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丑容 一 “美丽坚”整形医院门前,周莫如徘徊了好一阵之后,在一幅整形广告宣传栏 后面站定了。借着宣传栏的遮挡,她拿出一瓶纯净水,旋开盖子,心不在焉地喝了 几口。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蜿蜒而下,一点一滴地冷却着内心的紧张。 趁喝水之机,她左顾右盼,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人盯梢。 人来车往的大街和人行道上,一切都很可疑。 人来车往的大街和人行道上,一点都看不出有啥可疑。 “美丽坚”整形外科医院位于酒店林立的环市东路上,终日车马盈门。广州整 容业硝烟弥漫,“美丽坚”开业不足一年便杀出一条血路,业界都知道,这是因为 该院请来某过气影后当形象代言人,成功炒作她的“减去40岁”,引得城中媒体闻 腥而至。结果,不足一月,前来整形的款娘款姐们,若没有熟人,常常得提前好几 天预约。 这天快下班时分,主任医生李竞生翻翻手中的一沓挂号单,抽出一张,对值班 护士说,叫号吧,这是今天最后一位了。 14号,周莫如。 周莫如走进来,站在了李竞生面前。 李竞生抬起头,手术刀般的眼光,将她全身上下解剖了一遍,心中立刻有了个 底——这笔生意,“湿湿碎了”。 原因很明显:周莫如是个不折不扣的妙龄美女。虽然她穿着普普通通的牛仔套 裙,没戴首饰,脸上也没化什么妆,但这也掩盖不了她是一个美女的事实——她身 高应该在165cm 左右,体型匀称,明显过于宽松的套裙仍掩不住玲珑的曲线。而她 的脸,更是标准的鹅卵形,天然的柳叶眉,丹凤眼,双眼皮,五官搭配恰到好处— —这一切,虽然现在正被一层淡淡的不安和忧愁笼罩着,但在李竞生的职业眼光看 来,她的“外观”,除断骨增高外,实无整形的必要。 那么,就很可能在被衣服所遮蔽的地方,有什么先天或后天的缺陷需要整改了 …… 周莫如知道医生在看她,脸上红了一下。她站了其实不到几秒钟时间,李竞生 便像回过神来似的说,哦,周小姐,请坐。 周莫如坐在了对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竞生,用小得连自己都差点听不到的 声音说:“医生,我想整容。” “你知道整容整形是有风险性的吗?”李竞生低头翻翻手中的当天记录,例行 公事地问。 “知道。我不怕风险,有风险……才好。”周莫如依旧直视着李竞生说,“我 想……” “你先别说得太早了,一般顾客到这里来,都会先听听我的意见,再根据自身 情况,做出局部或是全身整容的决定。因为整容整形是有风险性的,所以,我们医 院的原则是,能不整的,就尽量不整。我们是负责任的医院,赚钱固然是目的,但 也得为顾客的身体着想。”李竞生停顿了一下,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语调:“周小 姐,在我看来,你的体形和五官,其实已很接近完美了,要不是你身高偏低,当个 模特都绰绰有余。除非皮肤上有什么瑕疵,否则您实在没有多大整容的必要。” 规避风险的话,也是先礼后兵。李竞生当然明白,走进这里的女人,没有一个 会听得进他这番话的。 果然,周莫如摇了摇头,脸上愁容又浓了一层:“医生,你不明白的,我、我 非整不可……实话跟你说吧,我并不是想让自己更、更好看,恰恰相反,我知道 ‘美丽坚’医术高明,所以、所以我想整得难看一些。行吗医生?” “什么?你说什么?”李竞生合上手中的记录本,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想整丑。”周莫如语气坚定起来,脸上突然间什么表情都没有了,令李 竞生顿生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 “没搞错吧周小姐?”李竞生发现自己没听错后,开始怀疑他面前这个美女的 精神有问题了。 “没错医生。你不明白我的情况,请原谅,我也没法跟你说得太多。但请你相 信我,我真的有难言的苦衷。我只想把双眼皮改成单眼皮,把眼睛缩小,把鼻子压 塌,最好把嘴巴也整歪,还有……我还想做缩乳术……我只有十万块钱,能丑到哪 个地步,就整到哪个地步!” 