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潜逃 01星期一的早上,真吾很难得单独和阳子一起在自己的家里醒来了。可能是由 于疲劳的原因吧,他睡得很香。阳子没说什么,但看样子似乎也休息得很好。真吾 起床时,她已经在楼下准备早餐了。真吾拉开卧室的窗帘以后,便向楼下走去。 厨房的餐桌上,并排地放着几杯温热的牛奶。 “起来了?”系着围裙的阳子抬起了头。 “啊。” “你好好睡就行了,本来我想去叫醒你。” 阳子拿起一个早餐用的杯子,杯子里的牛奶还冒着热气。她把杯子放进了和冰 箱并排的保温箱的格子里。真吾意识到妻子此刻的心情,她在做饭时始终想着给万 里留一份,好让万里无论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享用。他的心情十分激动,然而他极 力控制住自己,不愿让那种感情流露出来。他痛苦地跑到洗脸间,发疯似地洗了脸。 吃完早饭,已经是九点半过了。吃完饭,他仔细地读了一阵报纸。不管是哪家 报纸,全都登载了万里被拐骗的案件。他一字不漏地读了关于案件发生后警方动向 的报导。可是,那些报导都没有新内容。 搜查本部不停地收到各种各样的情报。真吾在看报时,阳子连“怎么样啦?” 都没问。他从报纸的叠法上就知道,阳子早就读过这些报导了。 阳子看了一眼日本民主新闻的将棋专栏。专栏内登载的是冠军赛第一局第二盘 的棋谱。解说图上的局势是布局方针已定、名人刚走飞车2 二。解说者是乌天狗。 所谓“乌天狗”,就是六段棋手剑持的笔名。 “迄今为止,在棋赛中恐怕还不曾有过河道八段这样命途多舛的棋手了吧?只 要理解这一点,就可以想象到名人的心情也是很复杂的。他照例不动声色地连连出 手。这局棋,名人使用了他擅长的振飞车布局,而棋坛新秀河道则采用了居飞车布 局与之对抗。在这里,河道八段……” 乌天狗以轻松的笔调继续写下去。读完报纸,已经十点半过一点儿了。 “你吃香蕉吧?” “啊……”真吾刚把台湾香蕉的皮剥开,电话铃就响了。阳子马上拿起了话筒。 “是将棋联盟的原先生打来的呢。” 真吾把香蕉放在茶盘上,接过话筒,原八段的圆润的声音就传进了他的耳膜。 “是河道吗?你好!回家以后怎么样?有消息吗?” “没有。” “是吗?要是早点儿有线索就好啦。不过,请让我直截了当地……” “什么事?” “刚才名人到我家来过啦。他打听冠军赛的比赛日期能不能改变呀。名人也很 清楚贵府上发生的事。所以,他觉得比赛日期最好看你家情况而定,他想和你商量 一下……,也就是说,第二局原计划在二十三号进行,他想往后推迟呢……” “请他别担心。”真吾斩钉截铁地谢绝了。“感谢你们的关心,可是我也是棋 手。我认为还是照原定日期比赛好些,在精神上也容易保持旺盛的斗志。请代我向 名人致意。孩子的事,警察会竭尽全力为我们设法营救,而且还有亲戚帮助我。这 和在棋盘上争夺胜负是两码事。”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不能勉强你改变日期啦。不过,我们总放心不下啊。” 为儿女操心的原会长,确实担心着真吾的命运。 “让您费了不少心,实在对不起。第二局的各项准备和安排都全靠您多多关照 了。” “行啊,行啊,河道。你还是要先考虑孩子。比赛时,只要你能来就行了,我 们等你。” “谢谢。”真吾打完电话,便交叉手臂沉思起来。 “找你干什么?”阳子不安地问。 “没什么,是比赛的事。”真吾没有多说话。阳子对下棋的事,一向习惯于不 插嘴,所以便不再言语了。 她动手收拾饭桌。真吾一边刷牙,一边说:“我到联盟去一下。” 就在他刚换好出门的衣服的时间,电话铃又响了。真吾立刻向电话机跑去。 “喂、喂……,是河道先生吗?”对方不往下说了。真吾觉得一股寒流留过脊 背。 “喂!喂……!”没有回答声。真吾不由得注视着手里的话筒。——“是恶作 剧?”他想。确实有这种人,他们不管别人的悲欢与否,喜欢趁火打劫给人打恶作 剧的电话,借以开心取乐。就在他刚想放下电话的时候,忽然从话筒里传来一阵挤 碎般的声音:“是河道先生吧?”——是那犯人在说话!真吾赶忙把话筒重新放在 耳边。 “对……”真吾一边回答,一边用另一只手向阳子打手势。 “夫人在吧?” “在。孩子怎么样了?” “没事,挺健康。现在让你听听万里的声音。注意听!以后还要你怜惜。” 对方的声音又粗又低,很难听清楚。河道弄不清是电话线路出了毛病?