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遗梦 一 水月精舍的夜,梦般朦胧。大殿上,佛前的长明灯在夜风中跳荡;佛祖的脸晦 明不定,一双半睁半闭眼,慈悲地垂睐着殿前的未眠人。 区元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中央,望着星空发呆。 如此璀灿的星空,在广州,是难得一见的。若不是死亡的阴影若隐若现,这山 间的佛堂,倒不失是一个调养将息的好地方。它虽不是正规寺院,却是一样肃穆澄 明的佛境。忽远忽近的蛙鸣虫叫,使山间的夜显得更加寂静。时有时无的檀香味, 随着透堂而过的山风,偶尔沁入心脾,浑不觉今夕何夕。 更让区元快慰的是,周莫如没有跟父亲周之愠一起回家,而是留在佛堂里。 “水月精舍”有四间客舍,每一间里面有四张床铺,供初一十五或佛诞、观音诞等 佛庆日远道而来的香客住宿. 平时,这些客舍都是空着。下午,周之愠要下山回久 无人住的老厝洒扫庭除,周莫如说她不想回去——她不愿见那些四邻五舍的冷眼。 于是,惠天婆就安排区元住进了另一间客舍。 周之愠走后,惠天婆拿出一个篮子,对周莫如说:“周妹,你早上淋了雨,休 息一下吧,我去拔些草药。”周莫如摇摇头:“不,天婆,我跟你去吧,你顺便教 教我,说不定将来……反正我也想学些草药知识。”惠天婆看看周莫如,又看看区 元,叹口气说:“好吧,走吧。区先生,你休息一下吧,放心,耳朵‘月割’,三 四天就会好的。” 大概两个小时后,两人回来时,区元正在藏经阁里看经书。周莫如挎着竹篮走 在惠天婆后面,脸蛋红扑扑的,挂着几颗汗珠,把区元都看呆了。惠天婆从篮子里 挑出几种草药,对周莫如说:“到我房里拿个臼仔,将这些捶烂。” 区元拿出随身带的数码相机,问:“阿姨,这些是什么草药,我可以拍下来吗?” “不行!”惠天婆突然大声说,声音竟有点恼怒,“把相机收起,将你耳朵清 洗干净。”区元只好悻悻地收起相机,忍着痛,将耳朵上的绷布拆下。 不一会,草药捣烂了。惠天婆拿出一块纱帕,对周莫如说:“把药包起来,然 后糊在他耳朵上。” “我?”周莫如犹豫了一下。 “周妹,你也知道,他的耳朵是怎么会‘月割’的,他因为你……你就为他做 一次吧。”惠天婆面无表情地说。周莫如低下头,对区元说:“你坐好,侧过脸去。” 区元乖乖地听话,眼角的余光,却贪婪地盯着周莫如的一举一动。 耳朵一凉,一阵青草的清香扑鼻而来。区元心跳加快,眼珠尽力往左转动。周 莫如吹气如兰,目不斜视,正用她那纤纤十指,集中精神地为他敷药、包扎……那 天夜里,这双手,曾用力地将他抱紧,指甲在背上挠出道道血痕……可如今,手的 主人,却像一个陌生人般,冷冷地做着她该做的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想到这里,区元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却忍不住摸了摸耳朵。说来也怪,下 午才敷的药,现在耳朵竟感觉清凉无比,似乎那些青草本身有一股细细却又不容抗 拒的吸力,正一点点地将腐烂组织里的病毒连根拔去。 唉——突然,又一声叹息传来。 谁?区元猛地站起来,转了一圈,却不见有半个人影。这声叹息,竟像是他自 己刚才那一声的回音,莫非,这佛堂里竟有一个回音壁?“啊——”区元试着再轻 喊一声。这一次,喊声却如石沉大海。 星光黯淡,周遭死寂,蛙虫的鸣叫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区元忽觉浑身发冷, 刚想转身回客舍——蓦地,唉乃一声,仿佛是哪扇门打开了。区元朝周莫如和惠天 婆的房间望去,两个房间皆黑灯瞎火,一点动静也没有。正疑惑间,忽又听得一声 异响,仿若轻快的脚步声,从地藏阁北侧传来! “谁?”莫非是贼?不会吧,这山间佛堂有啥好偷的?区元责任心顿起,也顾 不得害怕,拔腿就朝地藏阁北侧冲过去。 不几步,区元便到了白天惠天婆不让他“冒犯”的“往生莲位”门前。他掏出 手机,摁亮光屏,朝那门上照去——果然,门开了一道小小的缝! “里面有人吗?”区元轻声呼喊着。 悄无声息。 区元一手按胸,深吸一口气,正想着要不要推开门看个究竟,忽然,一只冰凉 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区元惊叫一声,回过头来,手机屏幕微弱的绿光,正照着一 张披头散发的脸! 区元只觉得魂魄瞬间离他而去,刚转身想跑,两腿却不听使唤。 “区先生,请不要打扰了往生的魂。”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冷冷的。 区元定神一看,原来又是惠天婆!也许是仓促间刚起床罢,她的发髻披散开来, 在这星月无光的夜里,的确阴森可怖。 “阿姨……”区元强装镇定,“我刚才、刚才听到这里有奇怪的声音……” “怎么又叫我阿姨?我听不惯,你们城里人。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叫我阿婆就 好。” “是的,阿婆,我刚才听到有奇怪声音,才、才跟到这里来的。” “这里佛门圣地,哪会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区先生,你心中魔障太重了,早点 休息吧,别到处乱跑了。过几天,我把你耳朵治好,你赶紧回城里去,这里不是你 久居之地。” “好吧阿婆。” 两人转身离开时,仿佛有一阵轻风吹来,“往生莲位”的门缝,悄悄地合上了。 回到客舍,门一关,区元只觉得两腿发软,一头栽在简陋的床铺上,灯不敢关, 被子也不敢盖。 门外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灯也灭了! “区先生,佛门一切从俭,没事就不要开着灯浪费电,我替你把灯关了。” 又是惠天婆! 区元拉过被角,将整个脸蒙住,黑暗便将他双重笼住了。还好,被子很干净, 还带着一股阳光温暖的味道。区元闭上眼,开始背诵圆周率:“3.14159265……” 这是他从高中时养成的催眠良方。 可这一次,圆周率好像起不了多大作用。也许是惊吓过度的缘故,精神老集中 不了。这地方,看来真的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一会儿,他又想到,周莫如就在隔壁, 跟她却是咫尺天涯……难道,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 迷迷糊糊间,便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被角——这老太婆也太过分了!区元猛地将 被子掀开,正要发作,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只穿着睡衣的美女,正含情脉脉地看着 他—— 不是周莫如却又是谁?! “莫如!”区元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正在想着不知会不会遭她拒绝,不料,周 莫如往前一倒,整个人就这样扑进他怀里! “哥哥……”周莫如一声仿若梦呓,把区元全身都融化了。