李竞生摘下眼镜,嘴巴半天都合不拢——基本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小姐是个精 神病患者无疑了,弄不好还是刚从芳村精神病医院逃出来的。看来,她要是耍赖不 走,得考虑打110 报警了……先稳住她再说,不要给医院惹出乱子。 “周小姐,你的要求,的确太……太匪夷所思了。我们是对顾客负责的医院, 所以,在你把你的苦衷说出来之前,我不能答应给你做这样的手术。弄不好,将来 手术完了你告我们,那我们怎么办?” 周莫如一急,眼眶都红了。她突然站起身来,向李况生鞠了一躬:“医生,算 我求你了。我不能告诉你,说了你也不会信的。但我要是不变丑,就再也活不下去 了!” 李竞生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尽量远离她一点。他皱了皱眉,安抚她说:“这样 吧周小姐,你的要求,我们尽量满足。但事关重大,你先填张表,我向院方汇报一 下,能不能为你做这个手术,由院方来定,行吗?” “什么时候能答复我?太久我可等不了。” “嗯……这样吧,下周二,如果你初衷不改,就过来找我,我给你一个明确的 答复,行吗?” “一言为定。” 二 区元最近有点烦。 在媒体竞争白热化的大环境中,跑突发新闻线的记者要是一周没猛料可爆,危 机感就会油然而生,浑身都不得劲。在广州媒体界,区元有“拼命三郎”的外号— —也难怪,他出道不久,正是闯劲十足、需要更多重量级的新闻作品来奠定江湖地 位的时候。所以,区元身上固定带着两部手机,一部是跟朋友、同事联系的,另一 部,是“线人”专用手机,这部手机里所存的号码,全都是他在同城各行各业中 “培养”起来的忠实“线人”。这部手机他24小时都开着,甚至养成了攥着手机睡 觉的习惯——他担心有时候因为太累而睡得太熟,手机铃声吵不醒,在手心震动, 惊醒的可能性会更大些。有时候凌晨两三点,他也会接到线人打来的报料电话,这 时候,不管是在做梦还是做爱,他都会悬崖勒马,以消防员般的速度第一时间赶到 出事地点。 资讯发达的社会,抢到一次独家新闻,跟做一次独家的爱一样困难。 可最近一周,线人专用手机好像怠工了,除了接过两个关于公车上抓贼的小料 之外,安静得令人心虚。 区元刚喝完一碗粥,坐在五羊新城的“红与黑”快餐店里发呆。他掏出手机, 打开号码本,一个个翻过去……“李竞生”——对了,这是“美丽坚”整形医院的 主任医生,在那个永远不愿退出历史舞台的过气影后“减去40岁”的新闻事件中, 区元跟他有过双赢的合作——快两个月了吧,“美丽坚”那边怎么一点新料都没有? 拇指随意一按,他拔通了李竞生的电话。 “喂,李主啊,我区元啊,别来无恙啊!” “哦,大记者啊!有何贵干呢?”手机里传来李竞生有点女性化的声音。 “找你还能有啥事啊!你们‘美丽坚’最近没出什么事吗?” “哈,你就盼着我们出事,你好爆猛料是不是?” “唉,别这么说嘛。好事坏事,对你们还不是宣传?” “让你失望了,还真没什么事可向你提供的。” “就是有人去做阴道紧缩也好啊,我可以挖出一个新闻来。” “你想得美啊!哈哈,我看,不如你自己来做增长术吧,我免费给你做——对 了,昨天有一个神经病来整容,被我哄走了,这没什么价值吧?” 区元心里一动:“什么,精神病患者去整容?正奇闻啊!能否说详细点?” “没什么啦,是个女的,一看就精神有问题。你死都猜不到她想怎么整容—— 她想整丑!哈哈。不过,你还别说,那妞还真是一个美女,可她竟然求我为她将双 眼皮割成单眼皮,还要缩眼、缩乳什么的,这不明摆着神经病吗?” 职业的敏感让区元莫名地兴奋起来:“李主,这就是你不对了,哪怕她真的疯 了,也是一个可以炒大的新闻啊!你想,连神经病都闻名找你们整容,这不是对你 们也有好处吗?你现在在哪?在家?你现在有没有空?好,你在你家附近那绿音雅 阁咖啡厅等我,我现在就过去!” 从“红与黑”出来,区元拦了一辆的士。 广州大道五羊新城隧道通车后,堵车没以前那么厉害了。不到10分钟时间,区 元就到了天河城西门对面、位于体育西路上的“绿音雅阁”咖啡厅。 一下车,区元立刻感到自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淹没了。晚上八点半,正是天河 城一带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候。刚来广州读书时,区元对摩肩接踵的大城市很不适应。 