还是对 方说话时用手帕堵着嘴巴? “你已经把钱取走了!快还给我的孩子!”真吾喊叫道,悲愤得几乎吐出血来。 阳子从厨房里冲出来,真吾还来不及阻挡,她就夺过了电话。 可是,这时已经听不见那男人的声音了,而传到她耳内的竟是她日思夜想、梦 萦魂牵的女儿万里的声音! “……妈妈,你在哪儿……?我要回家……” “万里!我是妈妈呀,万里!”阳子的胸膛猛烈地跳动着,勉强发出这短促的 一句话便哽住了。万里没有回答。她听到电话被切断了。 “万里!!” 阳子连电话也忘记了放回去,便瘫软下来倒在起居间的地板上。 “怎么了?是万里对你讲话?”真吾把话筒紧贴在耳朵上,可是什么声音也听 不见了,只感觉到话筒的冰冷。 “是万里的声音呀,没错……” “说什么了?” “她说:‘妈妈,你在哪儿?我要回家……’” “不会是万里的声音吧?” “是万里呀,难道我连自己孩子的声音也会听错吗?” “可是,干嘛要让我们听声音啊?” “刚才没有对你说过吗?” “嗯。我听到那人说以后联系。” “还想要钱吧?” 真吾狠狠地咬着手指甲。跟着,果断地拨动了电话号码盘:“请接搜查本部, 找警察。” 三名刑警急忙从本部赶来。真吾一看其中一名刑警手持录音机盒子,就心头火 起,心想:原来安好了的录音机根本就没有摘除的必要。 老相识的须川刑警走在最前边,向真吾亲切地道了寒暄。“听说犯人打来电话 啦?” “嗯。所以才用电话把几位请来。”真吾的话里充满了难以忍受的痛苦。 “让你们听了令嫒的声音?” “是啊,我清清楚楚地听出是万里的声音。她说:‘妈妈,你在哪儿?我要回 家。’” “确实是那样。” 须川取出笔记本,其他的两个人把录音机接到电话机上。 “就这些?” “电话断了。” “犯人的指令呢?” “说是以后再联系……,还是要钱吧?”年轻的丈夫遭到这样的欺侮,感到强 烈的不安。 “不知道,只有等等看。” “万里在哪儿啊?”阳子用颤抖的声音问。女儿那可怜的话语里一直震响在年 轻的母亲心头。 “很遗憾,还没有抓住犯人。不过,夫人,刚才您谈到的,我们觉得有几点不 能理解呢。” “啊……” “据您说,犯人打来的电话好象很简短,虽然那样,可是令嫒在话筒前讲话被 安排得那么好……,说的只是顺合犯人意思的话,这就怎么也不能理解了。” “可是,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不,夫人,我不是说您听错了。我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人暗中哄骗那孩子呢。” “哄骗?” “对。”须川刑警把头略微一偏,“夫人,万里说话时,声调真的很自然吗? 您没有发觉当时夹杂有别的声音吗?” “您说别的声音?” “对,比如象什么东西在摩擦似的?” “哎呀……” “河道先生,”刑警望了望真吾,真吾已经惊呆了。当时没有听见自己女儿的 声音,这使他懊悔不已。他觉得阳子的话似乎有些靠不住。正在沉思之间,没有听 见须川刑警的呼唤。 “河道先生。”刑警稍微提高了声调。 “啊!” “对不起,能给我一杯茶?我匆忙赶来,嗓子都干了。”残暑的天气,热得很 厉害。须川的衣襟已经现出黄色的汗斑。 “对不起,对不起。”真吾对这出乎意料的请求,慌了手脚。“阳子,快给大 家端冷饮来。” “啤酒可以吗?”阳子条件反射地问道。 “不,酒可不行。要是有麦茶(用炒大麦沏的水,可代茶用——译者注)那可 好了。” “桔子汁怎么样?” “行呀。” 阳子转身离去,须川急不可待地凑到真吾耳根,低声说道:“对不起,因为不 便让夫人听到,所以故意那么说的。” 真吾显得十分惊讶,如果是面对棋盘,河道八段甚至连对手的心理都能摸透, 不料在这诱骗案中,他却被警察瞒过了。 “刚才,在询问夫人时,我们已注意到这似乎是犯人的骗局。那家伙可能使用 了录音机。他是事先录好了万里的声音,然后通过话筒,把声音放出的。” “你是说‘妈妈你在哪儿’这样的话?” “说话的拍节太过于均匀了。万里年幼无知,受到了那陌生人的欺骗,不可能 还会在电话前那样说话的。” “那就是说,万里根本没到话筒跟前来?” “这样想并不奇怪呀,在外国也有这种使用录音机威胁孩子父母的案例。因为 犯人们需要向受害人证明孩子还活着。” “须川先生,这样的话,万里的生命……?” “不,还不能得出肯定结论。不过,要设想到种种情况。” “啊。” 真吾听了,垂头丧气。与真吾相反,准备好了冷饮桔子汁的阳子,似乎被一时 的家务杂事缠身,忙的忘掉了忧愁。