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西荣太郎傍晚六点钟左右,就回到了家里。 妻子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今天回来的可是够早的呀!” “早吗?今晚要出差。马上就出发。”今西脱下皮鞋甩到一边,走上客厅。 “啊?去哪儿?” “东北的秋田附近。”今西没有讲出具体地点。倘若这会儿说出“龟田”的地 名,很可能会惹出一大堆烦人的废话。 刑警的行动对谁都必须保密。妻子芳子的口风还是很紧的,尽管如此,也保不 准会在什么当口说了出去。因此,今西向来都是守口如瓶的。 “几点的火车?”妻子问道。 “晚上九点从上野发车。” “哦,这么说,是那个案子有线索了吗?”妻子眼里闪着光。 “没的事。什么线索,连点影儿都没有。” “是去监控吗?” “不是。”今西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就好了。”妻子略感到一丝宽慰。 “什么好了?” “要是去蹲点监控,或是去押解犯人,就让人担心了。如果只是去了解情况, 就没什么危险,所以才觉得放心嘛。”妻子说道。 今西曾出差去搞过监控,那是到嫌犯可能会出没的地方。那种劳心费力绝不是 常人可以想象的。稍不留神案犯还会出现在你的眼皮底下,但你却没有警觉,事后 才会暴露出在整个行动中无法挽回的漏洞。今西就曾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 至于押送犯人,还有一种危险。因为在火车押送途中,犯人总想要伺机逃跑。 有的是利用上厕所的机会破窗出逃,有的则是带着手铐跳下车去。今西虽然没有碰 到过这种状况,但同事就曾遇到过。碰上这种事,刑警回到局里的日子也极不好过。 妻子之所以说“放心了”,就是因为没有这些危险。其实,今西自己也觉得这 次蛮轻松的。 因为到了龟田,只要问问情况就算完成任务了。可是,倘若一无所获,就会有 另外的麻烦———搜查本部就会很没面子。 这件事本来就是今西一手促成的,因为是他首先发现了龟田这个地方,然后才 有了这趟出差。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责任重大。 “谁跟你一起去?”刑警出差,一般都不是单独行动,必须二人一组。妻子知 道这个规矩。 “吉村君。”今西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 “吉村先生?就是去年春节来过的那位年轻人哪。要来家里吗?” “来这儿干吗?我们分开上车。” 今西荣太郎赶到上野车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四十分了。开往秋田方向的快车 “羽黑”号已经进站。 今西悄悄地往周遭暗暗打量一番,没有发现类似新闻记者的影子。 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谨慎地没有马上上车,而是拐到小卖部那里买了一包香 烟。吉村还没有出现。 他点上一支烟,想暗中仔细观察一下四周,看有没有熟人。 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嗨,今西先生。” 今西吃惊地转头,原来是S 报社一名叫山下的记者,正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都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呀?” 今西心想:坏了,还是被发现了。不过,仍装得若无其事地说:“到新潟办点 事。” “新潟?” 敏感的山下的眼神为之一亮。 “哦,新潟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今西一边答着,一边寻思些敷衍的理由。 “贵处正为电车调度场凶杀案忙得不可开交,对吧?然而您却悠闲自在地要到 新潟去出差,这岂不成了怪事了吗?” “没什么不对劲的嘛。”今西故作生气地说。 “新潟是我内人的老家。她家的老爷子去世了,为此正要赶去奔丧。刚刚接到 的电报。” “哦,真是不幸。”山下嘴上应付了一句,但又意有所指地笑着问道:“那么, 太太呢?” 今西心中暗暗叫苦,但很快就缓过神来了:“电报是中午来的。内人已经先回 去了。我因为那件案子,稍微晚了一点。” “哦。”精明的山下也半信半疑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闲逛啊?”今西反问记者道。要是这家伙跟自己一块儿乘 车就麻烦了。 “我来接从新潟过来的客人。” “噢,那你可辛苦啦。”今西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好,再见。”他特地挥了 挥手,慢悠悠地往站台走去。 “再见。”山下也目送他离开。 今西故意往相反方向走了一段。到方便的地点才回头看了一下,报社记者已不 见踪影。今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才更加小心地躲在拥挤的人群里重新返回来,飞 快地跳上最后一节车厢。这里几乎满员没有吉村的影子。他挪到第二节车厢里,也 是满员。今西往下一节车厢走去。 这时才看到了吉村,他正坐在远离站台那一侧的座位上。他用自己的旅行提包 替今西占了个座位。 