他来自山村,又不会游泳,街上人一多,总有一种溺水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 现在的区元,不仅完全适应了广州生活,潜意识里还非常喜欢这种人多的场面—— 在他的职业眼光里,一个个拥挤的人头,就像一个个5 号宋体字在街上游动,不定 什么时候就排列组合出一个爆炸性新闻来。 进了咖啡厅,刚坐下不久,李竞生的眼镜从门口晃进来了。 两人握了一下手,各要了一杯咖啡,区元便迫不及待地说:“李主,快说说那 个疑似精神病的事。” 李竞生笑了笑:“你们做记者的就是这么急。可是急也没用。我对她说了,她 的要求太特别,我得向院方汇报,再请专家研究一下才能答复她。我估计,她应该 不会再来了,也许现在已被家人送回芳村精神病院了。” “可是,仅凭她想整丑,你怎么就能确定她是个精神病呢?” “老兄,我干了快十年整容了,从没遇到过想把自己整丑的。” “可是、可是万一她真有什么苦衷呢?比如,她想易容当间谍?对了,对了!” 区元大叫起来,把咖啡厅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他赶紧捂住嘴巴,压低声音,“对了, 我想到一个最大的可能了!” “什么可能?”李竞生也来了兴趣。区元说:“很可能有人逼她卖淫,她因为 某种原因不敢反抗,只好把自己整丑。最近,《兰州晨报》不是报了一个15岁少女 宁肯自焚也不卖淫的事吗?”李竞生愣了一下,说:“可是,她说她有十万块钱呢? 一个有十万块钱的女人,会被逼卖淫吗?”“那可说不定啊!你不是说她长得很美 吗?也许她是个大学生,或者是个三线明星,有政府官员或江湖大佬想包她,先给 了她十万。她不想被包,又不敢反抗,只好出此下策……”区元沉浸在自己构想的 情节中,兴奋得眉飞色舞。 “区记,我觉得你不应该干记者。”李竞生嘿嘿笑着。 “什么?” “你应该写小说,或当编剧,你想象力太好了!” “呵呵。”区元也笑了起来,“记者也是需要想象力的,我们要是能预见到新 闻事件的走向,就能快人一步了——这你不懂的。” “好了好了,记者嘴,人人畏,我说不过你。不过,她走了,也许不会再来了, 你说咋办?” “这个……”区元沉吟了一会说,“我倒是觉得,她应该会再去找你的。你不 是说要向领导汇报后再给她回复吗?如果她真的很想整丑,肯定还会再去。” “那可能就在下周二了,她挂的是我的号,我让她周二再来找我的。” “那这样吧,下周二如果没什么突发新闻,我就在报社等你的消息,反正我们 报社离你们医院也不远,十几分钟就可以赶到。如果她来了,你给我发个信息就行 了。” 李竞生犹豫了一下:“这样……万一她真如你所说,有什么苦衷而想整丑,我 们这么做,会不会侵犯了人家的隐私权?” “你放心,我会掌握好分寸的。” “好,就这样吧。” 区元买了单。两人从“绿音雅阁”出来时,已是夜里十点时分。这个时候,天 河城已开始打烊,体育西的行人也渐释渐稀了。春寒料峭,区元竖起衣领,跟李竞 生道声拜,走出天河路,拦了一辆的士。 区元的租屋在五羊新城天桥附近的“粤安居”24楼。这里的租金比杨箕村、天 河村等著名的城中村出租屋贵,但它离报社不远,又毗邻广州大道,一有突发事件, 南北两个方向出击都很方便。再说,区元的发稿率高,月入近万,租金不到两千的 房子,他还是承受得起。 28岁的区元至今尚无固定的女朋友。在中大读书时,他跟一个武汉的女同学拍 了三年拖。一毕业,两人大势所趋劳燕分飞,区元难过了一段时间,伤心很快就被 寻找工作的压力和烦恼所冲淡了。毕业半年,这位高不成低不就的中文系才子,多 次求职碰壁,最后终于在天河北的一家广告杂志找到了一个当编辑的工作,整天跟 各种时尚软广告文章打交道,郁闷得要死。还好他没放弃对写作的孜孜追求,工作 之余不停给城中各大报纸写文章,两年后,终于闯出条羊肠小道来,被新锐报纸 《花城早报》的新闻部主任冯尧相中,招进去当了个记者。 工作的繁忙填充了单身的孤寂,所以,区元完全不急于拍拖。再说,在广州, 像他这样的单身贵族,不愁没有合法的“正当”的渠道解决某种需要——用区元文 章里的话来说:“这城市只缺爱,不缺做。” 回到家,区元来不及冲凉,便打开电脑,登录了MSN 和QQ,又点进了一个叫 “广州不眠夜”的聊天社区——除手机报料外,这三种方式也是他获取新闻来源的 重要渠道。网上的资讯真假难辨,但记者这一行干久了,自有一双能够沙里淘金的 慧眼。 由于不是周末,“广州不眠夜”的人气不是很旺。