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早晨八点,麦格雷一夜没睡,洗了一个澡,对着挂在窗子长插销上的一面镜 子刚刚刮完胡子。天气比前几天更冷。混浊不清的雨水就像溶化的雪。一个记者 在下面等待巴黎送来的报纸。远处传来七点半钟一趟火车的拉笛声。再过一些时 候,就可以看见送报人带来惊悚刺激的版面了。在探长的眼皮底下,广场上每周 一次的集市开张了。不过可以隐约感觉到,集市不像往常那么热闹。大家说话都 是轻声轻气的;农民似乎对他们听到的新闻忧心忡忡。在土台上,有五十多个摊 点,摆着大块黄油、鸡蛋、蔬菜、背带和丝袜。在右首,停着各式各样的小推车, 每辆车都有白布宽花边活动罩罩着。麦格雷看见集市风云突变,人们聚集在一起, 朝着同一个方向看;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但窗户是关着的,他听不 见喧哗声,或者说,传来的只是含混不清的骚动声。他朝远处看去。在港口,几 个渔夫把空篮子和渔网收到船上。他们突然歇手了,堵在路边看当地两个警察带 着一个犯人向市政府走去。其中一名警察是个毛头小伙,长相稚嫩。另一个长着 一脸棕红色的浓浓的大胡子,浓黑的眉毛使其模样更加可怕。集市上,喧嚣声嘎 然而止,人们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三个人经过,纷纷指着戴在罪犯手腕上手铐。罪 犯长得身高体壮。他弯着腰向前走,他的双肩看上去就显得更加宽厚。他在泥地 上拖着双腿,倒像是他在带着两个警察往前走。记者奔上楼,拼命敲门,冲着一 位尚未睡醒的摄像记者大声叫道:“布努伊!……布努伊!……快!……快起来! ……多好的镜头啊……”他自己也没想到机会有那么好。正当麦格雷把脸上最后 的肥皂沫擦干净,边注视着广场的动静,边拿衣服时,一个突发事件发生了。那 时,看热闹的人正围着警察和犯人靠拢,犯人大概窥视已久,两个手腕猛地挣扎 了一下。 刹那间,麦格雷探长远远望见两个警察的手上只挂着可怜巴巴的手铐链条了。 罪犯冲向人群。一个女人被推翻倒地。围观的人纷纷避开。在人们尚未惊醒过来 时,那人已经奔到离海军上将大酒店二十米开外的一条死胡同里了。死胡同就在 那幢无人居住的豪宅旁边,读者应该记得,就在上个星期五,豪宅的邮箱射出一 颗子弹的。年轻的警察差一点开枪了,他犹豫了一下,拿着手枪奋力追赶,麦格 雷料到要出事了。这时,惊慌失措的人们推倒了摊贩的木挡板,布顶棚坠落到大 块黄油上。年轻警察奋不顾身地单枪匹马冲进死胡同里。麦格雷对这里的地形很 熟,晓得没戏了,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这是因为想再抓到这个野人真是难上加 难。这条窄窄的死胡同宽才两米,还有两个呈直角的岔道。二十来家面向港口或 者面向广场的房屋,家家都通这条死胡同。此外,还有仓库厂棚、绳索等船上用 品的商家、罐头仓库、杂七杂八的建筑物、旮旮旯旯特多,屋顶都是矮矮的,一 跃就登上,诸如此类的因素,要想追捕罪犯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人群都远远 的看着。刚才被推倒的那个女人气得脸色通红,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到处挥拳 头。摄像记者光着脚走出酒店,睡衣外套着一件带腰带的雨衣。半小时后,市长 驾到,比先前来的警长稍晚一些,他手下的人已经在搜查邻近的住家了。本市的 主管看见麦格雷带着年轻的探员坐在咖啡厅专心致志地喝酒,气就不打一处出。 他说道: “探长,我早就警告过您,我交由您全权负责……负责……可这似乎没有使 您兴奋!……待会儿,我要发一封电报给内政部长,告诉他……他……并且请示 他……您至少该看见外边的情况吧?