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足真凶 一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维这两句诗,一直是周之愠最为赏析的。退休后,每年春节,他都会手书这 两句诗,挂在客厅的中堂上,换下旧的,压在他那个用了几十年随着他漂流过海的 藤夹箆里。 书法是幼年时跟一个老华侨学的,归国以后,更是不敢懈怠,几乎每天都勤练 不辍。 年年诗依旧,岁岁字不同。书画可以装裱,心境是装裱不了的,点滴波动,都 会在书法上表露出来。 他越来越觉得,水穷云起,正是他晚年生活点滴不漏的烛照。 周妹再次去了广州,周之愠跟惠天婆商量,因为外围六合彩肆虐,乡民婚嫁都 难以再拿出钱来买首饰,金店生意有限,他也实在没精力打理,不如干脆把店里存 货都折价卖了,钱存进佛堂的户头,再由惠天婆支配用于善事上,也算为连秋容积 点阴德。惠天婆也觉得有理,于是两人主意,将“金福”店里的首饰贱价一次性卖 给县城里的大金店。 虽然生活曾经那么艰苦过,但对于钱,周之愠一点都不贪。钱是天底下最肮脏 的东西,没有了固然不行,太多了,也会让人迷失本性。 那天,一切交割完毕。望着周家老厝天井四角的天空,周之愠忽又有了写字的 冲动。 他打开藤夹箆,取出宣纸,铺在八仙桌上,细心地抹平。 墨是自己特制的。这么多年,他从不用那些粗制滥造的墨汁——那些恶俗的墨 臭,会把书法的灵感熏跑。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十个字一气呵成。 写完,周之愠退后两步,眯起眼,细细端详,又抬头跟挂在中堂上的对照。 一阵肾风又浮了上来,他腰痛得不能站立,扶着八仙桌,慢慢蹲了下去。 老了,真的老了。 人一老,睡眠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有时甚至彻夜难眠,只好时时起床,“看月 照东墙第几格”。 肾风一浮,单车也骑不了,跟那帮老同事去钓鱼的事,也就越来越少了。剩下 的,就是一日三餐,餐与餐之间,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入睡前,再雷打不 动地写日记。日记写了快十本了,用的都是那种带革皮封面的日记本,上面还印着 “广州”两个字,下面是模糊的五羊塑像,教书的时候,从学校拿的。 冥冥中,这就是命罢。这辈子,就这么跟“广州”耗上了。 周妹跟区元走后,周之愠的日常生活又多了一项内容:看广州电视台的节目, 特别是天气预报和广州新闻。可惜海平这里看不到《花城早报》,不然,他应该也 会订一份的。 就这样了此残生么? 自五月节那天打了个电话过来,又是一星期过去了,周妹再也没打电话过来。 正常的话,应该会有电话过来的。周之愠掐算着日子,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守 在电话机旁,生怕广州的来电没人接。连出去买菜,他也是争分夺秒,一回家,放 下菜篮便查看来电记录。 可电话机总是哑的。 该不会,周妹也出什么事了吧?好几次,周之愠都拿起听筒,拨了区号020 了 ——可后面的号码就再也拨不下去。他终是忍不住,又拨了佛堂的电话。惠天婆说, 五月节过后,周妹也没再给她电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夜里,周之愠好不容易才睡过去,可刚一合眼,便 做了一个梦:他看到周妹蹲在一大堆互相缠绕的青藤里,头埋在双膝之间,好像睡 了过去,浑身瑟瑟发抖。他心里一阵绞痛,正想伸出手去摇醒她,不料,那堆青藤 突然蠕动起来,纷纷往周妹身上爬!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青藤,分明是一条条令 人毛骨悚然的五步蛇!眼看着那些蛇越爬越近,周之愠大喊一声,纵身一跃,将周 妹压在身下,任凭那些毒蛇在他自己身上噬咬,穿心……终于,一轮满月升上了天 空,月光像箭阵嗖嗖射下,那些蛇一中月箭,一条条化为脓血,被月光吸干了…… “周妹!”周之愠翻身而下,急切地叫了一声,只见周妹从地上爬起来,揉揉眼睛, 将脸朝他转过来——哪里是周莫如,却是另一张熟悉的满月般的脸——另一个周妹! 周之愠大叫一声,抱住了她。那“周妹”仰起脸,深情地叫了他一声:“哥哥……” 刹那间,月光万箭穿胸,怀中的“周妹”也开始冰消融解了,只一会,便完全 成了一滩血泊,渗进了土里…… “周妹!”周之愠惨叫一声,醒了过来。 其时月光满屋。周之愠感觉自己满头大汗,翻身起床,跑到院子里抬头一看, 果然一轮满月高悬中天!原来,今天是农历五月十五了…… 周妹,她在广州还“过月”么? 如此良辰美景,想必没有虚设。此刻,她跟那小子,正在享受满屋的月色罢… … 一颗老泪反射着月光,刚一淌下,便在满院馥郁的花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周之愠都躺在床上起不来——肾风再次发作了,腰痛得他忘了饥饿, 在床上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夜里,才昏昏睡去。 第三天早晨,周之愠被敲门声惊醒。他一下床,感觉头重脚轻,差点摔倒。勉 强走出院子,把门打开,他以为自己又做梦了:眼前站着三个人—— 周莫如。区元。柯明。 二 说服周莫如带区元重回老家海平,柯明颇费了一番周折。首先,在这样的情况 下,周莫如实在不愿意再回伤心之地,不愿意让父亲再次看到她的不幸。在没有区 元在场的时候,柯明晓之以理:“周小姐,我相信你跟我一样,都希望他能早日康 复。报社那边也是这个意思,冯主任说,报社领导非常希望区元能及早归队,备战 即将到来的新机场搬迁新闻大战——这也是区元事业再上台阶的关键。现在,医院 查明了区元所中的毒,报社不惜重金,垫付了进口药品的全部费用。专家说了,药 物能解除区元体内的毒素,但缺失的记忆,却是补不回来的。要想恢复记忆,只有 让区元回到让他失忆的地方,在情景重现的情况下对他的脑神经进行刺激,以期让 他触景忆旧。这一切,没有你的支持,是万万不行的。” 周莫如边听边点头,泪流到腮边,也忘了拭去。这段时间,她都是夜不成眠。 自己命苦,谁都怨不了,可为什么,我只想过平淡的一生,却总是被卷进电视连续 剧一样的情节中? 柯明又和区元单独作了一次长谈。除了失忆和话多,区元的其他心理能力并没 受破坏,对这不可思议的一切,他只是感到乱,心乱了,生活乱了,更可怕的是, 工作也乱了。他一再跟周莫如、冯尧等人说,给我时间,相信我能想起来。面谈的 时候,柯明并没有把自己掌握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只是一再强调,再去一次海平, 你的记忆就会恢复,事情就会有圆满的结果。最后,区元自己也红着眼睛说:“我 听你的柯兄,我相信你们都是为我好,我不能辜负了你们的期望,特别是那个周、 周莫如,我一定欠她很多,我感觉得出来。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柯兄?我千 言万语,不知……” 决定要走的时候,周莫如连电话都没给父亲打。柯明说了,先不要告诉任何熟 人,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 所以,当周之愠陡然见到三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猝不及防的神情溢于言表。 “爸,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周莫如眼中带泪,握住父亲的双手。 “没事,没事。你要回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我也好有所准备,收拾 一下房间。” 周莫如红着眼睛说:“爸,说来话长,等一下再慢慢告诉你。” “好的,好的。区先生、柯先生,快请客厅里坐一下,你们刚下车,我去买些 豆浆油条来当早餐。”说着,蹒跚着向门外走去。周莫如忙扶住他:“爸,你告诉 我你是不是病了?看你走路这样子,你又浮肾风了吗?你看医生了没有?你坐,我 把行李放下就去买。” 柯明也说:“不用了周老师,我们带了点心在车上吃了,不饿。” 区元呆呆地站着,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的老人,好像真的在哪见过一样。情况越 来越清楚,他们所讲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一见面,就能叫出我和柯明来……“伯父,” 区元忍不住说道,“虽然我认不出你来,但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您放心,我一 定能回忆起所有的往事,一定能记住您肯定对我进行过的教诲……”他还想滔滔不 绝说下去,周莫如狠掐了他手心一下。柯明也说:“区兄,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是这样的,周老师,区兄此来的目的,周小姐会跟你详细说的,一些事,可能还需 要你配合一下。你们先聊,我这次陪区兄和周小姐过来,主要是顺道,因为我老同 学那边还有一个离奇的抢劫杀人案需要我帮忙,我现在就得去海平公安局,我的车 还停在巷口。有什么事,给我电话。” 柯明走后,周莫如将自己的闺房整理好,区元刚一躺下,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周之愠房间,周莫如搀扶父亲上了床,帮父亲掖好裤子,抹着泪说:“爸, 我一看就知道,你又浮肾风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去大医院检查,你就是不 听。”周之愠喘着气说:“没事,这肾风啊,也是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还 是说说你们吧,怎么我看那小子很不对劲,特别是他刚才说的话,像中邪一样。” “爸,你不知道,我们回到广州不久——对了,就是五月节那天,我在给你打 电话的时候,他在报社突然晕倒了。第二天一醒来,便失忆了……”“失忆?就是 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医生说是什么顺向性失忆,就是把认识我这一段生活全 给忘了,见了我也认不出我来;而且,而且他变得特别喜欢说话,一说就停不了… …爸,我命真苦,我知道,这肯定都是因为‘破月’,可他们不信,非说是中毒。” “中毒?”周之愠一听,皱了皱眉。 “是啊,我问中什么毒,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让他回到他失去 的记忆里的情景,能帮他将回忆拾回来,所以我们就回来了,歇一下,下午再去佛 堂……爸,这一次,他要是真能恢复,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广州,你要是不去,我死 也不去了!” 周之愠身体微微颤抖,一滴混浊的老泪挤出眼眶,慢慢流下。 三 柯明的车上了国道,没去海平县城,却直往南塔山上开去。 惠天婆对柯明的到来甚为吃惊,柯明将来意告诉她时,那吃惊又转为叹息,嘴 里还念念不停:“这苦命的孩子这苦命的孩子……”柯明不知道他说的,是周莫如 还是区元。 “水月精舍”里,柯明和惠天婆从上午聊到下午。 天空又像在酝酿着雷雨,佛堂里闷热无比。还好,菩提树阴里倒有丝丝凉意。 惠天婆跟柯明坐在树下,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柯明详细说到区元中 毒的病状时,惠天婆脱口而出:“该不会是吃了番婆罗吧?” “番婆罗?”柯明心里一动,“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惠天婆摇摇头,“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话,吃着番婆罗……唉, 说了你也听不懂,大概意思是说,人吃了番婆罗,会失忆,会变得特别喜欢说话, 一说起来就不知停下,甚至说到死。至于番婆罗,传说是南洋才有的一种花,很毒, 很大。解放前我们这里过番去南洋的特别多,听说有些后生在那边娶了番婆,要是 还想寄番批回来,番婆就会给他下番婆罗降,让他忘了唐山这边的家。” “是这样……”柯明沉思了一会,顺口问道:“我在广州听周小姐说,他父亲, 就是从南洋回来的?” “唉,说来话长喽,周老师他……唉,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柯明悄悄打开了口袋里的微型录音机,将惠天婆的话录了下来。 最后,柯明对惠天婆说:“天婆,为了让区元恢复记忆,我会安排他跟周小姐 再回到这里住几天,届时,我还会安排一些场景刺激他,让他恢复记忆。这段时间, 又得打扰您老人家的清修了。”说完,他将几张百元钞塞进了佛前的“功德箱”里, 双手合十,向佛像行了礼。惠天婆佯怒道:“柯先生,你也太见外了,周妹的事, 就是我的事,且不说她将那么多钱都无私捐给了佛祖,她是我接生的,又是我看着 她长大的,就像我亲闺女一样,你跟我客气什么?” 离开佛堂的时候,柯明心里沉甸甸的。“天婆,我今天来这里,是谁都不知道 的。”打开车门的时候,柯明对惠天婆说,“我和你的谈话,也希望你不要向任何 人透露——最好,你能把我们这一次谈话忘了,我替区元、还有我自己谢谢你了!” 惠天婆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柯明明白,这是佛教徒的万金之诺。 番婆罗——婆罗洲——大花草? 开车下山时,这三个词一直在柯明脑里转圈。惠天婆告诉他的,关于周家的往 事,比周莫如本人更多——她毕竟是上一辈人,有些事,周莫如不该知道的,她也 知道。 看来,要想证实一切猜测,除了海平公安局的配合,还有海平侨务办……但是, 刘晓天愿意帮我搞掂这一切吗? 再次见到柯明时,刘晓天脸上表现出来的,甚至比惠天婆还要意外。 局里开始新一轮的人事调整,县管政治的副书记已向他暗示过,他是副局长的 有力竞争者之一。只要在这段时间“好好表现”,副局长位子十拿九稳。刘晓天明 白这“好好表现”是什么意思,一是工作,二是“活动”,这么多年了,该怎么 “活动”,他也熟得很。主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工作上不出什么纰漏就是了。 连秋容之死,本来可做为“又破了一个案子”上报。可那样操作起来太麻烦, 她虽因谋杀未遂而畏罪自杀,要立案,还缺太多的环节。再说,当时配合柯明去调 查,除了事情发生在辖区内之外,也是想帮老同学赚点钱,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他 当然认为柯明的调查活动是高收费的)。本来还想,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就可立案, 哪想得到嫌犯那么快就自杀。所以,此事若报上去,还有可能被竞争对手扣上“滥 用职权”的帽子,得不偿失。官场风波恶,他不得不防这一手。 所以,当柯明向他说明来意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他。 