吉村不等今西开口,已笑着扬起了手。 “我说,你刚才没被报社记者发现吧?”今西首先问道。 “没有,没事。” 吉村让今西坐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 “今西前辈被发现了吗?” “唔,我刚才在那边被S 报社的家伙拍了一下肩膀。真是吓了一跳。没办法, 我只好现编理由说是去内人的老家新潟,不过真有点悬呢。” “哦。” 今西一心盼着快点开车。老是觉得停车期间好像还会被谁发现似的,心里很不 踏实。两人都尽量不去看站台那边,把脸扭向另一侧的窗子。直到开车铃声响起, 才踏踏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到本庄是七点半左右吧?” “对,七点四十七分。然后从那里换车,到龟田还要二十二分钟。”吉村说。 “你去过东北吗?” “没有,一次也没去过。” “我也是第一次。吉村君,真希望咱们都能带着家属一块儿出去好好玩一趟啊。 老是这样出差,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我跟今西前辈不一样,还没有老婆哩。”吉村笑了。 “所以出去办什么差事都没问题。单身旅游,快乐无比呢。” “也许吧。而且这次又不是带着嫌犯回去,也不必蹲点布控,轻松多了。” “听说是今西前辈发现龟田这个地名的,如果这次找到了线索,那可是立了大 功呢。” “能不能找到,现在还很难说呢。说不定过后还会挨主任的训斥,说我多管闲 事,浪费了差旅费哩。” 两人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会儿。 旁边有乘客,有关侦办案子的话就此打住了。 第一次出差去东北的这两位,直到深夜十一点钟还没有入睡。车窗上有星星点 点的灯火向后闪去。夜里什么景色都看不清楚,不过,在一片漆黑之中却仿佛感受 到了越来越近的东北地区的气息。 拂晓时分到了鹤冈。早上六点三十分,列车停在了酒田。今西很早就醒了,而 吉村却双臂交叉背靠座椅,睡得正香。 到龟田时已经快十点了。 车站很寂静。站前的房屋建造得都很坚固,清一色的陈年老屋。小镇的后面有 一座山,小镇显得十分幽雅,完全出乎想象。这里冬季多雪,家家户户的房檐都很 宽。今西和吉村都是第一次见到东北地区的小镇,因而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今西前辈,肚子有点儿饿了。”吉村说。 “那咱们就在这里吃点儿吧。” 两人走进站前一家餐馆。只有两三位客人。说是餐馆,其实有一半是卖土特产 的柜台,二楼则全部成了旅馆。 “来点儿什么?” “我真想好好吃顿米饭啊。总之,肚子饿了。” “你睡得还不错嘛。” “是,还是被今西前辈叫醒的呢。今天早上您醒得很早吧?” “我到底是上年纪了,从鹤冈一带就醒了。” “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还想看看鹤冈这个小城的。” “瞧你睡的那个样子,什么地方也看不成的。” “前辈醒得那么早,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吧?” “我跟你不一样。” 今西要了一碗面条。二人并排吃饭。 “今西前辈,我在想一件怪事。不知您会有什么看法。”吉村大口大口地吃着 带炸鱼虾的大碗盖浇饭。 “我们总是这样四处出差,对吧?时间一长,跟那些地方的景色相比,我总是 最先想起吃的。尽管有时是押送嫌犯,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一路担惊受怕的。可 留在我记忆里的却不是那些辛苦,而是在当地曾经吃过的东西的味道。尽管我们每 次出差经费都很紧张,到什么地方也不能吃美味的东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像咖 喱饭呀大碗盖浇饭之类的,好像任何地方都会有的,然而口味却各不相同,这也许 就是所谓的地方风味吧。我刚才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说的是啊。”今西吃着面条,说道,“你毕竟还年轻。我却总是想记住那些 地方的景色。” “啊,对了。”吉村停下筷子说,“听说今西前辈一直在创作俳句,才特别留 意景物吗?这一次俳句本上该满载而归了吧。” “都是些无聊的句子哟。”今西笑了。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吃过饭马上去警察局吗?” “嗯。” “不过,怎么说呢,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我们来到这里,全是因为今西前辈 看到了夫人那本杂志的附录。如果没有那件事,像我这样的刑警是不可能到这种地 方来的。这样一来倒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人生,常常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机遇 而改变命运。”吉村把盖浇饭吃个精光,然后边倒茶边发感慨。 岩城警察局的房子已经年深日久。刚一进去,今西便向略显昏暗的值班室递进 一张名片。 “请。”警察看到名片,立即将两人引到局长办公室。 