他一个翻身,将周 莫如压在下面,双手却仍紧紧地环在她腰间。周莫如仰着惹人怜爱的小下巴,看着 区元,双眼似梦迷离…… 什么破月,什么生死,统统见鬼去吧,如果我真是那第四个,就这样,跟我的 莫如一起往生极乐吧…… 凌空飞翔的感觉,身体直冲上云宵,在云雾间穿行;接着,又急坠而下。没有 绳子的蹦极……可是,那扑面而来的,怎么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不对,是血红的沼 泽地! 莫如呢?! 蓦地,他看到了,看到了,那血浆不停翻滚的沼泽中央,一个人头起伏沉浮, 那不正是莫如吗?! “莫如!”区元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一看身子下面,还好,莫如还在,睡梦 中,正露出甜美的微笑……可是不对,她的脸皮,怎么在迅速地萎谢?一道道的皱 纹,如风过春水;眼睛,也渐渐地缩小……最后,整张脸定格,已是一个老妇人的 脸—— 惠天婆! 区元又是一声惨叫,滚落床下,头撞在地上,一阵剧痛,终于完全醒了过来。 回头看床上,哪有什么周莫如、惠天婆?! 一个梦,竟要醒两次才能回到现实中来,这地方,也太邪了罢!可有谁知道, 我是真的醒来,还是依然在梦中呢?究竟,人真的有“醒来”的时候吗? 有节奏的敲门声阵阵传来——不对,是木鱼的声音,看看窗外,天已亮了,现 实中的惠天婆,已开始她的早课了。 究竟什么才是“现实”? 区元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揉揉头,忽觉胯下一阵凉粘粘的感觉。伸手一摸,乖 乖,竟然梦遗了!这几年,性伴侣偶有或缺,区元也会人工解决,少年时的“满而 溢”,已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没想到,在“水月精舍”这应该是清心寡欲的地方, 第一晚就梦遗了! 春梦水月,殚精而舍——是这么样的“水月精舍”! 阿弥陀佛。 区元换过内裤,打开客舍的门,木鱼声、诵经声清晰起来。这时,院子里薄霭 轻笼,鸟声啁啾。区元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朝周莫如的客舍望去,但见门扉紧闭, 想必是还在酣睡之中。想起刚才梦中的绮旎,区元不禁又一次身心荡漾。 山门大开着。区元信步而行,正欲出门,忽听得门外有人轻声细语,似在诉说 着什么。伸头一看,便见到台阶下站着一男一女,执手相看,喁喁而语。 女的是周莫如,那男的却又是谁? 区元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走上前去。毕竟,这么做是很失礼的事。他躲在门后, 周莫如和那人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似在争论着什么。区元耳里,却是一句都听不 懂。 莫非莫如在老家还有一个男朋友? 终于,区元还是忍不住了,他轻咳一声,闪出来,走出门去,装作无意间撞到 似地对周莫如说:“莫如,你这么早就醒来了,这位是……” 正在交谈的两人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牵在一起的手也自然松开了。周莫如回头 一看,见是区元,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尴尬地笑了一下:“区先生你也醒得 早。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同学、好姊妹连秋容,上次就是她去广州接我回来的。 秋容,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省城来的记者区元先生。” 好姊妹?!区元愣了一下,眼光自然而然地扫过那“好姊妹”的胸,果见隐隐 有浮突之势。可是,她的长相太像男人了,身高近一米七,剪着板寸,皮肤黝黑, 浓眉大眼,不怒而威,鹰勾鼻两边各有几颗青春豆,把那张脸衬托得更具阳刚之气。 她的打扮也颇为男性化:一条普通的牛仔裤,一件男女不分的白衬衫——可偏偏这 么男性化的人,却有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名字:连秋容。对了,莫如的父亲提过“连 秋容”这个名字,说莫如在我那里过夜的的那天晚上,这连秋容打了好多次电话, 急得要死…… 看来,周莫如跟她很要好。 念头飞转之间,区元习惯性地将手伸出去:“你好连小姐,幸会。”连秋容狠 狠地盯了他一眼,理都不理他,又用本地话跟周莫如说了一句什么。周莫如连连摇 头,脸霎时间红了。 区元尴尬无比,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内又一个声音传出来:“晨风凉,三位进 来吧,别着凉了。秋容,你到了这里,怎么不先进来礼佛?” 惠天婆不知什么时候已做完早课,悄无声息在站在山门之内。 “阿婆早。”区元借这个台阶,首先跨进门里。周莫如正要转身,便听得连秋 容说:“谢了天婆,我得回去开店做生意了,下次再来拜佛。周妹,我走了,你… …小心点。”说完,又充满敌意地盯了区元一眼,转身走了。周莫如站在门外,目 送她离去,才转身进来。 区元一头雾水,不知莫如是如何跟她说起自己的,为何第一次见到我,便如此 充满敌意? 三人走在清晨的院子里。惠天婆头也不回地说:“区先生,早上起来,耳朵感 觉如何?”区元一听,下意识地摸了下左耳——真神,耳朵真的不疼了!那些不知 名的草药,竟比广州大医院的医生要灵验得多!古话说“医近巫”,莫非真的如此? “阿婆,太谢谢你了,耳朵好多了!”说了这一句,区元突然意识到,耳朵好 得越快,离开周莫如的时间岂不是来得越快? “要谢就谢莫如吧。”惠天婆边走边说,“不过,年轻人,血气方刚,须防夜 梦缠身。清心寡欲,自会百病远离。” 区元耳根一阵发烫。这乡间的优婆姨果然不是凡俗之辈,什么都被她看出来了 ……只好唯唯诺诺:“阿婆你说的是,我会注意的。莫如,谢谢你。”说着,看了 走在旁边的周莫如一眼。周莫如脸上,又恢复了区元见惯的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 两片让区元魂牵梦绕的红唇动也不动,三个字便从中间挤出来:“不客气。” 区元又一次的心醉神迷。心中有太多的话要跟周莫如说,却不知什么时候才有 单独相处的机会;而且,也不知周莫如是否愿意听他的倾诉。难道几天后,耳朵一 好,真的就如此跟她永别,空手而回? 正想着,不知不觉已走上了大雄宝殿。区元不经意间一抬头,一缕霞光,正好 打在如来佛的金额上,金光从佛眼里反射下来,晃得区元睁不开眼,心中不由升腾 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对佛的敬畏,双手,也自然地合在胸前…… 刹那已是永恒。区元睁开眼,偌大的宝殿,除了宝座上的燃灯、如来、弥勒三 世佛和两旁的十八罗汉,空荡荡只得他一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使区元赶紧向佛像 鞠了一躬,退出了大殿。 低头下了台阶,区元见地上有不少枝叶,想是惠天婆尚未洒扫,便想找把扫把。 