在海平火锅城的一个小包间里,刘晓天点了很多鱼虾蟹来请柯明。还开玩笑地 说:“老柯,燕翅鲍我就不请你吃了,不是我请不起,是怕人说我腐败啊,哈哈。” 柯明微微一笑:“老刘你见外了,本来随便找个排档就行的。这次事情办妥了,你 去广州,吃喝玩乐我全包了。不过,还得你帮我呀,不然在你的地盘上,我可什么 事都干不了。” 听到这话,刘晓天立刻收起笑容,视线集中在手里的筷子上。“老柯,你说的 这一切,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没错。”柯明点点头,“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这么多年的调查生涯,我还 没碰过这么棘手的。可是你别忘了,读书时,我们的梁教授说过一句话,‘很多真 相,都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刑事侦查的目的,就是要把匪夷所思还原成合情合理。’” “我当然没忘。”刘晓天有点不悦,“可是,你目前只查到一个手机号码,其 他的都仅仅是你的推理,一个拿得出手的证据都没有。” 柯明又点点头:“正因为这样,我才迫切需要老同学你的帮忙啊!” “那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刘晓天索性问。 “好,还是老同学痛快。第一,我想查阅你们县侨务办的归侨档案;第二,我 想查阅几年前,跟周莫如有关的两起案子的卷宗,一起是车祸,一起是自杀;第三, 需要的时候,我想得到你警力的配合。就这么多。”柯明一口气把要刘晓天帮忙的 具体内容说了出来,看看他的反应。刘晓天笑了,苦笑,“老柯,你以为我是海平 公安局长啊!再说,跟周家有关的案子,几年前是我经手的,万一你的调查结果真 不是自杀,我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老同学,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对我来说,现在是一个关键时期啊,海平虽小,权力斗争也是残酷的,弄不好,我 别说升不了,被撤职都有可能!” 柯明叹了口气:“老刘,刑侦人员的职责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就是不能 让一个罪犯逍遥法外。再说,万一我们就此罢手,而我朋友再遇不测,到时案子不 得不破,难道就对你有利?至于我的要求,我是知道你不难做到,才向你提出来。 据我所知,几年前你被派去调查那个自杀案时,你只是一个普通刑警,当时的刑侦 科长,还是你现在的竞争对手,你要是能帮我查清此案,难道不是显得你比他能干 吗?案子最后能破,全是你的功劳。这么跟你说吧老刘,你也不是不清楚,我虽然 不在公安线,可我能在广州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当私人侦探,没背景成吗?不是我 在你面前炫耀,我要愿意进公安线,现在最少也是区一级的公安局长了!老同学, 你帮了我此事,我不会让你白帮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刘晓天深深地抽了一口烟,沉思良久,又把杯子里的啤酒一口喝干。 四 因为从广州一路过来,坐在柯明的车里七八个小时没合眼,再加上药物的副作 用,区元这一觉睡得很甜。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一个美女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头脑中一片空白。他吃力地回忆,终于想起来,面前的美女,叫“周莫如”, 这一次,我是跟她回老家来,恢复记忆的。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红砖铺地的老房子,连床,都是那种老式红木床,雕花床 肚上,是鸳鸯戏水、喜鹊登梅的木浮雕。床边是一张梳妆台,漆成喷花暗红,梳妆 台正对墙上,有一个半米见方的相框,里面镶的,都是一张颇有年代的老照片…… 区元突然眼前一亮,指着相框里一个扎着辫子的黑白女孩问周莫如:“这是你 吧?什么时候照的?是仿古照吗?” 周莫如低下了头:“那是我妈。” “天,天下竟然有长得如此相像的母女!对了,怎么我来的时候只见你爸,不 见你妈?” “你……”周莫如想说什么,又噎住不说,“你忘了,我早跟你说过,我妈生 我的时候,难产而死。” “哦对不起莫如。请你相信我,请你给我时间,我一定能回忆起来的,我不信 我就这么窝囊,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莫如我……”他又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周莫如眼睛一红,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吧”,便掩脸走了出去。 区元恨自己的嘴巴太不争气了,狠狠地扇了它两下。 周之愠又在客厅上凝神练字。 “爸,你肾风发作,就不要老站着,去躺躺吧。” 周之愠回过头来,脸上浮出一丝幸福的笑容:“没事的周妹,我跟你说过,那 是阵风。人老是躺着,就会老得快,再说,练书法既能养心,也能治病的,你看, 我的字是不是又有进步了?” 正说着,门外一个声音说:“周妹回来了么?” 门一开,原来是惠天婆来了。 周莫如跑上前去,叫了声“阿婆”,便接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没事,没事,周妹,你回来就好。”惠天婆拍拍她肩膀说。 “阿婆,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周莫如问。 “是我打电话到佛堂说的。”周之愠走上前来说,“我想先告知天婆一声,没 想到她等不及,自己下山来看你了。” 惠天婆转过头,看到愣愣地站在一边的区元,笑着问:“怎么了区大记者,不 认识我了?”区元尴尬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点头。他竭力控制自己,尽量不要 开口说话,一开口,又刹不住了。周莫如眼眶一红,低声说:“阿婆,过一会我再 告诉你,你坐,我来泡茶。” “不用了周妹,我下山来,主要还是要去市场买些香烛什么的。你们怎么安排? 还是住到佛堂里去吧?那里空气好,也清净,有什么话,说起来也方便。” 区元站在一边,听着他们用本地话叽哩咕噜地说着,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 他看着这个慈祥的老太婆,总觉得有点面善,看起来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在我 上次来的那段时间里,她应该是为我做了不少事的…… 柯明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一进周家的门,便差点与匆匆而出 的惠天婆撞了个满怀。惠天婆抬头一看,愣了一下,连忙反应过来:“哦,是柯先 生吧,你也来了?” “是啊,我载他们来的,又来麻烦你了老人家。” “说什么话,周妹的事,也是我的事。” “你要回佛堂去吗老人家?” “是啊,我不能离开太久。” “那这样吧,你稍等,我开车载区元和你一起上山。” “那敢情好,我刚跟周妹说了,还是住到佛堂里方便些,这里人多嘴杂的。” 周莫如看了看父亲,周之愠一努嘴:“去吧,都去吧,也好互相照顾。”