局长正在看文件,见到两人便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说明,未看名片之前就已 知道了来访者的身份。 “请,请。”局长很胖,笑容满面地命人拿来两把椅子。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今西荣太郎。” “我是吉村弘。” 两人首先作了自我介绍。 “两位辛苦了。”局长请两人坐了下来。 “这些日子实在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今西首先表示感谢。 “哪里哪里,不知对厅里是否有用,我们只是先向贵方通报一下。” 一名年轻的警员送茶进来。 “一路上真是够辛苦的吧?”局长边说边请客人吸烟,“两位是直接来这的吗?” “不,先在羽后龟田站下车,大致看了看当地的情况,然后才坐公共汽车到这 里来的。” “哦,警视厅大员光临本局,还是第一次。”局长说,“贵方照会的案件大体 上已经有所了解,但具体情况还不甚清楚,可否请两位再介绍一下?” 今西把蒲田调车场凶杀案的侦办情况扼要地作了介绍。 局长兴致很浓地听着,“怪不得呢,所以你们就把龟田定为调查目标了。” “是的。无论是东北口音,还是龟田这个名字,都让人感到很可能就是这里。” “明白了。前面在电话里也向搜查主任报告过了,这边并没有特别反常的情况。 说到龟田,两位也许知道,这从前是一个依附于诸侯所在地发展起来的小城镇。历 史上只是一个年贡两万石左右的小藩主领地,历来都是以土著人居多。” 局长开始作详细介绍:“两位恐怕已经看到了,龟田三面环山。因为耕地非常 少,现在只生产挂面和纺织品,其中的纺织品叫‘龟田织’,直到二战前都一直被 视为珍品,不过现在已经不那么兴旺了。因此,每年都有年轻人跑到外面去工作, 人口也一直在减少。” 局长虽然是用标准语在讲话,但口音里明显带有本地特有的腔调。 “因此,只要是龟田出生的人,当地人一般都应该知道。我们让警员拿着贵方 送来的被害人的照片到各处去问了一下,照片上的那位好像根本不是本地人。不过,” 局长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大约就在一个星期前,龟田小镇里曾出现过一个有点 古怪的男人。” “噢?究竟怎么个古怪法?”今西问了一句。 “那男人看上去有点像工人,据说穿了一件皱皱巴巴的已经发旧的西服,年龄 大约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这并不是一开始就让人觉得怪异,而是因为有了您那边 的查询,我们才到龟田各处去调查,这时才有人说,是有过一个这样的男人。我们 也才知道的。” “哦。那么,大致情况又如何呢?” “那个男人住在龟田一家叫朝日屋的旅店里。这是一家老店,而且有点档次。 虽说他住在那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一个工人模样的人住进那样一家高档旅馆, 总还是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 “是啊。” “旅馆方面曾一度拒绝那人的要求。当然是因为看到他那副模样才不愿意接待 的。谁知那人却说:钱的问题你们不用担心,预付也可以,无论如何就让我住在这 里吧。旅馆方面当然也因为目前刚好是淡季,就爽快答应了,于是男人就住了进去。 当然,让他住的是一间不太好的普通房间,不是和式的高档套房。” 听完局长的介绍,今西想起了在蒲田车站附近那家酒吧里跟被害人在一起的那 名男子。他的年龄也差不多,目击者有的说是三十岁,有的说是四十岁。都说外表 像个工人,这一点也相同。今西对局长介绍的情况自然听得更专心了。 “后来又有哪些情况呢?” “啊,就是这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听说结账也是按照事前的约定,完 全是预付的。而且,据他们说,竟然还一下子给了打扫房间的女服务员五百元钱的 小费。你想想,在这一带付五百元小费的客人可是很少见的呀。听说旅店那边后来 还很后悔,说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他住个更好的房间哩。” “没给他住好房子?” “不管怎么说,外表看去就是那么一副寒酸的模样,所以旅馆方面直到最后一 刻也没敢放松警惕呀。” “他在旅馆里干了些什么?” “他到旅馆时已经是傍晚了,吃完饭说是太累了,连澡也没洗就呼呼大睡。因 此旅馆方面才觉得不大对劲。” “有过什么可疑的情况吗?” “要说可疑,倒是有这么一件事。那人一直睡到十点多钟,突然爬起来问这家 旅店几点关门。服务员说一直到午夜一点都有人在。他说:那好,我稍微出去一下, 有点事。说完穿着旅馆的木屐就出去了。” “夜里十点多还外出?” “是的。”局长继续往下讲,“就这样,那人到了午夜一点才回到旅馆。还有 一件事忘说了,听说那人随身只带了一个肩挎式的背包,但出去时却把它放在旅馆 里了。这一带家家户户夜里关门都很早。所以实在不清楚他从十点多到深夜一点都 干了些什么。在别的城市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在我们这种地方就显得有点古怪 了。” “是啊。这个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行为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据说倒是没什么反常的。