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个办公室很像司法警察局的房子翻新前的麦格雷的办公室,壁炉架上的那 只黑色大理石座钟也和探长办公室里那只他整天看到的,而且永远也调不准的座 钟一模一样。那人坐在座钟对面,他的神态说明他是一个兢兢业业、对自己有充 分信心的高级职员,如果他突然坐到被告席上一定会感到是奇耻大辱。他脸上的 线条很柔和。他的棕色头发很稀少,遮不住他已经显露出来的秃顶,漆黑的小胡 子一看就知道是染过色的。白皙的手上盖着长长的汗毛。“麦格雷先生,我很感 激您没有传唤我到警察局去,有劳您亲自光临……” “我尽量使这件事别过于张扬……”“今天的晨报上的确没有提供什么细节 ……”“您认识若丝菲娜·帕佩已经很久了吗?”“三年左右……请原谅我,因 为我一直叫她若丝,所以您说的名字使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过了好几个月才知 道她的真名字……”“我能理解……您是怎么遇到她的?”“事情经过平淡无奇 ……我现年五十五岁,探长先生。那时候我五十二岁;如果我对您说在那以前我 从来也没有欺骗过我的妻子,我想您也许很难相信……”可是她生病已经有十年 了,我们的关系不太融洽,因为她有些神经质……“”您有孩子吗?“”有三个 女儿……大女儿嫁给拉罗歇尔一个船主……二女儿在突尼斯一个中学里教书,第 三个女儿也结婚了,住在巴黎十六区……我一共有五个外孙,最大的快十二岁了 ……而我们老两口子,我们住在凡尔赛一座房子里已经有三十年了……您看,我 长期以来生活都很安定,过着一个循规蹈矩的职员的平凡生活……“他小心翼翼, 字斟句酌地讲得很慢,在他的话语和表情中没有任何幽默的迹象。他这个人会不 会突然大笑?看来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会微笑,那肯定也只是淡然一笑。”您刚 才问我是在哪儿遇到她的……有一次我下班后在圣日耳曼林阴大道和索尔费里诺 大街路口的啤酒店里逗①拉罗歇尔:法国夏朗德滨海省首府,是一港城。留…… 那天下雨,我还记得玻璃窗上雨水淋漓……“我坐在我的老位子上,那儿的侍者 认识我已有几年了,他送来了一杯我经常喝的波尔图葡萄酒……”旁边一张桌子 上有一个年轻妇女在写信,她使用的是酒店里的蘸水笔,写起字来很别扭……墨 水瓶里的紫色墨水黏糊糊的,难以书写……“这个妇女的打扮朴素大方,穿一套 剪裁得很好的西式女服……”‘您还有别的蘸水笔吗,侍者?’“‘唉,我们就 只有一枝……眼下,所有的顾客都带自来水笔……’”我很自然地把我的自来水 笔掏出来递给了她。“‘如果您需要……’”她瞧了瞧我,感激地笑了笑。事情 就这么开始了。她很快就写完了,开始喝茶。“‘您经常来这儿吗?’她一面把 笔还给我一面说。”‘几乎每天来……’“‘我喜欢这些老式的啤酒店,这里有 一些常客……’”‘您住在本区吗?’“‘不,我住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可是我 经常来左岸……’他的眼光简直纯洁到了极点。”您也看到了,我们的相遇是多 么偶然。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我又见到她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她还向我 笑了笑。 “她似乎很和蔼、很平静,给人一种信任感。”我们交谈了几句。我对她说 我住在凡尔赛,我想,从那一天起,我向她谈起了我的妻子和我那些女儿……她 看见我乘上了我的汽车……“这样过了一个月,如果我在啤酒店里没有见到她, 我便若有所失;我这样对您讲,您一定感到很奇怪……”在我眼里,她只不过是 个朋友,我还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去。跟我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讲话要非常当心, 否则会被错误地理解,还会惹她发脾气……“在我女儿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 我家里是很热闹的,我妻子也很活跃,很愉快。您简直不能想像,如果您回到家 里时,只感到房子太大、太空,等待着您的只是一双焦虑不安和不信任的眼睛时, 您的心情会怎样……”麦格雷点燃烟斗,把他的烟袋递了过去。“谢谢,我有好 久不吸烟了……可是决不要以为我是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每星期三,我总 是要去参加一个慈善机构的会议,我是那个机构的会员……有一次星期三我没有 去,帕佩小姐把我带到她家里去了……“她告诉我,她是一个人生活,靠一笔她 父母留给她的菲薄的年金,她到处找工作,可是找不到……”“她没有向您谈起 过她的家庭吗?”