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中国人的茶馆饭店常常是斗争场所和政治舞台,并不仅仅是休闲乐园。过去是 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将来肯定还是这样。 高闻正已是第二次“请客”方经理了。 方经理竟是招之即来,若无其事,从容坦然。 这是一间小包房,电视里播放着流行的卡拉OK歌曲。桌上摆着这家饭店所有特 色的菜肴,有椒盐大黄蛇、生龙虾、清炖美国红鱼等。席间,高闻正言语并不多, 只是一个劲地向方经理敬酒,好像在舌战前先要斗酒量似的。这大概是决战前的沉 寂,双方都在准备着自己的策略,都在端度着对方的意图并构思着自己的对策。这 大概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蓄力,是惊雷炸响前的屏息,是海啸山崩前的储备。总之, 这是双方最难熬的时刻,甚至还巴不得让那决战的炮声早一点到来。 “你晓得这个是啥个菜?”高闻正终于开口了,指着刚上桌的一盘菜问方经理。 方经理看了半天,也没看懂:“这是啥菜呀?甲鱼烧老母鸡,有这种烧法的? 从来没看见过么。” “这叫霸王别姬。我特意点的。”高闻正不露声色地说着。 “为啥?”方经理不解地问。 高闻正一笑,并不作回答,转了个话题说:“方经理,我们来唱首歌吧!” “唱歌?”方经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 高闻正笑嘻嘻地递过一个话筒给他:“来,你自己点一个。” 方经理木讷地接过话筒,脑子还没转过来。鸿门宴上只有舞剑的,从没听说有 唱歌的,大概是时代不同了,斗法也讲究文明了吧?哼!管他呢,唱就唱。唱啥呢? 唱《智斗》,不好,太明显了,再说谁唱刁德一,谁唱胡传魁呢?唱《花心》,有 啥唱头,这里又没女人。那唱啥呢……高闻正见他很为难的样子,不由笑了:“随 便唱么,唱你最拿手的。” 方经理硬硬头皮,说:“好,我先唱一个,唱不好,你别笑话我。”说完便唱 了起来: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想来总是简单,相处太难, 不是你的,就不要勉强,不是你的,就不要勉强……高闻正起先还是笑眯眯地听着, 听到后来,面色越来越难看。这小子竟敢还在取笑我?原本就怀疑是你在捣鬼,现 在看来,肯定非你莫属。你不要自作聪明,还虚构一个什么“知迷即悟的青年”, 故事讲得多动听呀!像真的一样,把我当乡下人了?即使不是你的所为,肯定也是 你指使别人所干的。是的,是我心太软,早点戳穿你的西洋景就好了,我也不会有 现在这样的尴尬局面了,把所有的包袱都自己背着,与你这样的人相处,确实也太 难了。那些钱不是我的,可也不是你的呀!我有啥个好怕的?我是受了贿,那么你 呢?你就是好人啦?要知道,行贿也是有罪的。帮帮忙!你不要吓我噢! 方经理可不知道高闻正此时此刻的心情,只管自己唱,而且是越唱越起劲,唱 哑了嗓子也舍不得停下来,那管得高闻正痛苦不痛苦的。 “喝口茶吧!”高闻正将一杯茶水重重地放在方经理前面,企图让他的歌声停 下来。 “不要紧,不要紧。”方经理还想继续唱。 高闻正冷笑道:“方经理唱出瘾头来了,是不是有点别的什么意思吧!” “啥个意思?”方经理停了下来,警觉起来。 “啥意思,你会不晓得?” “我是不晓得么,有啥个闲话,你尽管讲好了!”方经理知道已经拉开了战幕。 高闻正尽量慢腾腾地讲,可以斟字酌句而不授人以柄。 “方经理,我们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都是场面上混的人,应该知道规 矩,要是把我出卖了,你也不见得有啥个好处。” “那当然,我可从来不做过河拆桥、出卖朋友的事,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别人。 再说,我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出卖你这个高局长呀!”方经理是以硬对硬, 以软对软。 高闻正冷笑起来:“你歌唱得很不错,戏也演得不坏。我问你,那些购买医疗 设备和药品的奖励都是你自觉自愿给我的,我可从来没有主动伸手向你讨过,也没 有在任何单子上签过字,对不对?” 方经理也冷笑着:“对,是我给的,但我可不是自觉自愿给的。你不要装戆了, 我要是不给你好处,你会把生意让给我做吗?不错,是没有啥个单子请你签过字, 这是因为你肯签吗? 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在这上面留下一点痕迹呢?所以这种事大家是心知 肚明,你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 “你岂止忘记,而且还记录在案呢。” 方经理鼻子“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高闻正厉声道:“姓方的,你到底想做啥?你如果付不起回扣,就算了,大家 桥归桥路归路不搭界,为啥给了回扣,还要寻我算账?难道还要我再回扣给你?” 方经理也火了,“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说:“今朝我倒也想问问你了,你到 底想做啥?