看样子也没有喝酒,跟出去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女服务员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就到这附近办了点事。可是,过了十点多钟还能办什 么事?因此旅馆方面也感到有点不正常。所有这些都是我属下的警员去了解情况时, 他们讲的。” “那么,那人住宿登记的本子还在吧?” “还在。本来我们也可以把它收过来的,但听说贵方要派人来,因此就特意原 封不动地放在旅馆里了。需要的话,您尽可以把那个地方撕下来带回去。” “那就太感谢了。此外还有什么疑点吗?” “旅馆方面就是这些了。听说那个男人早上八点钟过后又出去了。不过,在早 晨照料客人的时候,女服务员又问他:一会儿您还要去哪呀?那人说:坐火车去青 森。” “住宿登记簿上住址是怎么写的呢?” “茨城县水户市。” “哦,是水户人吗?” “是这样写的。不过,是否属实,我看您那边一调查就清楚了。女服务员当时 还说:水户应该是个好地方吧?据说那男人还列举了水户附近的一些名胜古迹。所 以,那男人好像跟水户有关系哩。” “做什么工作的?” “写的是公司职员,但旅馆方面并没问具体的公司。” “就是说,令人生疑的是当天夜里曾外出了三个小时,对吧?” “对。不过,如果就这么一件事的话,也就不必劳两位大驾到这里来一趟了。 另外还有一些让人觉得有点反常的情况。” “啊,什么情况?” “那人曾在挂面店门前待了一阵子。” “挂面店?” “就像我刚才向两位报告过的,龟田是著名的挂面生产地。所以,那些业者住 家的旁边都会有晾晒的挂面。他就是出现在那里的。” 对于局长的解释,今西追问:“您是说他出现在挂面店附近,有什么行动吗?” “不,并没有什么行动。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挂面晒场前。”局长苦笑着答 道。 “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是的。确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呆地站了二十分钟左右,一直在远远地望着 晾干的面条。” “噢。” “听说挂面店里的人一直都在留心,因为有一个看上去挺寒酸的男人,明明没 什么事却一直站在那。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待了一会儿就到别处去了。情况就 是这些。不过,这些事难道也会有什么帮助吗?” “很有帮助。”今西深深地低下头去。 “不错,果然有很多情况。不用说,住在那家旅馆里的男人和观看挂面的人应 该是同一个人吧?” “我看是同一个人。而且,还有一个情况。”局长情不自禁地笑了。 “什么情况?” “龟田镇有一条衣川河。在河堤上,估摸就是刚才所说的那个人,中午还在那 儿躺了好长一阵子———” “请稍停一下。”今西打断了局长的话。 “这是住进旅馆的第二天,还是……” “不是第二天。是住进去的当天。刚提过,他到旅馆时已是傍晚,所以就是应 该在中午前后。” “请您继续。” “也就这些,那人在河边躺了一阵。在这一带像他那样悠闲的男人是很少见的。 堤坝上通着路,路过的人都觉得怪怪的,大白天竟然还有人躺在这种地方。人们都 把他当成流浪汉了。” “嗯,还有这事。” “这事倒也没有人大肆传播。只是局里的警员去了解情况时顺便听来的。当进 一步询问有什么异常时,人们才说还有这么一件事。” “这么说那人中午时曾在一片草地上躺过。当晚十点多钟又离开旅馆到外面去 了一趟,直到半夜一点钟左右才返回。这样一来就确实有些反常了。” “您的意思是……”局长紧盯着今西的脸。 “大白天躺在堤坝上,半夜三更又跑到外面去,这人好像有点不正常吧?” “您是把他当成小偷或者别的什么了吧?我也这样想过。然而,包括那一天在 内,前后几天里,镇上根本就没发生过盗窃案。” 局长继续说:“显然,如果有盗窃案,马上就会把具体情况跟那个怪异的男人 联系在一起的。可什么事都没发生,所以反倒很难掌握他的来历。” “那人转来转去的,只是在那一天吗?”今西问。 “是。就是那一天。今西警官,您认为这件事与贵方来函中的案件有什么关系 吗?” “是啊。”今西脸上挂着笑容,“有点意思。那好,就先这样吧。反正接下来 我们还准备到外面去转一下。” “哦,那就让人给两位带个路。” “不必了,把地点告诉我们就行了,我们随便走走,这样更好一些。” “那好吧。” 局长叫来一名警员,让他把旅馆和挂面店等所在的位置作了具体介绍。 今西和吉村道过谢离开了。 两人乘公共汽车直奔龟田。车上全是当地人。听他们聊天讲话,都是口音很重 的方言,几乎听不懂。 两旁的房屋很快就不见了,车行驶在一条乡间大道上。闪过车窗的满山遍野的 鲜绿景色,十分美丽。这一带在季节上比东京那边要晚很多。 今西心不在焉地瞧着窗外。 在被事先告诉过的车站下车,前往那家叫朝日屋的旅馆去了解情况。局长曾说 是旧式建筑,实际上也确实够陈旧的。顶上带有山形矮墙建筑风格的正门也早已落 伍,但显得很威严。 “我们是警察。”今西向服务员亮出了警察证,刚说“想见一下你们的老板”, 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穿西裤的男子就从里面出来了,在今西面前跪坐下来。 “我们是从东京警视厅来的。”今西坐在正门口处说。主人请两人到里面,但 两人坐在原地未动,女服务员便把坐垫和茶水拿过来放到旁边。 