一拨人在捉对打情骂俏,进 行点到即止式的互相试探;另一拨人在讨论元宵节期间白云区发生的一起杀夫案。 这案子全城所有媒体都做了报道:一个私企老板,潮汕人,因为包二奶东窗事发, 元宵夜被他老婆残忍地实施“宫刑”后再割喉。杀人者在现场即用电话向公安自首。 区元采访过她,她的一句话让区元不寒而栗:“也不知怎么就杀了。杀就杀了,我 就是要让你们这些臭男人知道,包二奶的男人就不得好死!” 聊天室里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潮汕人”三个字上。有人说,那潮汕老板之所以 被杀,根源在于他娶的老婆是外省妹,如果是“潮汕姿娘”就不会,因为潮汕“姿 娘”大多忍辱负重,为家庭着想,不会有如此不顾后果的举动;另一个说,这不一 定,“潮汕姿娘”也有特别刚烈的,比如…… 看来没什么新鲜事了,区元关了电脑,把自己脱光,进了浴室。 三 星期二那天,周莫如果然再次来到“美丽坚”。 在门口,她又徘徊了一阵,从坤包里拿出一面小化妆镜,朝身后照了又照,才 忐忑不安走进医院。 李竞生再次见到周莫如,不禁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换上一副客套的笑容:“周 小姐,很高兴又和你见面了。” “李主任,”周莫如冷冷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再来了?” “不是的周小姐,我只是怕你考虑还未成熟……”李竞生一边说,一边拿出手 机,给区元发短信。 “那么,是不是说我考虑成熟,你们就可以给我做了?” “这个……周小姐,我还是想劝你,慎重一点。爱美是人的天性。至于你这种 反潮流的要求——说不好听点,这是‘反人性’的,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能让我们理 解的理由……” “李主任,你看看我的脸,跟上次有什么不同?”周莫如突然说。 李竞生盯着她的脸,除眼圈黑了一些外,好像没什么——不对,她的脸颊明显 有点瘦削了,虽然只是一点点的变化,很多人睡眠不足或身体有病,都会导致脸庞 消瘦,但这在李竞生这样的专业人士眼里,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你去打了咬肌针?!”李竞生吃惊地问。 “没错。我在白云区的‘十八变’美容院打了咬肌针——因为很多人都说我的 鹅蛋脸轮廓很完美,我只好先打咬肌针,希望两腮肌肉萎缩下去,破坏脸形。现在 你知道我的决心了吧?‘十八变’答应给我做全套,手术费打七折。但我是最早向 你咨询的,所以,这次来,我想听听你最后的意见,如果真的不方便为我做,我也 不想勉强。”周莫如一边说,一边盯着李竞生。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却又让人觉得 她的决心是那么坚定。 李竞生作惋惜状叹了口气说:“周小姐,美容丑容,对我们来说手术难度是一 样的。但你也要理解,整形行业的法律风险比手术风险还大,你要是常看报纸就会 发现,因整形失败而惹出来的官司太多了,这还不包括一些私了的、没被曝光的。 所以,我们只有在了解你为啥要整丑的原因后,才能决定是否为你动手术。那些什 么都不问就答应手术的医院,其实是对你很不负责任的。如果你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不方便跟我们说,我有一个朋友,他是报社的记者,他得知你的情况后,很想采访 你一下,你是否考虑接受他的采访?也许他能帮你……” 周莫如一听,脸立刻涨红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未经我同意便向报社报料! 这不是侵犯我的隐私权了吗?” 李竞生尴尬地摆摆手:“不不,你别误会,我只是跟你商量一下,我只是说有 这么一件事,连你的名字我都没透露。我朋友说这事很有新闻价值,所以我才……” 周莫如猛地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不会做就算了,广州又不是只有你 们一家!” 李竞生刚想追出去,便见门外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刚好和周莫如撞了个满怀 —— “对不起对不起。”