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现场 陈奇没想到,强薇会等在门口。虽然他早该想到,现场就在她家,她应该会在 那里,但是乍一看到她,他还是吃了一惊,接着就觉得心里一紧,她明显瘦了,脸 色不好,头发也有点乱,眼圈还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你怎么了?他很想问她, 但一接触到她焦虑的眼神,他就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她站在大门口望着他,像要走 上前来跟他说话,但等他走近时,她没开口,直到他越过她,她才在他背后叫了一 声:“阿奇!” 他情不自禁地转过头。 可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嘴唇蠕动着,隔了会儿才轻声问:“你……你 好吗?” “还可以。”他朝她笑笑。 “他们说你今天要来,让我回避,但我还是……”她的眼睛在他脸上搜索着, 忽然停顿下来,又轻声问道,“你好吗?”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她的神情让他心痛。 “没什么不好的。我都坦白了,心就定了。”他道。 其实他还想告诉她,他已经能安然入睡了。一开始他觉得心慌,总是整夜整夜 想象着子弹穿过脑壳的感觉,那速度,那声音,那强度都让他感到恐惧至极。但后 来,他慢慢说服了自己,死亡肯定是一瞬间的事,或迟或早,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 天,而且被汽车压成肉饼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感觉肯定比他更难受。他很想告诉 她,他一切都很好,但就在这时,他身后的警察推了他一下。 “快走!”那个警察催促道。 于是他没再说话,朝楼里走去。 她追了上来。 “你……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她喘着粗气问道。 她曾经把身边的积蓄全部交到他手里叫他逃走,还曾经为他设计了一条逃跑路 线,但在她说完自己的提议后,他对她说:“我做惯少爷了,不习惯逃亡。” “阿奇,只要你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少爷,因为我会过 来陪你,我会伺候你,就算伺候你一辈子我也愿意。但你必须得走。你听我一句, 快走好不好?”那时的她焦急地扯着他的衣服,哀求道。 但他还是拒绝了。他不想毁了她,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保护她,他不想事情 发生后又把她扯进来。 “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怎么会……”她跟在他身后唠叨, 见他们登上了楼梯,她忽然快步跑到了他前面。 “喂!你想干什么?不是让你等在楼下吗?!”他身后的警察大声道。 她假装没听见这声呵斥,急急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要来,特意买了你喜欢的 软饮料,就放在冰箱里,我可以……”她望向他身后的警察,“我可以給他喝点什 么吗?他一定渴了,就一点冰的橙汁……” “不行!”警察硬邦邦地答道。 “那……那喝杯水呢?喝杯水总可以吧?”她说着话,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 心一动,她的手真暖和,他真想念这种跟她肌肤相亲的感觉,但是……他忽然感到 有一个小小的坚硬的东西被塞进了他的手里。那应该是个小小的锉刀。他一惊,不 敢低头去看,只是抬头瞪着她。蔷薇,你想让我干吗?越狱吗?他用眼神问她。 她快速放开他的手。 “阿奇,我只想让你舒服点。”她温柔地注视着他,接着又不动声色地对他身 后的警察说,“我只想給他喝杯水,一杯水而已。” “什么喝水不喝水的!等上去问过我们头儿再说!快让开!”那个警察不耐烦 地朝她挥挥手。 她躲到了一边。 直到他们爬上三楼的楼梯,他还感觉她在仰头看他。他知道她会的,他也知道 她的心意,但是他恐怕又要辜负她了。即便手里有锉刀,他也没能力挫开手铐的锁, 他没那个本事,他不是专业罪犯,他是个少爷。祖母在世时,连盛饭他都很少自己 动手,更别说干这种需要使用锉刀之类工具的粗活了。 像上次一样,杜森在房间里等他。 “你好。”看见他进来,这个身材圆胖,穿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转过身子跟他 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他“嗯”了一声。这些天来,杜森是对他最客气的警察,但这种礼遇反而让他 感到不安,他不明白他已经全都坦白了,杜森为什么还要问个不休。 “刚刚我听到你们说话了。你跟那个女孩。”杜森温和地注视着他,“她很关 心你啊。” “是的。”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想到了手心里的那把小锉刀,刚刚进门 时,他已经把它悄悄丢在了墙角里。 “我对她的过去了解吗?”杜森走到他跟前问道。 “她的过去是个噩梦。”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对,我当然了解……但是没 什么好说的。” 杜森朝他身后的警察作了个手势,那人为杜森倒来了杯茶。 “我刚刚又看了一遍你的口供记录。呵呵,我发现你说话真的很爽快。”杜森 喝了口茶,道,“在杀人嫌犯中,你是我见过的最爽快的一个。” “我不想給任何人带来麻烦。”他平静地说。 “谢谢你的合作。” 他很惊讶杜森会这么说,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只是这个老狐狸的惺惺作态, 后面肯定还有不少难题等着他,今天他被叫到这儿来可不是来闲聊的。所以,他没 说话。 “好吧,我们言归正传。”就像上次那样,杜森翻开了他的谈话记录,他等待 着,“你曾经说,你带了钥匙打开了李教授家的门,是不是?” “是。” “钥匙呢?” 这个问题他也回答过。但他不介意再回答一遍。 “我交出了我的钥匙,就在他们抓住我的时候。” “对,据说你拿出一把钥匙交给他们,以此证明,你是用钥匙进的门。” “我是用钥匙进的门。”他道,忽然看见杜森拿出一把钥匙来。 “这就是你交给警方的钥匙,请你示范一遍你是怎么进的门。”杜森把钥匙交 給他,同时命令他身后的警察道,“把他带出去。”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那个警察走出了门。 如他所料,他把钥匙插进锁孔,但没能打开门。 “你能肯定这是这扇门的钥匙吗?”他被再度带进屋后,杜森问他。 那把钥匙当然不是。但那又怎么样?