“她的父亲是一个军官,死在战场上了,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 她是由她父亲在外省抚养长大的……她还有个哥哥……” “您看见过他吗?”“只看见过一次……他是个工程师,经常旅行……有一 次星期三我去得比较早,我看见他也在,她趁这次机会为我们两人作了介绍……” 那是一个很高雅的男子,很有头脑,比她年纪大得多……他正在试验一种消除汽 车废气中的有毒物质的新方法……“”他是不是一个瘦高个,脸部表情多变,目 光炯炯有神?“弗朗索瓦·帕雷显得很惊奇。”您认识他吗?“”我曾有机会遇 到过他……请告诉我,您给若丝很多钱吗?“那个国家职员脸色通红,眼睛转向 了别处。”我生活比较富裕,可以说还相当富裕。我有个舅父去世时在诺曼底给 我留下了两个农庄,我几年以前就可以辞职不干了……可辞职以后我的日子怎么 过呢……“”可以说是您供养她的吗?“”这样说不太确切……我只是让她的日 子过得稍许舒服了些,在日常生活中用不着过于精打细算……“”您只有星期三 才去看她吗?“”一星期中惟有这一天我才有借口可以在巴黎逗留得较晚些…… 我们年纪越大,我妻子的妒忌心越重……“”您太太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您离开部 里时跟踪您吗?“”从来没有……她很少出门……她现在瘦得几乎连站也站不住 了,医生们一个个都认为她难以治愈了……“”帕佩小姐是不是对您说过您是她 惟一的情夫?“”首先,这样的话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 以这样说,因为我不想隐瞒,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尤其是,在我们之间还存 在着另外一种关系……我们两人都感到孤单,我们要尽量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我们可以无话不谈……我们两个人是好朋友……”“您妒忌吗?”他哆嗦了一下, 瞪了麦格雷一眼,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受用。“我已经告诉过您,我这一生从来 都是规规矩矩的……您也知道了我的年纪……我也不向您隐瞒,在我眼里,这种 相互信任有多么重要……我总是焦急地等待着星期三的来到,我是为了星期三晚 上而活着的……除此之外,我一切都无所谓……”“如果您知道了她另外还有一 个情夫,那么您一定会大吃一惊是吗?”“那当然……那就完了……”“什么完 了?”“全都完了……三年来我所得到的幸福全都完了……”“她的哥哥,您只 见到过一次吗?”“是的……”“您没有怀疑过吗?”“我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您在她家里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吗?”他淡然一笑,说:“只有过一次,那 是在几星期以前。我刚走出电梯的时候,有一个相当年轻的人从她家里走出来。” “是个红头发的男人吗?”他惊得愣住了。“您怎么知道的?那么,您也知道他 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啰……我承认我还跟踪了他,我看见他走进了封丹纳大街 的酒吧,那儿似乎有好些人认识他……”我向若丝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态度非 常自然。“她告诉我说:三个月以前他来劝我加入人寿保险,我这儿大概还有他 的名片……‘”她在抽屉里翻寻,果然找到了那张名片,他的名字叫让-吕克· 博达尔,歌剧院大街大陆保险公司的推销员,那家公司不大,但声誉颇佳……我 后来打电话给那家公司的人事处长,他向我证实了让-吕克·博达尔的确是他们 公司的雇员……“麦格雷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烟,他在争取时间,因为 他下面的任务是很令人不愉快的。”您昨天到洛蕾特圣母大街去过吗?“”和往 常一样……因为部长办公室主任找我有事,我去得稍许晚了一些,我按了铃,可 是没有人开门,我感到很奇怪……我又按了铃,还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 “”您没有去问问那个女门房究竟是什么原因吗?“”我看到那个女人就怕,我 总是尽量不跟她打交道……不过我也没有马上回家……我一个人在凡尔赛门那儿 一个饭店里吃了晚饭,因为我本来说是要去参加慈善机构的会议的……“”您是 什么时候知道这场悲剧的?