区元及时地出现,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跟周莫如见面。 周莫如哼了一声,看都不看,便摔门而出。李竞生慌了,对区元说:“快,她就是 ……”区元一听,忙追了出去。 周莫如一出医院,便朝公车站匆匆走去。区元小跑几步,追上了她。 “小姐请留步——”区元跑到周莫如面前拦住了她。“什么事?你们不是不给 我做了么?”周莫如还以为他是医院里的人。 “请原谅,我是《花城早报》的记者区元,这是我的记者证。” “是你?!”周莫如突然横眉冷对,接着又把脸转向一边:“我不会接受你们 采访的,你们记者最会胡说八道了!” 区元也是愣了一下,怎么,难道她认识我?还是看过我的报道?怎么反应这么 强烈? “小姐请别激动,我也是站在关心你的立场上,很想了解一下你为什么要、要 做这样特殊的整形。” 这个时候,区元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了一下周莫如。看来,李竞生并没有言过其 实,周莫如虽然面色憔悴,但无论是肤色、五官轮廓还是身材比例,都几近无可挑 剔。尤其是她现在紧抿着的嘴唇,俏皮、倔强,更让人一见陡生怜爱之心…… 周莫如转过脸,红红的眼睛盯着区元:“你以为你们是救世主、是道德教师吗?!” 区元愣了一下,掏出一张名片来:“我不勉强你。这是我的名片,你什么时候愿意 接受采访,24小时都可以打我电话。” 突然,周莫如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你要是不想找死,就别靠近我!” 路上的行人纷纷把脸朝区元转过来,几个好事者甚至已朝他们走过来。区元尴 尬得无地自容,但看着周莫如近乎失色的脸,他心里一动——这美女,肯定受过什 么严重的伤害,我不能就此放弃…… 拿名片的手,雕像般僵在空中。一辆公车靠站了,周莫如连几路车都不看清楚, 径自上了车。区元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把名片硬塞到她的手中。 车里车外的人都漠然地看着这一幕。这城市,街头百态层出不穷,人们都已司 空见惯了。最多,有人心中会冒出这么一个想法而已: “没见过在街头这么沟女的。咁都得(这样也行)?” 四 “你不想找死,就别靠近我!” 十几天过去,周莫如的形象和她临走时扔下的这句话,像屏保一样,当区元的 头脑几分钟不“运转”时,它们就出来活动。干新闻记者这一行,受人威胁并不稀 奇,但这句话从一个柔弱的美女口中说出来,却让区元感到一种莫名的刺激。 周莫如是怎样的一个美女?她认识我吗?莫非,她是跟我有过“交往”的网友 之一?不可能,若我的网友中有品相如此优良的,我肯定记得住……还有,她的背 后,有着怎样曲折的故事?这是一篇绝好的深度报道的料啊! 不可否认,周莫如的美,也是让区元念念不忘的重要原因。那种未经雕琢、却 又让人不敢逼视的美,在广州这座“美食重于美容”的城市中并不多见,自称阅美 无数的区元,那一刻的感觉,用“惊艳”来形容,是毫不夸张的。可是,如此美女 为何自甘摧残呢?想到这一点,区元有一种莫名的惋惜。若有机会,他很想当面冲 她大喊:周莫如,你可以不对自己负责,也要为广州的市容着想啊! “美丽坚”那边再也没有关于周莫如的消息。区元根据李竞生提供的情况,赶 到白云区的“十八变”整形医院采访,询问有没有人来整丑。结果,他差点被医院 保安当成精神病人给赶出来。 也许是日有所思罢,春风沉醉的夜晚,区元终于见到周莫如了:她全身赤裸, 如一只待宰的羔羊躺在手术台上。一个穿着白大褂、脸被大口罩包着严严实实的人, 拿着一把电动链锯走过来!只见他走到手术台前,嘿嘿一笑,口罩一扯下——是李 竞生!不过,瞬息之间,李竞生竟变成了黄秋生!黄秋生狞笑着举起链锯,猛地向 周莫如傲然屹立的双峰劈下去——区元大叫一声,扑在周莫如身上,任凭黄秋生的 链锯在他背上乱戳乱拉…… 醒来的时候,区元发现自己满头大汗。链锯撕裂皮肉的痛楚已在梦醒的一刻戛 然而止,而被周莫如的双乳所融化的感觉,依然让他回味无穷…… 我想找死。 可我去哪里靠近你? “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独家!” 