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纷争 凌素芬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一切。这个律师说什 么?李继文居然有遗嘱?而且竟然把所有财产的80%留給了她的女儿强薇,把另外 20%留給了跟他毫无血缘关系,之前也没有任何交往的强薇的女同学钟思慧。而她, 跟他相濡以沫的妻子,等待了他多年,才终于跟他走到一起的,被他称为终身情人 的女人,却只得到一堆破书。 李继文用黑色水笔写了几句话給她,现在听来,那些话简直就是对她的嘲弄。 “亲爱的素芬: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书店,那时你才二十岁,也许连 20都不到,你想买一套小说,却因为少了几毛钱无法如愿,最后是我替你买下了那 本书。我还记得那套书的名字,叫作《基督山恩仇记》,那是一本非常经典的小说, 我本人也爱不释手。所以,我们两人约定,你先看完,再借給我再看。我们就是这 么认识的。可是,也许在复仇的故事中慢慢滋生的爱情总会顺带着引出不少误会。 就是那些误会让我们错过了十几年。其实那些年,你美丽温柔又充满活力的身影常 常出现在我梦里。我多么渴望再遇见你,那个在书店里,在林荫道上,认真地跟我 讨论:”基督山是不是该复仇“的美丽女孩。啊,你认为应该报仇,而我却说不。 人生苦短,如果都用来报仇,那该多可惜。 我再遇你时,你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仍然美丽动人。我一看见你的眼神, 就知道你一点没变。你还是你,你懂得掌握自己的人生,懂得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你也懂得我,你总是知道我需要什么。对日渐成熟的你来说,我正在慢慢缩小,尽 管我比你大20岁,但有时候我觉得在你面前,我就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幼稚。不是吗? 你也对我说过,我是永远不知道自己岁数的人。你说我年轻,我不知道该不该为此 高兴。 不过,我想我还是高兴的。正因为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才会做出许多跨越了 自己年龄的事。对此,我并不感到羞耻,只感到荣幸。 亲爱的素芬,感谢你多年来为我付出的一切,感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向我 伸出了温暖的手。感谢你給我的人生带来了欢笑和快乐。尤其是感谢你給我带来了 一个可爱的女儿。 本来,在我生命终结时,我想将我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你,但我知道你向来视金 钱为粪土,我不想用钱来玷污你我之间多年来的纯真感情。 你曾经向我证明你对我的爱有多热烈,有多持久,现在,轮到我了。我也要向 你证明,我是最了解你,最爱你的人。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我知道你不在乎钱,你自己的钱已经足够你过上好日子了。 所以,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把我珍藏的300 本书送給你,相信你一定会喜欢这份 意外的礼物。也一定会好好收藏它们。(附,有些书需要修补,那就拜托了。) 永远爱你! 你的丈夫、朋友和情人李继文“ 这个死混蛋!在这封信里,他对自己为什么会立下这份荒唐的遗嘱没有作出任 何像样的解释!不过那个说话的调调倒是很熟悉,是他平时那种爱开玩笑的口气! 难道这只是他的玩笑? “请问,他是什么时候写的遗嘱?”看到律师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慌不 迭地走上去问道。 陈律师把眼镜朝鼻梁上推了推,彬彬有礼地说:“大约是在半年前。” “他怎么会?他怎么会想到立遗嘱?”印象中,李继文的身体一向很好,至少 她从来没感觉他身上有任何生病的迹象。一年前,64岁的他还曾经兴致勃勃地向她 提出,要她生一个儿子。那么,他怎么会想到給自己立遗嘱? 陈律师摇了摇头,表示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立遗嘱的时候,有没有跟你提到过他的身体状况?”她继续问道。 “他没提到过。”陈律师把一叠文件放入公文包,“李太太,在李先生这个年 纪,有这样的举动,并不一定代表他的身体有问题。他也许只是想对自己的财产作 一个合理的安排。” “合理?!”她尖叫了一声。 陈律师抱歉地朝她一笑。 “对我们来说,客户的要求永远是合理的。他总有他的道理。”他顿了顿,又 道,“其实,我也曾经提醒过李教授,让他再斟酌一下,但他很明确地告诉我,这 是他考虑再三作出的决定。李太太,他很清醒。” “你跟他相识很多年,应该知道,他向来很爱开玩笑。” “我知道,不过我可以肯定,他在这件事上没有开玩笑。”陈律师扣了上了公 文包,向门口走去,她立刻追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他把20%留給那个小女人,完全是精神错乱的表现!