他不是已经认罪了吗? “你说你反锁了你女朋友的房门,为的是不想让她受牵连。她也的确被反锁在 房间里,早上是钟点工給她开的门。”杜森指了指他手里的钥匙说,“我今天试过 这把钥匙,它的确可以反锁你女朋友的房门。我想至少,在这一点上,你没撒谎。” 他抬头望着杜森,没说话。他没想到还会有人费心思去研究那把钥匙。 “我想知道,既然这把是你女朋友房门的钥匙,那么,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进的 大门?如果是用钥匙,那钥匙在哪里?”杜森注视着他问道,但还没等他开口,又 连忙补充了一句,“我已经看过你女朋友的口供记录了,她说她没給过你任何钥匙。 那好,你提供給警方的钥匙是从哪儿来的?” “她撒谎!她給过我钥匙!”他几乎脱口而出,他很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是想保护他,她不愿意承认他曾经有机会在那天晚上反锁她的房门。但是,他需 要她这么做。 “她給过你钥匙?几把?”杜森问。 “两把。一把是大门,一把是她的房间。你想想,如果她没给我钥匙,我哪儿 来的钥匙?我可不会去偷偷刻她家的钥匙,没那必要!” “那把房门钥匙在哪里?” “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时候?”杜森皱皱眉。 “不清楚,但肯定是在出事后。那天从她家回来后,我把那两把钥匙都放在书 桌抽屉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好几天我都只看见一把。他们样子不一样,一把 是普通钥匙,一把是十字的。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丢失的是房门钥匙,我不知道它到 哪里去了。”这件事,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他从来没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所 以他从来没细想过,“我也找过但没找到,我的抽屉很乱,常常会有东西不翼而飞, 但有的东西,过不多久又会自己出现,所以我也没特别在意……。总之,她給过我 两把钥匙,我也是真的用钥匙进的大门。” “你的抽屉的确很乱。”杜森点了点头。 他翻过我的抽屉? 看到他露出惊讶的表情,杜森笑着解释道:“我刚刚翻过你的抽屉。所有的。” 好吧,用警方的话说,那应该叫做“彻底搜查”。 “找到了吗?”他问。 “找到了。”杜森说。 他真想对这个胖子怒吼,既然找到了,还啰嗦什么!现在他觉得他们前面说的 一切都是废话。 杜森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用戏弄的口吻说:“就在你的书桌抽屉里,第一格, 最显眼的地方。” “这不就对了?我提供給警方的是强薇房间的钥匙,而你刚刚找到的是他们家 的房门钥匙。”他有点不耐烦了,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废话。 “是啊……呵呵,理论上讲,应该是这样。”杜森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把钥匙, 他一看就觉得非常眼熟。 “没错,应该就是这把。” “那么请你再试试。”杜森笑着说。 看人家用钥匙开门,有那么好玩吗?他很想问问这个无聊的胖子。 他拿着那把钥匙,在一个警察的押送下走到房门外面,把钥匙插入了锁孔。他 满以为钥匙会很畅快地转动起来,但不知为何,它就是死死地卡在那里,一动不动, 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怎么搞的?难道这不是原来那把房门钥匙?…… “怎么样?”他回到房间后,杜森问他。 他摇摇头。 “打不开。”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记得原先的那把钥匙非常灵活,“会不 会是他们家换了锁?”他猜测。 “呵呵,他们没有。”杜森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那把钥匙,“你觉得这 把钥匙跟你原来的那把像吗?” “很像。”他低头看着那把钥匙说道,“都是十字的。” “案发后有谁到过你家?”杜森问。 “都来过。”他想了想,才回答,“先是她的母亲,就是那个白板。” “白板?” “她是我祖母的牌友,以前常来我家打麻将,因为她老是把脸擦得雪白,所以 我祖母叫她白板。”他笑了笑。 “有趣。”杜森也笑了笑,又问,“还有谁?” “方智闻和思慧也来过。” “他们来干什么?” “没什么,闲聊。智闻是我的死党,思慧又是个爽快人,我们经常一起吃饭。 当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也有点紧张,想问问情况。” “他们在你那里呆了多久?” “几小时吧。智闻比较忙,每次都叫思慧自己先来,反正我也认识她,就跟她 先聊几句。思慧性格很开朗,跟她聊天非常愉快。”不知为什么,每次提到钟思慧, 他的心情总会好许多,“别看她表面粗枝大叶的,其实她很细心。有一次,她来的 时候带了瓶四川辣酱,原来是我有一次提到我去四川玩的时候,吃到过那个牌子的 辣酱,觉得特别好吃,可惜在S 市买不到,没想到这话她倒记住了,那是她让她同 学的家人特意从四川寄来的。你说她是不是很有意思?” “嗯,你说的对,她很细心。”杜森笑着点头,又问,“还有谁?” “还有……嗯……”他不想说强薇的名字,但他也明白,想隐瞒是不可能的, “还有,强薇也来过。” “听说她每天都来找你。” 他躲开了杜森锐利的目光。 “那当然,我们是情侣。” “强薇的母亲凌素芬来找你干什么?她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警察发现尸体后的那天晚上,其实她不是来找我,她是来找强薇的。那天她 有点神经质,到处在找强薇。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强薇,但我知道她们的母女 关系一直很紧张。尤其是近一年。” “蔷薇小姐那天晚上去了哪里?” 他低头沉吟片刻才说:“她去长途汽车站了。她是去买车票,她希望我走。” 他想到了当时的情景。她急匆匆从外面进来,一进屋就赶紧把门关上,然后,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和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把路线都写在这上面了,你照着转车就行。我相信,你只要照我写的转车, 他们暂时不会发现你。还有,做假证件的曾经往我家信箱塞过名片,我留了下来, 现在正好能用上,我已经问过了,做一张假身份证300 元,再加两百,还可以做得 更精细一点。”她说完又从她的小皮包里拿出一个小塑料包来,里面都是人民币, 既有百元大钞,也有一元的硬币。 “这里是6734元,你拿着,虽然不多,但节省点还可以挡一阵。你现在去银行 提款,会引起怀疑的,这钱是我平时存在身边的,有打工挣来的,也有我妈給的零 花钱,我没存银行,所以别人不知道。你带着路上花吧……”她把那个脏兮兮的塑 料包塞在他手里,抬头一接触到他的眼神,眼圈就红了,“阿奇,我会来陪你的。 你放心。” 但是仅隔了两天,她就向警方承认,是她自己杀了人。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 可能弃之不顾? “你说,她们的母女关系近一年特别紧张,为什么?”杜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 思绪。 “还不是因为那个死老头。”他道。 “那件事——好像是从强薇13岁就开始了吧。那她们的母女关系应该一直都很 紧张,不是吗?”杜森盯住他的眼睛。 “是,但最初白板对她很好,給她很多零花钱,也经常带她出去玩。”他摇头 叹息,“我不知道她那时是怎么想的,我觉得她完全是为了取悦母亲才忍受那一切 的。那个老头一开始对她只是猥亵,后来见老婆没太大反感,她又这么软弱可欺, 于是就得寸进尺。她16岁那年还怀孕过,白板带她去打了胎。蔷薇告诉过我,那时 候她曾经想告发老头和她老妈的,但白板跪在地上求她,于是她就又心软了。她后 来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钉一个插销,这样老头就不能随便开门进她 的房间了,确实,从那以后老头是收敛了不少。但这个混蛋死性不改,没过半年, 就又开始对她毛手毛脚了,后来还开始向她求爱,说她給他带来了无穷的灵感,他 叫她——洛莉塔,給她写过很多情书。强薇給我看过两封,文采倒真不错。毕竟是 作家手笔,很动人,至少我是写不出来。” 他发现杜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一年前,李继文提出想跟白板离婚,跟强薇结婚。白板当然很生气,她揍了 强薇。还威胁说要杀了强薇和老头。后来可能是害怕她真的会这么做吧,那个老头 就没再提那件事了,但从那以后,他们两人的感情就没以前那么好了。”说到这里, 他不禁笑了起来,“很奇怪,白板好像硬是认为强薇爱上了那个老头,不管强薇怎 么解释,她都不听。后来,强薇把我带到了她面前,你猜她对强薇说什么?” “什么?”杜森饶有兴趣地问。 “她说,你不要随便带个男人来給我看,就以为可以骗倒我!李继文这样的男 人,有哪个女人不喜欢?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我知道你早就憋着想取代我了!”他 笑了起来,现在想想都觉得他当时听到的话非常荒谬,“虽然李继文长得英俊,学 问口才都很出众,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他毕竟六十多了。强薇告诉她老妈,她 爱我,只要我要她,她要跟我结婚,但那个白板好像没听见一样,恶狠狠地瞪着她 说,你是在逼他是不是?你看我不同意,就找个男人来逼他是不是?告诉你!李继 文这辈子都是我的,你耍什么花招都没用!” 他看见杜森的眉毛向上跳了跳。 “在我眼里,白板就是个神经病。根本不配作母亲。”他冷冷地说。 杜森温和地笑了笑,问道:“之前你说那钥匙是你自己配的。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强薇給过我钥匙。”他停顿了一下,“其实,那两把钥 匙是我向她要的。我对她说,我想随时来看她,如果看见老家伙欺负她,我会保护 她。当然这理由不够充分,但她受了感动,还是給了我钥匙。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 我想干什么,其实我早就想干掉那个老头了。自从,他找过我之后。” “他找过你?”杜森感兴趣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陈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六十四岁的知识分子, 大学教授,强薇的继父,让他放弃强薇,而理由居然是,这个混蛋自己想跟强薇结 婚。“你说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这一次不是没听清,而是想威慑对方,你有 种給我再说一遍!你这道貌岸然的混蛋! 可是李继文丝毫没被他的恶声恶气吓倒。 “不要意气用事。小陈,现在是两个男人在谈话。”李继文高大的身材在公园 的亭子前面投下了一个狭长的阴影,他背对着阳光,脸孔模糊,但声音却依旧清晰, “我爱她,她給了我创作的灵感,也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你爱她?”这句话让陈奇既想挥拳过去,又想笑。60岁的男人奢谈爱情本来 就够恶心的了,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继女,一个长期遭受他性骚扰的弱小女孩, 那简直是恶心到了极点。 “爱情不需要隐瞒。其实在很多年前,我就喜欢她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她 那个可怕的母亲结婚?”李继文歪头看着他,目光慢慢移向路边的一株小野花, “我第一次看见她,就惊艳于她的美貌,我知道她以后一定会长成一朵娇艳的蔷薇, 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是了,非常美……小陈,你是无法理解那种在夕阳下欣赏一朵 花慢慢盛开的心境的。你太普通了。”李继文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你跟她之间那也叫爱情?你一直在骚扰她!你干扰了她的成长!你还有脸说 什么爱情!爱情至少应该是两厢情愿的!你向她动手的时候,你有没有问过她,她 要不要?!就算她说要,那也不算数,那时候她才几岁!”他大声回敬这个欠揍的 衣冠禽兽。 李继文温和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摸了下腕上的手表。 “小陈,我对爱情的看法跟你不同。我觉得真正的爱情是滋生在征服之后的。 当你明白征服的乐趣,你就会对爱情产生新的想法,啊……那简直是妙透了。”李 继文得意地笑了,接着又低声说,“如果你想得到她,何妨等一等?” “等一等?” “等我死了。也许10年,也许20年后,等你成了一个有经验的男人再来找她。 我保证,我会把她教得很出色。她会成为一个跟你旗鼓相当的女人。” 陈奇冷笑一声。 “我从来没觉得白板很出色。她可是跟了你十几年的女人。” “白板?”李继文很疑惑。 “她擦的粉。”陈奇不耐烦地指指自己的脸。 “哈哈,原来是这样!”李继文居然大笑。 “你也觉得她不够出色吧。”陈奇讽刺道。 “她以前也很漂亮。她跟蔷薇最大的不同是,她从小生长在一个贫穷的家庭, 她为生计打算得太多,慢慢把她的性格磨坏了。