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高闻正推脱了下午一切公务,也谢绝了平日晚上惯有的应酬,独自一人来到外 滩漫无边际地荡游。他从下午一直散步到晚上,也没解脱脑子里的烦恼。以前每当 遇上什么不愉快的事,他就去外滩江堤上散步,似乎这样就可把心中所有的苦恼都 抛落到黄浦江中去。 他年轻时积极要求上进,整天埋头在业务书堆里,把别人泡舞尝孵咖啡馆的时 间全用在了学习上。这使他受益匪浅,很快成为同龄人中的业务尖子,党委书记亲 自将“入党申请书”送到他面前,“白衣标兵”、“新长征突击手”、“优秀团干 部”等带着光环的桂冠一顶顶飞到了他的头上。当他一级级爬上了院长的位子后, 从办公室里透过若大的茶色玻璃全景式地俯视着整个医院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 经是这个医院的主宰了,那几幢绿荫环抱、排列整齐的白色楼房已成了自己囊中物。 作成为全区最年轻的院长,还有谁能比得上他那样前程似锦呢?除非有意外,除非 ……华灯初上。 中山东路上,大小汽车无声而飞速地来回穿梭着。对面那座古典式英国建筑, 保留着文艺复兴时代的特征,立面上排列的门窗很多,采用圆拱或平拱结构格调, 而屋顶却采用了中国蝴蝶瓦的设计构造。这座一个世纪前的英国领事馆建筑竟是中 西合璧?高闻正好生奇怪:外国人也入乡随俗?其实,俗又有啥个不好?这几年可 真是“俗”透了。他回想起自己十年前戆劲,那时拼命要求进步,上班比别人早, 下班比别人晚,平时开个会领了一点小小纪念品也要件件上交,算是廉政,像真的 一样。结果,别人交得少,甚至不交;而自己老老实实地有则必交。到后来还被人 家说闲话:高闻正在外头花头真透,看看这些礼品就知道了;再说,他肯交的有这 么多,没交的,啥人晓得有多少?现在还有那么高尚的人吗?高闻正闻知后,气得 差点吐血。从此后,他变得聪明许多。有好处为啥不捞?别人想捞还捞不着呢!做 官的不就是想多捞些好处吗?否则整天五劲狠六劲做啥?嘿,现在拿了也不交,不 也平安无事吗?啥人吃饱饭来管这种事呀!再说,这点东西算得了啥呀,有些人捞 起油水来,好好交比我结棍了,也没啥事情么。再后来,他竟会主动想方设法地四 处去争好处、去要好处,他竟变得贪得无厌、寡廉鲜耻了。可是事后也没人来管他 什么廉政不廉政的。干了一次,没人管;干了十次,还是没人来管。他的胆子就越 来越大了,手伸得越来越长了。有时他甚至在想:管他的人不也在争分夺秒地四处 寻方向捞好处么!这就叫入乡随俗,市场经济就是俗得可爱,金钱利益决定一切。 现在十万元的人才刚刚起步呢,百万元户也不算富呢!你算啥呀?你今天在位时不 多拿点、捞点,岂不是坐失良机?将来靠啥去立足社会呀?这个社会是要靠实力来 说话的。再说,上头不是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啥人不想去做这领先一步的 “一部分人”?啥人还想去做无产阶级呀?不单自己被人看不起,将来连后代也会 被人看不起。在这个世界上,啥人不“入乡随俗”,就会被时代所淘汰。早在一百 年前,英国人就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即使以强者身份入主上海滩,也得考虑入乡随 俗的问题呀。 华灯初上,宽宽的临江堤道上,人影渐渐多了起来。这里,过去大多是成双结 对的恋人,曾被称为“情人墙”。如今结构发生了变化,现在的青年男女早已沉醉 于舞尝卡拉OK厅、网吧和咖啡厅,还会象二十年前的前辈那样抗严寒战高温似地数 电线杆看潮水呢? 虽然黄浦江的涛声依旧, 但年轻的反而在外滩上“退休”了, “顶替”的竟是些年老的。现在,在上海的“老上海”和在外地的“老上海”都喜 欢到这个修葺后的新外滩来看看走走,领略领略往日的“涛声”,回忆回忆记忆中 的旧“客船”。 习习江风吹拂着高闻正的脸庞,掀起了胸前的花领带。他长久目不转睛地盯着 远处停泊的大货轮,脑子里还在回味着那封奇怪的来信。 “真见鬼!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过去为了逃避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费刹苦心地托人找关系开病假,孵在城里。现在倒好,没人来教育我了,弄个贼骨 头来教育教育自己。”高闻正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他到底是哪路神仙?素 质不一般呀,莫非现在社会发达了,贼骨头的素质也提高了?竟然教训起我这个院 长来了!见鬼,见鬼,真是活见鬼! 他到底要做啥?想敲诈我?他竟有办法知道我没报警!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他 肯定还会继续来找麻烦的。那么,他还会来找我什么麻烦呢?这些麻烦会引起啥个 后果呢?这倒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高闻正想起:最近听机关内可靠朋友透露的消息:区卫生局李局长即将退休, 组织部已将他高闻正列为局长的后备人选,现在正是考察他的时候……如果在这要 紧关头,自己出了什么“意外”,提升的事无疑就会泡汤。贼骨头早不出现晚不出 现,偏偏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这是气数吗?这个家伙好像很有背景呀,他对 自己的情况这么熟悉,难道是自己医院里的人?不会吧,他不是自我介绍过么,是 工厂职工么;是邻居?似乎也不像,周围邻居大都是有些文化素质的,似乎不会干 出这类梁上君子的勾当。这真见鬼了,倒霉的事竟让我碰上了。 高闻正浑身乏力,整个身子伏在江边堤栏上,失神地望着层层而来的潮水,心 里有种被“套牢”的感觉。 这几天,医院上层为着引进CT机的事,分歧越来越多,伤透脑筋。但此事需要 尽快拍板,如果过了年底,上面答应的经费可能就会不作数,“末班车”是不等人 的。实际上,对CT机来说,不都是一样么?所以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分歧并不在于 购买哪一种型号,而在于要买哪一家公司的产品,这才是症结所在。每到年底年初, 各家医疗设备公司都会来医院“公关”,他们竞相推出“优惠”政策,竞相攀比, 并视情压低产品价格以增强竞争力。其实懂经的人都晓得,那种所谓的“优惠”政 策无非都是给医院领导“自家” 享受的, 而并非为医院“公家”服务的。所以, “优惠”政策花头经越透,其产品的销售价格可能就越高。 市场经济么,什么事都会发生,就看人的素质了。前几年,高闻正作为分管门 诊的副院长,虽然没直接参与这类设备业务工作,但对这方面的“行情”还是拎得 清的。 院务会开了好几次,他对任何意见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给人的感觉是:他在虚 心讨教,同时也给大家这样的印象:作为第一把手,对引进这样的大型设备是要经 过深思熟虑和反复掂量后,才能作出科学决策的。所以无论别人争论得如何激烈, 他都一声不吭。 几天后的晚上,高闻正家里的电话铃声响了。来电的正是最近卖力地在向本院 推销CT机的精卫公司方经理。电话里姓方的没多说,仅表示想邀请高院长外出“考 察”业务,问高闻正肯不肯赏脸? 高闻正笑了,似乎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