转了一圈,却找不到,一抬头,猛地发觉,又转到了“往生莲位”门前。 这一次,门却是大开着。 区元想起惠天婆对他的告诫,不敢造次进入。但好奇心使他还是朝里面看了一 眼。这一看,便发觉里面另有一番天地:一个约四五十平方米的厅,光线幽暗。厅 中间是一张八仙供桌,摆着瓜果、香炉,炉香氤氲。而厅的三面,靠墙立着一排又 一排的木阶,都漆成红色;木阶上,密密麻麻地供着许多约五寸长、两寸宽的小木 牌,牌上都有字,看不清楚写着什么。站在远处看,这厅竟像一座小小的墓园,那 些小木牌就像排列有致的墓碑,整齐划一。而在区元眼中,这一切更像是一个大型 的合唱团,每块小木牌就是一个合唱演员,他们正闭着嘴巴,默默地等着指挥的命 令。现在,指挥的位置上正跪着一个人,手里拿着指挥棒——哦不,捧着一炷香, 高举过头,口中念念有词。“指挥”的旁边,站着另一个“指挥监督”,手里拈着 一串佛珠,口中也是念念有词…… 跪着的是周莫如,站着的,当然是惠天婆了。 她在跪拜什么?为什么这里不让我随便进? 过了一会,周莫如站了起来,将香插在香炉上。区元这才发现,香炉后面,单 独摆着另一面小木牌。这时,惠天婆双手将那小木牌捧起,走到西墙边,踩上一架 半米来高的木凳,有点吃力地将那木牌摆在了木阶的一个空位上。 区元看她们将要出来,忙转身往回走。没几步,却听得后面惠天婆喊道:“区 先生,到这边来吧。”区元急忙站住,转回身,掩饰着说:“我想找扫把,院子里, 该扫一下了。” “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和周妹会打扫的。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惠天 婆语气平淡,话中却颇含威严。区元不敢再开口,乖乖地跟在她们后面,走回了那 排客舍。 惠天婆走进自己房间,拿出一把扫把,对周莫如说:“周妹,院子你去扫扫吧, 我和区先生说说话。” “嗯。”周莫如低着头,瞟了区元一眼,接过扫把,去大殿前打扫。 “坐吧区先生。”惠天婆搬了两张凳子,摆在走廊里,请区元坐下。区元心中 忐忑不安,不知是否因他多次冒犯“往生莲位”,导致惠天婆要提前赶他走。如果 是这样,那就糟了。 “区先生,”惠天婆理理鬓角,开始说起来,“本来,两三天后你就要走了, 一些事,说不说关系都不大。但你是记者,要是什么都瞒着你,你反而会以为我们 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所以,我想想,还是告诉你为好。” 区元见她这么庄重兮兮的,不知将说出什么话来。也许,有些话真是他不应该 听的。便说:“不好意思阿婆,是我唐突的。我只是因为、因为关心莫如,有时难 免想知多一点关于她的事,所以多有失礼。请阿婆你多原谅。” 惠天婆摇摇头:“这怪不得你。我都告诉你吧,这‘水月精舍’的所在地,原 来只是一片荒坟埔,葬的都是无主孤魂。我们这乡下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人,遗体 是不能回乡的。所以,这里一直都是有家不能归的孤魂野鬼停棺的地方。二十几年 前,乡民生活好转了,手头有了一些钱,便想着要在这里建一个佛堂,好超度那些 游魂往生极乐。有了这想法,四乡六里的人都乐意捐款,海外华侨听知,也汇来不 少善款,于是,这水月精舍就建了起来。我一直不让你进去的那个厅,‘往生莲位’, 就是摆放灵牌的地方。你刚才应该看到了,从建堂起到现在,寄放在这里的灵牌, 已有731 位,这里面一部分是文革武斗时死去的冤魂,一部分是政府推行火葬后, 连骨灰也寄放进来的。那厅里面阴气太重,区先生你又病邪入体,所以,我不希望 你近前,也是为你好。至于周妹,她已将你跟她之间的事都告诉我了,想必她以前 的事情,你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所以我就不想再多说。年轻人的事,我的态度跟周 老师一样,最终还是由你们自己解决。可以告诉你的是,跟周妹相好过的三个男人, 现在都摆在‘往生莲位’里面,周妹对我说过,她跟你虽然是……虽然是属于阴差 阳错,但她还是不希望,你的名字,会刻在第四块灵牌上。所以,她也希望我能快 点治好你的耳朵,让你早点回去。按说,佛堂圣地,邪魔不敢擅近,但正邪之间, 有时逆转难料,这里对你来说又是水土不熟,我不敢保证你会绝对安全……” 区元边听边不停地点头。没想到,不苟言笑的惠天婆会这么跟他推心置腹,这 里面,明显也有莫如的努力。心头又是一热,终于还是把他那个最想问的问题说了 出来:“阿婆,你是佛门中人,你也相信莫如的‘破月’真那么厉害吗?” “我当然相信,”惠天婆浮出一丝苦笑,“因为,我也是‘破月’,我为什么 不信?” 区元大吃一惊:“什么,你也是破月?!” 惠天婆淡淡一笑:“你信命吗区先生?对了,你们当记者的,肯定都不迷信。” 区元点点头:“本来,我是不信的。” “本来?那现在呢?”惠天婆盯着区元的眼睛问。 “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科学越进步,世界上的未解之谜就会越多。认 识莫如后,我遇到了很多无法解释的事,包括我耳朵的‘月割’,广州的大医院治 不好,你几味不知名的草药,看样子就很有疗效了,这怎么解释?” 惠天婆又笑了笑,这一次,笑得开心些,自然些,这使区元觉得,她年轻时, 肯定也是一个美女。 笑容稍纵即逝,惠天婆脸上的表情又凝重起来。“区先生,我这个老太婆跟你 一样,本来也是不相信命的。至于我的草药,说破了其实也没什么秘密。都说‘破 月’的女人命中带邪,周妹命苦,是邪中之邪,这对她本身没什么伤害,她却会把 邪气带给每一个跟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耳朵‘月割’,西医说病毒感染,中医说 脾阴虚,我却说是邪气入体所造成的。眼耳鼻舌心意,耳是六根之一,耳根是最软 的地方,最易受邪祟所侵。草药只能拔除外邪,至于内邪,则看区先生你自己的造 化和缘分了。” “造化?缘分?”区元迷惑不解。 “对。比如你跟周妹,是一种缘分,只不过它是孽缘而已;你能来我这佛堂, 也是一种缘分,但它却是一种妙缘。佛法无处不在,你天缘巧合,身在佛境,自然 会心生敬佛之心——你刚才在大殿里双手合十,就是冥冥中受到佛的感召。跟佛的 妙缘,会抵消外来的孽缘,这才是真正能根除耳朵‘月割’的良药啊!” 区元似懂非懂。 大殿前,周莫如打扫落叶的身影,犹如一个芭蕾舞演员正在翩翩起舞,金色的 霞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在她身上,给她罩上一层神圣的光辉……区元看得都快痴了, 心想,跟她是孽缘,可若无这孽缘,妙缘又从何而生?这么说来,妙缘能治好“月 割”,也要将我和她的“孽缘”除尽? 一时间心情复杂,呼吸急促。惠天婆在旁边看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区先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惠天婆叹了口气说。 