周莫 如咬了咬嘴唇说:“这样吧,柯先生,你跟区元先上山吧,我父亲身体不太好,我 明天再上山。” 区元坐在车里,一路上不停地东张西望,嘴巴也说个不停:“这些巷子看起来 很熟。对了我想起来了,这里要不是我梦见过的地方,就是我真的来过了。你们瞧, 瞧瞧,前面那路口,上山应该是左拐的,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就说我会想起来的… …” 柯明默然不语。惠天婆皱了皱眉。 在佛堂前面的停车场停了车,区元从车上下来,站在山门前面,看着“水月精 舍”四个字,竟然沉默良久。 “怎么了区兄?”柯明关心地问。 “这四个字,我印象太深了……” “是吗?太好了区兄,你恢复得很快啊!那么,跟这里有关的一切,你都能想 起来吗?” 区元摇摇头:“还不行,模模糊糊有一些,但还是乱……” “算了,那别想它了,顺其自然罢。” 三人进了佛堂,区元走得很慢。几乎每走一步,都像在极力辩认着什么。惠天 婆走到他旁边,指着客舍的方向说:“区先生,你住过的地方,你走后还没其他人 住过。你记得哪一间吗?” 区元不说话,突然大踏步向前,径直走到一间客舍着,手一指,兴奋得像一个 小孩一样,肯定地说:“就是这一间。” 夜深了。 周家老屋里,周莫如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睡前,她刚刚用热水给父亲洗了脚——以前,周之愠还没带她去广州的时候, 她隔三差五都会为父亲洗一次脚。 周之愠坐在太师椅上,闭着眼睛,双脚在周莫如温柔的掌心里微微颤抖。 “爸,水太热吗?”周莫如关心地问。 “不不,刚好,刚好。周妹,爸命好,有你这么好的女儿,此生足矣。”一滴 老泪,悄悄从周之愠眼角滑下。 “爸,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我决定了,以后,无论在广州还是这里,我不 会再抛下你不管了。”周莫如声音有点哽咽。 “周妹,他、他都记不得你了,你……你还想跟他在一起吗?” “爸,你教育过我,人不能忘本。区元他、他是因为我而变成这个样子的,不 管他今后如何,能不能想起我,只要他需要,我都会留在他身边。再说,他失忆前, 对我是真心的,爸你应该看得出来。” “唉,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周之愠说着,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 洗完了脚,周莫如扶着父亲躺在床上,自己才收拾衣服,冲凉。 刚进洗手间,就传来周之愠的声音:“周妹,记着拿衣服,我就不起来了。” 心一酸,泪又流了下来,“知道了爸,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睡觉吧。” 躺在床上,嗅着熟悉的家的味道、床的味道,周莫如只觉得一阵阵犯困,却怎 么着也睡不了。眼睛一闭上,又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立马睁开。眼睛睁开的瞬间, 她总是第一眼就看到母亲的照片。母亲的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周莫如说。 “妈,我好命苦啊……”周莫如低低喊了一声,终于忍不住,把头埋进枕头里, 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也许是大哭之后,心情得到了释放,快两点的时候,周莫如终于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墙上的镜框突然晃动起来,越晃越厉害。终于,啪的一声,镜 框掉了下来,玻璃也碎了。周莫如一急,想起床,全身却被什么压住了似的,怎么 也起不来。她急得想喊,也喊不出来。躺在镜框里的照片,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接着,照片慢慢变大,旋转,转着转着,母亲从照片里出来了!“妈!”周莫如大 喊一声,但喊出来的声音,却像蚊子那么微弱。母亲径自走到床边,俯下身来,轻 轻地抚摸着周莫如的脸。周莫如想伸出手去拥抱母亲,身体怎么都动不了,像植物 人一样。“妈!”她只能默默地流泪,可是,母亲的脸慢慢模糊了,接着,轮廓慢 慢变化,不一会儿,竟成了区元的脸!他不是上佛堂了么?怎么又下来了?区元一 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可是,周莫如又觉得不对劲了,区元身上,不是这样 的味道啊!她想推开身上的人,手还是动都不能动……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区元”没有了,周莫如眼角一瞟,原来他被两 个穿着警服的人捉走了,正往门外走去!周莫如急了,大喊一声:“哥哥!”正朝 门外走的三人回过头来,周莫如这才发现,被裹胁在中间的,不是区元,而是父亲 周之愠!而他左右两个穿着警服的,原来不是人,而是牛头马面! “爸!”周莫如惨叫一声,不顾一切从床上爬起来就追上去,不料一脚踏空— — 她醒了过来。 原来刚才又做了噩梦。周莫如揉揉眼睛,忽然觉得,房间里还是有人!她想睁 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她急得想喊,又喊不出来。情急之中,她想起惠天婆教 过的法子,长吸一口气,念起佛经来…… 终于,眼睛睁开了,真的有人在她房间里——那人站在梳妆台前,对着那个相 框,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是父亲周之愠!他正站在梳妆台前,对着周莫如母亲 的照片,嘴里不停地说着话,脸上,却是泪流满面! “爸,你怎么了爸?你别吓我……”周莫如翻身起了床,走到父亲身边。周之 愠回过头,伸出手,摸摸周莫如的一头长发:“周妹,我答应过你母亲的,一定把 你照顾好,一生。可是我无能,27年了,你命这么苦,一次次地遭受不幸,我实在 对不起你妈!”说到这里,周之愠泣不成声。 “爸你别瞎说了,我破月,我认命,你为我已经呕心沥血了,我不会再离开你 了,我要好好照顾你……”周莫如也哭了。周之愠老泪纵横:“周妹,在你妈面前, 有你这句话,我心满意足了。我刚才梦见你妈了,她说、她说哥呀,你照顾不好周 妹,就不要再拖累她了,我在阴曹地府等你,你下来,我们兄妹好好团聚……” “爸你胡说什么呀!我不信,我妈肯定不会这样说的!你再这样,我、我就找 我妈去,问问她是不是这么说!”周莫如一边哭,一边摇着父亲的双臂,那佯嗔诈 怒、梨花带泪的脸,令人动容。 周之愠叹了口气:“唉,傻孩子,总有一天,爸会先你而去的。那时候,你就 好好自己照顾自己吧……” 五 木鱼声声中,区元一觉醒来,阳光已把客舍照得亮堂堂的。他揉揉眼睛,愣了 一会,想起来,自己是在佛堂里。昨天晚上,惠天婆拿给他几本佛经,对他说: “区先生,你要是很想说话、又不想一说就停不住的时候,诵读佛经是最好的控制 办法,你一遍又一遍念下去,心境清凉,就会觉得,人世上的话,大多都是废话, 没几句是非说不可的。” 睡前,区元挑了最短的一篇《佛说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一遍遍反复地诵读, 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竟是一夜无梦。 穿好衣服,走出客舍,正好遇到做完早课从大殿上下来的惠天婆。 “早啊区先生,昨晚睡得怎么样?” “睡得很好阿婆,对了,我的耳朵该敷药了吧?”