“”今天早晨,在我刮脸的时候……收音机里讲到了 这件事,可是没有提到细节……我到这儿来才看到了报纸……我像遭到了雷击一 样,我的脑子全糊涂了……“”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钟之间,您没有去过那儿吗? “他显得很悲伤,说:”我懂得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昨天下午我没有离开过 我的办公室,我的同事可以为我作证……可是我希望别提起我的名字……“可怜 的人啊!他忧心忡忡,焦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所有在他垂暮之年抓住的东西 一下子全垮了,可是他还在尽力保持他的尊严。”我完全知道,那个女门房,或 者她的哥哥——如果他在巴黎的话——会向您提起我的……“”帕雷先生,根本 不存在什么哥哥……“他皱了皱眉头,露出一种怀疑的神情,有点儿生气了。” 很抱歉,我会使您非常难受,可是我不得不对您讲真话……那个被当作莱翁·帕 佩介绍给您的人实际上名字叫莱翁·弗洛朗坦,碰巧我们两个还是穆兰一个中学 里的同学……“”我简直莫名其妙……“”只要您一离开若丝菲娜·帕佩,他就 走进她的房间,他有她房间的钥匙……您有过她的钥匙吗?“”没有……我没有 向她要过……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他很有规律地生活在她的家里,除非 她在等那些来访者……“”您说’那些来访者‘?那么说还不止一个?“他脸色 都白了,僵硬笔挺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你们一共有四个,不算弗洛朗坦…… “”您的意思是……“”若丝菲娜·帕佩是由四个情夫以各种方式供养的……其 中一个比您要早好几年,那是在很久以前,他几乎每天都住在她家里……“”您 看见他了吗?“”还没有。“”他是谁?“弗朗索瓦·帕雷心里还在怀疑。”一 个叫做费尔南·库尔塞尔的人,他和他的兄弟一起经营滚珠轴承……工厂在鲁昂, 巴黎的事务所设在伏尔泰大街……他大概和您差不多年纪,身材很肥胖……“” 我几乎难以相信。“”他规定的日子是星期四,他是你们几位之中惟一在她家里 过夜的人……“”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也 不知道。据说有时候警察局会使用一些出人意料的方法。您这个故事似乎太离奇 了……“”另外还有一个,是星期六来的……对于他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我只 知道他是个瘸子……“”还有第四位呢?“他在尽力挺住,可是他那两只搁在椅 子扶手上的汗毛很长的手不住地在哆嗦,连关节都发青了。”就是那个红头发, 您有一天偶然遇到的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他真的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我 亲自查问过……“”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同时可以做一个漂亮女人的情夫……“” 我简直难以理解……您不认识若丝,否则您也会和我一样感到不可思议……我从 来也没有遇到过像她那么和蔼、单纯和文静的女人……我有三个女儿,她们使我 懂得了如何了解女人……我对若丝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我任何一个孩子……“” 我很抱歉使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您刚才对我讲的一切,您都有把握吗? “”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让弗洛朗坦向您重复一遍……“”我绝对不愿意见到那 个家伙,也不想看到另外三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弗洛朗坦就是一般 称作是’相好‘的人,是吗?“”差不多……他的一生几乎什么都试过了……可 是什么也干不成……对女人倒是还有一定的诱惑力……“”他跟我差不多年纪… …“ “差两年,是的……他比你强的地方是不论白天黑夜都有空……此外,他对 什么都不在乎……像他这样的人,每一天都是一张白纸,可以随意写上任何东西 ……”而帕雷是有信仰的,他有一些难题,他也受到良心的煎熬。他的神态表现 出人们对生活的严肃态度。几乎可以说,他的办公室——如果不能说整个部的话 ——是和他难以分割的,麦格雷几乎难以想像他怎么能和若丝单独相处。幸好若 丝是个很文静的女子。