她把按西方饮法准备好的四个玻璃杯并排放在 一个银色哦按子端了进来。 “请自己动手吧,不知合不合口味。”阳子的嘴角上勉强浮现出一丝苦笑。 02南方洋面上出现了十七号台风。这次台风很大,风势很猛。据报纸上登载的 气象厅的天气预报说,今年正值台风年,九月中旬将有两次或三次袭击日本本土。 和台风消息相并列的是河道万里的消息,每天都充满三个版面。搜查本部照例 每天收到数十份情报,争先恐后报导这些情报的特讯,也出现在各家报纸上。 须川刑警坚定地等着犯人方面的“联系”。两天过去了,三天也过去了,但除 了已经掌握的外,没有任何音信。 十六号是星期四,去神户出差的搜查一科的科长回来了。须川被专门叫到会议 室。科长那张晒黑了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见到啦。还是见一面对呀。”科长说。 “您说的是谁呀?”老练的须川刑警迷惑不解的反问。 “小野田呀,就是由高取山送情报来的。” “工程师啊?” “对。这是个很认真的人,相当可靠。为了弄准确,我去叫他调查过一次呢。 他所说的那家伙已经戴上眼镜、剃了胡须,十有八九肯定是坂本。因为周围的人还 没注意,所以我已请小野田注意保密。” “孩子怎么样了?” “嗯。”科长额头上的深深地皱纹凑紧了,“没有孩子。那儿不是能带小孩呆 得住的地方。我仔细打听过,坂本并不住在工棚里,他每天都是从市内寄宿的地方 赶来上班的。据说他是单身一人居住,姓名叫铃木次郎,肯定是假名字。” “他把小孩害了吗?” “也许。” “刚才我已打电话告诉了上面,是犯人叫真吾一家听听孩子的声音。归根到底, 可能是孩子的录音吧。看来万里生存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问题就在这里,须川君。”科长低声说:“这个高取山的铃木,多半是那个 真正的犯人。十三号他不在现场,我觉得也和电话有关。总之,我想盯住他呢。须 川君,你对此案很熟悉,我想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我已和兵库县警方面通了电话, 就决定请你今晚连夜赶火车去神户,行吗?” “科长!就让我去办吧。我想只留远藤君在受害者家里值勤就行了。”须川满 怀信心地说。须川不忍心望着哪位失魂落魄的年轻的母亲每天在悲叹中送走黎明、 黄昏。他不能坐等犯人的消息,多么想马上动身去追捕罪犯啊。科长的命令,正合 自己的心意。 须川离开会议室,把门口的“正在开会”的挂牌翻扣过来。传达室的事务员叫 着须川的名字。房间入口处,站着内田老人。 须川把内田领到了会客室。 “搜捕工作进行到哪一步了?如果不妨碍的话,能求您谈谈吗?”内田把已经 失去光泽、净是皱纹的两手放在桌子上,态度非常诚恳。那手背上的粗大的经脉管, 在缓缓地跳动。 “现在,正在追踪坂本潜逃的去向,搜查网已经缩小了。”须川闪烁其辞地火 大,遇到内田的锋利的目光,他有点儿畏缩了。 “坂本向什么地方逃了?还是大阪方向?” “是啊。收到许多情报,一时难以说清。”刑警处于痛苦难办的立场,说道: “关西……大阪、神户一带都有可靠的情报。所以……” “神户方面也许和港口有关系呢。” “那条线也要调查。” “但是,须川先生,我外孙万里是活着还是死了,究竟怎么样了?你当然知道, 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千万日元,这没什么,可是比这更重要的是万里的生命!要是可 能的话,我这老朽宁可少活几年,也要救出孩子。” “是的,毫无疑问,安全地把您的外孙救出来是我们负责搜捕的全体人员的宗 旨。所以,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办。” “刑警先生。”内田的眼睛紧紧地瞪着须川,“那孩子没有被杀害吧?如果您 知道了,请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也好安慰我的女儿呀。” “不,根本没有那种证据。说真的,现在确实是生死不明。” 内田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喝了一口年轻刑警斟给他的苦茶。“我并不是不相信 你,我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这次的案件我也有责任。” 