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苏克辉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搁在桌子上,视线从靳泳涵的背影挪了回来,不自
觉地落在放置于计算机旁边的照片--- 他的妻子。沉重与悲伤掺杂的回忆剎时在他
的心头爆发,强劲的冲击力令他跌靠在椅背,阖上微微哆嗦的眼皮,心跳的速度比
百米赛跑更为剧烈,却感受不到自己的生命力。
两年多前的夜晚,他下班之后到尖沙咀接来此逛街的妻子回家。刚学会开车的
妻子把两个购物袋放进前座,也许她想试试身手﹑或者尝鲜的兴奋感驱使吧,就站
在车外嚷着她要开车。
苏克辉深知一旦妻子的劲一上来,就非达到目的不可,只好笑着摇了摇头,挪
身到副驾驶座。她欢悦地走到车子的右边,进入驾驶座,一边跟苏克辉聊逛街的事,
一边慢悠悠地系上安全带,甚至从纸袋里拿出刚买的裙子炫耀,希望丈夫能夸赞几
句,而丝毫没有开车的打算。苏克辉无奈地说几声好看之后,就催促她开车。她才
心满意足地往后查看来车,轻轻踏上油门。
倏然,一辆轿车冲到旁边,她吓得赶紧踩下煞车。
紧接着是一串枪声。子弹撞破了玻璃,钻进她的下颚骨,猛地击碎骨头。在她
还来不及哀号之际,另一颗子弹将宛如一片龟裂干涸大地的玻璃完全击破,然后划
破她的颈子,切断动脉,鲜血剎时喷涌出来,余劲未了地钻进苏克辉的右手。接续
的子弹挤入她右耳前方不到一吋的地方,卡在破裂的顶骨,血雾四处飞溅,热腾腾
地洒在幽黯的车厢。
当苏克辉听到枪响时,直觉反应就是企图把妻子的上半身压下去。但是方向盘
硬生生地挡住,他在剎那间把妻子拉向自己,迅速趴在她的身上,用身子保护她。
而最后一颗子弹,就这样击中他的背部。
过了一会儿,他认为歹徒已经离开了,才拉起妻子。明亮的街灯与店家的灯光
照在闇阒的车厢,她的头软绵绵地垂了下来,脸上沾满了鲜血与玻璃碎片。他发狂
似的猛摇妻子,嘶喊她的名字,但是唯一的响应却是涌出的鲜血,不管他在怎样呼
喊,再也唤不回妻子的生命~~~
手机的铃声扰醒了苏克辉,他眨了眨眼,揩去滚出眼眶的泪水,拿起手机一瞧,
屏幕上写着『别再想了,早点回家。泳涵』
他苦笑了几声,把手机放在口袋里。他举起刚刚端拿手机的手,蒙眬地凝视这
只当时沾满妻子的鲜血与脑浆的手。
苏克辉晓得凶手要杀的人是他,而不是妻子。只因为阴错阳差,躲藏在后面的
杀手不晓得他们俩换了座位,才会错杀的妻子。这两年来他一直抱着愧疚过活,若
不是他,妻子也不会死于非命。
他朝朝暮暮渴望找出凶手,却苦无任何线索。当年他紧紧掐着两个走私集团不
放,其中一位即是曲敦亮。另一方面,他为了摆平黑道的三方火并而出面排解,却
引起其中一方的怨恨,当场就扬言要做掉他。
事后,这位大哥特地到他妻子的葬礼吊唁,直说那时是因为一时失去理智才会
撂下气话,不可能真的干下这等胡涂事。参加葬礼的干员恨不得将这名黑道大哥逮
捕,以慰大嫂的在天之灵,但是苏克辉强忍住悲愤拦住兄弟。毕竟无凭无据,不能
单凭一句话就抓人。而且当场还有许多检警高官和律师,绝对不能让部属因为一时
冲动而受到责骂。
当时,他的悲痛,他的愤恨,他的强忍,没有人理解,只有燃烧的眼神,以及
猛往肚子里吞的潺潺泪水﹑声声嘶吼与腾腾杀气。
倘若这次能抓到曲敦亮,至少可以厘清曲敦亮是否为当年杀妻的幕后黑手。如
今他逃脱了,除了无法瓦解他的走私集团,更没办法找出杀妻凶手。苏克辉重重叹
了口气,垂着头站起来,瞥了妻子的遗照一眼,才拖着孱弱的步伐离开。当他经过