今西把从岩城警察局局长那里听来的大致讲了一遍。 “确实住了那样一位客人。”老板点了点头。 “能把具体情况再给我们讲一下吗?”今西问。老板满口答应,讲了一遍,与 局长谈的大体相同。 “听说那人填写的住宿登记簿还在这里?”今西问。 “是。”主人点头承认。 “能给我们看一下吗?” “可以。” 老板让人去拿登记簿。说是登记簿,其实也就是一张张分开的类似发票的东西。 “就是这个。”老板递给今西看一段记录:“茨城县水户市?菖?菖街区?菖? 菖号桥本忠介”,字写得很差劲,简直就像小学生写的。不过,联系到那男人给人 的印象很像工人,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今西仔细看了看那行字,又问那人的长相。大家都说他个头很高,年纪在三十 岁左右。身材适中。脸型稍显细长,剪着短平头。脸色发黑,鼻梁很长很端正。只 是他一直低着头,讲话时也不与人正面相视。因此,服务员们也都说不出什么明确 的印象。 至于口音,都明确地说不是东北腔,而是标准语,声音略显发粗。给人的整体 印象是很内向,而且十分疲倦。在这一点上大家的看法完全一致。 他既没有带旅行皮包,也没有带手提皮箱,只是带了一个战争年代常用的那种 肩挎式的布包,里面好像装着随身用的物品,塞得鼓鼓的。 在这家旅馆里所听到的情况,跟两名警员到挂面店所问到的结果也完全相同。 挂面店旁边是晒场,用来晾晒挂面。那里有一排排竹竿,竹竿上挂着面条,白 花花的面条映着阳光,简直像瀑布一般。 “那人就是站在这一块来着。”老板娘讲了当时的情况。 所谓“这一块”,就是指离晒场大约有两百米远的一条小路。在这里,每家之 间都离得很远,中间是一块块草地。草地之间有小路,这些小路都跟大路相通。引 起人们注意的男子就在草地上转悠了足有半个钟头,时走时蹲的。 “当时觉得这人真够奇怪的。不过好像也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所以也不能吆 喝他,只是后来警察问最近有什么可疑的情况没有,大家才说起这件事。” “就是说,那人一直在观看这些挂面?” “是啊,就是一会儿看着干面条,一会儿又歇着,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弄清情况后,今西和吉村离开了。听来的跟局长讲的差不多。没走多久,他们 来到一条大河边上。河的上游通向群山叠嶂之间。河堤上长着青草。 “那人应该就是躺在这里的。”今西望着眼前的景色说。 河对岸的土堤上有一位农家妇女正扛着镐走过去。如果不是来办这种差事,倒 也是一趟轻松之旅。 “今西前辈,”吉村说,“怎么样,从感觉上来说,这人很可能就是在蒲田那 家酒吧待过的那个人。” “还很难作出判断。不过,情况确实很奇怪。” “都是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吉村脸上露出泄气的样子。 “今西前辈,住宿登记簿上的名字肯定是假的。”吉村说。 “当然,那绝对是假得不能再假了。”今西讲得十分肯定,吉村来了兴致。 “何以见得?” “老弟,你看到那本子上的笔迹了吧?” “看到了。字写得很差劲。” “写得歪歪扭扭是必然的。那是故意用左手写的。噢,等等———”今西从口 袋里掏出证件,把夹在中间的那张登记单取出来给吉村看。 “你看看,这上面的字根本就不是一口气写下来的。你想,根本就没有这种别 别扭扭的字。我还记得服务员当时说过的一句话呢。她说,住宿登记并不是当着她 的面填写的,而是趁她到别的房间里去的时候,写上去的。所以说,这人是在服务 员走开时用左手写的。” 吉村又凑上去仔细瞧了一下,说:“如此说来,这字体确实够怪的。” “不仅仅是文字本身写得很差劲,而且,这分明是只有左撇子才能写出的歪歪 斜斜的字。很明显是用惯右手的人故意用左手写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不让人认出笔 迹。由此可以断定,这个住址和姓名全是胡编乱造的。” “有道理。您这么一讲,确实是这么回事。”听完解释,吉村脸上露出了松了 一口气的神情。 “可是,那人住到旅店里就算没事了,但从十点左右到半夜一点多钟究竟又跑 到哪里去了呢?从他中午的行为看,似乎也没什么大事。” “是的,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今西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草地上。眼前的河流泛着泡沫缓缓地流淌着,对面 的山脉迎着阳光在河里投下倒影。 “这趟差事怪有意思的呢。”吉村说道。 “结果好像没有一点鼓舞人心的东西。” 实际情况确实如此。从东京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只听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子 在一天中的行为。至于这些字迹以后有什么用,先不去管它,再说,专程跑到这个 偏僻小镇来却只弄清了这么一件小事。 “前辈,下一步该怎么办?”吉村干巴巴地问。 “是啊,已经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了,要不我们先返回去?” “那人的行踪不查了吗?” “查恐怕也没有用。