刑警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责任?” “是啊,是责任。我把女儿许配给职业棋手,才知道这种职业的严酷性。河道 君在这个案件里,夹在父亲的爱情和棋手的立场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讲万里 的事拜托于我。虽然我受了委托,但至今还没能救出万里……” “那不是内田先生的责任。而是警察当局、也就是我们刑警的……” “这和你说的不同。”内田激动的声调使人觉得他不象个老人,“因为你们的 责任是对社会负责,而我的责任是对河道君的信赖负责啊。而且……”内田突然颓 丧似低下了头。“我疼爱那孩子呀。” 内田那感情真切的话语,象子弹一样深深射进须川的胸膛里。内田说得一针见 血,他无言回答。 “一想到那孩子的将来,我就觉得自己的牺牲算不上什么……,为了孩子那长 远的生命,即使赴汤蹈火豁出我这行将就木的老躯,也要设法营救她。” 长期刑警生活的经验,使须川理解到老人的话不是虚情假意。他想起内田老人 为女婿毫不犹豫地担了五百万元巨额赎金时的那种神态。 “说实话。内田先生。为了追踪坂本,我准备今晚就动身到神户去。”须川的 坦率,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去神户?” “是啊。因为那个象坂本的人,在神户被人认出来了。” “是这样……,今晚出发?” “对。” “怎么样?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不会妨碍你的。我想,我这识途老马一定会有 助于营救万里的。”老人用认真的目光注视着须川。 “不能说带您去,不过,要是一路同行,当然可以。” “当然,那就行了。只要得到你的同意,我就有脸见河道了。对于我,坂本算 不了什么,我一心只想救出孩子,仅此而已。”由于兴奋,内田的眼角里闪动着泪 珠儿。 “可是,还有费用问题……” 对此,内田叨念似地低声笑着答道:“既然五百万日元我都破费了,旅费、住 宿费算什么问题呀。到了这把年纪,还要学一学当侦探,这可连做梦也没想到过… …” 03港口的鼓形灯塔,灯光明亮。没有风,中山手的高坡一带,美丽的波光一明 一暗。 神户之夜,已是一派秋色了。 身着浅茶色西服的内田,在靠近阪神元街附近国铁铁桥下面,缓缓地走来走去。 右手指间一只正吸着香烟,已经快燃到手指头了。白天,他在兵库县警署听到了须 川刑警的谈话,几乎可以肯定那人是坂本。坂本现在正借宿在位于三宫街的“喜乐 公寓”的一个面积有四张席大小的房间内。据说,坂本是这个月九号的黄昏时分出 现在那里的,当时他没戴眼镜。他突然出现在“喜乐公寓”之前,好象先去安排好 了自己的就业单位,从次日起就上班了。他上班的地点是高取山的住宅建筑工地。 情报提供者的小野田,无疑就是在那个工地上注意到坂本的。 内田从须川谈话的样子估计,此人十有八九就是真正犯人。 “今天晚上,让那家伙再表演一下吧。因为他没有带孩子,所以还需要证实一 下是不是把孩子拖放在别的地方了呢。然后,明天就逮捕他。如果是一般情况,当 然要先请法官签好逮捕证,可现在这种场合,只好直接动手了。那家伙如果潜逃, 肯定就是坂本,要立刻逮捕他。” 内田与须川分手后,在许久没有来过的神户街道上散着步。不知不觉来到“喜 乐公寓”门前。 “让那家伙再表演一下吧。”刑警说过。现在坂本一准毫无戒心地快从工地回 来了吧。 内田钻进一家敞开着玻璃窗、门上挂着暖帘的小酒店。一进门就立刻闻到烧酒 和葱的刺鼻的气味。 “浓酒,加一份烤鸡杂儿。”内田要了酒菜,坐到圆形的木椅上。他背靠胶合 板的墙壁,望着暖帘外边。10米远的前方,是“喜乐公寓”的大门口。凡是有人进 入公寓,从内田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得十分真切。 内田大口大口地啃着竹串上那粗制的葱鸡杂儿。酒客很少,这一带的拥挤高峰 已经过了差不多三十分钟了。喝道酒杯半空的时候,内田见一个人影大步穿过前面 的马路,眼镜在霓虹灯下闪着光。 “是坂本?”内田忽地站了起来,透过黑暗望见那人左手上提着一个手提包。 “钱!”他立刻直觉地感到了那手提包和那人的身份有些不相称。不过,如果 那人是坂本的话,随身不离地携带着那笔巨款,也并不奇怪。