手机彩铃突然响起,区元一个激灵,伸手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线人专用”手机。 可这时候,手机却哑了。 屏显上,一个陌生的未接电话:13622206191 。区元等了一下,电话没有再打 来,看来,不是报料的,很可能是那种“三卖”电话。最近,广州的手机用户经常 接到这种电话,只响一声就停了,等你打过去,就会有一个事先录好的声音,嗲嗲 地告诉你,他们可以提供卖码(六合彩)、卖假(各种证件)或卖淫服务。区元报 道过这种现象,公安也打击过。可这种电话就像地下的老鼠,繁殖力大得惊人。 犹豫了一下,区元还是回拨过去——他怕万一报料人正遭遇紧急情况,无法续 拨电话。 铃声只响了一下,电话通了。 “喂你好。”区元说。 沉默。 “喂你好,请问哪位找我?” 还是沉默。区元把手机拿开,看了一下屏幕,通话计时读秒正在进行着,电话 没断。他又把手机拿近耳朵。 “唉——” 突然,电话那头响起了一声幽深的叹息,接着又是死寂一片。 “有病啊!”区元不禁骂了一句,“我最恨你们这种骚扰了,一点技术含量都 没有!” 这样的骚扰电话,他不是没接过——被电话骚扰还是轻的,把刀片塞在恐吓信 里寄到报社的都有——一个好的记者,总是黑白两道都得罪透了的。 区元索性关了手机,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把存盘在梦中的周莫如形象调出 来,又用意念让她动起来…… 五 最后一场倒春寒,在挣扎了几天之后终于过去了,广州露出了南国春天应有的 暖洋洋的真面目。花样繁多的超短裙迫不及待地夺回了街头阵地,把一个个瓷实或 干瘪的臀部包装得春意盎然。广州大道人行道上的绿化树也重新抖擞精神,向天空 舒展开一片片柔嫩的新叶,贪婪地吮吸着春日的阳光和空气。 从五羊新城天桥上走下,步行在如许灿烂的春光里,区元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昨天,天河客运站的治安员和的士司机发生纠纷,差点酿成恶性群殴事件,现在他 要再次去采访当事人,做一个后续报道。 “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手机又响了。区元一看,是个陌生号 码。一接听,一个陌生的女声说:“请问是区记者吗?”口气像是有点急。 “对,我是区元,请问您哪位?” “我是周莫如,你还记得吗?在‘美丽坚’咱们见过一面。” 区元差点拿不住手机:“记得记得,周小姐,你……你已经整了?”区元发现 自己有点语无伦次。 “还没有。上回不好意思,我失礼了。是这样的,我现在想跟你聊一聊,你方 便吗?” “现在啊?我现在要去采访,晚上行吗?” “晚上不行,晚上我得上班。要不,就算了。” “别别周小姐,这样吧,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 “我在天河南的‘冷山’咖啡馆等你,半小时内不到,就对不起了。” “好的,你稍等,即到。” 摁了“结束通话”键,区元又给报社同事陆雁梅打了电话。 “喂,小梅吗?是我,你区哥啊。这样的,天河客运站的冲突事件你跟一下好 吗?我现在有另一突发报料……对,回来再跟你讲。好,我把联系人的电话告诉你, 谢了,有空请你吃饭。” 电话那头,陆雁梅咭咭笑着:“得了吧区哥,肯定是被哪个美女缠住了,不然 你肯让如此‘肥料’流向别人田?” 这小妮子。区元忍不住笑了一下,怪不得都这么说,女人的心是最敏感的。 “冷山”咖啡馆位于闹中取静的天河南路上,几十平米的狭窄空间,却被装修 得颇有文艺复兴时期的味道——虽然那些壁画经不起两米距离以内的欣赏。 闲适的下午,咖啡馆里却没什么客人。区元一进门,便发觉自己心跳加快了。 服务生迎上前来,区元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 周莫如坐在卡罗·克里维利那幅《天使报喜》画下,背对咖啡馆的门,乱翻着 手中一本DM杂志——从她翻页的速度可以看出,她根本就没用心在看。 蓦地,她大概感觉到有人站在她背后,转过脸来,便撞上区元那痴迷的眼光。 区元脸一红,慌忙伸出手去:“不好意思周小姐,让你久等了。”周莫如的手仍紧 紧抓着那本杂志,嘴唇咬了一下,小声地说:“没关系,你,坐吧。” 区元尴尬地将手收回,在她的对面坐下。服务生走了过来,给区元加了一杯柠 檬水,“两位需要点什么?”