很可能他只在龟田待了一天。” “那这人到这里来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不清楚。倘若是个流动的打工族,却没有任何要找工作的迹象。不过,还是 像你所讲的,为慎重起见,我们索性把附近的村镇都查一下,怎么样?好不容易到 这里来了一趟。我说,还是打起些精神来吧。”今西望着愁眉苦脸的吉村说。 第二天下午,今西和吉村又来到局长办公室。 “这次实在是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今西表示抱歉。 “哪里,真的没有帮上什么忙。有什么收获吗?”局长满脸挂着笑容。 “多亏您的帮助。大体上了解到一些具体情况。” “是吗?那么,好像有点儿有用啊?” “当然。”今西答道。 其实,现在根本无法作出判断,但也不能不顾及局长的面子。说不定这些情况 今后还会出人意料地发挥作用呢。 局长看上去很满意:“后来两位又做何公干了?” “只是担心会有什么遗漏,也许此人还会在其他地方出现,所以又到附近的村 子进行了一番调查。” “哦,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结果如何?”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并未在其他村子出现。估计从龟田坐火车到别的地方去 了。我们当时认为他属于流动的打工族,要么是从其他地方来的,要么就是往其他 地方去的,因而才调查了一下行踪,谁知根本不是这样。” “哦。两位辛苦了。可是,您说他下车只到了龟田,这也太奇怪了吧。” “是这样。倘若换个角度来考虑,这个情况说不定会有额外的价值哩。” 两人和局长闲聊了一会儿后,便告辞了。 局长一直送到外面。 两人朝火车站走去。街两旁是一幢幢北方特有的房檐很宽的房子。 “坐几点的火车?”吉村问。 “坐夜里的。晚上坐车最合适,早晨到上野车站,就可以直接赶回本部了。” 因为根本没看过时刻表,所以一下子说不清楚。两人准备先赶到火车站,然后 再选一趟合适的车。 车站很小。一进候车室便看到剪票口的上方贴着一张列车时刻表。两人仰起脸 仔细看去。 这时,身后突然热闹起来了。今西扭头望去,只见拥进来一群人,有三四个手 提皮箱的年轻男子,被五六个看上去像报社记者的人簇拥着,其中还有人不停地冲 着那几个年轻人拍照。 今西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本地人,很明显是从东京来的。因为包围他们的都 是当地的新闻记者,今西颇为好奇,一直盯着他们。 据今西的观察,他们的中心人物有四个,都明显像东京人。尽管穿着打扮故意 做出很随意的样子,但仔细望去马上就会发现,所有的服饰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是一种不修边幅的时髦。这类人一般以文化人居多。那四名男子有的留着满头长发, 有的戴着贝雷帽,年龄大约都在三十岁左右。 那些记者正忙着采访,或是向他们提出问题,或是抢拍照片。从这种不容小觑 的阵势看,这四个人似乎都具有相当的社会地位。总之,在这个人迹罕至的乡下小 火车站,确实是一群十分惹人注目的人。坐在这里等着上车的当地人,都情不自禁 地把目光投向了这群穿着打扮十分显眼的人。 “可是,日本的火箭还远远不值一提。”耳边传来这么一句话。讲话的是一位 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的小青年,感觉上是最年轻的。灰色的西服,没扎领带,运动 衫的黑领口露在外面。这话好像是对一名记者讲的。 “说的是什么呀?”吉村问。 “不知道。”今西也摸不着头脑。倘若说他们很有社会地位的话,年龄却都不 大。 就在这时,有两三个看似本地的年轻女孩子跑到四个人跟前,递上了类似小笔 记本一样的东西。其中一位掏出自来水笔,当场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女孩子躬身致 谢后,又转向了另一位年轻人,年轻人也飞快地写了几个字。 这才知道是请他们签名。 “可能是电影演员。”吉村先发表了看法。 “不好说。” “可是,电影演员里并没有这几个人,讲的东西就更莫名其妙了。”吉村歪着 脑袋表示不解。 “不过,可能是近来有些新演员我们都不大熟悉,新影迷却会一批批产生出来。 在这一点上,小女孩们倒是精通得很。”今西说。 其实,与今西年轻时相比,电影界早就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留在他脑海里的 明星,如今几乎已看不到了。 此刻,那几个人通过剪票口了,他们要乘坐开往青森方向的下行列车,与今西 和吉村毫无关系。 报社记者们鞠躬致意后,一个个撤走了。 “要问一下吗?”吉村兴冲冲地问。 “算了,算了。”今西阻止了一下。 “可是,真有点想知道他们是哪一号人呢。”毕竟还年轻,吉村摆脱不掉爱凑 热闹的毛病。他朝一位手拿签名小册子的年轻女孩子走去。 只见他向那女孩子问着什么,女孩子则微微红着脸回答他。吉村点了点头,返 了回来。 “知道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 “怎么说的?” 吉村把里听来的给今西讲了一遍。“那些人果然都是东京的文化人,是最近在 报纸、杂志上经常出现的‘新艺术团’的成员。” “‘新艺术团’?那是个什么组织?”今西根本就不知道,因为“新艺术团” 这个名称是用两个外来语表示的。 “大概也可以叫作‘一群新人’吧。