……居民都纷纷离家出走了……一个残废老 人被困在三楼,吓得直叫唤……大家以为到处都是歹徒……”麦格雷转过身,看 见爱奈斯特·米苏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仿佛在避瘟神似的尽量向自己靠拢。市 长又说道:“您将会看见,最终还是地方治安警察,那些普普通通的警察,会把 他逮住,而您……”“您还是坚持,一定先要逮捕一个人……”麦格雷问道。 “您想说什么?……您有信心抓住那个逃跑犯人吗?……”市长反问道。“昨天, 您不是要我逮捕一个人,无论是谁吗?……”麦格雷又反唇相讥道。记者们都在 外边协助警察搜寻。咖啡厅几乎空了,一片狼藉,因为里面人还没来得及打扫。 烟草熄灭后呛人的气味直冲鼻子,满地都是烟头、痰、木屑和被打碎的酒杯。这 时,探长从他的皮夹里抽出一张空白的逮捕证,说道:“市长先生,只消您一句 话,我就……”“我很好奇,想知道您想抓谁呢?……”“爱玛!……请拿一枝 笔和墨水来……”麦格雷慢慢地抽着烟斗。他听见市长咕噜了几句,但显然想让 对方听到:“吹大牛!……”但麦格雷并没有惊慌失措,像往常一样,飞快地写 道:“白沙滩不动产公司管理人爱奈斯特·米苏……”现场与其说可笑,还不如 说可悲。市长把逮捕证看倒了。麦格雷说道:“在这儿呢!既然您坚持,那我就 逮捕博士……”米苏看着这两个人,苦笑笑,似乎对这个玩笑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探长此刻关注的,却是爱玛;爱玛走向柜台突然转过身来,脸色不像往常那么苍 白,露出了难以控制的喜悦心情。市长说道:“探长,我想您是否考虑过这件事 的严重性……”“这是我的职责,市长先生……”“这些事情发生过后,您所做 的,难道就是逮捕我的一个朋友……或者说,逮捕我的一个伙伴……总之,是贡 加尔诺市的一位知名人士,一个……”“您有一座舒适的监狱吗?……”在他俩 说话的当儿,米苏似乎只在艰难地吞咽唾沫。市长说道:“除了警局,在市府, 只有在老城的警署了……”探员勒洛伊气喘吁吁地走进来。麦格雷以再平常不过 的语调对他说道: “听着,老伙计!请您开恩把博士带到警局去……悄悄的!……没有必要给 他上手铐……您把他记入犯人花名册上,特殊照顾,让他什么也不缺……”“纯 粹是胡闹!”博士吃吃地说道,我简直不明白……真不可思议!……简直可耻! ……“”说得太好啦!“麦格雷附言道。接着,他又转身对市长说道:”我不反 对别人再去寻找那个流浪汉……老百姓看了好玩……也许有点用……但请别对这 个人太重视……让居民放心……“市长说道:”您得知道,您今天早上逮捕博士, 大家就会认为他十恶不赦了……“”这不是没有可能……“麦格雷有些不耐烦了。 他站着穿上他那件绒领厚大衣,用袖子掸掸那顶圆顶礼帽:”待会儿见吧,市长 先生……我会及时汇报……还有一个建议:请别对记者说得太多……说到底,这 件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跟我来?……“这最后一句话是对本地那个年轻 的警察说的,他瞧瞧市长,言下之意在说:”请原谅……我不得不跟着他…… “探员勒洛伊很不好意思地围着博士转悠。麦格雷走过时在爱玛的小脸蛋上轻轻 地拍了一下,然后横穿广场,对周围人的好奇不闻不问。 “是从这里走吗?……”“是的……去船码头转一圈……半个钟头吧……” 在海军上将大酒店周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渔民并没有居民那么慌张,十来艘船 利用这段相对休闲期间,摇橹去港口打听消息了。当地警察看看麦格雷,其专注 程度就像想取悦老师的小学生。“您知道……市长先生和博士每天至少两次聚在 一起打牌……这对市长先生是个打击……”“当地人是怎么说的?