上趟你请我汏浴也是阴阳怪气的,闲话是不二不三的,我越来越看不懂 了。你以为我这么喜欢给你回扣?你眼睛戳瞎了!你晓得哇,我们公司快要倒闭了, 职工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我是没有办法再来求你的,你买了我一台CT机,我就 可以喘口气,让职工发一点奖金,快过年了,再不发点给大家,也太对不起这些一 年忙到头的职工,有些人可能还要到市政府去上访呢。我是没关系的,大不了下台, 不做经理罢了。这种经理有啥做头?人家还以为我天天轿车进轿车出的,手机响响, 场子赶赶,多潇洒呀!我心里是讲不出的苦啊,如果不是为了这些职工,我早就自 谋出路了。可你呢?日子比我好过多了,这么多商家都在等着你去挑挑拣拣,你还 可以对自己的回扣进行讨价还价后再步步紧逼,多轻松多潇洒呀!好人都让你做去 了。我呢,为了送你回扣,只能在公司的利润中再挖掉一块,你晓得哇?你拿一次 回扣,我的职工就每月少发几十块奖金。你还要哪能呢?还要盯牢我做啥?” 高闻正冷笑道:“你发啥个神经?还亏你是场面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呢,回扣 又哪能啦?现在市面上都是这样的,你也可以不给呀,那是你的事,管我啥事?” 方经理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了:“我能不给你回扣吗?你会白白买我的CT机吗? 我算认得你这种共产党员了!在这条道上跑了这么多年,我可是越跑越糊涂了,越 跑越看不懂了。真正想做点事的人就这么难,啥人都会伸手来吃你的、拿你的,稍 不满意就卡你、压你。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我出道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但 还是你运道好哇,整天糨糊捣捣,老酒喝喝,还能到处捞外快。啥人给你们这种权 力呀!” “你好像不是做生意的,倒像个检察院里的。现在还没轮到你管我的时候呢。” 轮到方经理冷笑了:“嘿,会有人来管你的,到时候大家等着瞧吧!” 高闻正紧盯着他:“这么说,真的是你想来‘管’我?怪不得我碰到怪事层出 不穷呀!” “你的怪事管我屁事!” “哪能不管我的事?把我出卖了,你又能得到啥个好处?” “我出卖你?我还没这样的闲功夫。” “你敢说,你没有在我背后捣鬼?”高闻正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吼着。 方经理也不甘示弱地吼着:“赤佬捣得鬼,你有啥个证据就拿出来呀!” “啪”的一声。高闻正把一封信摔在他面前,说:“这是你写的吧。” 方经理疑惑地拿起信,不解地阅读起来,渐渐地,心里不由一阵暗喜。 高闻正见他看了信不吭气,以为他默认了,说:“你以为把我出卖了,你就有 好下场? 别做梦了,我戴了808,你也逃不脱,你以为自己就那么纯洁?按照新刑 法,你行贿也同样有罪。” 方经理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有罪?那我们一起上检察院去,哪能?你敢不敢! 谅你不敢。 老实说,这封信还真有点水平,我想写还写不出来呢!” 高闻正反倒不明白了:“这封信不是你写的?你敢说从来就没有写过信?” “我怎么写的出这样有水平的东西?”方经理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在想:写是 老早就想写了,但就怕告不倒你,所以就……高闻正心想:不能被他迷惑住,这个 上海滩上的老屁眼,不会那么轻易就上钩的。他越是装得没介事,也就说明他越是 有问题。好吧,你要兜圈子就兜吧,我今朝奉陪到底。 “男子汉大丈夫敢说敢为么,写就写了呗。” “哼,你想哪能讲就哪能讲好嘞。”方经理似乎横竖横拆牛棚了。 “朋友多年,没想到你是这样一种人。” “你说我是那种人?你去问问别人,我姓方的做人从来不推板的。我倒要问问 你了,你做人上品哇?人家都讲你门槛不要太精噢!做起生意来,动一动就要讨回 扣,叫人家哪能吃得消? 现在做生意有多少钞票好赚呀?好容易赚了一点,又叫你给剥去一大半。你的 心真狠呀!” 高闻正冷笑着:“你是三岁小毛头呀,现在市面上啥人不要钞票?我与你做生 意,到底是我宰你,还是你宰我呀?你倒给我搞搞清爽,不要拎不清!好哇,就算 是我宰你,可是我也在被人家宰,你以为医院是保大洋?头上的执法部门哪一个不 找我的麻烦?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你宰我、我宰你的。有啥个大惊小怪的?你没有心 理承受能力,就不要在市面上混。” “那你今天要哪能?是不是又要宰我了?你到是讲讲看,有啥个条件?”方经 理象山东人吃白冻,弄了半天也没搞懂高闻正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天不为啥,只是……” 高闻正突然听到门外有点动静,警觉地叫了一声:“啥人?”边说边上前拉开 门一看,只见一个女人背影在走廊另头一闪而过。 是小林!她来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