区元看了看周莫如,对服务生说:“给我来一杯蓝山。 周小姐你呢?” “我随便。就跟你一样吧。”周莫如仍旧低着头。 两人便沉默。 周莫如依旧穿着区元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副牛仔套裙,袖口上竟然还有几点油 渍,仿佛她从上次一直穿到现在就没换洗过。她略显瘦削的脸呈现着一种失血的苍 白,一头长发也有点凌乱,眼圈依旧黑着,长期睡眠不足的样子。 美女经济时代,一个本应过得很滋润的美女,何以竟憔悴至此?难道她正遭受 着什么非人的折磨?区元的心,有了一丝莫名的隐痛。 “区记者。”周莫如终于开口了,声音仍是很低,“我知道,你们肯定对我为 什么要……要整丑感到非常的好奇,这事报出去,肯定很有新闻价值的,是吧?” “不不,周小姐,涉及隐私的事件,我们肯定要征得当事人同意的。如果你有 什么不便之处,你没必要告诉我;或者,我们只是像朋友一样私下聊聊,不一定要 写成报道的。” “朋友?”周莫如重复这个词的时候,语气突然加重起来,“我们才第一次正 式见面,就是朋友了?” “不不,周小姐你别误会。既然你约我来了,肯定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不管 你说什么,我都很乐意听,至于要不要报道,那得由你来决定。这样好吗?” 周莫如的眼神突然有点迷茫了,眼看着区元,焦点却好像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突然,她冷笑了一声说:“区记者,我敢肯定,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你也不 敢把它写出来的。” “这……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区元决定反客为主。 “因为,我说的一切,你首先就不会相信;万一你真写出来,读者也不会相信, 说你们报纸又为了增加销售量而胡编乱造。”迷茫的眼神中,又多了一点嘲弄的意 味。 “周小姐,这社会,再怎么反常的事件,人们也都不会感到惊奇了,以前开玩 笑说人咬狗才是新闻,现在也不新鲜了,除非人咬鬼,呵呵。” “你信命吗?”周莫如盯着区元的眼睛,突然转换话题。 “基本上,我是不信命的;当然,说人定胜天,我也不信。” “所以,我说我的事,你是不会信的。”周莫如嘴角又浮起一丝冷笑。 区元也严肃起来:“周小姐,既然你信任我,愿意花宝贵的时间向我倾诉,我 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你要说命是吧,广州有一千万人口,咱们今天 能坐在一起喝杯咖啡,这缘分,不知算不算也是一种命?” 周莫如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区元会这么说,嘴角的冷笑也消失了。 “那好,区记者,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整丑。报不报道,主动权我交给 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的故事太长,一次半次是不可能讲完的。所以,你必须答应我,在我们接 触的过程中,你不能对我有非分之想,更不能追求我。”说到最后,周莫如几乎是 一字一顿。 叮当一声,区元手里的咖啡匙掉在地上,他的脸立马也涨红了。 “周小姐,你说了,咱们这才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我到目前为止没什么冒犯你 的地方吧?” 周莫如别过脸,看着墙上的那幅《天使报喜》。“反正,我丑话说在前。采访 结束后,我就会在你面前消失的,我这是为你好,信不信由你。”区元发现,她说 这话的时候,好看的睫毛在微微地颤抖着。 “好,既然非作出这样荒唐的承诺不可,我答应你,你说吧。”区元说这话的 时候,口气是悻悻然的。 周莫如转过脸,直盯着区元,鼻翼突然快速地翕动着:“那好,如果我告诉你, 我害死了三个爱我的男人,你信吗?” “你?害死了三个爱你的男人?”区元瞪大了眼睛,语气中的惊骇掩藏不住。 周莫如惨然一笑:“别紧张,你刚才答应了我,所以我不会害死你的。再说,人是 被我害死,却不是我杀的。” “哦。”