……”“要看 是什么人了……平民,如工人、渔夫等等不太关心……他们甚至对这件事情幸灾 乐祸……因为博士、勒鲍姆雷先生、塞尔维埃尔先生的名声不太好……这些先生 真是的……大家不敢说他们……于是他们有点儿肆无忌惮……玩工厂的小女工… …夏天,他们带上巴黎的朋友就更加糟糕了……他们总是在喝酒,半夜两点还在 街上大声喧哗,仿佛这个城市是他们的私人财产……我们经常接到申诉……特别 是勒鲍姆雷先生,他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了……说来真惨……工厂开工不正常… …常闹罢工……他们有钱,所有这些小姑娘……”“那么哪些人不满意呢?……” “其他人!……中产阶级……商人,他们与海军上将大酒店咖啡厅的一伙有来往 ……那里是本城的中心,不是吗?……甚至市长也常来……”麦格雷认真地听他 说话,他感到很有面子。 “我们这是到哪儿啦?”“刚刚离开市区……从这里,就开始荒凉了……只 有岩石、松树林,几栋别墅,巴黎人夏天来住住……我们叫这个地方为‘天涯海 角’……”“您怎么会想到这个地方察看呢?……”“您对我们——我与我的伙 伴说要找一个流浪汉,就是那条黄狗的主人后,我们首先搜查了后港的弃用船只 ……我们在那里常常会发现流浪汉……去年,一艘独桅帆船被烧毁了,就因为一 个流浪汉忘记把点着取暖的火熄灭……”“一无所获?”“没有……还是我的同 伴记起这个地方曾有过一个了望哨……我们来过一次了……您瞧见这个方形的古 堡了吗?外墙石头一般大小,建筑在最突出的一块巨岩上的?……它的年代与老 城的古堡一样久远……从这里走……当心脚底下的垃圾……很久以前,一个守卫 住在这里,也就是相当于守夜人吧,他的任务是给过往船只打信号……在这里可 以看得很远……这里可以俯瞰格莱南半岛通往船只停泊场的唯一通道……不过也 许已经废弃了五十年了吧……”麦格雷穿过一个没有门的过道,进入一个房间, 房间地面的土踩得很结实。古堡上,透过窄窄的枪眼,大海一览无余。另一面有 一个小窗洞,没有窗框也没有窗格。 在石头墙面上,有用刀尖刻出的文字。地上有脏纸和许多废弃物。“是这么 回事!……将近有十五年了,一个男人只身一人在这里生活过……头脑简单…… 像野人似的……他就睡在这个角落里,寒气、潮湿、从枪眼打进来的海浪他都不 在乎……是一个怪人……巴黎人来看他时,给他一些小钱……一个专营明信片的 商人想出一个点子,在古堡进口处卖他的照片,最后那人在战争中死去……此后, 谁也没想到把这个地方打扫一下……昨天,我想到如果有人躲在本地,那就可能 在这儿……”麦格雷走上一排沿墙抠出的窄窄的楼梯,进入一个岗亭,或者说, 一个四面通风的塔,在那儿可以欣赏整个地区的景色。“这是守夜人的岗哨。在 人们发明灯塔之前,他在平台上点一把火……话说回来,今天清晨,我的同事和 我,我们起了一个早,来到古堡的顶端。往下看,发现就在原来那个疯子睡觉的 地方,有一个人在打呼噜!……在十五米远开外,就能听见他的呼噜声……我们 在他没醒之前就把他拷起来了……”他俩又回到那个方形的房间,穿堂风下,房 间格外的冷。“他挣扎了吗?……”“没有!……我的同事问他要证件,他没有 回答……您没有机会见他……他很壮实,一个人顶我们两个……所以我一直拿着 手枪……嘿!那双大手啊!……您的手够大的了是吗?……行!他的手有您的两 倍大,还刻着纹身图案……”“这些图案表现了什么?”“我看见他的左手纹了 一个锚,两边有字母S.S ……还有一些费解的图案……也许是一条蛇?……地上 散落的东西,我们一件没碰……哈!……”什么都有:上等葡萄酒瓶,优质白酒, 空罐头和二十来个没启封的罐头。“还有更绝的呢:在房间中央取暖的余烬旁边 有一根羊腿肉已被啃光的骨头。 一大块面包,几根鱼骨,一只扇贝壳,以及龙虾的螯。“真是一席盛宴啊!” 年轻的警察赞叹道,他本人可从没享用过。