说着,区元下意识地摸了摸 自己的耳朵,却奇怪地发现,耳朵全好了,一点也不疼了! “阿弥陀佛啊区先生,你终于是想起来了!你耳朵‘月割’,是上次来的事, 我早就给你治好了!”惠天婆兴奋莫名 霎那间,光阴流转,区元感到,那些失去的记忆,正在点滴回归:莫名其妙的 耳朵“月割”,是在跟一个女孩上床之后……对了,是周莫如!是跟她之后就…… 然后在办公室里,小梅扯了我耳朵一下,当时痛得不得了,然后就…… 见区元发愣,惠天婆知道他正在努力地回忆,便悄悄地离开。 “天婆,跟我一起来的柯先生呢?”区元突然叫住她。 “哦,他一早起来,刚好周妹也上山来找你了,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两人 说出去走走,柯先生好像有话要问周妹。临走前,柯先生说,如果你醒来,就去找 他们。” “他们去哪了?”区元突然想急着见到他们。 “你出了山门,沿着上山的路一直往前,几十米后见到一条往右的小路,你拐 上去200 米左右,就能看到他们了。” 柯明跟着周莫如往山上走,不久,前面出现了一片荔枝林。两株巨大的荔枝树 形成一个天然的拱门,门的后面,是一座两层高的木寮。 “就是这里了柯先生。” “要不,你先到寮里歇歇吧周小姐,我想一个人思考一些问题。” “柯先生,”周莫如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我不知道,明期他都死了四年了, 你还能看出什么……难道你怀疑他不是自杀的?秋容也死了,没必要把一切都往她 身上推吧?” “周小姐,请你相信,我做的一切,你看起来,再不可思议,有一天你终会明 白的。相信我,哦?别忘了,咱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等区元来了,我们再演一出 好戏。” “有用吗?” “应该会有的。你不是说,他上次跟你父亲来找你时,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 里。当时你以跳崖相要胁,要求他回广州去。那一幕,他肯定刻骨铭心。他的内心 深处,最关心的人就是你。只要那一幕重现,情急之下,他内心最深处的记忆肯定 会被激发起来的。” “好吧,我相信你。”周莫如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寮里走去。 柯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仔细比照起来。这张照片,是柯明从刘晓天那 里要来的,当然是不能让周莫如看到:照片里,李明期吊在这棵荔枝树上,舌头外 露,脸成了紫色。而他脚下,是一块垫脚的石头——那石头,昨天晚上在佛堂的 “往生莲位”里,柯明也细细看过了…… “柯兄——”山路那边传来了区元气喘吁吁的叫声。柯明收起照片,周莫如也 从寮里走出来。柯明朝她使了个眼色,周莫如点点头,朝着跟区元相反的方向跑去 了。 “柯兄、莫如,我、我想起很多事来了……咦,莫如你要去哪里?你等等我— —”说着,区元紧追过去。 “站住,别再跟过来了,否则我就跳下去!”跑不了多久,前面突然传来周莫 如一声大喊,区元一抬头,不禁魂飞魄散:周莫如双脚正站在一处悬崖边上,面朝 区元,一脸惨然! 一声惊雷在区元脑里响起——眼前这情景,是如此熟悉,像在梦里见过……对 了,对了! “莫如,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上次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为了我不再 受伤害,逼我回广州,你也是这么做的我想起来了莫如!”说着,区元一个趔趄, 站立不稳。周莫如急忙跑过来,一把扶住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柯先生 为了刺激你回忆,安排我这么做的。”区元用手指捂住她的嘴:“你不用说了莫如, 为了我,你受苦了。”说完,双手猛地把周莫如紧紧抱住,生怕她再逃走一般。 周莫如把头抵在区元肩上,连日来的委屈、担心,随着眼泪夺眶而出。 山林间万籁俱寂,早起的鸟儿,似乎也屏息谛听。区元只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 要对周莫如诉说,嘴刚张开,蓦地想起惠天婆的话,连忙默诵起《心经》来…… 一声咳嗽从林子里传出来,两人急忙分开,回头一看,戴着墨镜的柯明,微笑 着从林子里走出来。 “我可什么都没看见啊!”柯明笑着说。 “柯兄,不知怎么谢你好。”区元有点不好意思。 “还没到真正谢我的时候。”柯明脸色又严肃起来,“到那时候,还不知道你 们是谢我还是恨我呢……好了,不说这个了,区兄,你说说看,还记得什么?” 区元闭上眼睛,慢慢说道:“我跟周伯父来到这里,我们一起回到佛堂,莫如、 天婆都为我耳朵敷药,我、我好像给莫如写了一封信……” “然后呢?”柯明问。 “然后……然后……莫如,我给你写了信没错吧?” 周莫如点点头,从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区元。 “莫如:请原谅我在你伤心的时候,还用这样的方式来烦你……两三天后,我 将兑现对你的诺言,永远离开你……” 区元看完信,默然不语。良久,他开口道:“我想起来,我当时是怎么写这封 信的。可后来的事,后来的事,好像……”他眉头紧蹙,拼命回忆。 “好了区兄,想不起来不要硬想。这样吧,我们先回佛堂,这两天我有事要办, 就由周小姐陪着你了,直到你完全恢复记忆为止。” 六 夜幕下的“水月精舍”,宁静中透着丝丝诡谲。 区元迷迷糊糊中好像睡了一觉,但也只是浅眠辄止。柯明下山不知干嘛去了, 周莫如本来想跟区元同住一屋,可到了晚上,她又不知道为什么又搬到了区元隔壁, 可能是不好意思罢。 空气闷热,窗外,夏虫时断时续、忽远忽近地叫着。区元头脑突然间变得异常 清醒:大学里的初恋女友、多夜情的伴侣“艳若罂粟”、去“美丽坚”想整丑的周 莫如……对了,是周莫如,她在酒吧街当“啤酒小姐”,有人想迷奸她,我救了她, 把她带回家……香艳的镜头,在区元脑里不停地快进、快退、步进、定格……渐渐 地,他觉得下身有了反应,便翻过身,把它压在身下…… 夏虫的叫声不知何时停了。突然,窗外响起了一阵奇怪的脚步声,那声音到了 区元门前便消失了——那人已站在区元的门外。 “谁?” 无人反应,几秒钟后,那脚步声又从门外响起,并渐渐离去。 “是莫如么?”区元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门,门外,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下空 空如也。区元凝神一看,走廊的尽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就不见了。他急忙追了 过去,边追边轻声喊:“是谁呢,站住!” 跟着那似有若无的奇怪声音,区元走到了一座门前。那声音,正是从门里透出 来的。 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 区元一头扎了进去,发现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厅,四周密密麻麻都是一些木牌。 厅的中间,是一块很大的石头——那声音,正是从石头底下传出来的,那石头也在 轻轻地动着。 区元再次深吸一口长气,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一步,两步,三步……四面墙 上那千百面灵牌,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走到石头跟前的时候,石头不动了。