那男人消失在公寓里 内田很快喝光了剩下的酒,正欲起身,之间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人疾步靠近公寓。在 公寓周围转了一圈儿,又融入街市的夜色之中。毫无疑问,那是跟踪尾随的县警署 的刑警。 内田付了钱,走出酒馆。回头仰望,只见满天星斗。昨天夜里,他和须川刑警 同行乘上“银河”号快车之后,已经过了快二十四小时了。在这一天里,内田弄清 了许多事。但案件的真正解决,还要拖到明天,正如那老练的刑警所说的。 “是啊,先给横滨打个电话吧,也许阳子正惦记着哩。” 内田拦住一辆出租汽车:“中央电话局……” “是相生街吗?”司机反问。 “车站前边的。”内田简短地回答。 04台风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缓缓地向西北方向推进。也许是受其影响的原 因吧,那天的气温与八月下旬差不多。 内田按照事前约定,早上八点钟,在神户水上警署前见到了须川刑警。须川正 和兵库县搜查一科的两名刑警一起,站在一辆旧警车旁。 “马上出发吧。监视人员报告,犯人已出门去了高取山。” “抓住那个叫坂本的证据了吗?”内田问。 “目前只掌握住一些迹象……,不过,事到如今不能再犹豫了。而且,只是条 查一下那家伙携带的皮包的内容,如果他抗拒的话,那就说明是真正的罪犯呢。” 内田就象被夹在两名刑警中间似地坐上了汽车。汽车门怎么也关不紧,开车的 刑警咚咚地敲了三、四次,门才关好。车子驶过海边大道,向凑川(凑川发源于神 户市背山六甲山地,流经神户市,注入神户湾——译者注)方向飞驰而去。 “今天热起来啦。”须川并不想叨念,却说出了口。 “是啊。”刑警们附和地说,车内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了。 ——是呀,好像什么时候有过和现在的情况相同的谈话……。——内田闭着眼, 心里想着。他感受到汽车发动机的那种不正常的声响。那是健一报考第一志愿大学 名名落孙山后回家的路上。内田鼓励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健一,和妻子一起乘坐出租 汽车……。当时,得到落榜消息的健一表情很难看,完全失去了血色。内田不知该 用什么话来宽慰儿子。出租汽车开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三个人全都陷在很难堪的 气氛之中。那是一个象要下雪的、寒冷的冬天的上午。 “今天凉飕飕的呢。”内田故意打破沉默地说,显然是为了找话说。 “是挺凉的啊。”出乎意料,回答的是汽车司机。正是这话使三个人紧固的心 松弛下来的。从那时起,健一才慢慢开始说话。 ——这个带关西口音的家伙,说出话来还不难听——内田那样想。 车子沿着新凑川,开始登上高取山。眼下,在这座原用于神户市西部海面填海 造陆的取土场上,正在兴建规模宏大的住宅区。汽车吃力地爬上半山腰。这里的树 木低矮,宽阔的山坡上,覆盖着大叶片的蔓草,长势十分繁茂。在接近山顶处,可 以看见前方就是正在建造二层组装式楼房的工地。为安全作业而插上的绿十字旗和 建筑包工团体的标旗,在风中飘动着。工地南面的斜坡下,就是住宅建筑区。 “这样可不行!……”不料,须川刑警呻吟起来,“那家伙会清清楚楚地看到 这辆车。瞧,那些人全都望着我们。大概坂本也在其中吧。他们一眼就会认出我们 的车是警车。” “但是,事到如今……”担任司机的警官果断地一踩油门,车子卷起一股沙尘, 立刻开到工地前的广场上。 正在这时,同车的刑警大声喊叫起来:“须川先生,看……!” 须川把额头紧贴在挡风玻璃上向前望去,只见那戴黑框眼镜的男子正向山顶跑 去,蓝色的大手提包使劲地甩动着,消失在乔木林中。 “就是那家伙……!” 须川一边叫喊着,一边从还没停稳的车上跳下来。三名刑警飞快地从聚集在工 地上的呆愣的建筑工人面前跑了过去。内田唯恐落后地也跟着跑了起来,山顶附近 的海拔高度是231 米。风呼呼地吹着。一条羊肠小径分了岔儿,须川刑警向右手方 向,而其他的两个人则一股烟儿似地向左跑去。内田在岔口上停了下来。他知道, 即使跟在刑警后头,也不起作用。 “怎么办呢?”内田向茂密的草木间望去。四周寂静,听不到叫喊声,那个自 称叫铃木次郎的人隐藏到哪儿去了呢? 树梢在风中摇动着,初秋的天空阴沉沉的。 