她大概是能够一连几小时地带着微笑倾听一个受坎坷命运 捉弄的男人的肺腑之言的。现在,麦格雷对她开始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概念了。她 是一个讲究实际的女人,她工于心计。她已经在蒙玛特尔买下了一幢房子,她藏 有四万八千法郎。接下来她还会买第二幢和第三幢房子吗?有些女人喜欢买房子, 就好似石头是世界上惟一坚实可靠的东西。“您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发生悲剧吗, 帕雷先生?”“这个念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本人,她的生活,她的家都使 人感到放心……”“她从来没有对您谈起过她是在哪儿出生的吗?”“如果我记 得不错的话,她是普瓦蒂埃人。”出于小心,她对每个人所说的出生地点都不一 样。“您看她受过教育吗?”“她通过中学会考后,有一段时间曾经为一个律师 做过秘书……”“您不知道那个律师的名字吧?”“我当时没有注意……”“她 结过婚吗?”“据我所知,她没有结过婚……”“她读的书没有引起过您的注意 吗?”“她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内心相当天真,因此她很喜欢看通俗小说。一 提到这个癖好,她自己便会首先笑起来。”“如果没有必要,我就不再来打扰您 了……我只是请您再考虑一下,回忆回忆……一句话,一个看来并不重要的细节 也许会对我们有用……”弗朗索瓦·帕雷伸展了一下他胖胖的身躯,犹豫着不知 道该不该伸出手来。“眼下,我想不起什么……”随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吞吞吐吐 地说:“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您知道吗?”“据法医说,她死得很痛快……” 他的嘴唇在牵动,大概在祈祷。“我感谢您对我这样照顾……我所遗憾的只是我 们没有在别的情况下相遇……”“我也有同感,帕雷先生……”“嘘!”一走上 楼梯,麦格雷就舒了一大口气,他仿佛走出了一条隧道,又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来到了真正的世界。当然,他并没有搞到任何确切的、可以马上利用的线索,可 是,他和航道处处长的谈话使他脑子里面的那个年轻妇女的形象更加生动了。在 一家顾客大多是资产阶级的啤酒店里写信是她惯用的手段呢还是出于偶然?她的 第一个已知情夫费尔南·库尔塞尔,好像是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遇到她的。那时 候她在干什么?他不是在玛德莱娜郊区或香榭丽舍的人行道上看见她的吧,她那 时候的神情是不是也那么文雅娴静呢?她真的做过哪一个人——不管是不是律师 ——的秘书吗?一阵微风吹动了圣日耳曼林阴大道上的树叶,麦格雷仿佛一面在 散步一面在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在一条通向滨河街的小路上,他走过一家老 式酒吧,那儿有一辆卡车正在卸下一个个大酒桶。他走进酒吧,两条胳膊搁在柜 台,问道:“这是什么酒?”“桑塞尔酒……我就是那儿的人,我是从我舅兄那 儿搞来的……”“给我来一杯……”那是一种淡而无味的果子酒。柜台是锡制的, 红色的方砖地上洒着木屑。“请再来一杯……”真是古怪的行当!他还要去看三 个人:若丝菲娜的三个情夫。若丝菲娜仿佛是一个出售美梦的女商人。弗朗索瓦 ·帕雷要再找到一个可以向她倾吐老年人心中的郁闷的女人看来是不太容易了。 弗洛朗坦不得不到他蒙玛特尔的工场里去,睡在那个连窗户也没有的小屋里的破 床上。“下一个!”麦格雷叹着气从酒吧里走出来,随后向局里走去。又要使一 个人幻想破灭,心情悲痛。麦格雷踏上警察局门前的高高的台阶,随后走进长长 的走廊,他机械地向探员们戏称为玻璃鱼缸的,四周是玻璃门窗的候见厅扫了一 眼。他看到候见厅里一张蒙着绿色丝绒的扶手椅上坐着莱翁·弗洛朗坦,旁边还 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陪着,不禁大为惊奇。那个陌生人是一个矮胖子,他长着一张 圆脸盘,一双蓝眼睛,在日常生活中,他应该是一个乐天随和的人。眼下,弗洛 朗坦正在和他低声说话;后者手里拿着一块揉成一团的手帕,有几次还用那团手 帕碰碰眼睛。在他们对面坐着迪厄多内探员,他似乎漠不关心地在看报上的行情。 他们两个都没有看到探长走过。麦格雷一到办公室便按铃叫人,几乎就在同时, 老约瑟夫推开了门。“有人找我吗?”“有两个人,探长先生……”“谁先来的?” “这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