靳泳涵的位子时,突然想到她的个性跟妻子有点像,不禁露出苦涩与思念的笑容。
浴室里,靳泳涵在身体抹上大量的沐浴乳,使劲搓揉肌肤与双手,直到感觉痛
了﹑全身泛红了才歇手。她站在莲蓬头底下,把水量扭到最大,希望能冲散依然散
发的腥味。
『泳涵,抹点消毒药水和香精洗澡啦!』靳泳涵的父亲在门外喊着。
『喔!』她嘟着嘴关上热水,倒了一些鲜黄的消毒药水在右手掌心,左手沾了
些,用力抹在身上。冲过水后,她滴了五滴玫瑰香精在盛满热水的脸盆里,细细淋
在身体。
她再次把热水的水量扭到最大,雪白的烟雾迅速弥漫整间浴室,晶莹的水滴撞
击到柔嫩的肌肤之后弹了起来,有些则汇集成涓涓细流往下潺流。但是,打在身上
的水花在她的感觉宛如一颗颗无法夺去性命的子弹,她渴望撕去这张犹如防弹衣的
皮肤,让子弹能钻进这具肉身。
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她一想到此,忍不住把装着义指的右手宁贴着磁砖,避
免自己颓弱地倒下去,但她的头还是无法承受重担似的垂了下来,热水同时也勾引
出她的泪水。过了一会儿,她坚强地抬起头来,双手接住热水猛往悲伤的脸上泼洒。
靳泳涵的父亲看到女儿终于走出浴室,不舍地说。『要不要调单位?』
『不!』她坚毅地说。『我一定要亲手抓住杀死哥跟锦益的凶手。』
『唉,快去睡一会吧!』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靳泳涵浑身发烫发红,却凄凄凉凉地回到房间,躺在略为沁凉的床上。累了一
天,现在也将近凌晨三点了,然而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有异常亢奋的思绪。她渴
望闭上眼睛,但眼皮就是偏偏不听她的使唤。刚才的坚毅已经被棉被轻轻遮盖住,
露出潜藏的空虚与无奈。
她怔怔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的身心好累好倦,渴望获得完全释放的解脱,希
望躲在无人的角落好好恸哭一场,冀盼可以无拘无束的嘶吼,盼望有双大手将她紧
紧抱住,不让她再彷徨无助。
她疲累了,累到好想放弃一切,这才晓得脆弱一直卷曲于内心的一角,当挫折
笼罩于头顶时,懦弱就会趁机抹上心头,不让她获得喘息的机会,只想要逃避她无
法一人承担的重任,更是了无线索的报仇。在迷雾中无穷无尽的摸索,就算本来抱
着坚固信念与勇气,也被茫然不知的混沌与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逐渐蚕食,冉冉露
出恐惧与沮丧。
虽然她晓得只要甩开为靳少涵与吕锦益报仇的执拗,只怀着一般刑警破案的客
观心态,迷雾自然会消散无踪,但她的双手就是偏偏抱着不放。因为惨死的是她的
最爱,彷佛一旦松开了双手,心中那份浓郁的爱也随之消逝。
她的视线遽然掉落,为了不让无力感打败,她咬了咬唇,扬起散唤的目光,飘
到挂在墙上靳少涵与吕锦益的照片。这是驱使她在重案组奋斗的支柱,激励自己跟
恶势力奋斗下去的动力,命令自己绝对不可以轻言放弃的光辉。
她的视野渐渐朦胧了,翻了个身,她的脸庞只感受到棉被有点温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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