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音讯。远远向下望去,树木之间的工地的旗帜正在飘 动着。 五分钟过去了。“一定要搜到他。”内田想。他不顾一切地沿着须川走过的路 攀登上去,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随着向上攀登,视野开阔了。右边是险峻的悬崖, 眼下耸立着十二、三米高的屏风似的坚岩。其相反一侧,是一大片茂密的灌木林, 它的尽头是斑驳的杂木林。那儿连接着从左侧延伸过来的小路。 三名刑警在丛密的林木中忽左忽右地四处搜寻着。须川望见内田,便说道: “没找到吗?要是发现了你就大声喊。” 内田也和刑警一起,用手分拨开野草进行搜查。杂草叶子被风吹得翻过了面来, 在他们面前一齐现出灰白色的叶背。老人被齐胸高的植物群包围着,闻到阵阵夏日 的余香。 坂本就潜伏在这大片草地里,已经陷入了四个人的包围之中。他们象在原始森 林中打森林战的士兵那样,手持合手的棍棒,不停地拨砍着芭茅草。“嗖”,“嗖” 地呼啸着的棍棒的甩动声持续了七八分钟。扫荡战结束了。可是,不用说坂本,就 连一只兔子也没抓到。 “居然被他溜掉啦,真是咄咄怪事啊。”须川一边吮着被芭茅草割破了的手上 的伤口,一边叫喊着。 “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了吧?”兵库县的刑警说。 “唉。”三个人又回到了山顶背侧,隔着一个山谷,再次现出山岭的青黑色的 轮廓棱线。山崖下面,可以望见裸露的地面,从高度上推测,跳下山崖是不可能的。 果真跳下去的话,不会只摔断腿骨就了事的。 “侦察一下吧。”领头的须川钻进了草丛。他不能理解,追捕坂本三郎的范围 并不很宽,尽管杂草长得很茂盛,但深度还达不到使人无法察觉到犯人的程度。 在这光天化日的白昼,潜藏在背荫之处,瞒过四个人的眼睛,这是近乎于不可 思议的神技。须川的脑海里,闪过月丘勇的案件。他之所以说“侦察一下吧”,是 因为他回想起当时那颗常春藤。在不可通行的荒园里的一角,有棵茁壮的常春藤向 崖下伸去。月丘就是利用那颗藤,向10米高的山崖下逃去的。然而,这次却没有发 现什么可疑的线索。时间又过了十多分钟,几位刑警面面相觑,好像狐狸缠身一般。 刚一回到汽车旁,正在等候的司机刑警就问道:“怎么样了?不知去向?” “跑了!怪事!”一个刑警答道。 “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遇到。”须川刑警嘶哑地嘟囔说。 05犯人用电话传出万里的声音之后,很快一个星期就过去了。说“以后联系” 的那个犯人,又躲过高取山的那场搜捕,杳然而去,音讯断绝了。被认为是坂本三 郎的人,这次只在咫尺之间便逃之夭夭,是搜捕中的一次大大的失利。警官警方根 据下了高取山的须川刑警的安排,在兵库县境布下了警戒线,可是已经迟了。警察 当局唯一庆幸的事,只是这一案情没有向新闻界泄露。 须川刑警通过电话呼叫神奈川县警署,得到科长的理解之后,继续留在神户呆 上一个阶段。不用说,他还必须对坂本加紧搜捕,查明河道万里的下落。关于万里, 他设想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已被杀,尸体被留在横滨;另一种是也有可能还活着而 被带到神户来了。他想亲自查明后者的情况。须川和内田从二十号的晚上,就被安 排住在兵库县警署的警察宿舍里。 阳子在电话里听见了万里的声音之后,心情更加动摇了。加上全国各地看过报 纸、电视,听过收音机报导的人们,每天都向她发来数十封的激励和同情的信件, 这使她的悲愤只能有增无减。 写信来的人,大部分是家庭主妇和女学生。学生的信几乎都是劝慰,而主妇之 中,也有诉说自己的孩子曾被诱拐过的经验之谈的。每逢收到这样的信,阳子就更 加热心地逐字逐句地读。如果对方谈到孩子被平安地就出来了,她就考虑适合于自 己的那种可能性。如果谈到孩子遇到了不幸的结果,阳子就放声大哭。阳子的心, 似乎已经伤痕累累了。 而在大量信件中,总是夹杂有两、三封蜚短流长、恶意中伤的信件,那是些品 质卑劣的人写来的:“我收留着万里,拿十万日元来!”也有的用肮脏的字迹写在 明信片上,这种明信片的发信人的署名还故意写成“犯人寄”。真吾一直忍受着这 种异乎寻常的侮辱。可是,阳子是个女人。惋惜或者怜悯都会成为她伤心落泪的原 因。 