区元从迷醉中醒过来,想起刚才的问题:“阿婆,你说你也是‘破月’,难道 你也像莫如一样,害……”话没说完,觉得这样很不礼貌,赶忙打住。惠天婆肯跟 他说这么多,已是难得,再惹得她伤心或生气,她再也不理我,那就可真不妙了。 “区先生,”惠天婆抬起眼睛,望着佛堂外面的荔枝林,仿佛那里面藏着她一 生的辛酸,“我没有周妹生得这么四正雅,我们那时候也没你们现在这么开放,都 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是一生一次的事,所以,孽债也没有周妹这么深。在我 们乡下,命带‘破月’,是很少见,也很见忌的事;男女论婚嫁,到合时日时,双 方互报上八字,是一点都不能瞒骗的。若发现一方是‘破月’,还是退婚的居多。 当然,一些算命先生总说他们能解破月,其实那都是碰运气撞兴衰而已。我娘家在 潮州,一般我是不会嫁到这种依山靠海的乡下来的,可我是‘破月’,几次都到合 时日了,对方就退婚。后来,媒人束手无策,建议我父母,将我嫁给一户山村的穷 人,所以我就嫁到这连厝村来了。我夫家姓周,人很老实,对我也很好,穷人家, 命硬,能娶一个府城姿娘已是天上掉下的福分,所以就不怕什么破月不破月。可是, 命总归是命……”说到这里,惠天婆的声音竟有一点点哽咽。区元不敢打断她,只 好屏息等待。 “周姓在连厝村是小姓,我是‘破月’又人人皆知,所以处处受冷眼。”惠天 婆稍息片刻,继续说,“我嫁到周家才一年,夫家驾着小船出海捕鱼讨掠,遇上台 风,船翻了……那一年,我才25岁,本命年行罗猴,这厄,总还是躲不过……” 区元心头一凛。做记者几年,采访过各式人等,没想到这次不是采访的采访, 却对他触动这么大。看来,“破月”真是邪得很,可难道我就此放弃? “阿婆,扫完了。”周莫如拿着扫把,站在两人面前,额头上渗着密密的汗珠。 惠天婆用衣襟拭拭眼角,站起来,接过周莫如的扫把,对她说:“你再给区先生敷 药吧。” 如果一个跟你上过床的美女,一边在你敏感的耳朵上温柔地为你敷药,一边却 冷面冷口,跟你形同陌路,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区元已是第二次享受这样的“冰火两重天”了。周莫如像一个专业的护士,先 把他耳朵上的旧药清洗掉,用棉纱洗干净耳廓,再小心地敷上新药……整个过程, 她依然紧闭着嘴,眼睛只盯着区元的伤耳,仿佛眼前不是一个曾跟她上过床的男人, 而是一件泥塑作品,她这位雕塑师正在修正耳朵部位的缺陷。 耳朵清凉,痛感全消。区元身体的反应,却如波涛般汹涌。他强迫自己,不去 看那近在咫尺的完美胸部,不去回忆它们如何被他的胸肌恣意压扁……渐渐地,周 莫如也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手似乎也在微微发颤——莫非,她也感应到了我的想 法? “莫如……”区元忍不住叫出声来,不料,这一叫,却像叫醒了周莫如,她恢 复常态,冷冷地说:“别动,就快好了。” “周妹。”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两人回头一看,是周莫如的父亲来了。周莫如叫了声爸,手一抖,一包纱布跌 落地上。区元也站起来,恭敬地叫了声“伯父”。周之愠点点头,走了进来。 “周妹,我把老厝收拾好了,顺便把你的一些衣物带过来。这位区先生,如果 在这住不太方便的话,可以随我下山,住进我们周家老屋。那里虽不如城里的商品 房,但干净、卫生,你放心。”周之愠把一大包东西塞给周莫如,然后看着区元, 语气似乎不容商量。 “这……”区元心里格登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好。这时,惠天婆已脱去法衣, 换上在家衣服从房间里出来,见到周之愠,笑着说:“周老师,周妹在我这,你这 么不放心啊?”周之愠有点尴尬地摇头:“不是不是,她在这最好了,我是担心区 先生在这么清冷的地方住不惯,想请他到我们那老厝住几天。” 惠天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吧周老师,区先生的耳朵,两三天后应该就没事 了。这两天还是让他住在这里,换药什么的也方便些。再说,省城来的记者见多识 广,我老太婆还想听他聊些大城市里的新鲜事呢!区先生,你说行吗?” “行行,当然行。”区元连忙点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样啊,也好也好。”周之愠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转头对周莫如说,“周妹 啊,那你要懂事点,区先生毕竟也是咱的客人。”周莫如点点头,眼睛看着地面。 “那这样,我先回去了,中学那几个退休的老同事,还等着我去钓鱼呢。”周 莫如看着他父亲,欲言又止。“爸,你走好。”“好的好的,”周之愠边走边说, “区先生什么时候走,我再送他去坐车。”区元连忙说:“谢谢伯父,您走好。” 周莫如把那包衣物放下,走出山门,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周之愠消失在山路拐 弯处,才转身回来。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睛又有点红了。拎起地上那包东西,走进 自己房间,关上门,便一直不再出来。 区元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周莫如房间紧闭的门,不知可不可以去敲门找她。想 想还是算了,看她的样子,肯定还是不愿搭理他。 正发呆,惠天婆挎了个篮子出来,对区元说:“区先生,斋堂里有稀饭,你还 没吃早饭呢。我出去再拔些草药。”区元说:“谢谢阿婆,我不饿,在广州这几年, 一直就没吃过早饭。”“这样怎么行,后生仔,早餐饿肚子,比午餐晚餐更伤身子。” “习惯了,”区元自嘲地笑,又说,“阿婆,你去哪找青草?如果不怕我偷师,可 否也带我去?”惠天婆也笑了:“你一个大记者,向我这没文化的老斋姨偷师,让 人听到会笑掉大牙的。”区元这两天见惠天婆都是板着脸,没想到她也会这么开心, 便继续顺杆爬:“谁说你没文化,阿婆,你普通话说得这么好,而且,就你昨天跟 我说的那些话,我这所谓大学毕业的还无法完全理解呢!”“好好,”惠天婆笑眯 了眼,“后生仔,不用再诳我开心了,你要是不嫌艰苦,就跟我去吧。” “遵命!”区元雀跃起来,接过惠天婆的篮子就往外走。惠天婆喊了一声: “周妹,我跟区先生拔草药去了。” “嗯。”周莫如在屋里含混地应了一声。 二 区元跨着篮子,跟在惠天婆后面,出了佛堂的山门,往后山拐上去。 南塔山属红土丘陵性质,土质较粘。山上又多灌木。区元没有思想准备,穿着 皮鞋,久没走过山路的他,走不了多会便落在惠天婆后面,气喘吁吁的,搞得一个 60岁的老太婆老要停下来等一个30岁不到的后生仔。 惠天婆眼尖,不时发现有用的草药。有时候,她也叫区元自己拔。绝大多数青 草药,区元都不认得,只看到有一两种好像是蛇针蛇舌草之类,问惠天婆,她只是 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一个小时不到,区元已是汗透衣背。惠天婆看着他,自豪地说:“看来,我这 身子骨还行啊!”