区元壮着胆子,俯下身去,用手摸了摸 那块石头——又一阵轻微的咝咝声响了起来。区元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股无形的 危险,正不知从哪个方向袭来!他正想转身离开,突然,一条东西从石头下面箭一 般飞出,准确地咬住区元的小腿! 如果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被绊倒两次,那么他是愚蠢之极;但如果一个人在同 一个地方被蛇咬了两次呢? 当那条五步蛇从石头下面射出的时候,时间、呼吸都停止了,区元像被定格一 般,僵立着,一动也不动,任凭那蛇咬中他的小腿…… 拈花微笑。光阴流转。记忆像江水回流,灌满区元的脑海。 “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他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 灯光大亮,柯明、周莫如、惠天婆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区元都不知道。待 他猛醒过来,看到盘伏在脚下的蛇,害怕才又重新占据了他:“我、我又被蛇咬了, 快,快把我送医院!” “为什么说又呢?”柯明笑着俯下身,一手抓起那条蛇,举到区元面前:“放 心吧区兄,这蛇是我专门从‘潜龙山庄’要来的,蛇毒已被放尽,蛇牙也被敲掉了, 你看看你小腿有没有事——”区元抬起自己的腿,果然,被蛇咬中处,只是稍微有 点泛红而已。周莫如拿出纸巾,将那些蛇涎擦拭干净。区元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 被汗湿透了。 “莫如,苦了你了,我全都记起来了,真的,不骗你。我想起来,那次我被蛇 咬中的时候,是你为我吸的毒,我还记得,在医院里,你为我剥荔枝,还有……” “好了好了。”周莫如脸一红,“以后再说行不?” 惠天婆在一旁,双手合十,不停地念南无阿弥陀佛。待众人都离开,她回转身 把“往生莲位”锁上。 回客舍路上,区元不经意地说:“柯兄,刚才你把我引来的时候,身影是那么 飘忽,不愧是私人侦探。”柯明愣住了:“刚才?我一直在‘往生莲位’里等你, 引你来的,是周小姐啊!”区元诧异地说:“不会吧?那身影那么高大,跟你差不 多,怎么可能是莫如?”“跟我差不多?”柯明皱了皱眉,“区兄,你要知道,我 有一米八零啊!会不会灯光黯淡,你看花眼了?”“不可能。”区元摇摇头。突然,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脸上又出现了可怕的神情:“柯兄,我想起一件事来 了!” “什么事?” 区元看看周莫如,对柯明说:“等一下再告诉你。” 惠天婆会意,拉拉周莫如的手说:“周妹,区先生恢复记忆了,可喜可贺,你 陪我到大殿上,多诵几遍佛经,感谢佛恩。”周莫如点点头,看了区元一眼,跟惠 天婆向大殿走去。 “区兄,现在可以说了。”柯明说。 “柯兄,我记得上回我被蛇咬了,在医院里你跟我说,我可能卷进了一个阴谋 之中。后来连秋容之死,我以为一切都烟消云散,没想到,回到广州,我又……刚 才那个黑影既然不是你,更不可能是莫如或惠天婆,是谁呢?我想起来,在我刚跟 莫如认识的时候,我开始接到那神秘电话,接着,那天晚上,我楼下的保安告诉我, 有一个穿着黑色风衣、身材很高大的人找我,后来又神秘消失;同一天晚上,当我 一个朋友来找的时候,刚出电梯门,就看到一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穿着黑风衣的人 站在我门前!刚才那个黑影,会不会也是那个人?”区元一气说出这些话来,不禁 气喘吁吁的。 “一米八以上?”柯明眉头越皱越紧,“难道我全错了?” “柯兄,你在说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区兄,实不相瞒,我这次非得让你重来这里不可,一大原因,是因为旧地重 游能让你恢复记忆——现在这目的已达到了;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我查到了那个神 秘电话号码的主人是谁,那个人,现在就在这一带,所以我们要多加小心。” “就在这一带?”区元目瞪口呆,“你是说,我在广州他就在广州,我来这里 他就跟来这里?” “不是这样。再给我时间,我要查的,不止你这件事。本来我以为我已经知道 答案了,可现在我又糊涂了……” “你本来以为,那个人是谁?”区元急切地问。 “以后再说吧,区元,我的工作跟你一样,都是要重事实讲证据的,现在证据 不足,而且又出现了新的情况……” 大殿上的诵经告一段落,惠天婆和周莫如走了下来。柯明说:“阿婆,折腾了 一夜,有劳您了,我们也该休息了。”惠天婆双手合十:“说哪里话。这样吧,区 先生既然已恢复记忆,周妹,你们今晚该好好聊一聊,不过,要注意休息哦。” 周莫如头一低,脸又红了。 惠天婆回到自己的房间。区元跟柯明道了声晚安,拉着周莫如的手,进了他的 客舍。 柯明望望四周,独自一人在佛堂里四处查看。最后,他踅回自己的客舍,打开 已连接好的闭路监视器——征得惠天婆的同意,柯明早就将从广州调查所带来的一 套闭路监控器材,安装在山门、区元的客舍门上、“往生莲位”等几个地方。现在, 他打开过去几个小时的录像,快进搜索…… 果然,一个黑影出现了! 22:07:13柯明自己拿着那条蛇,跟着惠天婆,走进了“往生莲位”; 22:10:52周莫如按约定走到区元的客舍门前,故意弄出声响——这时候,从屏 幕上看到,就在距离周莫如约十米远的地方,一个高大的黑影,正悄悄地躲在墙角 ; 22:11:43区元起床,周莫如迅速离开,朝“往生莲位”方向走去,这时候,那 个黑影也动身了,经过区元客舍时,那黑影往门缝里望了一眼,便紧跟着周莫如而 去; 22:11:55区元打开门,发现动静,一边叫着“莫如”,一边向前面的人追去; 22:12:37区元走进了“往生莲位”…… 柯明将这几分钟的录像反复快退、快进、慢幅……终是未能见到这黑影的真面 目,可是,从身高看来,真的在一米八以上。 怎么可能? 柯明将闭路监控器调回正常监视状态,却发现,区元客舍里,已是漆黑一片。 又怎么了?柯明正想冲出去,转念一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开不开红外呢?开,像偷窥;不开,他们太危险了…… 权衡之下,柯明还是打开了红外监视。 果然,区元跟周莫如,已紧紧相拥在一起。 从外面走进客舍,区元就一直牵着周莫如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 区元惊魂未定,周莫如拿出纸巾,轻轻地为他擦去额头、两腮、下巴、脖子上 的冷汗。区元把一只手搭在周莫如腰上,闻着她的如兰吐气,竟痴了般,不知说什 么好。 短短不到一个小时,区元从迷惑、恐怖到清醒、迷醉,情绪的过山车,不是一 般人能承受得了的。记忆的闸门一打开,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切汹涌而至,他的心, 尚未准备好足够的泄洪道——怀里的美人,竟让他有失而复得的感觉。 “莫如,你受苦了。”憋了好久,区元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周莫如摇摇头,右手食指拦住了区元的双唇。这不足半寸的肌肤之亲,如一石 激起千层浪,霎时间让区元全身血液都澎湃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双手猛地将 周莫如抱紧,嘴唇将周莫如的手指拱开,准确地贴住她的双唇,同时将她的一声娇 呼硬生生压了回去。 “这里是……是佛堂……”周莫如全身无力,拼命将嘴唇移开,好不容易才将 一句话说出来。 “对、对对莫如……佛堂正是极乐世界……佛既然给了我们缘分,他也会高兴 看到我们幸福……不然、不然怎么会有欢喜佛呢……”说着,区元腾出一只手,摁 下了电灯开关。 当他赤裸的胸肌粗暴地将周莫如双乳压扁时,他想起来了,身体融化的感觉, 最早出现,是在他第一次见到周莫如后的那个绮梦里…… 不知什么时候,惠天婆又敲起了木鱼。那木鱼的节奏,冥冥中,竟像是一个节 拍器,引领着一种天籁的韵律。到了后来,节奏越来越快,《佛说般若波罗密多心 经》的经文,在佛堂内外的五个人听来,也全乱了套:“……舍、利、子、是、诸、 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 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 也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哥哥——” 三千弱水。慈航普渡。不仙不死。万法寂灭。 ………… 有两双眼睛,一直不敢看,却又离不开这幕生命的礼赞。 柯明紧盯着监视器屏幕,眼睛闭了又睁。区元这小子,果然是广州媒体界传说 中的情场高手,连“乾坤大挪移”都使出来了,难怪有那么多的女孩愿意享用他… …柯明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知道,在这个时刻,躲在暗处的人,正受着炼狱 般的煎熬。他要等着那人受不了而爆发,这样,所有的疑问,都将烟消云散。所以, 他必须集中精神。 而另一双眼睛,附贴在佛堂围墙外的荔枝树上。区元客舍的后窗,正对着那棵 树。灯一灭,客舍里的一切都看不见,可那双眼睛喷着火,几乎要把黑夜照亮,让 那见不得人的一切,统统原形毕露。 天空中一声霹雳,闪电划亮了大地。两个绞在一起的人体,在电光闪过的刹那, 刺痛了树上的那双眼睛。整棵荔枝树都在簌簌发抖。 暴雨如注。 ………… 天亮了。云散雨收。柯明揉着发红的眼睛,打开了区元的客舍。 门一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柯明急忙捂住鼻子,向后一跃—— 只见区元床上,一滩污黑的汁液,呈现出一个大大的箭头形状,那倾斜的方向, 直射窗口,而床沿、窗棂上,也有同样黑汁的痕迹——很明显,那床上的污液,是 有人从窗外泼进来的!更令人恐怖的是,那污液除发出恶臭外,它所触及的被单, 竟然像被浓酸腐蚀过一样腐烂了! “老天!”柯明背后的区元发出一声惊呼,“柯兄,幸好你有先见之明,天亮 之前就通知我离开这里,然后又伪造我还在睡觉的现场,不然我现在已被化为腐肉 了!”柯明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太毒了!” “怎么办柯兄?”区元心里一阵阵发寒。 “区兄,你跟我来。” 区元跟着柯明出了佛堂山门,沿着墙根,径直走到一棵荔枝树下——树的对面, 正是区元客舍的后窗。 柯明蹲下来,指着荔枝树下的红土,对区元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区元 也跟着蹲下,一看,只见地面上有几个凌乱但很明显的鞋印,很大,估计在44码以 上,鞋纹全是整齐划一的斜条。 “这人脚真大!”区元说。柯明不置可否,一边用手比量着鞋印一边说:“夜 里我发现危险已逼近你们,所以,趁着你屋里没开灯漆黑一片,我悄悄敲门叫你们 ‘转移阵地’,没想到,你们刚离开,那些毒液就已泼到你床上了!” 区元脸一红,忙接着问:“这是什么样的毒液?” “没经化验,我不能确定。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跟你中的‘大花草’毒应 该是一样的,只是毒性可能更强而已。” “太毒了!”区元恨恨地说。 柯明突然站起来,但仍弯着腰,眼睛盯着地面,一步步向前寻去。“当我后来 发现这里的动静,朝这里跑来的时候,远远便看见夜色中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树上跳 下来,我跟过去,可那黑影的速度很快,我跟不多远便跟丢了。”这么说着的时候, 柯明越走越快,仿佛在重演昨夜黑暗中的追踪。 走着走着,又拐上了那条通往山寮的小路。柯明猛地停住脚步,指着前面一块 石头,兴奋地说:“看,那是什么?” 循声望去,只见石头旁边,赫然是一只断足! ………… 周莫如一觉醒来,下意识地把手往旁边一搂,却搂了个空。她睁开眼睛,发现 自己躺在惠天婆的房间里,这才想起,昨晚,区元还搂着她,不肯从她身上下来的 时候,惠天婆前来敲门,大声叫她:“周妹,周妹,你能过来陪我吗?” “有事吗阿婆?” “今晚发生太多事了,我总是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好的阿婆。” 区元很不情愿,狠狠再亲了周莫如一口,才肯放她出去。 院子里传来沙沙的扫地声。周莫如打开门,看到惠天婆正在洒扫庭院。她刚想 走过去接过惠天婆的扫把,忽见柯明和区元匆匆走进山门,区元手里还拎着一件物 事。周莫如一看那东西,蓦地大叫一声:“你们怎么会有这东西?” 区元手里拎着的“断足”,其实是一只很怪异的大靴子,靴筒上高出一截约10 厘米长的皮套,远远看去,确实很像一只被齐刀砍断的脚。 柯明心里一动,问:“你见过这东西吗?” 周莫如点点头:“很小的时候见过……是谁给你们这东西的?” “小时候在哪见过?何人用的?”柯明着急地问。 “你们先告诉我,是在哪得到这柴脚的?”周莫如不答反问。 “柴脚?”区元和柯明面面相觑。 周莫如从区元手里接过那“柴脚”,仔细地看,看着看着,脸上竟笼上了一层 阴翳。“‘柴脚’是我们这里的土话,翻译成普通话,应该是‘木足’吧。” “昨天晚上我发现在你们客舍后窗的荔枝树上有可疑的黑影,追过去的时候, 那黑影跳下来逃跑了。刚才我跟区兄再去树下查看,发现了一些凌乱的大脚印,循 着脚印追去,在通往山寮的路口发现了这只‘柴脚’。看下面的斜纹,基本可以断 定,这是昨晚在荔枝树上的人穿的‘柴脚’。”柯明一边说,一边盯着周莫如的脸, 看她有什么反应。 “我们这里不叫‘穿’,叫‘接’。”这时候,惠天婆扫完了庭院,走过来, 看了看“柴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接?”区元疑惑地问。 “对,接。”惠天婆说,“‘柴脚’是从南洋回来的人带过来的,听说那里有 些地方是原始森林,毒虫毒花很多,不得不进去干活的人接上‘柴脚’,人跟地面 有了距离,就可减少地面上毒物的伤害。后来有些华侨把‘柴脚’带回来,没想到 竟成为一种时髦,又因为接上‘柴脚’后人高了很多,几十年前,我们这里年轻人 相亲时,男的如果太矮,就会想方设法接上‘柴脚’,跟媒婆合作,骗过女方,等 新娘娶过门,发现新郎身高矮了一截,后悔已晚。所以,我们这里有‘接柴脚’的 俗语,意思是合伙骗人。” “原来如此!”柯明突然兴奋地一拍掌,“谢谢你了阿婆,你解开了我心中最 大的一个谜!” 区元跟惠天婆正满脸疑惑,却见旁边的周莫如突然身子一歪,站立不稳,区元 急忙抱住她:“莫如,莫如你怎么了?” ………… 惠天婆房间的床上,周莫如悠悠醒转。区元欣喜地俯下身,关切地问:“莫如, 你没事吧?”周莫如点点头,忽然把区元的手抓得很紧,眼睛却看向也站在床边的 柯明:“柯先生,能否告诉我,你正在怀疑的、查证的,究竟是什么?你到底在怀 疑什么人?” 