也就是说,她太爱算计了,爱算计 的女人是美不起来的。所以我給蔷薇很多零花钱,可惜,很多时候都让她妈妈搜走 了。”李继文对此似乎也很无奈,“看见她被素芬欺负,我也很难受。当然,女人 之间的斗争往往是因为男人。所以,我想结束这一切,从中作个选择。我选择蔷薇。” “你不觉得你的年龄大了点?”陈奇真想问他行不行。 李继文漠然地注视着他,平静地说:“年龄不是问题。我曾经让她怀孕。” 什么!怀孕!陈奇觉得自己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他听到李继文继续在说话。 “……我没让那孩子出生,虽然我也很希望有个我跟她的孩子,但我觉得她那个年 龄不该生孩子,而且我没心情照顾小孩。所以,小陈,我会保护她的美貌,我会給 她幸福、快乐和终身难忘的刺激。跟我在一起,蔷薇得到的,一定比她失去的多得 多。”李继文望着远方,仿佛在自言自语,陈奇听到他说,“以前是我征服她,现 在就轮到她来征服我了。我等着她。” 征服,是不是就是指一方让另一方倒下?陈奇想。好吧,那就成全你。 “我就是从那时起下决心要杀了李继文的。”陈奇回过头,平静地望着杜森, “其实,在这次之前,我还干过三次,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天帮忙,每次都被他 逃脱了。” “你干过三次?”杜森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并示意屋子里的警察搬了张椅子 放在他面前,“请坐。”杜森指指那张椅子对陈奇说。 陈奇慢慢踱过去坐了下来。 “你怎么干的?”杜森感兴趣地问道。 “就在他跟我谈话后的第三天,我跟他在马路上有一次巧遇。那天下午我没课, 一点左右就从学校往家走。我看到他在马路对面走,我们两人分别在马路的两边, 我在这边,他在那边,但是他的位置稍微靠前,就像这样,”陈奇一边说一边用戴 着手铐的手打着手势,“我们的位置如果用线划出来的话,应该就像一个平行四边 形。” 杜森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你在他身后,并且在马路对面,所以他看不见你。” “是的。”陈奇望着杜森背后的那幅山水画,点了点头,“我看见他走进一家 私人牙科诊所。诊所很小,但灯光很亮,透过玻璃门,我可以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诊所里就他一个病人,他在跟医生说话。我预计他会在那里呆上一阵,因为我看见 他在床上躺了下来。顺便说一句,我是躲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后面朝那边看的,因为 诊所前面很干净,我怕他们一抬头就会注意到我……呵呵,其实那次完全是巧合。” 陈奇禁不住笑了起来,“如果当时我没看见电话亭上的小广告,我就不会想出那个 计划。” “小广告?” “那是一张私人出售汽油的小广告。私自搜集汽油,然后再非法倒卖,这是一 种新的谋生方式。”陈奇解释道。 杜森点头表示能够理解。 “我打电话让他们带一桶汽油到牙医诊所门□易,他们说六、七分钟后就能送 到那里。于是,我就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个打火机,又到文具店买了一个整人玩 具,还向他要了一个纸板箱。” “整人玩具?” “是近些年小孩子很喜欢的东西,我看见我的学生玩过。我买的那个是根据粪 便的样子仿制的,简直可以以假乱真。”陈奇笑着说,“我买完该买的东西,汽油 贩子也差不多到了。我让他到拐角的文具店取钱,从文具店可以看见汽油瓶所在的 位置,我对他说,如果他不放心,怕人偷偷提走汽油瓶,可以打开瓶盖。因为偷汽 油需要速度,如果还得先拧上瓶盖,这样就很容易因为耽搁时间而被抓住。汽油贩 子听了我的意见,把汽油瓶放在我指定的位置后打开瓶盖,接着去了拐角的文具店。 我在文具店放了个信封,汽油贩子拿到钱后马上就走了。” “我观察过,在汽油瓶的前方,有一个正方形的坑,我不知道那个坑是作什么 用的,但我估计它至少有二、三十公分的深度,对我来说,那已经够了。我走到马 路对面假装不经意地踢翻汽油桶,汽油按照我预想的方向,流进了那个坑,我把纸 板箱遮盖在那个坑上,然后把假粪便放在那个纸板箱的旁边。很幸运,我做的一切 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李继文仍然在补牙。我知道李继文的路线,我知道他会朝那 个方向走。我想他有很大可能会因为想躲避粪便而踩在那个薄薄的纸板箱上,而纸 板箱无法承受一个人的体重,按照我预想的,他会一脚踩进那个满是汽油的坑,到 时候只要他一掉进我设的陷阱,我就把打火机扔进去。当然,我承认我的计划不算 周详……最后先走出诊所的是那个牙医,她好像要到隔壁的店铺换零钱,结果发现 了地上的假粪便和纸板箱,我看见她用扫把去扫那个假粪便,后来就把它拿了起来 ……哈哈,她一定以为那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这个计划虽然用心险恶,但的确很孩子气,难怪会失败。”杜森温和地说, “好吧,说说你的第二次。” “第二次是在他的车里动手脚。李继文有一辆车,但他很有意思,上下班不是 打的就是坐公共汽车,从来不开车。我曾经租了辆车跟踪过他,我感觉他开车出门 完全是自娱自乐。” “怎么叫自娱自乐?”杜森问道。 “无论是开车在高速公路上兜风,还是到郊区的山下静坐,或者是到红杉公园 的河边喝茶,他都是一个人,我从来没见过,有别人跟他同坐那辆车。那辆车好像 就是他的私人天地。” “红杉公园?” “就在E 区。” “我知道那个公园,他在河边喝茶?” “是,除了热茶之外,他还会带点吃的,比如烤鸡、面包、色拉之类的,通常 他会在河边坐好久。每次都至少半小时。” 杜森的眼珠在眼眶里左右移动了两下。 “你刚刚还说,他去郊区的山里静坐。你能记得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大致能够记得。”陈奇觉得好像无意中踩进了水塘,又湿有凉的感觉 从他的腿慢慢在身体内部弥漫开来。 “怎么啦?”杜森马上捕捉到他的情绪。 “我父母就死在那附近。” “啊,你的父母。我记得好像是在F 区的小教堂山下。” “差不多。” 杜森瞥了他一眼,问道:“过几天带我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好。如果需要的话。”陈奇漠然地点了点头。 杜森喝了口茶。 “接着说你的第二次谋杀。你说你在他的车上作了手脚?”他提醒道。 “有一次,他去公园喝茶回来,半路上下车去买东西,他忘了关车门,车窗也 开着,我就乘机拉开他的车门,在他的茶杯里下了安眠药。” “然后呢?” “他在车上打了个很长时间的电话,打完后就差不多到家了,他没喝那杯茶, 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 “呵呵,这次的计划比上次像样一点,不过还是以巧合为基础。