区元脸一红,自我解嘲地说:“在城里太缺乏运动了。上大学前, 我在老家也是经常帮父母做农活的。” 惠天婆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湖南。” “哦,那么远。” “不远的阿婆,湖南是离广东最近的省份之一了。” 惠天婆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往城里跑。几年 前周老师要带周妹去,我就劝过他,说别人的闲言碎语不必理会,李明期那后生又 是手脚不干净自己害了自己的,怎么也能算在周妹头上?周老师不听,带着周妹一 去广州,又出事了不是?周妹这妹仔生得这么好看,人见人爱,在大城市里还能不 更加招蜂引蝶?搞得后来要花钱去整丑,你说这不是作孽吗?”说到这里,惠天婆 突然发觉对区元这么说,有把他也当成“蜂蝶”之嫌,连忙住口。 区元倒不介意,他本来还想着以什么话由来引惠天婆说说周莫如的事呢,这下 倒省事了。“是啊阿婆,像莫如这样的女孩,就是放在大城市里,也是很出众的, 所以我也……” 惠天婆坐在一块石头上,叹了口气说:“区先生,我看你也不像浪荡子,当记 者,名声响当当的,怎么会弄得……唉,我知道你心里想些啥,我本来不应该干涉 你们,但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叫‘坟看做厝’,就是不知死活的意思。我还是要劝 你一句:你的所想所做,都是很危险的。周妹是个好妹仔,但好妹仔多的是,按你 的条件,何愁不能找到好对象?何必。你是否知道,周妹她早已看破红尘?将来, 这‘水月精舍’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区元也叹了口气:“可是阿婆,你应该也知道,感情事,很多时候是理智不起 来的。老实说,在遇到莫如之前,我也谈过恋爱,而且不止一次。加上我们干记者 这一行,没日没夜地忙,所以,我本来早就不想再谈什么恋爱了,只想等到不能再 等时,就由父母给我介绍一个,结婚生子就是了。可是没想到,不管是孽缘还是妙 缘,用你们老人的话来说,总是天缘巧合,我一见到莫如,就再也无法忘掉她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爱,但要我就此放弃她,我实在心有不甘。再说,阿婆,您的 一生,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被‘破月’毁了,恕我不敬地说,您现在也是安度晚 年,而且心有所托,非常人可比。可是,难道您就不想像普通人一样享受儿孙绕膝 的天伦之乐?” “别说了后生仔……”惠天婆闭上了眼睛。 “不,我还要说,阿婆。莫如现在还这么年轻,你觉得她再跟你一样,在这里 陪着青灯古佛度过漫长的一生,难道不可惜吗?我看得出,你是很疼她的,难道你 不希望她能有像正常人一样幸福美满的人生吗?” “别说了!”惠天婆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药够了,回去吧!”说着,她站 了起来,看都不看区元一眼,自顾往回走去。 区元不敢再吭声,小跑着紧跟在她后面。 回去的路多是下坡路,加上惠天婆可能心里有气,所以走得更快了。回到“水 月精舍”,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区元腿一软,差点想蹲下去。 这时已是中午时分。惠天婆将半篮草药放进斋堂里,洗了手,走到周莫如的客 舍前,喊一声:“周妹,我们该做饭了。”里面却悄无声息。区元跟过来,站在惠 天婆后面,却不敢出声。惠天婆再叫一声“周妹”,还是没人应声。她手一推,门 开了。 “周妹,你怎么啦?”惠天婆喊了一声,冲了进去。区元一惊,什么都不顾了, 也跟着冲进去。 只见周莫如躺在床铺上,眼睛瞪着天花板,满脸泪痕。她一手按着额头,另一 手无力地垂在铺沿外面,手里,却还紧紧地攥着一个笔记本。 “周妹,你怎么啦?”惠天婆走到床边,将周莫如的手扶上去,又伸出一只手 去摸她的额头。还好,周莫如动了——她摇摇头,垂着的手收了回去,把那本笔记 本塞在枕头下,带着哭腔对惠天婆说:“阿婆,我没事。你请他……先出去吧……” 区元松了口气,知趣地出去了。站在门外,又舍不得走远,只听到里面两人用 潮汕话在说着什么,周莫如不时啜泣一声,很是伤心。 区元想了想,回到自己的客舍,躺在床铺上,眼睛也瞪着天花板,呆呆地。好 久没走过这么长的山路,浑身每块骨头都不舒服——看来,回广州后得好好锻炼了。 可是,更累的还是心。周莫如对他的冷漠早在意料之中,在她心目中,区元肯 定是一个随便就追女孩的花记。可他还是想不通:难道,在那个迷醉的夜晚,床上 的那个周莫如,一切的反应都只是酒精和迷药在起作用?不成,不能就这么放弃, 这不是我的性格。可是,她根本就不想跟我沟通,时间只剩下两三天了,我又能咋 的? 以前,区元在QQ上惯用长篇大论轰开一个个女孩的心扉,可到了这里,根本就 无用武之地,别说是QQ,周莫如现在好像手机也不用了……对了!我怎么忘了,还 有一个方法! 区元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想到了最古老的方法:写信。大学毕业几年来,网 络、电子通讯飞速发展,他除了偶尔给采访对象寄份样报,一封信都没写过,以至 于把这应该能吐尽心声的有效方法给忘了! 我就不信,凭这三寸不烂之笔,感动不了一个曾经沧海的女孩…… 时间不等人。区元打开随身携带的采访包,找出稿纸和笔,趴在床上写了起来 : 莫如: 请原谅我在你伤心的时候,还用这样的方式来烦你。我不知道你因何而伤心, 如果是因为我,请再次接受我诚挚的道歉,我没想到我对你的伤害是这么的深,以 至一个月过去,你还是如此无法释怀。 三天后,我将兑现对你的诺言,永远离开你,我要是不写这封信,心里的话, 就再也没有机会跟你倾诉了。这些话,对你来说也许根本不重要,也许你根本就不 想听到,只盼着我在你面前消失得越快越好。可是,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现在 不说出来,它将会成为我一辈子的遗憾。我不想带着这样的遗憾,任岁月蹉跎,嗟 叹终生。 是的,如你所想,我不是一个什么正人君子,特别是在男女交往方面。还在读 大学时,我就开始谈恋爱,也曾爱得天摇地撼日月无光。可是,随着毕业的到来, 我们像大部分的大学恋人一样,劳燕分飞。我绝望过,消沉过,可毕竟我受过高等 教育,我明白恋爱不是人生的全部,特别是在我进入我梦寐以求的《花城早报》当 上记者后,我找到了事业的方向,以全副精力投进了工作之中,领导、同事都知道 我是工作狂人,我甚至把工作当成情人,时刻注入我的激情。我梦想着成为中国最 好的新闻记者,甚至名载新闻史(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别笑我)! 但是,人毕竟有七情六欲,工作越忙,我越感到情感的空缺。现代的都市,情、 性都是那么的浮躁,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不想瞒你,因为情感的空虚、身体的需 要,我有过一夜情,有过多夜情。