我强烈怀 疑这份遗嘱的真伪!”她尖声叫道,花了很大力气才攥住自己的拳头,她真怕自己 会克制不住伸手去抓陈律师的脸。 陈律师在门口转过身来。 “李太太,如果你有任何疑义,可以诉诸法律,不过,我还是要向你声明,这 份遗嘱是真实可靠的。”他平静地说,说完便开门走了出去。 门一关上,她就把一个花瓶“砰”地一声摔在门上。 “混蛋!混蛋!”她怒吼道。 这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那个花瓶不是你的。请不要随便摔 别人的东西。” 她蓦然转过身,看见强薇和钟思慧两人正从强薇的房间里走出来。 “你说什么?”她已经听出,刚刚说话的是钟思慧,“你居然敢在我家说这种 狗屁话!你算什么东西!” “难道我说错了吗?刚刚遗嘱已经念得很清楚,这个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也 包括那个花瓶。”钟思慧歪头朝她笑,“不过,那也值不了几个钱,摔就摔了吧。” 一股狂怒席卷而来,她失去控制地朝钟思慧扑了过去。 “钟思慧!你这臭□!臭□!你说!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说!你居然敢, 居然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顶上盘旋,她撕扯着钟思慧的头发,摇撼着, 利爪深深抠进了后者的头发,她想,可惜我的指甲太脆,不然,我会把她的头皮抓 下来!她有时候真渴望看见血!尤其是那些夺走她幸福的人,她希望看到他们的血 在她面前泛滥成灾,只有血才能让她体会到对方的痛苦,以及那种复仇之后的快感! 钟思慧!你凭什么继承他的财产!你凭什么! “放开我!你疯了吗?老太婆!”钟思慧试图把她的手从自己的头发上拉下来。 “臭□!勾引了我的男人!还装傻!”她抓住钟思慧的衣服叫嚣着。 “妈!别闹了!快放开她!”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知道那是女儿强薇在 拉她,不过,现在女儿也是她的敌人。她腾出一只手来,“啪”地一下狠狠扇了强 薇一个耳光。强薇退后了一步,她心里喊道,臭丫头!你要是再敢上来,我就撕了 你的脸!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是怎么对 我这个妈的?! “喂!你干吗打她!”钟思慧一边抵挡她的攻击,一边质问她。 “她是我女儿,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也配当妈!”钟思慧嚷道,猛地一用力,把她推到一边,“我告诉你!本 来我们商量好,把我这部分都給你的,但是现在……” “思慧!不必跟她说了。”强薇拉着钟思慧往外走。 “我也不知道你那变态的老公为什么要把钱留給我!我跟他根本连认识都算不 上!我看他八成是跟你一样,神经出了毛病!我才不稀罕你们家的钱!我会一分不 留通通转給强薇!”钟思慧大声说道。 “哼!你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会把财产留給你?!”她冷笑了一声,抱着 双臂走到了窗边,“你还在上大学吧!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一个65岁的退休老教 授,把钱留給了你,一个20岁的女大学生!啊,看看别人会怎么说!当然,这种事 现在也很平常。不要脸的小姑娘太多了,你也只是其中的一个。” 钟思慧脸涨得通红,怒道:“你把钱拿回去好了!谁稀罕你家的臭钱!” 她没理会钟思慧,把脸转向自己的女儿。 “还有你,强薇,你不要太得意。别忘了,我毕竟是你妈,比你多活的这二十 几年,可不是白活的。我知道你的底细。” 强薇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她,良久后,才说:“7 年前,你就不是我妈了。”她 停顿了一下,说道:“如果我发现你企图毁坏我们的名誉,我们会告你。另外,房 子不是你的,请你在一周内搬走。” 凌素芬为自己沏了杯茶,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坐了下来,现在她觉得精疲力竭, 心情也沮丧到了极点,半小时前,强薇出门前说的那句话,还回荡在她耳边。“7 年前,你就不是我妈了。” 七年前,七年前我到底做了什么,让这孩子会记恨到现在? 她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一片光闪过她的脑际,然后是一个渐渐清晰的画 面,她看见自己坐在窗前绣花…… 她出身贫寒,从小就学会了这门技艺,只不过以前是为了生计,后来却是因为 兴趣,她喜欢那种用小小的针刺出一幅美图的感觉,也喜欢绣花时的自己,安静美 丽中带着小小的锋芒,坚韧又充满了女人味。 那好像是个春天的下午,记忆中窗户大开着,从外面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她 坐在一把垫着厚厚毛毯的藤椅上,面前是一个木制绣架,她正在绣一幅玫瑰花图, 准备盖在那个难看的黑色电话机上,这时,门开了,一个小小的人影晃了进来。 