如果那天他没 有下车买东西,你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你是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吗?” “对,我是事先准备的。所以也不完全是巧合。我跟踪他后发现他经常会半路 下车干点什么,几乎每次都忘记关车门,于是我事先买了安眠药,把它们调成了水, 装在一个小瓶子里。这样操作起来更方便。……可惜还是没成功。”陈奇自我解嘲 地笑了笑。 “那么第三次呢?你应该花了更多的心思吧?” “是的,第三次我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怎么设计的?” “我在他必经的路上埋下了一个陷阱。他每天清晨6 点都会到附近的公园去散 步。从他家到公园,既有大路,也有小路。他习惯走那条僻静的小路。我在小路上 事先扔了一张他自己的照片在地上。这可以保证,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会注意到 那张照片,也不会有别人低头去捡那张照片。我在照片上钻了个小孔,在那个洞了 穿了根线,这根线的另一头压在他身边一堆杂物上方的七八个箱子下面。那堆箱子 当然是我放的。我把空箱子垒在一起,箱子和箱子之间都只接触很小的一部分,在 最上面那个箱子上,我放了一个冻鸡。他拿起照片时,会牵动那根线,箱子本来就 摇摇欲坠,按照我的预想,冻鸡就会正好砸在他头上。之所以用冻鸡,是因为,它 很可能会被过路的家庭主妇捡回家,也容易让警方认为是从某个居民家里掉下来的。” “呵呵,继续。”杜森道。 “那一次,我真的花了不少时间,无论是照片放置的位置,线的长短、箱子的 大小和放置角度,还是冻鸡的重量,我都是精确计算过的,还做过很多次实验,按 理说,冻鸡必然会砸在他头上,他即便不死,也来个脑震荡。可惜,最后还是失败 了。” “怎么失败了?” “我看着他精神抖擞地穿过那条小路去了公园,就证明我失败了。但是……” 陈奇始终觉得当时这件事有些蹊跷。 “但是什么?”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没注意到地上的照片,但等他去了公园后,我再走进那 条小路,却发现我的陷阱不翼而飞。照片、冻鸡都不见了。那些箱子也被整理好了, 放在地上。” “那根线呢?” “线被丢在了地上。”陈奇注视着杜森道,“也许是李继文发现了那个陷阱。” 杜森猜测道。 “我算过,他通过那条小路,只用了一分钟,他没时间做这些。而且,就算他 发现那是个陷阱,他也不会有闲心把纸板箱收拾好。”陈奇注视着杜森,“我可以 肯定我设计那个陷阱时周围没有人,我也没把这些告诉过任何人。那时候,蔷薇还 没起床,白板也是,关于这点,我曾经向他家钟点工证实过。所以,我不明白这是 怎么回事。我想,唯一的解释是,在李继文进那条小路前,有个好奇心很重的清洁 工先中了招,她拿起照片的时候,被冻鸡砸到了,为了补偿自己,她拿走了冻鸡。 那个时间,好像只有清洁工会路过那里。” “关于这件事,你还作过其它的调查吗?” “我没找到那个清洁工,也没从人问到什么,因为在那个时间,的确很少有人 经过那条小路。最后我只好放弃了。我准备进行下一次谋杀。”陈奇朝杜森笑了笑 说,“别怪我狠毒,对李继文,我真的觉得对他怎么做都不过分。” “这么说来,这次的筷子事件也是你经过精心策划的谋杀?”杜森皱着眉头笑。 “我的计划还没实施。”陈奇摇了摇头,把目光望向窗外,“我觉得谋杀首先 要考虑的就是凶手如何全身而退,这就需要时间排练,我本来有另一个计划,预计 在两周后实行。可是……” “可是什么?” 陈奇感觉杜森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低下了头。 “可是那天他在饭桌上,大肆宣扬他喜欢的一本书——纳博科夫的《洛丽塔》, 他说他也要写一本内容相似的书,他还说,他会写得更详细,更真实,也更有感情。 其实,他就是要把他的真实经历写下来。”陈奇抬起眼睛直视着杜森,“当他说完 这句话后,我就下了决心。我不能让他活过那天晚上。” 房间里安静了一秒钟。 “这一点,你在上几次的讯问中没有提到。为什么?”隔了会儿,杜森道。 “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陈奇耸耸肩,“反正我的杀人动机是很明确的,只 不过他的这几句话,让我把行动提前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很兴奋。”陈奇眯起了眼睛,“那天晚上,他好像喝多了,不断找话刺激我 和蔷薇,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冷静的人,但是那天我最终还是没能冷下来,我真 恨不得……”陈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那天晚上,他就是这样在饭桌下面紧紧 攥着一把叉子,李继文低头喝汤的时候,他差点把叉子朝他的头顶扎过去。 “李继文除了提到这点,还说了什么?”杜森问道。 “他同意我跟蔷薇结婚,但是,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他让蔷薇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呵,你知道他接下去说什么吗?”陈奇望着前 方,觉得自己的交谈对象好像不是眼前的人,而是墙上的画。 “他怎么说?” “他说,蔷薇得陪他去一次欧洲。”说到这儿,陈奇把地板跺得咚咚响,“你 说!我怎么能让他活下去?”他失去控制地大叫道。 杜森冷静地看着他问道:“他这么说,别人是什么反应?” “白板当然很生气,马上就说他发神经,接着就开始抱怨菜没烧好,一会儿又 说自己头痛浑身没力气。其他人么,方智闻没表态,在这种场合,他一般都会保持 沉默,但思慧听了这些话很气愤,但她没说话,一直盯着蔷薇看,好像很担心蔷薇 的情绪。但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了解蔷薇,她是不会跟他正面起冲突的。” “强薇没发火吗?”陈奇平静了下来。 “当然没有。李继文说完,她就起身去上厕所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李继文有没有旧话重提?” 陈奇点了点头。 “哈,他还真的说了,他说他喜欢瑞士和奥地利,问蔷薇有没有兴趣。” “她怎么回答?” “她说,她以后会跟我一起去欧洲。” “李继文怎么说?” “他没生气,就是像条狼那样笑嘻嘻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才大口开始喝 口葡萄酒,接着又抱怨自己的牙不好,说不能吃酸的,但葡萄酒对身体又很好,不 能不吃,总之,他说了很多诸如此类的废话。没人想听他说这些,白板整个晚上一 直在生气,方智闻则一直在拍他马屁,说了很多奉承话,什么李老师德高望重,才 华横溢等等。