“这时我们联想到最近的几起投诉… …由于这些都不是大案,我们没多加注意……一个面包铺被偷掉六斤重的一大块 面包啦……渔船上少掉了一篮子鳕鱼啦……仓库管理员说有人在半夜偷掉了龙虾 ……”麦格雷做了一次心算,想得出一个身强力壮、胃口好的人得花多少天才会 消耗掉眼下的这些食品。“一个星期……”他低声说道,“是的……包括那只羊 腿……”突然他问道:“那条狗呢?……”“问得好!我们没有找到……在地面 上有爪子印,但我们没有看见那畜生……您知道吗!为了博士的事情,市长大概 非常不安……正如他所说,他要向巴黎发电报申诉,如果他不这样做,我会很惊 讶的……”“您抓的那个人带武器吗?……”“没有!在我的伙伴皮埃波夫一只 手系着他的手铐,另一只手举枪对着他时,我搜了他的口袋……在他的一只裤袋 里,有四五个烤熟的栗子……大概周六和周日从摆在电影院门口卖栗子的小推车 那里买的,还有几个铜板……六个法郎都不到……一把刀……不是那种杀人的刀 ……就是海员平时用来切面包的那种刀……”“他一句话也没说?……”“没有 ……我的同事和我,我们甚至想他与以前住在这里的疯子一样,是个呆子……他 像狗熊一样的眼睛瞪着我们……他的胡子有一个星期没剃了,嘴里两颗板牙也没 有了……”“衣服呢?……”“我简直没法向您详述……一件旧衣服……我都不 知道他的衣服里面是否穿有一件衬衫或是一件毛衣……他顺从地跟着我们……我 们抓住他心里得意洋洋……他在进城前可以有十次逃跑的机会,但他都没跑,所 以我们对他就没严加防范了;突然,他一用力,就把手铐挣断了……我以为我的 手腕也脱节了……我现在还有伤痕呢……至于米苏博士……”“怎么样?……” “您知道吗,他的母亲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回来了……她是一个议员的寡妇……听 人说她的手伸得很长……他是市长夫人的闺中密友……”麦格雷透过枪眼凝望淡 灰色的洋面。挂帆的小船穿梭在“天涯海角”与波浪冲击的一块暗礁之间,又掉 转头,在至少一千海里之外,撒下渔网。“您真的以为是博士……” “回去吧!”探长说道。海潮涌起。在他们走出古堡时,海水开始涌上古堡 的平台了。离他们百米开外,一个孩子在岩石间跳来跳去,在寻找他早先放在凹 处的虾笼。年轻的警察耐不住寂寞,又说道:“最为离奇的是,他们居然攻击莫 斯塔根先生,他可是贡加尔诺市最好的人哪……有人甚至要让他当参议长……听 人说他逃过一劫,但子弹没取出……这样说来,那颗子弹将要陪伴他终生了!… …您想想,如果他不点燃雪茄……”他们没有绕着锚地走,而是上了连接港口通 道与老城的渡轮,穿过了部分码头。到了昨天年轻人向黄狗扔石子的那个地方不 远处,麦格雷盯着一堵墙看,旁边是一道巨大的铁门,上面有“国家警署”的字 样,还插着一面国旗。他俩穿过高勒贝尔时期建造的一座建筑物的大院,在一间 办公室里,探员勒洛伊正与一名警察在说话。“博士呢?……”麦格雷问道。 “说的正是他!我要把外面的饭菜带进来给博士,这位就是不同意……”“除非 由您决定!”年轻警察对麦格雷说道,“我只请您写一张纸条,我就不管了……” 院子安静得像修道院似的。一个喷泉喷水时发出柔美的哗哗声。“他在哪儿?” “那儿,在右首……您先推开大门,然后在过道的第二扇门里……您愿意我 先去开门吗?……市长已经来过电话,吩咐要特殊照顾好这个犯人……”麦格雷 摸了摸下巴。探员勒洛伊与那个年轻警察年龄相仿,他俩都好奇而胆怯地看着麦 格雷。过了一会儿,麦格雷就只身留在四面刷了一道白石灰的牢房里,它与兵营 的房间一样简陋。米苏坐在一张白木质小餐桌旁,见到麦格雷到来便起身,犹豫 片刻,眼睛望着别处说道:“探长先生,我想您把我置于某种……保护之下,演 这出喜剧是为了避免发生另一出悲剧吧……”麦格雷注意到警察没像对待一般犯 人那样,既没拿掉他的裤背、领巾,也没有卸掉他的鞋带。他轻轻地拿了一把椅 子坐在他的身边,往烟斗里塞烟丝,和颜悦色地说道:“天哪……请坐啊,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