是强薇。 她站在门口,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她不喜欢在绣花时被打扰,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但她还是停下了手里的活,朝 女儿望去。强薇今天穿着上星期給她新买的暗红色公主服,看上去就像朵含苞欲放 的蔷薇。她长大后,会比我更美吗?她望着女儿,心里蓦然产生了一丝微微的不适。 “有什么事吗?”她问道。 “妈妈……”强薇看着她,咬了咬嘴唇,有点害羞又有点犹豫。 “怎么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绣了一半的玫瑰花,柔声问道。 “妈妈,你昨天,昨天晚上出去了……” “是啊,妈妈昨晚上跟朋友有约。怎么啦?” 说完这句,她半晌没听到回答,于是抬起了头。她发现女儿正充满期待地望着 她,仿佛在等着她发问。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怎么啦?”她问道。她知道前一天晚上,家里只有李继文一个人陪着女儿。 “你不在家。” “怎么啦?”她又皱了下眉头。 强薇盯着她的脸,没说话。 “是的,我是不在家。我当然知道,到底怎么了?”她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她不喜欢女儿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她是个犯了错的坏妈妈。她犯了什么错?不过是 晚上去打了场麻将。难道就因为有个女儿,她连娱乐的权利都没有吗?好几年前, 她就曾经对女儿说过,这世界上的人有很多种,所以妈妈也有很多种。所以别指望 你的妈妈像别人的妈妈那样闷在屋子里傻干家务,她是个追求自由和个性发展的女 人。她不知道强薇是否能听懂她的话,但她记得,女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不在家。”强薇咬了咬嘴唇,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啪”!她把手里的绣品扔在桌上。 “我是不在家!怎么?我出门还要向你报告?” 强薇看着她,说道:“你不在家,但他在。” 这句话让她怔住了,她想,她至少发了好几秒钟的呆,接着,她听到她的女儿 用很轻,但非常清晰的声音告诉她:“他来过我的房间了,他说,他说,我不是他 的女儿……他还说,我很漂亮,他……他……” 她脑子里忽然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就寝前,李继文对她说的话。“你的女儿就像 你,母女总有共同之处,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可惜那时候她心里还在怨自己打错 的一张牌,她没对这句话过多留意。难道…… 女儿还在说:“他呆了很,很长时间……他说,他说,你会很晚回来……他说, 他喜欢我……他来的时候,说很热……他说,我的衣服很难看……他说,会給我买 新的……他说,他喜欢我……”他,他说……这,这很正常的……“ 难道,难道……李继文这个死鬼! “他……他说,你不会生气的……他说,我,他只要我……开心,但是……我 一点不觉得……” “够了!”她暴叫了一声。真的是够了!为什么要在她绣花的时候,让她听这 种破事!简直就是故意要破坏她的心情! 强薇马上闭上了嘴,她的肩膀还颤抖了一下。 “你功课做好了没有?!”她问道。 强薇脸上先是闪过一抹惊讶,继而现出受伤的表情。她没有回答。 “问你哪!你功课做好了没有?!”她厉声问道。 她已经听明白了女儿想说的意思,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不想再听 了。在嫁給李继文之前,她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知道他的癖好,她早该想到会有这 么一天的。区别只在于,她本来以为他会把手往外伸。 “妈妈!他……”强薇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但马上被她打断了。 “薇薇!对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念书才是最重要的事。”她盯着女儿的脸, 严厉地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更要自觉!” “妈妈……”强薇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继父是个有学问的好人。我不想听到你说他的坏话!”她口气冰冷地说。 她没打算拿这件事去质问李继文,因为她知道,就算她真的这么做,也不会有任何 结果,因为她不会跟李继文离婚,也不想惹他不高兴。她不想因为任何事影响他们 之间的感情。 她故意避开了强薇的眼神。 “薇薇,我不想听到你说你爸爸的坏话。