二十日早上,真吾夫妇封了横滨的家,移居到东京的内田邸宅居住。其理由, 第一是由于绢子的劝说。真吾为了参加第二局比赛,二十二日要出发去有马温泉, 这样一来,绢子即放心不下女儿阳子,又得一个人看家,与其如此,莫如让阳子回 到有女佣的东京的家去。绢子的这个强烈要求被接受了。另一个理由是,可以不必 再为大量的书信所烦恼,寻得安静。当然,可以说大多数信件都是很亲切的,可是 花费精力沉醉于阅读那些信件,对身体虚弱的阳子毕竟是不利的。如果在内田家, 健一和绢子就可以把那些不道德的书信剔除出来。但考虑到犯人打来的联络电话, 他们准备在各家报纸上声明,真吾一家目前已移居内田邸宅。罪犯这种人很奇怪, 他们总是详细阅读与自己有关的新闻报道的。 移居到了内田邸宅的第二天,阳子离开家来到涉谷车站前。在九月十五日新成 立的“救助万里母亲会”倡导下,母亲们展开了街头宣传活动。阳子接受了该会会 长的吁请,被全都腰扎白围裙的母亲们围在忠犬八公铜像前面。集会的宗旨是彻底 加深对万里事件的认识,希望母亲们为搜捕助一臂之力。 可是,很不凑巧,天气变坏了,阴沉沉的天空不时啪啪地落下雨点。万里的巨 型放大照片被风无情地吹得发出呼呼的声响。 “救助万里母亲会”确实出色地开展了社会宣传活动。年轻的主妇一只手拿着 麦克风,扼要地讲述案件经过,不停地疾呼支持警方,共同协力进行搜捕。那一天, 整整一天大家竭尽全力,几乎喊破了嗓子。阳子一连几个小时都咬着嘴唇,低着头 聚精会神地倾听主妇们的呼喊。 “……直到昨天还是幸福的人,今天却突然变成了不幸的人。不!所谓不幸, 只会这样突然地到来。现在,在这里的河道夫人,因为万里这孩子意外地遭受拐骗 而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各位,这决非是与己无关的别人的事!也许明天这种事会发 生在大家的身上。到那时,什么力量能使你忍受住悲痛呢?那就是在场各位的温暖 的同情和对搜查的协助,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各位,万里悲拐骗已经过了半个月 多了。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 这一句句的呼喊,象尖利的针扎在阳子的心上。她泪水连连,脸上几乎没有干 过,眼睛也哭肿了。在渗透着泪水的视野里,“忠犬八公”的发黑的塑像也摇动起 来了。“八公”的样子已经变了形变得矮胖而不匀称。她不禁心想:为什么“八公” 的阳子这样难看呢?阳子对它那种笨重的坐姿感到难受,十分可怜。那姿势好像无 论是刮风下雨,都等待着那永远也回归不了的主人。唯有等待才是它有意义的一生。 她将自己和八公进行比较,觉得那变了形的铜像就如同自己一样,所以十分悲痛。 ——万里肯定遇害了,那么年幼的孩子怎么可能被拐走半个月还平安地活着呢? 肯定已经死了。——阳子身上沾满街头上飞扬的尘埃,不停地对自己那颗痛苦的心 诉说着。然而,她没有绝望,无论如何至少有百分之一她是相信万里依然活着的。 正是那百分之一的希望使她赖以振作起来。阳子忽然想到,据说“八公”不知道主 人已死,依然去车站迎接自己的主人。它是一只聪明的狗。或许“八公”已经知道 主人死了,仅仅因为没有见过遗体,才抱着一线希望继续在车站前等候着自己主人 吧…… 宣传活动在下午四点钟结束了。阳子径直地返回内田邸宅,因为母亲绢子在等 着她。 “阿健呢!”阳子向母亲问起弟弟。 “在二楼呢。”绢子正在剪花枝,左手拿着一支秋海棠,向楼上指了指。粉红 色的花瓣猛地摇动起来。 “阿健。”阳子一边喊,一边登上楼梯。健一的房间很暗。 “阿健。干什么了?”她感到一阵不安,稍微提高了声调。或许是神经过分紧 张的原因吧?在这种时候,哪怕是极细微的小事,也会使她心跳不止。阳子敲了敲 房门。 “什么事?”房间内传来回答声。 “你在屋里吗?为什么不开灯?”她松了口气,声调又变得有点生气。 “我喜欢这样呀。” “可这么黑……,啊,你正睡觉吧?” “我没睡。什么事?” “我有话对你说,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阳子把门把手一转,刚打开房门,大落地台灯便亮了。身披运动上衣的健一正 坐在床头上。 “你在准备考试?” “考完了。”健一似乎不高兴地回答。 “阿健,”阳子靠着健一的书桌,从正面望着弟弟的脸,“我想请你替我到神 户去一趟呢。” “神户?