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麦格雷首先想到的是带着他的老同学一起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总局 去,可是就在他俯身向出租汽车司机讲话时,却改变了主意。“罗什舒阿尔大街 几号?”他问弗洛朗坦。“五十五号乙……干什么?”麦格雷对司机说:“罗什 舒阿尔大街,五十五号乙……”只不过是几步远的地方。司机因为这笔生意太小, 嘴里在叽咕着。汽车驶进一条路面高低不平的死胡同里,胡同里有一辆手拉车, 胡同口一边是出售画框的商店,另一边是烟草铺。胡同尽头有两个装有玻璃橱窗 的工场。左边那个商店里,有一个画家正在画一幅圣心教堂的风景画,那肯定是 出售给旅游者的,大概是批量生产的。他留着长头发,蓄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 打着一只大花领结,活像一个十九世纪初的蹩脚画家。弗洛朗坦从衣袋里掏出钥 匙圈,打开右边工场的门,麦格雷心里一直在埋怨他败坏了他对早年的回忆。在 他这位老同学到来之前,他不是正在观察那只固执地停落在他阅读的文件的左上 角的苍蝇,一面在思念穆兰的中学吗?他班上其他同学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他一 个也没有见到过。克罗谢,公证人的儿子,大概继承父业了。奥尔邦,脾气很随 和的胖小子,曾经讲过要学医。其他一些人大概各奔东西,分散到法国各地或者 外国去了。在所有这些人中,为什么惟独弗洛朗坦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呢?他 想起了那家糕点铺,虽说他并不经常去那儿。其他同学口袋里的钱比他多,经常 聚集到那个用镜子、大理石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店堂里,在暖烘烘、甜蜜蜜的气氛 中享用冰淇淋和蛋糕。对那些城里的阔太太来说,只有弗洛朗坦铺子里的糕点才 是最好的。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满是灰尘的旧货铺,窗玻璃无疑从来不擦,屋子 里光线暗淡。“这儿又脏又乱,真是抱歉……” 在当时情况之下,旧货商这句话似乎有些做作。天知道这些家具弗洛朗坦是 从哪里收购来的,都是些没有特色的、不值几个钱的破烂货。他只是把它们整修 一下,打打光,使外表显得好看些。“你这一行已经干了很久吗?”“三年。” “以前呢?”“我做过出口生意。”“出口什么?”“什么都有一些……大多是 出口到非洲国家……”“再以前呢?”这时候,弗洛朗坦感到有些羞耻,轻轻地 说:“你知道,我几乎什么都试过了……我不想成为糕点师傅,在穆兰了结我的 一生……我妹妹嫁给了一个糕点师傅,把店接过去了……”麦格雷想起了在白色 柜台后面的那个胸脯很丰满的女孩子,那就是他的妹妹。是不是他那时对她产生 了爱情? 她很像她的母亲,总是嘻嘻哈哈的,精神很好。“在巴黎,日子不大好 混……我的境况时好时坏……”麦格雷认识其他一些境况时好时坏的人,他们经 营的事业都很奇妙,经常像纸糊的宫殿一样倾塌,还差点和监狱打交道。有些人 向您要求开一家拥有十万法郎股金的两合公司,到远方一个国家去整修一个港口, 结果只要能拿到一百个法郎付房租,不被房东赶出门外也就满意了;他们就是这 样的人。 弗洛朗坦遇到了若丝。从这个工场来看,显而易见,弗洛朗坦并不是靠出售 他的家具生活的。麦格雷推开了一扇半开着的门,看到有一个连窗户也没有的小 房间,里面有一张铁床,一个盥洗盆和一个瘸腿的柜子。“你就睡在这儿吗?” “只有星期四睡在这儿……”星期四是属于谁的呢?他们之中惟一的一个每星期 都要在洛蕾特圣母大街过一夜的人。“是费尔南·库尔塞尔,”弗洛朗坦解释说, 他和若丝交朋友的时间要比我早得多……十年以前他已经来看她了,他们一起出 去……现在,他没有那么自由了,可是每星期四,他有一个借口可以留在巴黎… …“麦格雷往四周瞧瞧,打开那些油漆剥落的、不像样子的旧家具的抽屉。他也 讲不出他在找什么东西,他心里老是在嘀咕着一件事。”你跟我讲过,若丝在银 行里没有账户。“”是的,据我所知是这样。“”她不信任银行?“”是这么回 事……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收入,是因为税收的原因……“麦格雷发现有一只 旧烟斗。”你现在也抽烟斗吗? “”在她那儿不抽……她不喜欢烟味……只在这 儿抽……“ 一个农民家的柜子里挂着一套蓝色的西装,还有几条工作裤,还有三四件衬 衣,一双沾着木屑的绳底帆布鞋,还有一双皮鞋。这些肮脏邋遢的堕落者啊!若 丝菲娜·帕佩应该是有钱的。她吝啬吗?她对这个很快就会把她最后一个子儿吃 个精光的弗洛朗坦是不是放心?他没有找到什么使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几乎已经 在懊悔到这里来白跑了一趟,因为他终于开始同情他的老同学了。走到门口的时 候,他好像瞥见柜子顶上有一张纸。于是又走回来,踏上一把椅子,从橱顶上拿 下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长方形盒子。弗洛朗坦额头上的汗像珍珠般一颗颗冒出来。 把报纸打开以后,探长看到是一只白铁皮的饼干盒,上面还留着红黄相间的商标。 他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一扎扎一百法郎的钞票。