我跟她们真诚地交往,在孤单的寒夜互相温暖… …可是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爱情。其实,对于什么是爱情,我一直就深表怀疑。 我不是独身主义者。我只是想着,三十岁过后,我有了一定的事业基础和经济基础, 就由父母在老家定一个合适的女孩,结婚生子,解决了后顾之忧,我再继续攀登我 的事业高峰。 可是,就在这时候,说妙缘也好,说孽缘也罢,我遇到了你。刚开始,吸引我 的,只是你美丽的外表,可是,随着认识的加深,我发现,你的善良、温柔,甚至 是坎坷的命运深深地打动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你的时候,不再只是美 丽的身体,而是你的整体形象,深嵌进了我的心中。 那个不幸而又美丽的夜晚,对我来说刻骨难忘。在这里,我不想再假惺惺地向 你道歉,说当时我是趁你之危占你便宜。但正是那一夜,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像晴 天霹雳,击中了我。从此,我不能自拔。我决定改过自新,结束这种滥情的生活, 尝试着,看能不能从你开始,共创一段美丽的人生。 可是,这几天来,出现在我面前的你,是一个向命运屈服,对生活失去信心, 只想躲进佛堂成一统,放弃人生的春夏秋冬的周莫如。但我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你 ——还记得吗?你曾经想把自己整丑,来换取后半生的安宁,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与 命运抗争的方式?你还在我面前表现出冷漠无情的一面,但我不相信你对我真的一 点感觉都没有,至少,你关心我,希望我早点康复,希望我不被你的“破月”命所 伤害,这应该没错吧?正是这些让我感动,让我决心“不放过你”你知道吗? 我跟你说过,我不信命,但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关于 “破月”,我有过我的思考,有了一些很模糊的想法。这些想法,也许需要时间来 验证,也许永远无法验证。我希望你能勇敢一点,跟我并肩向命运挑战——命运这 种东西,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也是你越怕它,它就越猖狂的。别的不说,我耳朵的 “月割”,即使真的是因你而伤,不也是有人能把它治好吗?这难道不可以看成是 我们跟命运斗争的阶段性胜利吗?到了最后,如果我们真的失败,也是跟命运同归 于尽了,但我们至少可以骄傲地说:我们战斗过,我们无憾了! 莫如,请给我、也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一起回广州,我推荐你到我们《花城 早报》当文员,边工作边学习。从你的口头表达能力来看,你的文字功底应该也不 错——我想得比较远,也许将来,你如果有兴趣的话,通过努力,也能成为一个新 闻工作者。我相信到了那一天,命运的阴影也应该知难而退。至于我们的关系,如 果到了最后,你仍旧无法接受我,一切就顺其自然,好吗? 多年没写过信了,一口气痛快淋漓地写了这么多,区元甚至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原来,写信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来着。 信写完,他读了又读,看着纸上工整而又略嫌拘谨的字迹,总觉得是那么的陌 生,仿佛它们出自另一个人的手笔。看来,回广州后,除了锻炼身体,还得多写字 了。最后,他又觉得信上少了什么……对了,是署名和日期,小学老师教过的,差 点忘了。想了想,他真的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补上:“想跟你共同挑战 命运的战友区元 2004.6.2 ” 仔细地将信叠好,区元走出客舍。 斋堂里,惠天婆已把饭做好,一走进去就闻到地瓜的香味。周莫如也起来了, 正帮着惠天婆洗碗筷。见到区元,她忙垂下眼睛,但眼皮上掩藏不了的红肿,又一 次刺痛了区元的心。 惠天婆说:“你起来了区先生,以为你累得睡着了,正想去叫你吃饭呢。城里 的后生仔啊,呵呵。”区元插在裤兜里的手摸着那封信,心跳得很快——当年在学 校里给女生递纸条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很快,饭菜就上桌了。区元坐在周莫如对面,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看她。惠 天婆一边盛饭一边说:“对不起了区先生,今天是农历十五,我们必须吃素,所以 全是斋菜,也没有辣椒,你将就吃吧。” 区元愣了一下——今天又是农历十五?今晚又是月圆之夜?!难道真是天意? 正恍惚间,惠天婆又说:“区先生,如果吃不惯,晚餐可以下山吃,听说县城 里有湘菜馆,也不贵。”区元晃过神来,忙说:“不不天婆,吃素让人健康,到了 佛堂,哪有不吃素的,您放心,这些饭菜这么香,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周莫如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机械地扒拉着饭。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倒不是因为菜素,而是区元一直在掂量着,什么时候把 信递给周莫如最好。 吃完饭,惠天婆收拾碗筷,周莫如说:“我来吧阿婆。”惠天婆说:“也好, 我该去给佛祖上香了。”说完便擦擦手走了出去。区元站在斋堂里,看着周莫如忙 来忙去的身影,心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终于,他鼓足勇气,掏出信,走到周莫如前面,结巴着说:“莫如,我、我想 跟你说的话,都、都在里面了……”周莫如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脸立刻通红起来。 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一下,猛地抽过区元手里的信,迅速插进自己的裤兜里,一句话 也不说,继续忙她的活。 区元心中狂喜:她愿意收我的信了!而眼前这一幕,跟多年以前是多么相像啊!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羞红了脸,接过信,插进裤兜,便一溜烟小跑进校园的林荫 深处…… 区元回到客舍里,躺在床上,心情依然未能退潮。她现在在看信了吧?她看了 我的信,会无动于衷吗? 三 一阵吵闹声从山门那边传来。 区元仔细一听,有一个男的声音,正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另一个柔弱的声 音是周莫如的,她没说两句,就被那男的声音霸道地盖住了,接着又是一通气势汹 汹的“鸟语”。 