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一根手指(1) 8 一根手指 周末的大菜场比平时更热闹。那些退休没事的老大爷们买完菜,照例想到小 屋门口看看下棋。可是,看门老头“一个将”摆的棋摊,今天早已经里三层外三 层,围得挤不进人了。 吃完早饭的顾惜朝,再次端坐在棋盘前。这次和他对弈的是个叫“大帅”的 青年人。在大菜场,大帅的棋是有名的“臭。”然而,这活宝最大的特点,却是 从来不肯承认天下间有胜过他的高手。用小城的土话讲,大帅就是那种”宁醉死 也不认酒钱“的主。现在,大帅就快要被醉死了。在众人的哄笑里,他已经输到 第七盘。 如果大帅下得慢,旁观者还能抽空为他出出点子。三个臭皮匠,顶上诸葛亮。 像棋这东西,哪怕你水平再高,也必然会有漏洞。只要有人能从旁看出一步冷着, 对方就受不了。可惜,大帅下棋实在太快了。他仿佛绝不经过大脑考虑,出手如 风,摸子就走。让你根本没有时间帮他出主意。凭心而论,大帅棋下得虽然臭, 但如果谁敢跟他比快,那肯定是自找倒霉。然而让众人没想到的是,今天大帅下 得越快,便越能显出南方人的高深莫测。 每每是这样,大帅刚一落子,顾惜朝便如奔雷掣电般回应一步。而大帅的棋 子往往都是正好送上门去给他吃的。双方瞬息之间已下出百十余步,只听噼噼啪 啪的落子声不绝于耳,旁观的人看得连大气都不来及喘上一口,更别谈去帮他支 招了。 第七盘输完,大帅脸涨得通红。他终究是本地人。同仇敌忾的心理,使得旁 观众人都不再拿他取笑。纷纷劝说道:“大帅,下去吧,人家南方人的棋本来就 厉害。‘六子’如果不来,我们都白给。” 大帅根本不屑和围观者理论,他双眼直视顾惜朝,“老哥你听好了,这次我 决定拿出真功夫!咱们再下一盘!” 众人都乐了,都说大帅吹牛的本事见涨。全场此时只有“一个将”大爷在给 大帅打气。老头笑眯眯说道:“帅帅好好下。咱们不怕输,像棋无国手,谁都有 跌倒的时候。咱们争取在这盘棋上爬起来。”大帅连连点头。双方重新摆子。顾 惜朝伸手示意他继续拿红棋先走。大帅这次不再客气,把牛角棋的“红炮”拈在 手里,啪得一声,拍到中路。 古棋谚有云:“起炮在中宫,比诸局较雄。”说来也奇怪,大帅刚才虽然输 了,这时候却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抬手落子竟是气贯长虹,神色中俨然有一代 高手的气派。 顾惜朝意味深长的瞅了他一眼,左手黑炮“八进一”,护住中卒。 “咦,左叠炮?”人群里有人忍不住惊讶出声。 “哈哈,是六子,你小子终于来了!”许多人欢呼起来。 说话中人群让出一条道来。一个身材高瘦,戴金丝边眼镜的小青年走到棋盘 边。“一个将”老头看见了,立即眉开眼笑。嚷嚷道:“小六子,今儿什么风把 你吹来啦?”他转身回屋又端个小凳出来,“今天你小子算是来着了,师父我被 人砍瓜切菜似的给杀了。” 眼镜青年接过凳子:“师父,是外地来的高手吗?等这盘下完,我来领教领 教。”他说完就挨着顾惜朝的身边坐下。这时候天已快到晌午,棋摊旁的人却越 聚越多。大家知道,“六子”一来肯定会有好戏看,许多人根本不准备回家吃午 饭了。 此时,快手大帅一返常态,第二步棋竟迟迟没有落子。许多人都等不及了, 纷纷叫道:“好帅帅,快下来吧,让六子上。” 眼镜男向众人摆手道:“不急不急,我先跟高手学学左叠炮。” 顾惜朝瞅了眼镜男一眼,见他居然能叫出这盘布局的名称,不禁微微一笑。 大帅走棋了——跳左马!这显然是一步怪招。因为他刚才第一步平的是右炮。 一般而言,这下步棋多半就该顺势跳右马,这样等到走第三步时就可以出右“车” 了。 “车”是像棋中威力最大的子。“一车十子寒”是专业棋手对它的评价。然 而用小城棋客们的土话形容却更加形像:“三步不出车,棋在家里输。”看到大 帅这样走棋,众人纷纷摇头叹息。他们觉得大帅又离失败不远了。当然也有例外。 眼镜男“六子”就赞赏地点了点头。只有他知道,大帅走的这步棋叫作“官着。” 官着的意思就是在当前局势下,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必须要这么走。这个大帅竟 然能应对出官着,六子的心情有些激动。 他定了定神,眼望棋盘,顿时又被面前顾惜朝走出的“左叠炮”布局拨动的 心情震荡起来。时光仿佛已经退回到八十几年前。那时候,扬州的一代国手顾逸 竹正挟着绝世棋艺漫游在北六省的大道上。他一路所向无敌,杀得北国各路棋王 高悬免战牌。事件本身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因为扬州历来就是棋国重镇。而顾 逸竹更是斯时不世出的大高手。他取得这样骄人的战绩本在情理之中。然而,事 情最后的演变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北京,顾逸竹竟然败了。而且输得极惨。 他是在执红棋先走的情况下,输给了被公认为京华第三流的“怪棋客”陈进凡。 经此一役,顾逸竹含恨返回扬州,不久就郁郁而终。导致一代棋星憾然殒落的, 就是现在顾惜朝走出的这局“左叠炮。” 时至今日,“顾逸竹不识左叠炮”的典故固然凐没无闻。而“左叠炮”本身 也早已悄然退出像棋舞台。因为这是一则并不成立的布局,它做为像棋艺术中最 著名的一个“骗局”只能欺人于一时。顾逸竹辞世前唯一做的事,就是无日无夜 不眠不休地拆解败局。最终,他几乎将左叠炮所有能衍生出的变化一一穷尽。从 而写出震惊后世的经典“叠变玄机。” 经过接近百年的岁月磨洗,“叠变玄机”正奇三万四千余种变例,直到今天 看来仍然是不可移易的经典。顾逸竹虽然失利于一时,他的杰出棋艺却深深为后 世所叹服。现在,大帅走出的这步棋正是“叠变玄机”中的必走之着。等到下一 步,他再伸出左炮,顾惜朝的全盘将难以舒展。最终结果不论其怎样腾挪变化, 也会必败无疑。 “六子”回想这些弈林旧事,心中风云激荡。他忍不住打量身边这名男子。 从电话里,六子已经得知了他叫做顾惜朝。 顾逸竹!顾惜朝!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六子”眉锋一挑,眼神 中仿佛有熊熊地火焰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