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苍蝇在他头上飞了三圈了,然后停落在他正在批阅的一份报告的左上角。 麦格雷探长拿铅笔的手停止了活动,津津有味地看着它。这个把戏已经进行近半 个小时了,而且始终是这同一只苍蝇。他可以打赌已经认识它了;再说,在这个 办公室里,也只有这一只苍蝇。这只苍蝇在办公室里兜来兜去,尤其喜欢在阳光 照射到的地方飞舞;它在探长的头上打转,跟着便在他阅读的文件上落脚。它停 在那儿,几对爪子懒洋洋地擦来擦去,很可能是在嘲弄他。它真的是在瞅他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苍蝇眼里,他——一块硕大无朋的肉——又代表了什 么呢?他尽量不惊动它,等待着,铅笔停留在空中;突然,苍蝇似乎厌倦了,它 飞了起来,飞出打开的窗户,消失在窗外暖烘烘的空气之中。时间是六月中旬。 办公室里不时地吹来一阵阵微风,麦格雷的上装已经脱去,心神恬然地在抽他的 烟斗。他已经安排好,下午全部用来阅读他手下的探员写的报告,他正耐心细致 地工作着。这只苍蝇又第九次、第十次地飞回来,每次都停落在那一页纸上的老 地方,就好像它们之间有什么默契似的。真是不可思议的相似!这样的阳光、从 打开的窗户吹来的阵阵清风、那只在迷惑他的苍蝇,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回忆起他 的学生时代;在那个年代里,一只在他课桌上活动的苍蝇有时候比教师的讲课要 重要得多。老门房约瑟夫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一下,把一张名片递给探长,名片上 印着:莱翁·弗洛朗坦旧货商“他有多大年纪?”“和您差不多……”“是不是 一个瘦高个儿?”“是的,又高又瘦,头发有很多已灰白了……”那么说,肯定 是他认识的那个弗洛朗坦,穆兰市①邦维尔中学的老同学,他是班上一个最会逗 人发笑的家伙。“请他进来……”他已经忘记了那只苍蝇,它也许已经感到厌烦, 飞到窗外去了。弗洛朗坦进来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不太自然;因为他们自从在穆 兰市分别以后仅仅见过一次面——那已经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麦格雷在路上迎 面遇到一对时髦男女,那女的非常漂亮,一身巴黎打扮。“我向你介绍,这一位 是我中学里的老同学,他现在在警察局工作……”弗洛朗坦向那个女子介绍说; 随后又麦格雷对说:“我向您……向你介绍,这一位是我的太太,莫尼克……” 那一天的阳光也很好。介绍以后他们不知道再谈些什么好。“嗯,怎么样,一直 都很好吗?”“一直都很好,”麦格雷回答说,你呢?“”我也不错。“”你住 在巴黎吗?“”是的,奥斯曼林阴大道,六十二号。不过我经常外出旅行,做生 意。我这是刚从伊斯坦布尔回来。一定要来看我们,当然跟你太太一起来,如果 你已经结婚了……“他们两人都有些不自在。这对夫妻向一辆淡绿色的敞篷赛车 走去,探长也继续走自己的路。现在走进他办公室的弗洛朗坦不像他在玛德莱娜 广场上遇到时那样轻松愉快。他穿着一套已经相当旧的灰色西装,也不像过去那 么信心十足了。”您马上就接待了我,真是不胜荣幸……您……你好吗?“在分 别了这么许多年以后再用”你“称呼对方,麦格雷同样也感到有些别扭。”你呢? 请坐……你太太好吗?“弗洛朗坦的淡灰色眼睛呆滞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忆什么 事情。”你是说莫尼克,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小个儿吗?是的,我们曾经一起生活 过一段时间,可是我始终没有娶她……她是一个好心的姑娘……“”你没有结过 婚吗?“”结婚有什么用?“弗洛朗坦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鬼脸,这种鬼脸在学 校里的时候总是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连教师们对他也无可奈何。真好似他那张 线条突出的长脸蛋是用橡胶做的,因此可以随意扭曲。麦格雷没有好意思问他来 干什么。他仔细地端详着他,几乎不相信岁月消逝得如此迅速。”你的办公室很 漂亮,嗯……我原来不知道司法警察局还有这么好的家具……“”你现在做旧货 生意了?“”怎么说都可以……我在罗什舒阿尔大街租了一个小工场,收购一些 家具,拿到工场里去翻新……你知道,眼下任何人多多少少都可以算是一个旧货 商。“”日子过得还好吗?“”我原来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要不是今天下午 突然大祸天降……“他引人发笑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因此他脸上这时又很自然 地流露出一些非常滑稽的表情;可是他的脸色还是很忧郁,眼神依然惶惶不安。”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来找你的。我心里寻思,你也许比其他人更容易理解……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伸出他微微有些颤抖的、瘦长的手指点燃了一枝。 麦格雷觉得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酒臭。”可真是的,我心里乱作一团了……“”你 说吧,我听着……“”是啊,这真是难以解释;我有一个女朋友,已经有四年时 间了……“”也是一个和你一起生活的女朋友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不……这很难说清楚……她住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圣乔治广场附近……“麦 格雷对他的犹豫不决很奇怪,从前的弗洛朗坦是那么自信,讲起话来滔滔不绝, 现在却讲话吞吞吐吐,老是用眼角瞅他。在中学的时候,麦格雷很欣赏他那悠然 自得的模样,还有点羡慕他,因为他的父亲在大教堂对面开了一家全市闻名的糕 点铺。