区元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听得出,莫如遇到麻烦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打开 门就要冲出去,不料却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又是惠天婆! “区先生,你不要出去,快进去。”天婆的语气颇为慌乱。 “莫如有事,我怎么能不管!”区元想推开她,却被她死死拦住。“区先生, 事情跟你无关,你出去会添乱的,听我的话,别出来,我去劝劝,相信我。” “相信我”三字虽轻,却颇有分量。区元想想,也是,语言不通,也不知他们 在吵什么,怎么帮莫如说话?他只好用哀求的语气说:“阿婆,你无论如何要帮她 ……” “傻。我不帮她帮谁。”惠天婆说着,带上门走了。区元无可奈何地退回客舍 里,站到床上,从窗口望出去—— 三个人,一对六十左右的老夫妇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像是一家人,他们 正围着周莫如,一边质问着什么,一边步步进逼。那个做父亲的基本不说话,只是 一脸悲愤状;那位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骂,双手一边做着捧水泼到周莫如脸 上的动作。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看来是“讨伐”的主力,他的声音和肢体语言最为剧 烈,不时把手指到周莫如脸上,差点就点到她鼻子了!周莫如几次想辩解什么,没 说两句,又被他们的气势压住。 区元心里一阵阵发疼。他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这架势,明摆着就是 欺负人嘛!怎么可以对一个柔弱的女子这样粗暴? 惠天婆匆匆走上前去,搂住周莫如的肩,赔着笑脸,宽心匀气地向他们解释着 什么。那一家子见到惠天婆,激愤程度收敛了一些,但仍不放过对周莫如的围攻。 那个当母亲的好像将矛头指向了惠天婆,抓着她的手,不停地哭诉,惠天婆不停地 点头、摇头。周莫如干脆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流泪,任凭他们发难。 区元实在看不下去,正想再次冲出去的时候,突听得一声大喊,如河东狮子吼 般从佛堂外传来。接着,一个人影像一阵风从山门冲进来,瞬间便站在周莫如面前, 双手从后面围住周莫如,姿势就跟“老鹰捉小鸡”里面的“母鸡”一样。 那一家人好像被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惊呆了,有几秒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 方就像斗鱼一样僵持着。接着,还是那个小伙子不甘示弱,将脸凑近那人的脸,继 续喊叫起来,手也继续指指点点。倒是他父母的老年父母想把他拉开,明显是对这 个刚出现的人有所忌惮。 区元认出来,这“母鸡”不是别人,正是早上来找过周莫如、对他怀有莫名敌 意的连秋容。 这时候,又一个人踉踉跄跄走进了山门——却是周莫如的父亲周之愠。周之愠 走到那家人面前,不停地作揖,一脸谦恭。 大概是周之愠的态度激起了对方的斗志,那小伙子的嗓门又越说越高,唾沫横 飞,手也几次快点到连秋容脸上—— 突然,连秋容的手闪电般抓住了那小伙子的手腕!速度快得区元都看不清她是 怎么出手的。那小伙子挣了几下,竟挣脱不了,另一只手就朝连秋容脸上扫去。连 秋容脸上偏,另一只手也迅敏地将他的那只手抓住,接着,她将他双手朝自己身边 稍微一拉,又猛地向前送出——只见那小伙子往后退了几步,重心无法稳住,终于 跌坐在地上! 区元目瞪口呆。看连秋容的手劲和经验,像是“久经沙场”的样子,区元甚至 觉得,要是自己跟她打架,都未必打得过她。 那边,周之愠见那小伙子跌倒,忙上前要将他扶起。他猛地甩开周之愠的手, 自己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显是恼羞成怒了,一头就朝连秋容撞去! 但是,这一次,他父母把他死死地拉住了。周之愠也在一旁不停地劝说着。 连秋容冷笑一声,又做出一件让区元完全想不到的事:只见她掏出一个银包, 数也不数,从里面掏出一沓钱,递给惠天婆,又说了一句什么。惠天婆点点头,将 钱转递给那个老妇人。老妇人犹豫了一下,惠天婆将钱塞到她手心,同时将她的手 包住。 一家人商量了一下,明显是气消了。那老妇人又向惠天婆说了一句什么,惠天 婆点点头走开了。连秋容搂着周莫如,径自走进了她的客舍。 一会,惠天婆重新出现,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有香烛果品等。那家人跟在 她后面,经过区元客舍前,朝“往生莲位”方向走去。 那老妇人的啜泣声声入耳。 不久,“往生莲位”的方向便传来了惠天婆的念经声。 大概一炷香功夫,念经声停了。一行人走出“往生莲位”,又经过区元客舍。 等他们走过去,区元才敢凑到窗边张望——只见惠天婆将那一家人送出山门,那小 伙子临出门前,朝周莫如的客舍回望了一眼。区元看到他的眼里,充满着怨毒,不 禁心里一寒:莫如跟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周之愠从他女儿的客舍出来,跟惠天婆交代了几句什么,也跟着下 山了。 风波过后,整整一个下午,区元没有再见到周莫如。他心里焦急如焚,想去问 周莫如,又怕太唐突了,惹得她不高兴。再说,现在那个连秋容肯定跟她在一起, 也不方便问。 今天是农历十五,前来拜佛的善男信女比往时多了起来,惠天婆忙个不停。区 元帮不上忙,也担心拜佛的人对他这个陌生人指指点点,只好躲在客舍里看几本通 俗的佛学入门书籍。但他的心,却静不下来,时刻在谛听着来自隔壁房间的动静。 门一直紧闭着。 熬过了一个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区元在斋堂里终于见到了周莫如。只是,连 秋容在她身边如影附形。区元看着她们拉着手从客舍里出来,不知为什么,心里很 不是滋味。但他很快又为自己感到可笑:都是女的,难道你也吃醋? 连秋容自顾牵着周莫如的手,见到区元时,她用鼻孔哼了一下,便别过脸去。 周莫如将手从她的手心里抽出来,也不看区元一眼,自顾拿碗筷去洗。 惠天婆眼尖,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区先生,介绍一下,这是周妹的好姊 妹连秋容,早上你们见过了,秋容是专程来陪周妹过十五夜的。秋容,这位区先生 是省城的大记者,采访过周妹的……” 连秋容冷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便坐下吃饭。 晚饭在尴尬的气氛中进行着。连秋容喋喋不休地用潮汕话跟周莫如聊着什么, 听那语气,好像在劝说她。桌上的斋菜比中午更丰盛,但区元食不知味,草草扒拉 了一些,便说吃饱了。惠天婆想说什么,却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晚饭过后,连秋容拉着周莫如的手,早早便躲进了客舍里。