虽然是老头的生日,但我们只是最后装模作样地吃了点他的生日蛋糕。 除了老头自己大家都没什么情绪。” 杜森沉思片刻后,问道:“你们在说这些的时候,钟思慧在干什么?” “思慧啊,”陈奇想了想道,“她一开始在跟蔷薇谈电影,后来蔷薇问起她妈 妈的病,她们就开始聊化疗的事了。我也是那天才知道,原来思慧的妈妈得了乳腺 癌,最近一直在做化疗。李继文后来也加入了她们的讨论,说了很多关于化疗啊, 癌症治疗方面的事。本来思慧一直不理他的,后来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渐渐被他 的话吸引了,还请教了他一些问题。只是……” “你想到了什么……”杜森盯着他的脸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说说。” “你不会感兴趣的。只是我的一个感觉。”陈奇觉得那感觉就像眼前飞过的小 虫,根本不足以引起关注。 “说。”杜森命令道。 陈奇迟疑了片刻,最终无奈地点头。 “好吧。你听了也许会觉得很无聊……”他扫了一眼杜森,“按理说,李继文 应该是不认识思慧的妈妈的,但那天听他的口气,他好像不仅认识她,还对她很熟 悉。我有这样的感觉,但不能肯定。” “是什么让你有这种感觉?”杜森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他说话的口气,……他好像知道思慧的妈妈得了什么病。因为她们起初聊的 时候,并没有明说思慧的妈妈是得了什么癌,只是说因为生病在做化疗,她的妈妈 最近脱发很厉害,思慧想給她妈妈买瓶促进头发生长的洗发水,她在问蔷薇的意见。 李继文在旁边听着,忽然就插了进去,说了很多乳腺癌患者的日常护理,又说了怎 么养头发,怎么补充营养,等等,我觉得他好像很了解思慧妈妈的病情。但是,可 能是他后来的话题把她们吸引住了,所以她们没注意这些……” “你认识思慧的妈妈吗?” 陈奇摇头。 “我不认识。我只知道思慧也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她父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她是她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她们母女感情很好。所以思慧经常拿自己的母亲跟白板 比,总是说白板不配做母亲。思慧很为蔷薇打抱不平。” “钟思慧跟强薇小姐的关系怎么样?” “她们的关系?”这个问题让陈奇有点意外。 “强薇小姐有没有在你面前说过钟思慧的坏话?我知道女人之间,即便关系再 好,私底下也常常会对一些小事有所抱怨。” “哦。没有。”陈奇立刻说,“她们是真正的好朋友,无话不谈。我从来没听 到她们中的谁讲另一个的坏话。蔷薇常常说,幸好她上中学的时候有思慧这个朋友, 否则她可能早就自杀了。她以前出走,都是思慧资助她的。” “她以前出走过吗?” “她15岁的时候出走过一次,还有一次是在高中毕业前夕。那个老头很希望她 考大学,已经給她都计划好了,但她不想考大学,只想摆脱他,离开这个城市。那 时候,我们还不认识。”陈奇停顿了片刻,又纠正道,“不,应该说是她认识我, 我不认识她。” “我看过你的自白书,我明白。”杜森道。 “她跟思慧关系很好。”陈奇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互相关心,彼此照顾,无 论什么事都会为对方着想。其实她们两人有很多不同点,蔷薇的性格软弱,有点悲 观,有点敏感,思慧却很开朗,无论什么事都会往好处想。这可能跟她们从小的经 历有关。听说思慧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她父亲本来想不要她了,是她母亲坚持花 钱給她治疗的,后来她的父母就是为此离的婚。……啊!”陈奇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怎么?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我想说,白板也可能认识思慧的母亲!” 杜森露出半是惊讶半是感兴趣的表情。 “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饭前思慧跟她母亲通电话,我听见李继文跟白板在离思慧不远的 地方说话。李继文说,应该让她一起来吃饭。白板挥挥手说,得了,你又不是不知 道,她不能吃油腻的。他们说话时,脸朝着思慧的方向,思慧没看见他们,但我正 好在他们身后,我听见了这两句。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说到这儿, 陈奇笑起来,“后来在里面一个人太无聊,胡思乱想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件事。当 然,也许是我理解错了……” “人的直觉有时候是很准的。”杜森鼓励道,“你还有什么困惑,干脆一起说 出来吧。” “现在,暂时没有了。”陈奇低头看着地板。 “你没有,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你。”杜森的声音从他的脑袋前方传来,他不 由地坐直了身体。“你说你离开的时候,曾经关过盥洗室的灯,是不是这样?”杜 森问。 又是那盏灯。到底这个人为什么要揪住这个灯不放? “是的。”他看着地板,皱了下眉。 “你可以肯定吗?” “嗯。” “好,现在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关的灯。” 关灯有什么好试的?他心里不耐烦地想。但看见杜森站起了身,他也只得跟着 站了起来。他们一起走进了盥洗室。 “关灯,是很容易。”杜森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 他假装没听见。 杜森关上了门,命令道:“请你再说说,关灯之后你是怎么离开现场的。” “嗯。”他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瞄了一眼墙上的开关。 “开始吧。”杜森道。 陈奇走到了那个开关前,把手指按在了那个开关上。 “我先关了灯,然后走到了窗口……”怎么回事?他按下开关后,亮起来的居 然是抽水马桶上方的一盏紫色小灯。 “关灯,是不是很容易?”杜森好像在揶揄他。 “我发誓,我那天就是按的这个开关关了日光灯,它一定是坏了……”他觉得 自己的声音发抖,脸有点发烫。 杜森很宽容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像让他不要介意。 “接着说,你关了灯之后干了什么?” “这些我在前几次已经说过了。我关了灯,顺着空调架子爬了下去,因为穿了 鞋套,爬墙的时候,鞋套掉在了隔壁家的院子里,我的腿则被楼下人家院子里种的 一排月季花扎破了。幸亏楼下没人,我后来从底楼的围墙里翻了出来。”他站到窗 前往下看,声音越来越低。 “你说的月季花在哪里?指给我看。”杜森走到他身边。 楼下的月季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排茂盛的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 “这是什么?”他自言自语,心想,会不会是蔷薇干的?为的让他的证词不成 立。偷偷把月季移走,换成了别的? “你说的月季呢?”杜森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我不知道,之前那里是有月季,至少有十株……” 杜森慢慢在盥洗室踱了几步,又回头注视着他,问道:“你用筷子插入李继文 喉咙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他的心跳或者查看他的脉搏?” “没有。我怕这么做会吵醒他。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不,他肯定是睡着 了,我看见他的胡子在动。”陈奇莫名地紧张起来。 但杜森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 “你知道怎么打开这个日光灯吗?” “我不知道,原来的开关……就是这个。”陈奇指着之前按过的那个开关说道,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地撒这个谎。 杜森走到盥洗室外面,“吧哒”一声按下了开关,陈奇头顶上立刻亮起一盏日 光灯。 “这是……” “你之所以无法用卫生间里的开关打开日光灯,是因为它在卫生间外面。”杜 森又“吧哒”一声关了日光灯,“呵呵,设计有问题,但是,只有不住在这里,而 且还是第一次进卫生间的人才会弄错。” 他呆立在那里。 “所以,陈奇。”杜森走到他身边,声音低沉地说,“你没有关灯。你连开关 在哪里都不知道,但你坚持说,你自己关了灯,虽然我相信你是用钥匙开的门,但 是,你的钥匙不对头,你说你爬墙到楼下的院子曾经被月季花刺到,但你也看见了, 底楼的院子里没有月季花,其实,这个案子的疑点还不止这些,但我觉得单凭这些, 就已经足够让我怀疑你的所有说词。而且,我有个感觉。” “什么?”他紧张地问道。 “你的第四次谋杀可能也失败了。” 他瞪着杜森,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掺和进来,也许是因为你想保护某个人,也许是 因为你真的很笨,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只想找到真相。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回去后 再好好想一想。整理一下你的记忆,我下次再见你时,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 他刚想说话,杜森又说了下去:“不要以为你坦白了,事情就结束了。你要明 白,不管是你想包庇谁,还是谁想包庇你,都没用。我总会查出真相,而且很快。” 杜森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眼睛。 陈奇自白书(3 ) 父母死后,我便搬离原来的住处,跟祖母同住。我满以为我的失眠症会随着父 母的离去而好转,结果却事与愿违,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仍然夜不能寐。祖母认 为我是恶鬼缠身,为此她特地到寺庙给我求了一个护身符回来,命令我日日放在枕 头下面,但收效甚微。于是,她又强迫我每天晚上喝一杯牛奶,后来又建议我多做 运动,比如晚上到几条街之外为她和牌友买小馄饨和生煎包,或者整天陪她逛街。 有一次,她还强迫我喝下一种异常难吃的深棕色药水,她告诉我,这是一种名 叫“忘心茶”的东西,由一位隐居乡间的世外高人亲自调制,据说这位隐士从中国 最南边过来,祖上曾出过御医,后来家族中逐渐也出过几个象样的人才,但时世弄 人,传到他这一辈,就什么都不是了,如今只好在乡间种地为生,偶尔也替人治疗 疑难杂症,据说屡有奇效。隐士对祖母说这剂药方曾经治愈过不少失宠后妃的失眠 症。祖母对此深信不疑。 “那才是真正的失眠,你这算不了什么。”祖母对前尘往事有一种浪漫的迷信, 因而她近乎迷恋地喜欢隐士的故事,对他为我配置的棕色药水更是视若珍宝。而我 却觉得,这个所谓的隐士不过是个巧言令色的江湖骗子,他所说的话,我一句都不 信,但我最后还是经不起祖母一再坚持,喝下了所谓的“忘心茶”。喝完之后,我 大泻了一下午,随后就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才中午才醒来。以后的几天,我果然 都睡得很好。祖母为此欢心鼓舞,马上提出要重重酬谢这位隐士。 一周后,祖母亲自带我去隐士的住处拜访他,我们换了两趟车,前后花了两小 时才到达他的住所。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农家院落,格局跟大部分郊区的农舍差不 多,大院子,水泥房,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口小井。 隐士大约六十多岁,身材肥胖,蛋形头上几乎没有头发,要不是只有一只眼睛, 他看上去还是相当和善的。他朝祖母一个劲地笑,祖母把我介绍给他,他用那只异 常独立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看我,说:“啊,你孙子?”,祖母说是。“有没有好点?” 他突兀地问我。我连忙说好多了。“有心结的人喝了才有效,你看来是有心事啊。” 隐士和蔼地说。他可能也知道我父母的事,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开始跟祖 母拉起家常来。他邀请祖母跟他一起坐在院落里喝茶。 “本来用井水泡碧螺春最好了。不过光有井水也没有用。我的茶叶都是去年留 下的陈茶,吃不完,舍不得扔。”隐士略带歉意地说。 “把那些扔了,我以后送你好的。”祖母爽快地说。 “那些茶叶也是好的,只是时间放久了。”隐士遗憾地叹息道。 隐士原本也是城市人,读过一些书,后来因为娶了一个乡村教书先生的遗孀而 离开城市。据说那个女人一生体弱多病,要不是隐士有些祖传秘方,早就一命呜呼 了。虽然隐士悉心照料,但终究争不过死神,5 年前,那女人患心脏病去世,他们 没有生育,因而从此就剩下隐士一个人生活了。 “你看我孙子的面相如何。”祖母问他。 隐士顺着祖母的目光朝我看过来。 “磨难总会有一些的,不过可以尽天年。”隐士低沉地说。 “女人那方面呢,有没有劫数?”祖母急切地问他。 “有是有,不过还是可以平安度过的。”隐士平静地说。 “那就好,我只怕他会像他爸一样。”祖母道。 