为什么?爸爸不是去了吗?” “正因为这个,我想请你见一见爸爸,详细问问搜查的情况。” “爸爸来过电话吧?” “来过,可我放心不下呀,他老是说马上就逮住犯人啦,可是却避开万里的事 不谈,我受不了啦。” “那是因为爸爸不知道呀,警察都办不到,爸爸就更不行了。孩子的事,你最 好还是去求我姐夫吧。” “阿健!”阳子斥责地说,“爸爸不想叫家里人挂念。现在,真吾正参加重大 比赛,正是最紧张的时候,所以爸爸特意丢下工作,专门去了神户。” “好样的父亲。” “好吗?阿健,拜托你了,我出旅费吧。请你乘新干线火车去,明天回来。你 去了解一下,搜查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回来把实情告诉我。如果是万里已经被杀害 了……你就把真情……”眼看阳子的圆圆的眼眶就湿润了。 “真是个无能的夫人啊。”健一傲慢地说,然后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慢慢地取 出天然气打火机和香烟。“哦,我可以答应你,我也觉得爸爸很危险,可又没办法。 如今要是爸爸有个好歹,我就无法糊口了。而且……”健一打燃了打火机。“爸爸 虽然讨厌,不过也有好的地方啊。” “你答应啦,谢谢。”阳子立刻低下了头。 “你认为只有你丈夫伟大,那可大错特错啦!无论是说,都有能力,出不出名, 确实要靠机运……就说我吧……”健一停了一下,把烟忽地向姐姐一吹,“总之, 我要以我的一套办法和爸爸谈,也许能把爸爸从神户带回家来呢。他何苦作茧自缚, 那么白卖力气呢。反正那犯人已经把钱挥霍一空了,据说正在九州的边远地方当土 工呢。” “阿健!那么,万里……” “姐姐的心情我理解呢。”健一冷冷地随口说道,“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呀 ……” 在以波兰舞曲命名的“波罗宁茨高级茶厅里,鸽子报时钟催眠似地告诉人们: 时间已是夜间十一点了。在微暗的角落处,并排摆列着彩云阁的装饰盒。旁边的那 张桌子,坐着两个人——内田和健一。” 到这家兼售西洋酒的茶厅来的客人,百分之六十是外国人。其中大部分是美国 人,也夹杂着中国人和法国人。这也是国际港口神户的特色吧。这些性情不同的人 种,都在用鸽子的乡音眉飞色舞地互相交谈着。他们已经完全成了酒精的俘虏。没 有谁去注意互相面对面地坐在角落桌旁的日本人的一老一少。 “记得我早对你说过了,你要好好学习你的功课,别叫我担心就行了。”内田 把盛有鸡尾酒的玻璃杯送到唇边。 “我只是代表姐姐来的,总之,是万里的事……” “刚才我说了,决不会出什么事的呀……” “您还是坚持说‘别担心’这句话?我可实在不理解呀。” “那要怎么样才行?” “没希望就是没希望,你明明白白告诉我好了。” “混账!!”内田把酒杯往桌子一放,“怎么说出这样可怜巴巴的话!” “万里真死了的话,瞒着有什么用。”由于生气而撅起嘴来的健一,百无聊赖 地咬嚼着混合酒里的樱桃。 “你懂什么。” “爸爸也太过分仗义啦,反正犯人已经早把那钱都挥霍光了,你追到什么时候 也不会有结果。” “你懂什么!”内田抑住激动,又重复了一次。 “象你这样奶臭未干的娃娃,怎么懂得作父亲的心?除非到了你有了孩子的时 候。” “您这么说,我就没法讲啦。”健一支吾地把话题岔开了。“可是,爸爸,公 司方面不要紧吧?” “已经采取了措施。即使这个月我全不在公司,总务部长也会照料的,那人很 可靠。” “那就好。” “你回去之后也替我向他问候,根据搜查情况,我回去的日期可能向后推延。” “好,我去讲。” 两个人一起举起了酒杯。“走吧!”内田的语调并不严厉,充满了父爱。 时间正好是十一点半钟。出纳柜台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十七号台 风正在加骤,目前以极缓的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预计未来将对本土天气产生影响, 请密切注意今后的气象预报。” 健一站住了,望着荧光屏:“台风来啦!” “快回去吧。” 内田把手放在了儿子的肩上。他的那双年轻时代经过辛苦磨练的手掌十分粗大, 健一通过垫肩,感到了父亲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