区元知道,她们是 不会再出来了——月圆之夜,莫如是见不得月光的。只是,她看了信吗?怎么还是 无动于衷?还是因为连秋容来了,不方便回应?也许,明天连秋容走后,莫如会有 所反应吧? 区元只好这样来安慰自己。 惠天婆收拾好一切,搬了张凳子,亲自给区元的耳朵换药。她揭开纱布一看, 高兴地说:“区先生,真是一时一时不同,没想到你好得这么快!”这时候区元才 想起,耳朵已很长一段时间不痛了。 福兮祸兮?天知道。 换药的间隙,区元看了看周莫如的客舍,忍不住问:“天婆,今天中午,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 “唉,区先生,告诉你也无妨。莫如命苦,她本就不该回来,你看,一回来, 李家又来惹事了不是。” “李家?” “唉,冤业哪。中午来的,就是李明期的父母,还有他弟弟李明朝。四年了, 还不放过周妹。” “李明期?就是那个……”区元心里一动。 “没错,要不是他,周妹也不用跑到广州去。李家一直认为,是周妹的‘破月’ 害死了李明期,他们一定要周家给个说法。更重要的是,他们死口咬定,李明期自 杀前,有一大笔钱存在周妹那里,所以一定要周妹把钱还给他们。周老师就是因为 受不了他们一家时不时上门来闹,才带着周妹去广州的。听说,那个李明朝还不只 一次去广州找周妹的麻烦,都是马松发花钱打发回来的。上个月,周妹把那十万元 捐给了佛堂,我在理事会的账目上做了记录,此事传了出去,李家又认定,这钱肯 定就是李明期的钱,所以又闹来了。其实李明期那孩子哪有那么多钱?他当时手脚 不干净,在厂里贪污的钱还不到两万,后来都给追回去了。他跟周妹处朋友,据我 所知,他抽的烟,还一直是周妹在供应。李家也是,孩子死了是够惨的,可也怪不 得周妹呀,怎么可以老是这么无理取闹。周老师请乡里出面调解,也无效。今天要 不是秋容及时赶到,又掏了一笔钱给他们,场面还不知如何收拾!躲过十五,躲不 过初一,长此下去,不知如何是好。”说着,惠天婆又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莫如真够可怜的,难怪她总是…… “对了阿婆,那个连秋容,为什么对莫如那么好?”区元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 题。 惠天婆脸上表情很是复杂:“是啊,她们比亲姐妹还要好。周连两家是邻居, 秋容又跟周妹一样大——不对,她比周妹大两个月,也是我接生的。这两个丫头, 打小就形影不离,读书同桌,睡觉同床。以前秋容家穷,周妹的父亲周老师是吃公 家粮的,日子比连家好过一点,有什么好吃的,周妹总是跟秋容相共吃;周妹天性 文弱,秋容比较野,有人欺负周妹,秋容就替她出头,很多男孩子都打不过她。长 大后也一样。读高中时,那个男生京龙——就是那个后来出车祸的那个后生仔,他 追周妹,有一次两人不知闹了一点什么小别扭,秋容知道了,手里抄了一根无缝钢 管,冲到京龙家,当着他父母的面就痛打他。要不是周妹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那现在呢?”区元问。 “现在秋容发了。高中毕业后,两人都考不上大学,便一同进了镇上的一家合 资厂打工。周妹去了广州,秋容也不打工了,从厂里出来,到她姐夫的金店里站铺 面。两年前,她有了些积蓄,便自己开了一家小金店,现在生意越来越好,她的钱 也多了起来。她一直想把周妹从广州叫回来,跟她合伙,今天还在说这事呢,她说 周妹不用出钱,出人就行了,两人一起干,肯定能把金店做大。” “那莫如答应了吗?”区元着急地问。 惠天婆摇摇头。“依我看,周妹对怎么做生意没什么兴趣,秋容又是一厢情愿 了……” 四 夜风轻拂。一轮满月越过佛堂的东墙,将清辉洒遍佛堂的每个角落。月色如水, 覆地难收。区元心有所动:原来,“水月精舍”又有这一番意境。只是,从认识周 莫如以来,月光在区元眼里,已渐渐地成了越美丽越邪恶的自然凶兆。这充满诗意 的满月,区元越看,越感觉出满天“尸意”来。 今夜会是一个例外吗? 夜越深,月越亮,佛堂静得几乎可以听到月光流淌的声音。区元辗转反侧,怎 么都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又走出客舍。 在院子里呆看了一会月光,突然,一阵奇怪的窸窣声,又从“往生莲位”那边 传来! 幻听,肯定是幻听。区元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到客舍里,关上门睡觉。 可是,声音再次响起。 无论心里再怎么否认,那声音听起来都像极了有节奏的脚步声,而且是那种蹑 足潜踪,却又不小心弄出来的。再听方向,果然,又是朝着“往生莲位”去的! 区元小跑着回到客舍前,刚要推门,转念一想,今天给莫如的信写得那么豪迈, 与命运斗争啊什么的,现在怎么怕了?那里面不就是一些木牌子吗?谁怕谁啊! 主意打定,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往生莲位”那边走过去。 门开着一条缝。 从窗格子里射进来的一束月光,照在一块石头上。 没错,一块普通的石头,呈不规则形,也不大,看起来,最多超不过一百斤。 区元白天进来的时候,记得地上很干净,并没有这块石头。 可现在它出现在这里,并且,在微微地动。石头一动,上面的月光也随石荡漾, 看上去,更像是那束银色的月光在撬动着石头,而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已消失了, 代之的是石头的晃动声! 半夜里,灵堂里的一块石头为什么会动?是地动、石动、心动?还是,有什么 看不见的东西在下面拱动? 区元再次深吸一口长气,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一步,两步,三步……四面墙上那千百面灵牌,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 一动。 走到石头跟前的时候,石头不动了。区元壮着胆子,俯下身去,用手摸了摸那 块石头。触手处,竟有微温的感觉,仿佛那石头,是刚刚有人坐过的! 这时,又一阵轻微的咝咝声响了起来。区元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股无形的危 险,正不知从哪个方向袭来!他正想转身离开,突觉得右脚踝一紧,仿佛被一根冰 凉的粗绳子勒住,且越勒越紧!区元低头一看,晚了—— 一条蛇。 月光下,盘在区元踝关节处的那条蛇棕褐相间,三角形的大头高昂着,鼻子上 翘,蛇信咝咝地吐着,盯着区元。一时间,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区元惊呆了不足一 秒的时间,第一个反应,便是猛地抬起右腿,奋力一踢,想把蛇甩掉再逃跑—— 可人快蛇更快,区元右腿未及踢出,便觉得右拇趾根处一阵刺痛,晚了—— 区元惨叫一声,砰然倒地。 那一声惨叫刺破了佛堂月夜的宁静,穿过荔枝林,在南塔山上回荡。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