“这是我的积蓄……”麦格雷 瞅着他,没有答理,自顾自坐在一个工作台上数钞票,一共是四万八千法郎。 “你经常吃饼干吗?”“有时候吃……”“你有没有别的饼干盒,拿出来给我看 看好吗?”“眼下大概没有。”“我看见过两个同样商标的,在洛蕾特圣母大街 ……”“这一个大概是我从那儿取来的……”他老是说谎,也许是天性如此,也 许是故意骗人。他有一种信口胡说的需要,越是讲得天花乱坠,越是显得他有能 耐。可是,这一次他下的赌注太大了。“我懂得了你为什么要五点钟才到我局里 来……”“因为我在犹豫……我怕受到控告……”“你先到这儿来了……”他还 是在否认,可是他已经招架不住了。“你是不是要我去问问隔壁的画家?”“听 我说,麦格雷……”他的嘴唇在颤抖,真好像要哭出来了,这可不太好看。“我 知道我有时候讲的不是真话,这是不由自主的。你还记得我那些随意编出来的故 事,那是为了让你们开开心……而今天,我恳求你要相信我:若丝不是我杀死的,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真的在壁橱里……”他的眼睛哀婉动人,可是他不是善于演 戏吗?“如果是我杀的,我就不会来找你……”“那么,为什么不对我讲真话呢?” “什么真话?”他已经赢得了时间,他又要耍花招了。“今天下午三点钟,这只 铁皮饼干盒还在洛蕾特圣母大街,是不是?”“是……”“那怎么解释呢?” “这很容易理解……若丝和她的家庭已经没有联系了……她惟一的一个妹妹在摩 洛哥,嫁给了一个种柑橘的男人,他们很有钱……可是我,我的日子很艰难…… 因此,当我看到她已经死了……”“你就趁机把她藏着的这笔钱拿走了……” “你讲得太直率了,可是如果我和你换个位置……总之,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没有她,我的日子怎么过呢……”麦格雷紧紧地盯着他看,不知道是应该厌恶他 还是怜悯他。“来……”他感到很热,很渴,很累;他对所有的人,甚至对他自 己都没好气。走出院子以后,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推着他的老同学向烟草铺走去。 “两杯啤酒。”他说。“你相信我吗?”“这个事我们回头再说……”麦格雷喝 完了两杯啤酒,随后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这时候路上车水马龙,非常拥挤,他们 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了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局。天空一片蔚蓝,露天咖 啡座拥挤不堪,很多人只穿着衬衣,上衣搭在胳膊上。他又回到了办公室里,那 儿的阳光已经消失,空气比较凉爽。“你坐……可以抽烟……”“谢谢……你知 道,面对一个老同学,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也是。”探长一面装烟斗一面 咕哝着说。 “可这是不一样的……”“是啊……”“你把我看得太坏了,嗯!你大概把 我当作一个下流胚了……”“我不是在评判你,我是想把事情搞清楚。”“我爱 她……”“噢!”“我不是说我们的爱情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么伟大……”“是 啊,我可没见过呆在壁橱里的罗密欧……你经常这样干吗?”“只有三四次,如 果有人突然来到的话……”“那几位先生知道你在吗?”“当然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们吗?”“我看见过他们……我很想知道他们的长相,我 在马路上等候他们……你看,我跟你讲得有多坦率……”“你有没有敲诈他们的 企图?我想,那几位先生都是有家庭、有孩子的……”“我向你发誓……”“别 再发誓了,行不行?”“好,可我怎么说才好呢,既然你不相信我……”“讲真 话……”“我没有敲诈过任何人……”“为什么?” “我对我们的小康生活很满意……我已经不年轻了……我的流浪生活已经过 够了,我想得到安静,不愿意再经常提心吊胆了,若丝能使人感到平静、舒服, 她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是你建议她买汽车的吗?”“我们一起想到的, 也许是我先提出来的……”“你们星期天一般上哪儿去?”“哪儿都去,谢弗勒 兹山谷,枫丹白露森林;有时候偶尔还到海边去逛逛……”“你知道她的钱藏在 哪里吗?”“这她并不瞒我……她完全相信我……你倒是说说看,麦格雷,我为 什么要杀她?……”“如果她对你厌倦了呢……”“事实恰恰相反。她所以存钱, 那是因为有朝一日,可以让我们两人一起到乡下去生活……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 ……”探长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鬼脸。“你有过一把手枪?”“在床头柜里有一 把旧手枪……那是在两年前一次公开拍卖时我买下的一件家具中发现的……” “带子弹吗?”“是的,手枪里有子弹……”“你就把它带到洛蕾特圣母大街去 了?”“若丝的胆子很小,为了使她安心一些,我把手枪放在她的床头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