一提起我父亲,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仿佛陷入到无边无际的幽思中,过了好一 会儿,祖母才轻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他的死没那么简单。” 隐士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 “我以前说的,不必在意,也许……” “我曾经让你算过他们的方位,可找到他们时,他们没在你说的地方。我起初 觉得,也许你是错了,但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可能是你错,你从来没错过,所以一 定是发生了别的事,想象不到的事。”祖母的声音悠远得像隧道另一头传来的笛声。 “人已离开,何必再多想?”隐士劝道。 可祖母好像完全没听见他说话,她继续说道:“我想是那个女人干的,一定是 她,我儿子是个傻子,想拉住她,但她就是要走,后来她毒死了他,毒死之后,又 发现自己闯了祸,于是畏罪自杀。” 隐士只是笑笑,没说话。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祖母眯起眼睛注视着前方,“后来我去找过那 个女人的情人,那个男人比她小三岁,他一看见我就很紧张,说话颠三倒四的,一 会儿说他根本不认识她,一会儿又说他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没出现;一会儿又骂她 是个自作主张的女人。哼!我敢肯定,他肯定是跟她约在某个地方私奔!结果她没 去,因为她在另一个地方谋杀了她的丈夫。”祖母冷笑道。 “如果有个男人在等她,按理说她不会自杀。我想她肯定是死在你儿子之前, 所以,她才没办法去私奔。”隐士忽然冒出一句口气生硬的话,但说完,他马上又 温和地笑了,他劝祖母,“算了,不要想了,都过去了。” “你说得没道理。”祖母完全不同意隐士的判断,她口气严厉地说,“我很了 解我儿子!他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他连鸡都不敢杀。他只会被人杀,不会去杀人!” “那么也可能是那个男人干的,他们的死,都是他造成的。”隐士无意坚持自 己的说法。 祖母摇了摇头。 “不,那个男人,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东西。自私幼稚又软弱,但并不冲动。 他不会为她杀人的。他只会跟她乱搞。”祖母神情落寞地说,“人家还说,女人会 打小算盘,其实大部分男人都很会算计,只有女人才会傻兮兮地为男人做这做那。” 隐士笑了笑,语调柔和地说:“得了,孩子在这儿呢。她毕竟是孩子的妈。再 说,一切都过去了。” 听了这句话,祖母才回过神来,又问起了我的病,隐士说失眠这种病完全是心 病,治疗它最好的办法不是吃药,而是调理,他提议让我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当时我16岁,念高一,平时功课很忙,但祖母还是毫不犹豫地为我请了假,在 那两个星期,我的日子过得很逍遥。每天早晨八点,祖母都会准时叫我起床,梳洗 完毕之后,我就会坐到那张年代久远的红木圆桌前吃早餐。早餐是中式的,主食多 是白粥,佐餐的小菜则较为丰富,最常见的有斜桥榨菜、肉松、皮蛋、雪菜、酱黄 豆等,祖母是绍兴人,偏爱又咸又鲜的食物,她最中意的早餐是热粥配雪菜笋丝炒 肉丝。由于祖母一直觉得西餐不对中国人的胃,所以在我的印象中,面包沙拉之类 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上过我们家的餐桌。 祖母是个相当老派的人,万事讲究规矩,用她的话说,多数家庭的不幸都源于 两个原因,一是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家规,二是没有将家规执行到底。因此她对家 里的大小事务都作了明确的规定。她的论点是在家里,男人的主要的职责是赚钱, 而女人的主要的职责是照顾男人。她为了让我心悦诚服,拿我死去的父母举例,她 说:“男人不能赚钱养家,就像女人不能生孩子一样,总有一天会遭殃,你看如果 你爸爸能够多赚点钱给你妈用,你妈就不会到外面勾三搭四,也不会提出离婚,反 过来如果你妈知道自己的职责,能够好好照顾你爸,你爸就不会整天疑神疑鬼,就 会把心思都用在赚钱上。”祖母想说的是,家规的确立有利于获得长久的幸福,她 很客观,可是谈及他们的死,她居然如此不动声色,我不禁为她的冷静而暗自心惊。 基于祖母严格的家规,我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是不必动手做任何家务的,即 使是吃饭,也自有女人为我盛饭添菜,这个女人最开始是祖母本人或是钟点工赵阿 姨,后来是女友小青。 “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为你做,她怎么配享受你给她的幸福。”祖母一再告 诫我,“一个女人在饭桌上的样子,足可以说明一切。”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母亲, 我想她是绝对不会给我父亲盛饭的,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这么做的,我可以想 像祖母和她是多么势不两立。 在家修养的那段日子,我想的最多的其实是祖母跟隐士的那番对话。所以假期 一过,我就抽空去那里游荡,我也去见过那个母亲的情人。我是通过母亲的好友找 到这个男人的。对于我的到访,他很不高兴,但经不起我多次纠缠,他最后还是告 诉了我一些事。 首先,他的确跟母亲有过一段情,他们也的确准备结婚。那天,他们约好下午 一点在郊区的白云公园门口见面,但他等到三点,我母亲还没来。我母亲没有手机, 那时候,多数人都没有手机。 其次,他是第二天得到消息的,等警察来找他,他才知道母亲出了事。他对母 亲跟父亲为什么会一起死也非常困惑,但我看得出来,他有点怪母亲。因为母亲在 早晨給他打过电话,说已经出门了,她没告诉他,她在见他之前,会跟我父亲碰头。 我认为我母亲之所以会在那种情况下见我父亲,很可能是因为我。我母亲曾经表示, 离婚后,她希望我跟她一起生活,她还说,离婚最大的困扰是会跟我分离,但我父 亲说,如果她走,他会一辈子不让她见我,我想如果我父亲表示他会改变主意的话, 母亲会跟他见面的。 第三,他后来去过我父母陈尸的地方。他还跟我说了件离奇的事。他在陈尸地 点附近看到一张我跟母亲的合影。照片掉在一堆草里,他弯下身子去捡的时候,一 脚踩进了一个大坑,他花了好大力气才从里面爬出来。他掉进坑里时,手里还提着 一个装着两包中药的塑料袋,结果这一摔,把其中的一包摔了出来,还弄破了包药 的纸,药都洒了出来,他只好胡乱地把掉在泥地里的中药捡回口袋里。有意思的是, 回到家后,他发现他捡起来的那些中药里有几支冬虫夏草,而另一包里却没有。后 来他核对过方子,那里面确实没有冬虫夏草这味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