说大人坏话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她低头望着绣架上绣了一半的玫瑰花,“还有,薇薇,如果把家里的事跟外人说, 只会让你自己丢脸。听明白了吗?” 房间里一片沉默。 “听明白了吗?”她抬起头盯住女儿的脸,又问了一遍。 “明白。”强薇轻声答道,同时用手背擦了下眼睛。 “乖。”她口气缓和下来,朝女儿招了招手,她觉得现在自己应该拥抱一下这 只受伤的小兔子。 然而强薇后退了一步。 她抓起身边的皮夹,从里面翻出一张50元的纸币来。 “喏,把这拿去买点零食!”她又用捏着纸币的手朝强薇招招手。 强薇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过来。就在强薇 抓住那张纸币的一刹那,她顺势将女儿搂在了怀里。 “薇薇,你继父是妈妈的生命。”她轻声在强薇的耳边说,“有一天,你会明 白,爱情对女人来说有多重要。” 她感觉女儿想从她怀里挣脱,连忙放开了她。 “你是个大女孩了,你得理解妈妈。”她替强薇理了理头发。 强薇看了她一眼,默默将那张50元的纸币塞进口袋,然后离开了她的房间,自 那以后,她再也没听女儿提起过类似的事。 那时候,强薇好像是13岁,这么说来,的确是7 年前的事。 现在她相信,从那时起,女儿就开始恨她了。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但是,她 又能怎么做?难道为了女儿,放弃她多年来苦苦追求的男人?难道为了女儿,她放 弃自己的终身幸福?她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他自己也说过,忠诚是对人性的束缚, 所以,他不会对任何人忠诚。其实,在自己的著作中,他也从未宣扬过从一而终的 两性关系。 “我可不想做道德卫士,我只想做我自己。”很多年前,他就这么对她说过。 “你就不怕被抓?”她为他担心,因为在20年前,多交几个女朋友,就可能被 当流氓抓起来,而他是大学老师,他本来还应该是个道德典范的。 谁知听了她的话,他哈哈大笑。 “所以,人就要学会找同类啊。”他俯下身子闻了下她的脖子,“我嗅一下, 就知道你跟我是同类了。” “听说有很多女生給你写情书。” “那当然,她们哪见过我这么可爱的老师。”他笑道,“我教她们怎么追求她 们喜欢的男生。不过最后,她们好像都开始追求我了。对此,我不胜欢迎。” 凌素芬把头靠在沙发上,心想,在娱乐生活匮乏的20年前,他也总能找到自我 娱乐的方法,他永远知道怎么让自己快乐。他才不在乎这种快乐是否会伤害到别人, 因为他总有办法让你觉得他的快乐比你的悲伤更重要,他也总有办法让你重视他超 过重视你自己。他就是这么个自私自利的衣冠禽兽,但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坏男人。 她相信他也爱她,他曾经把她称为“永恒的情人”,还曾经许诺要把自己的一 切都留給她,但是现在,他真的死了,給她留下的居然是一堆破书。她实在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 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她蓦的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她走到电话机前,迟疑了很久,才拿起了电话。 附录:陈奇自白书(2 ) 我的失眠症是在10年前染上的,这跟我的父母多少有点关联。 他们在世的时候彼此不理睬,即使偶尔说话,也会语带威胁,母亲总是说“你 再不放我,我就杀了你!”父亲则回答她,“要死一起死,童丽,你别想一个人过 好日子!”他们的话说得太真切,以至我信以为真,于是每到晚上,我总是尽力保 持清醒,生怕一旦睡过去,他们真的会互相残杀。我总是觉得我有义务阻止这场决 斗。 但是就像我祖母说的,该来的总会来。 他们是在郊外的一个泥坑里被发现的,两个人都衣着整齐,面容安祥,一点不 象一对彼此憎恨的夫妻。警察在他们脚边发现两个喝了一半的可乐罐头,那里面有 毒药,警察告诉我,他们就是中毒身亡的。很多人都认为他们是殉情而死,但我却 一点都不信。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出事的前一天早晨,母亲穿着小碎花睡衣坐在镜子 前梳头,她不到四十岁,仍然很美,但是严肃的表情却使她那原本天真的娃娃脸急 速地衰老了。她望着镜子里的我说:“小奇,读书很累吧,以后你就会知道,比起 其它事,读书其实很轻松。” 我问她是哪些事,她看着我欲言又止,过了会儿又笑着问我:“小奇,上星期 妈妈跟你一起拍的照片,你知道我放哪儿了?” 出事的前一个星期,她单独带我去饭店吃过一顿饭。那天她兴致很高,打扮得 很漂亮,还叫人給我们两个拍了很多照片。第二天,她就到照相馆把照片全都印了 出来,我没想到这事她办得这么利索,往常她做什么都拖拖拉拉,因此我祖母一直 叫她“懒料货”。 “那些照片你收到衣柜抽屉里去了,第二格。”我提醒道。我母亲不仅做事懒 散,还有点丢三落四,她常常会忘记自己把东西放在哪里。 “去給我拿来吧。”她道。 