩子什么醋都吃,一吃醋, 肯定就捣蛋。在恋爱方面,我经验老到。 衣柜里的衣服试个遍,根本没合适的;最后勉强选中了一件浅色短袖衬衫,上 面配花领带,底下穿一条黑西裤;这身装束是在北京地摊买的,比衣柜里上千块的 行头都顺眼。 你说现在的衣服楞贵,贵在什么地方吧,纯粹蒙人。 追女孩子有许多种追法,阿飘属于内秀型,不能急,要先柔后刚;假装可怜的 小兔子,博取她的同情;上钩之后,你再原形毕露就不怕了;你越威风,像个大老 虎,她越崇拜你、依恋你。 一定要温柔、浪漫,甚至带点暗恋的味道。我告诫自己。 与阿飘的恋爱,就这样带着预谋拉开了帏幕。 现在回想这场恋爱,感觉有点滑稽。或者说,根本就不是恋爱。因为我的爱情 向来如此,开始就意味着结束。 当时,我为自己的爱情设计了几场戏,首场戏发生在公共汽车上,就像一场白 日梦,带点偶尔邂逅的意味。然后假装随便地约她到外面走走,或到咖啡馆坐坐。 像这种场景,一般安排在女主角下班的时候。但是,我太性急;根本等不到。 说实话,我太想见阿飘了,连一刻连一秒都不愿去等。这种感觉,只有真正热 恋过的人才懂! 换好衣服之后,我几乎是飞一般赶到阿飘家。从蛇口打的士,沿滨河大道疾行, 一路上拼命催司机:“快!快!”。的士司机一开始挺配合我,老催,他就烦了, 故意降慢速度,最后索性来了个急刹,怒道:“去见阎王也不用这么急,大佬!” 这哥们是个驴脾气,死活不再拉我。“没见过你这样的。” 他气哼哼地说。 委屈得要命。 当时我着急,再说在滨河大道上,到哪里去打的,所以赶紧道歉。但是,邪了 门了,他根本不理这个茬儿,道歉也不行,求他也不行,多给他钱也不行。气得我 直吐白沫。 “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说。他一听乐了,一踩油门,车噌地窜了出 去。 这回是没命地跑,车身都快飘起来了。 的士一直开到阿飘家门口的大榕树下。阿飘是本地客家妹子,住的是大齐头式 的祖屋,也不知建于哪朝哪代,墙上的三合土都斑驳了。我三步两步走上前,嘭嘭 敲门。 过了好久门才咿呀打开,何姐露出头来。那天刚好她在家休息,听到敲门声, 穿着睡衣从厢房跑出来。她一见是我,忙问:“出什么事了。” 我向她身后瞄了一眼,道:“阿飘呢?” “刚走,上班了。”大清早找阿飘, 她很惊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根本没法解释,撒腿就跑。急得何姐在身后喊: “有事没事,有事没事!” 我含含糊糊摆了摆手。 我就像丛林中的猎豹,几乎是靠感觉在找阿飘。一丈多高的石阶,一闭眼就跨 了下去;数百米的小巷,三蹿两蹿就蹿了过去。等到了彩田路,一辆双层大巴刚好 停靠车站。那就是阿飘乘坐的19路公共汽车! 这种双层巴士深圳不多,是阿飘的舅父捐赠的,一位印尼华侨。在这路车上, 阿飘有特权,免票!所以,她几乎成了固定乘客,每次都乘坐它上下班。就是因为 如此,19路公共汽车上没扒手。大家都知道阿飘与豆子的关系,况且她妈是何姐, 七爷的管家婆。招惹这路车,就等于招惹了这几个姑奶奶。深圳的小偷们明白着呢。 我是最后一个上的车。也赶上开这趟车的司机心眼好,从倒车镜看到我拼命的 样子,多等了半分钟。感谢你,人民的好司机,以后我绝对不在你车上偷东西。 我在心里念叨。 买过票,我开始在车上踅摸阿飘。车厢底层人多,但像阿飘那样扎眼的不多。 也就是说,全是歪瓜劣枣,没一个养眼的。我转身上了楼梯。 第二层人很少,几乎全是老头老太太。真是奇怪,越老越想往上爬。后来我才 知道,现在深圳的人越来越多,给老人让座的越来越少了。 在枯枝中寻觅一朵鲜花并不是难事儿。爬上楼梯,眼一扫,我就逮着了目标。 在车厢尾部,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坐着个姑娘。