区元点点头,“我明白了,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是这样吧? 他们都因为爱你,所以互相残杀?” 周莫如叹了口气:“我还没有海伦那么美吧?至于吗?不过若是这样,那可简 单多了……你做梦都想不到,被我害死的三个男人,其中有一个,还是你报道过的!” 区元愣了一下:“我报道过的?这几年来,我笔下死人无数……” “最新鲜的一个,马松发,有印象么?”周莫如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说,那个在元宵夜被他老婆割、割了喉的私企老板?!”区元可真是大 吃一惊了。 “没错。” “你就是那个……不可能啊,我采访过凶手的,她长得……跟你差远了,你别 跟我开玩笑好吗?” “玩笑?这事开得玩笑吗?”周莫如又激动起来了,“我说他是我‘害死’的, 可没说他是我杀的,你明白吗?你写过那报道,不记得案中除了杀人者,还有另一 个女人吗?” “原来……”区元恍然大悟,“原来你是……” “那个‘二奶’,你想这么说是吧?没关系,直接说嘛,你又不是第一次了!” 周莫如冷笑一声。 “别别,周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当时……” “算了,这事说来可真是太巧了,那天你在公车站一提你的大名,我立刻就想 起来:你就是那个报道‘沙太杀夫案’的区大记者!那应该是一篇你很得意的报道 了吧?你的生花妙笔,我可是能大段大段背诵呢!什么‘一个包二奶的男人,终于 为他的风流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应该能引起有此类行为者的自省;一个刚烈的妻 子,不懂得用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权利,终于沦为杀人犯,她也将受到法律的严 惩。可是,那个明知对方是有妇之夫,仍甘当二奶、间接害死马松发的第三者,虽 然她不用受到法律的制裁,难道就能一辈子逃过道德法庭的审判和良心的谴责?记 者采访不到那位当事人,无法了解到她内心的想法,但是,我们想送给正在当二奶 和即将当二奶的女孩子一句话:姑娘,当心害人害己!’写得可真精彩啊区大记者, 你干脆不当记者,去道德法庭当法官得了!” 周莫如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胸部起伏不停。 区元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周小姐,你如果对我那篇报道有意见,可以通 过恰当渠道投诉或用法律维权,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来嘲弄我!” 周莫如瞟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区先生,事情过去了,我也说过,是我害死 了马松发,你说的没错。可是,你没采访我,根本不知道我和马松发之间的具体情 况,怎么就信口雌黄说我是甘当二奶的?我读的书不多,但我也听说,新闻报道是 必须客观公正的,请问你这些言论客观在哪里?公正在何方?” 区元一时语塞。当时只是一心想着“舆论导向”的正确,没想到竟会受到当事 人这样的诘问;更没想到,周莫如这样看似柔弱的美女,竟这样言词犀利。 “周小姐,如果我那篇报道伤害了你,请接受我真诚的道歉。我还要告诉你的 是,我的言论也许不够客观,但都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算了,区记者。我今天之所以约你,还真的跟我重新看了你那篇报道有关。 我想,如果我不主动找你谈,不知你又会就我整丑的事件写出什么样的报道来。与 其让你胡说八道,不如告诉你真相。你如果还愿意听,就请坐下。” 区元第一次在采访对象面前觉得自己有点窝囊,就此一走了之,他实在不甘心, 毕竟“整丑”事件本身就是一个猛料,现在看来,它还跟曾轰动全城的杀人案有关, 这就更加不能轻易放弃了。 他坐了下来,用一口咖啡来平抑内心的波澜。 周莫如也呷了一口咖啡,眼神又越过区元,看着遥不可知的远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