他父亲甚至把一种核桃蛋糕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成为当地的特产。弗洛朗 坦口袋里总是塞满了钱。他可以在教室里胡闹而不受惩罚,就好像他享有一种特 殊的豁免权似的。有时候夜幕降临时,他便和一些女孩子出去玩。”说下去…… “”她的名字叫若丝……总之,她的真名叫若丝菲娜·帕佩,可是她还是喜欢别 人叫她若丝……我也是……她三十四岁,不过还看不出来……“弗洛朗坦面部的 肌肉活动是那么灵活,别人真会以为他的脸在抽搐。”真是难以解释啊,我的老 朋友……“他站起身来,走向窗口,他那高高的身躯映照在那儿的阳光之中。” 你这儿真热……“他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叹着气说。苍蝇不再飞来停落在摊 在探长面前的文件的纸角上了。可以听到从圣米歇尔桥那边传来的轿车声和公共 汽车声,有时候传来一艘在进入桥洞前缩下烟囱的拖轮的汽笛声。黑色大理石的 座钟——司法警察局所有的办公室,甚至可能在数以百计的政府机关中都使用这 种座钟——指着五点二十分。”我不是若丝惟一的……“弗洛朗坦终于说了出来。 “惟一的什么?”“惟一的男朋友……这就是难以解释的事情……她是天底 下最好的姑娘,我既是她的情夫,又是她的朋友和知心人……”麦格雷重新点燃 了他的烟斗,尽力耐心听下去。他的老同学重新走回来坐在他的面前。“她有很 多别的男朋友吗?”探长不得不问道,因为对方的停顿时间实在太长了一点。 “请让我算一算……有帕雷……一个……再有是库尔塞尔……两个……再有维克 托……三个……最后还有一个我没有见过的年轻人,我管他叫红头发……四个… …”“四个情夫都经常来看她吗?”“有几个每星期一次,有几个每星期两次… …”“他们都知道她有好几个情夫吗?”“当然不知道……”“那么每个人都以 为是自己一个人供养她的啰?”这句话使弗洛朗坦听了很尴尬,他把一枝香烟的 烟丝捻散撒在地毯上。“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这件事是很难理解的……”“那么 你呢,你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我是她的朋友……我在她单身一人 时便到她那儿去……”“你睡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吗?”“除了星期四晚上……” “因为那一天的位置被人占了?”麦格雷不无讽刺地问道。“是的,那一天轮到 库尔塞尔……她认识他已经有六年了……他的家在鲁昂,在伏尔泰大街上有几间 办公室……真是说来话长……你瞧不起我吧?”“我从来不瞧不起任何人……” “我知道我的处境似乎很微妙,而且大部分人对我的看法很苛刻……我向你发誓, 我们两人是相爱的,若丝和我……”他突然又补充了一句:“更确切地说我们过 去是相爱的……”这句话触动了探长,他的表情变得不可捉摸了。“你们两人绝 交了?”“不是。”“她死了?”“是的。”“什么时候?”“今天下午……” 接着,弗洛朗坦向着探长,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悲痛地说:“我向你发誓这不 是我干的……你了解我……就因为你了解我,而且我也了解你,所以我才上你这 儿来的……”他们过去的确是相互了解的,在十二岁、十五岁、十七岁的时候, 可是,再后来呢,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她是怎么死的?”“有人向她开了枪。” “谁?”“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在哪儿发生的?”“在她家里……在她 卧室里……”“当时你在哪儿?”再用你我相称变得越来越别扭了。“在壁橱里 ……”“你是说在她的套房的壁橱里吧?”“是的……这样的事曾经发生过几次 ……如果有人按铃,我……我使你厌恶吧?……我向你发誓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 ……我自己挣钱糊饭口……我在工作……”“把发生的事情尽量确切的告诉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从中午开始吧……”“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她的菜 烧得很好,我们两人都坐在窗子前面……她那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什么人会来,因 为每星期三,她等的那个人要到五点半或者六点钟才会来……”“谁?”“他叫 弗朗索瓦·帕雷,五十岁左右,公共工程部里的一名处长……他负责航道工程… …他住在凡尔赛……”“他从来不早于那个时间来吗?”“从来不……”“午饭 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闲聊了一会儿。”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穿着晨衣……除非出门,她总是穿晨衣……三点 半的时候,有人按铃,我就躲到壁橱里去了……那不是卧室里的壁橱,而是浴室 里的壁橱……”麦格雷不耐烦了。“后来呢?”“也许过了一刻钟吧,我听到‘ 砰’的一声,好像是枪响……”“那么说,大概是三点三刻吧?”“我估计是这 样……”“你就冲出去了?”“没有……我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而且, 我原来以为枪响的声音也很可能是汽车排气管的声音。”麦格雷现在仔细地在观 察他。他想起了弗洛朗坦从前讲给他听过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多少都有点儿荒 诞不经。有时候看来似乎连他自己也难分真假。“那么您当时在等什么呢?” “你称我为‘您’了……你看,不是吗……”他现出一副痛苦和失望的神情。 “好吧!那么你在等什么呢,呆在壁橱里面?”“那不是一只小壁橱,而是一个 相当大的挂衣服的小间……我在等那个男人离开……”“你怎么知道那是一个男 人,既然你没有看见他?”对方惊愕地瞅瞅他。“我没有想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