柯明叹了口气:“周小姐,最迟到后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我只希望,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你有你的幸福,区兄对你这么好,你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周莫如眼中噙泪,什么也不说,眼睛一闭,一滴泪挤了出来。 惠天婆叹了口气,不停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七 这两天,刘晓天心里还是颇为矛盾。 柯明要他帮忙,他最后还是答应了,毕竟是老同学。再说,柯明的目的,也在 公不在私。案子破了,也确实对他有好处。所以,当他按柯明的吩咐去侨务办查找 有关归侨资料,并把封存公安局档案库里的两份已定案的卷宗找出来,把笔录、照 片等复印给了柯明时,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做违规的事。 矛盾所在,是柯明意欲推翻几年前的定案,而且是两宗。 刘晓天内心隐隐觉得,柯明既想帮区元把此案弄个水落石出,同时也想向他证 明,在推理破案上,他柯明比刘晓天还是要技高一筹的——这是当年警校两大“神 探”互相较劲的继续啊! 柯明走后,刘晓天把那宗车祸和那宗自杀案的所有资料都仔细地再看了几遍, 再回想柯明提出的疑点,他不得不打心眼里承认,当年的办案,确实有点草率了。 当时怎么就没发现呢? 如果柯明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这一系列案件的背后主谋,实在太过狡猾了。 小小一个海平县,虽然也有偶发命案,但像这么老谋深算的罪犯,在刘晓天十年的 刑侦生涯中,确实是第一次碰到。 看来,人心深似海。以前对这句话的认识,还是流于表面。 只是,如果作案过程真相大白,动机呢? 柯明所推出来的犯罪动机,可说是连《犯罪心理学》这样的书上,也不见记载 的啊! 在欲睁还闭的佛眼垂注下,周莫如双手合十,跪了整整一个下午。 中午时分,区元跟着柯明下山去了,说是去县城,有朋友要请他们吃饭。区元 本不想走,柯明坚决不同意:“不行,区兄,为了你的安全,你现在必须时刻跟我 在一起。” “要不,莫如跟我们一起去吧?”区元看着周莫如说。周莫如摇摇头,嘴角忽 然浮起一丝微笑——那笑容挂在她失色的脸上,竟是那样的诡异。 区元心里一寒。 惠天婆将他们送到山门时,柯明悄悄对她说:“阿婆,你要多看着她点。”惠 天婆点了一下头,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下山路上,区元忍不住对柯明说:“我现在发现我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不仅回忆恢复了,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现在也想起来了。” “比如呢?”柯明感兴趣地问。 “有一段时间,我差点就相信‘破月’了。柯兄,你不是当事人,你可能还不 能完全理解我的感受……唉,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其实我想,不管是谁想置我 死地,既然想用蛇来咬我,应该不会同时还给我下毒的。所以,那‘大花草’的毒, 应该是在放蛇咬我之后,我没死,那人才再次下毒的。” 柯明点点头:“跟我想的一样。区兄,如果你不当记者,完全可以跟我干私人 侦探嘛。” 区元摇摇头,仿佛又想起什么来:“柯兄,那么我们当时会不会冤枉了连秋容 了?” “不会。按目前种种情况来看,在这个‘破月’奇案中,她最少是一个同谋者。 她是恨不得你从人间消失的,所以,就像她遗书里所说的一样,她不是因为什么畏 罪自杀的,而是因为绝望。周莫如对你的真情,让她绝望,觉得生不如死。可以说, 她是被自己的畸恋害死了。” 区元长长叹了口气,不知在为谁惋惜。 “区兄,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吗?” “不知道。” “去医院。” “医院?” “对,就是你被蛇咬后所住的海平县人民医院,我要调查一下。” “柯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知道那毒是怎么下到我身上的。” “你知道?”柯明一激动,来了个急刹车。 “对,我知道,我已经想起来了,就是我出院前一天……” 八 台风“圆规”即将登陆的消息,三天前就开始预报了。消息说,“圆规”移动 速度快、路径复杂,有可能对粤东造成较大影响。 午后,气压明显降了下来。“水月精舍”里闷热无比,菩提树叶纹丝不动,趴 在树上的知了叫得比平时更加凄厉,在人的耳里听来,反显得这佛堂静得碜人。 这是风暴来临前特有的异样安宁。 周莫如已经跪了很久了,眼睛紧闭,双唇似合未开,有时向佛喃喃自语,有时 一语不发。慢慢地,长而卷的睫毛便湿了。 惠天婆站在她旁边,刚开始还敲着木鱼诵经,渐渐地,她觉得不对劲了。 “周妹,你放心,你的诚心会感动天地,佛祖会保佑好人的。善恶到头总有报, 你心放宽些,该面对的总得面对,人生的路还长……” 周莫如不说话,只是,那睫毛越来越湿,终于,一颗晶莹的泪珠滚了下来。 “阿婆,你能否替我问问佛祖,我是否前生做了什么冤孽?为什么这一切要让 我来承受?” 惠天婆望望那越来越低的天空,一言不发,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黄昏来临时,风大了起来,院子里的落叶不停地打着旋,渐渐地汇成一股小龙 卷风。 周莫如突然站了起来,一个趔趄,急忙扶住香案,才勉强站住。惠天婆连忙走 过来,握住她的手,看着她那完全失色的脸,心疼地说:“周妹……”却不知说什 么好。 “阿婆,”周莫如终于开口了,气若游丝,“我想回家去,台风要来,我爸他 身体不好,我得去陪陪他。” “可是,区先生他们还没回来。” “他们要是回来,你就说我回家去了,明天再上山来。” “那我陪你去吧。” “谢了阿婆,我想多陪我爸一会。” “那你去吧,一路上小心点,万事还是放宽心点,别辜负了区先生对你的……” “知道了阿婆。” 下山路上,周莫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风越来越大,一些小的沙石被风刮起, 生生砸在她脸上,丝丝地疼。 泪终于流了下来,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随风而去。 “哭够了,到家就不能再哭了……”内心里,她这样对自己说。 周家老厝大门紧闭。周莫如心里一沉,用力一推,门却没闩。她冲进天井,大 声喊着:“爸、爸你在哪里?” 周之愠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小天窗。周莫如的声音传进来,他全身微微颤了一 下。 “爸!”周莫如几乎是跑进来的。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周之愠,她忙扑过去: “爸你没事吧?”周之愠眼里闪出一丝安慰的笑容,但很快又消失了:“没事,只 是肾风又浮了,下床不便。周妹,你怎么下来了?他……他们呢?” “爸,不管别人了,台风快来了,我先去买点东西,晚上我来下厨,好好做一 顿。”周莫如忍住了眼泪,强装笑容。 “不用急,周妹,我中午买了不少菜,不用再买了。来,你搬张椅子,在这里 坐下,爸给你讲故事。” “讲故事?” “对,关于咱们家,有很多事你还不知道,我想,是该跟你讲清楚的时候了…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