她低着头,一手抓着牛奶瓶, 一手抓着菠萝包,吃得正香。她大口大口吸牛奶,大口大口吞面包,没有半丝矜持 和造作。 她就是我的心上人阿飘。MyGod !想不到这个文静的小女孩,还有鲜为人知的 另一面。望着她一脸憨态,我醉了,软软的靠在楼梯口的扶栏上,用盈盈含情的目 光,捕捉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 往嘴里灌奶灌得正欢,阿飘突然停住了。她似乎察觉到什么,慢慢抬起头,乌 溜圆的眼珠子来回乱转。我侧侧身子,躲到别人后面。 她见众乘客或立或坐,或闲聊或闭目养神,没人留意到她,放心大胆地继续战 斗。 我的目光重新爬出来,聚在阿飘身上;越看越觉得可爱,越看越觉得迷人。 阿飘阿飘,你知道我在……。突然,阿飘的头又抬了起来。 她一口面包还未吞下,鼓着腮,猛地仰起头;她的目光一下捉住我的目光。 那饱含深情的眼睛呵!这一下躲闪不及,我俩的目光撞个满怀。 看到我,她先是一楞,继而脸腾地红了,下意识地藏了藏手中的早点,低下头。 我的脸也红了,感觉口渴得要命;刚才的扭捏,变成了尴尬。 挺住,一定要挺住。 我暗暗给自己打气。深呼吸一口,稳住心神。 既然被发现了,我索性用更热烈目光盯住心上人。 阿飘似乎有些恼怒,飞快地蹙了下眉头,努努嘴巴。这一切都没逃过我的火眼 金睛,愈发感觉出她的柔媚动人。 好在车上的人越来越多,阿飘才有了点安全感;她避开我的目光,迅速将剩余 的菠萝包送到嘴里,喝光最后一滴牛奶,像所有的淑女一样,乖巧地将两手交叉到 膝上。 往后的事情大家可能会猜到。我要吹响冲锋号,向阿飘进攻了。甩一下额前的 头发,优雅地踱到她跟前,单膝跪倒,深情款款地捧着她的小手,一字一句的说: “阿飘,我想你想得好苦。”然后,把头放在她膝盖上。 不过,这只是活动活动心思,没敢付诸行动。也不知怎么了,突然间我好怕, 两膝发抖,迈不开步。该死的脚,还没眼睛大胆,关键时刻不管用了。 就在犹豫不决之际,隔着人缝,阿飘站起身来,用力往外挤。后来可能觉得不 雅观,挤了两下,放慢了动作,一点一点往外挣扎。 我一直站在楼梯口的扶栏旁,那是乘客上下的必经之路,挤着挤着她就挤到我 跟前。她把头扭到一边,假装不认识。随着她的临近,我的心嗵嗵跳得飞快,热血 往上涌,汗水嗤嗤往外冒。尽管如此,眼睛始终不渝的盯住她的脸。 就在下楼梯的一瞬间,阿飘突地昂起头,雪白的小牙齿咯吱吱直响,眼珠子瞪 得溜圆,恶狠狠地搡了我一把,噌噌几步不见了踪影。紧接着,听见售票员播报站 名:“仨九医院到了,有下车的乘客请带好行李物品……”噢,行李物品我没有, 唯一的一颗心被阿飘带走了。从车窗,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目送她穿过马路,消失 在茫茫人群中…… 19路公共汽车按固定的轨线继续爬行,慢悠悠的,一站一停,停一站少一些人, 等到了火车站附近,偌大的双层车厢只剩我一个乘客。要不是售票员催促,说终点 站到了,我可能会继续坐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 太爱19路了,我爱乘这部车的人,我爱开这部车的司机,我爱……。下了车, 我兴奋地把手插在裤袋里,吹着口哨,两脚上下交替跳踢踏舞。 这会儿两只脚怪灵活。 跳着跳着,我突然感觉不对劲,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领带在脖子上,胳膊腿 齐全,卵蛋来回晃荡,钱包……,乖乖哩咯楞,裤兜里空空如也,我的钱包不见了。 -------- 铁血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