我給她找来了照片,交給她时,她看了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奇, 你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我的脸色很难看吗? “你……是不是很讨厌妈妈?”她的眼神有点哀怨。 我真的有点讨厌她。我一直希望自己有个最普通的妈妈,但她显然不是。 “你不是也很讨厌我吗?”我反问她。 她脸上一呆。 “说什么呢!你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 “明白了,别说了!”我生硬地打断了她。我不想听她解释,因为我知道她说 的都是废话,我记得她跟父亲吵架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我没有孩子,我 早就离开你了,是你让我生的孩子!你强迫我生的!如果我离婚,我才不要孩子, 那是你们陈家的孩子!” “小奇……” “我上学要迟到了!”我冷冷地说。 她很不高兴,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等等,儿子,你好像已经好久没叫我。叫我一声。”她拉住了我的书包带子。 我看着她,每当她摆出这种表情时,就特别象小孩。 “儿子,你叫我一声吧,我已经很久都没听到你叫我了。”她几乎是在哀求我。 我看着她,她真的很美,但毕竟是老了,娃娃上的皱纹显出一种与命运作无望 抗衡的悲哀。她的头发干枯发黄,她曾经为她的头发费尽了心思,但现在,那头曾 经漂亮的黑头发经过多年的折腾后,终于变得面目全非;在长年的赌气中,她的身 材也变了形,她的腰身已经无可救药地胖了一大圈,她老了。不过她的苍老却使她 更象一个温柔的母亲。 “别这么看着我。小奇。”她道。 于是我不再看她,但心里却永远记住了那一刻的她。当我别过头去的时候,我 感觉她的手朝我伸过来,好像要放在我肩上,我马上躲开了。但是后来,我曾无数 次地幻想过自己靠在她膝上睡觉,她的衣服上一定有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那味道 令人昏昏欲睡。 “叫我一声吧。”她说,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没有理睬她就径自上学去了,对她最后的要求,我一直觉得莫名其妙,直到 我看到他们的尸体。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看见父亲站在阳台上,神情萧索。我担心他出 事,便走过去站在了他身边。起初,他好像没意识到我的存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睛望着前方,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起话来。 “小奇,你妈向我提出离婚了。”他道。 “是吗。”我对这消息毫无感觉,我相信她至少已经提过三次了。 “她想跟别人走。” “她以前也说过。”我希望父亲不要太在意母亲说的话,她经常说些没脑子的 话,说完又忘了。 “她是说过。但这次是真的。我看得出来。她很坚决。那个人比她小三岁。她 脑筋坏了。”父亲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知道吗,她的脑筋已经完全 坏了,坏了。” 父亲胡子拉茬,不修边幅,穿着件有洞的汗衫,神情痴狂,我觉得他已经接近 极限,我很害怕他会说着说着突然从我身边跳下去,于是我顾不得听他说话了,只 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攀在阳台边沿的手,心想,只要它动一动,我就得抓住它。 他后来说了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记得,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不会让她得逞的。”他说。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那个泥坑里,他衣著整洁,胡须刮干净之后,露出久违的 体面温和的脸庞,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曾经威胁说要做这做那,最后真的做了, 还搭上了自己。看着他象好好先生一样睡在母亲身边,我想他是得偿所愿。他终于 可以永远跟她在一起了。 他们死后,我才想起一件事,我记得母亲走的那天,把我跟她一起拍的照片放 进了她的皮包,但我却没在警察还回来的包里找到它们。我把我的疑惑告诉警方, 他们无法解释。于是,我决定自己去他们陈尸的地方找一找。我一共去过那里7 次, 前三次毫无收获,第四次,我在一堆草丛里发现了两张照片的残余部分。有人用剪 刀我跟母亲的合影剪成了两半,然后又把我母亲的那部分剪成了碎片丢在了草丛里, 我没找到我那部分照片,也没找到其余的照片。后来我又去过那里三次,也曾经在 周围仔细搜索过,但始终一无所获。 我至今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的父母不会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