是一帮具有进步倾向的年轻文化人组织起 来的。” “嗬,‘一群新人’?我们年轻时倒是有过叫‘新村’的。” “啊,那是武者小路实笃先生组织的呢。这不是‘一村’,而是‘一群’。” “一群什么人哪?” “由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恐怕还是叫作具有进步主张的年轻一代的聚会更合 适。既有作曲家,也有学者,还有小说家、剧作家、音乐家、画家、新闻工作者和 诗人等等,什么样的人都有。” “你还挺清楚的。” “全都是从报纸、杂志上看来的。”吉村好像还有点挺不好意思的。 “那四个人都是那个团队里的吗?” “是的,我刚问过了。您看,身穿黑衬衫的是作曲家和贺英良,旁边的是剧作 家武边丰一郎、评论家关川重雄,最后一个是画家片泽睦郎。” 今西听吉村介绍了这些人的名字,他也感到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些名字似的, 又问道:“他们到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干什么来了?” “听说在岩城有一个T 大学的火箭研究所。说是去那里参观刚回来。” “火箭研究所?嗬,在这种偏僻的小地方还会有那种机构吗?” “听他们说了我才想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的。” “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竟然还会有现代化的东西呢。” “是啊。这几个人在那儿参观完,说是接下来要到秋田去游览十和田湖,然后 才返回东京。说起来他们真是沾了新时代的光,成了新闻媒体的宠儿,才出现了当 地报社那样大张旗鼓采访的场面。” “有道理。”今西对此并不热心,他与他们相隔十万八千里。所以,听了这些 话后,便打起了哈欠,“可是,吉村君,火车定下来了吗?” “嗯,有一趟晚上七点四十四分的快车。” “到上野是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六点四十分。” “到得怪早的嘛。嗯,很好。还是先回家睡上一觉,然后再到本部去吧。”今 西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反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收获,就不用着急了。” “就是。今西前辈,既然到这里来了,还是顺便到海边去看一下,然后再回去 吧?时间还绰绰有余呢。” “好,就这么办。” 他们穿过小镇,朝海边走去。街两旁的房屋渐渐变成渔村的模样。大海的味道 扑面而来。海岸几乎全是沙滩。 “真是浩如烟海啊。”吉村走在沙滩上,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全然 见不到岛屿的踪影。夕阳在海面上洒下一条光带。 “还是日本海的颜色深啊。”吉村望着远处感叹道。 “相比之下,太平洋的颜色要浅得多。也许只是我的感觉,总觉得这的海水像 被浓缩了似的。” “没错。不过,这种颜色跟东北的风貌更相称。” 两人放眼眺望了一会儿。 “今西前辈,来灵感了吗?” “你是说俳句?” “不是已经酝酿出三十多句了吗?” “别胡说。那可不是轻易就能出来的。”今西苦笑了一下。 一个渔村的孩子背着大鱼篓从两人面前走了过去。 “身处此地才能体会到东京的狭小啊。” “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呀。” “如果能在这样的地方轻轻松松地待上两三天,说不定真的会使身心焕然一新。 总感觉我们这些人的心里好像积满了灰尘似的。” “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呢。”今西看着吉村说道。 “哪里,哪里。” “就凭你知道方才那群人的情况也可以看得出来。说来说去还是得益于你读过 的那些书。” “哪里,我远没您说的那个高度,但一般知识还是知道一些的。” “那个组织叫什么来着?用外来语说的———” “新艺术团。” “‘新艺术’的外来语很有趣,又好记。那群人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人吧?” “怎么可能呢。他们是一群社会的精英,全都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我们小的时候也听叔叔讲过这种事情,叔叔一直在写通俗小说。刚才提到过 的‘新村’就属于这种情况。” “是指‘白桦’派那些人吧。”吉村知道这件事,“虽说那个时代也跟现在差 不多,但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个性却变得更强烈了。白桦派虽然也有个性很强的人, 像有岛先生、武者小路先生等等,但总体来讲,他们在当时的调子还是比较温和的。 现在的那些团体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以保持强烈个性来形成整个团体的风格的。 更何况白桦派时代是主张人道主义之类的东西,并且只限于在文艺活动方面,但近 来却好像一波接一波地热衷于对政治问题发表见解。” “到底是时代不同了。”今西虽然不甚了了,但似乎还是明白了一些。 “我们回去吧。”年轻的吉村最终还是失去了兴致。 “回吧。反正今晚要在火车上度过。我跟你不一样,老是睡不着觉,所以必须 趁现在放松一下。” 火车上人很少。 两人从本庄换乘快车,在三等车厢中部,松松快快地找到了座位。 “今西前辈,我去买盒饭。”吉村放下随身的东西,匆忙出去了。 在这一站停车时间是五分钟,有足够时间买东西,而且,车窗外净是送行道别 的场面。今西心不在焉地望着。人们在用方言交谈,今西根本听不懂。 不一会儿,吉村拿着盒饭和开水回来了。 “辛苦,辛苦。”今西接过一个盒饭和水杯。 “早就饿了,咱们赶紧吃吧。” “还是等开车以后再吃为好。那样更稳当些。” “好吧。” 火车很快就开动了。站上已经亮起灯光。站名和站台一起飞快地向后闪去。驶 离车站后,映入眼帘的是向后移去的小镇的灯光。道口处有许多人正站在那里目送 火车通过。 今西经常是这样,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出差,返回时都会产生一种感慨,不知 道今生今世是否还会再到这个小镇来。笼罩在夜幕下的本庄镇很快就消失了,只有 那些黑黢黢的山峦正缓缓地移动过来。 “抓紧时间吃饭吧。”吉村打开了盒饭。 “吉村君,”今西打开盒饭说,“我每次吃火车上这种盒饭时,心里都会想到 一件事。小时候这东西可是最想吃的呢。母亲说什么都不肯给我买。那时候一盒是 多少钱来着?对,想起来了,大约三角钱左右吧。” “噢,还有这回事。”吉村往今西脸上扫了一眼。他感到对今西小时候的生活 条件似乎有了了解,或许也可以叫成长环境吧。由此可见,方才在站上碰见的那帮 年轻人,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真是够享福的了。一个个全都家境优裕,全都接受过 大学教育,从来就没有经历过窘迫的日子。吉村望着今西,心中不由得将眼前这位 老练而又踏实勤奋的前辈与那帮年轻人作了一番比较。 其实,今西还是颇为高兴地吃完了盒饭,然后又津津有味地喝起瓷杯里的开水。 他的胡须已经很长了,脸上露出疲惫。 今西把饭盒合上,又仔细地用细带绑好,然后才取出折成半截的香烟,香喷喷 地吸了起来。吸完香烟今西在上衣里摸索了一阵,掏出那本手册,费力地仔细瞧着。 坐在正对面的吉村以为今西是在琢磨案件调查的笔记。 “吉村君,你看这个。”今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让他看手册。 挂面白刷刷,流光溢彩衬绿叶,美景在乡下。 北国办案游,碧海苍茫心开阔,入夏更盼秋。 “果然不出所料。大有收获啊。” 吉村笑嘻嘻地看着下一首俳句。 躺在河岸边,堤上青草似地毯,脚下是衣川。 “哈哈,这是在讲那个怪男人了。”吉村说道。 “就算是吧。”今西仍旧很不好意思地笑着,把脸扭向了车窗。 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山边偶尔有住家的灯火孤零零地向后移去。 “依我看,今西前辈,”吉村说道,“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完全可以和嫌犯挂 上钩呢。” “是啊。如果是这样,我们这趟也就不算白跑了。” “说来说去,为了调查这种小事大老远地专门跑到这来,事后才知道它跟案件 毫无关系,真的会让人寝食难安呢。”吉村对这趟长途跋涉的出差始终放心不下。 搜查本部的经费很紧张。从本不宽裕的经费里拿出钱来出这趟远差,委实令吉村惴 惴不安。 “没办法,只好请同事们多加谅解了。” “是啊。不过,该怎么说呢,今西前辈,就在我们这样舒舒服服地坐在火车上 时,其他同事可能还在辛辛苦苦地到处调查呢。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感到过意不去。” “吉村君,我们这也是在工作嘛,不必太过自责。”口头上这样安慰年轻的吉 村,实际上今西的心情远比吉村要复杂得多。 眼下,侦查工作迟迟没有进展。如果各方面都很顺利,也就不必为这种小事专 程跑到远离东京的秋田县来了。这证明,搜查主任也十分焦急。 特别是,找出龟田这个地方的正是今西,所以,要对这次出差负责的心理,就 成了他思想上的沉重包袱。正无精打采地望着车窗的今西突然自言自语地嘟囔: “衣服该出来了吧?” 吉村不解地追问:“您说‘衣服’?” “对。就是凶手穿的那件衣服!杀人时,那上面应该溅上很多血迹。不可能还 照样穿在身上,必定会把它藏到什么地方。” “嫌犯经常把这类东西藏在家里。” “大多数情况是这样。不过,在这个案件里,似乎应该有更特别的考虑。之所 以这么说,老弟,”今西说,“假如沾上好多血迹,我怀疑嫌犯是否还敢穿着那件 衣服回家去。因为有被人看见并遭到盘问的危险,所以真不知道他有没有胆量敢那 样回去。” “可是那是夜里啊。” “是夜里。不过,我们可以设想一下,比如凶手住在很远的地方,这样一来, 他就不敢乘电车了吧?即便是坐出租车,也会被司机怀疑。” “他自己有汽车。” “对。这倒是可以考虑。不过,我还是有一种感觉,嫌犯好像会先到一个什么 地方,然后再在那里把衣服换下来。” 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 性急的乘客已经开始准备睡觉了。 “这个推论有可能。”吉村说,“这么说,就等于是嫌犯有另一个窝点啰?” “有可能。”今西不知在想些什么,两眼盯着漆黑的窗外,声音很低地冒出一 句话来。从口袋里掏出弄成半截的香烟又吸了起来。 “那么,所说的窝点,也可能是嫌犯情人的住所吧?” “这就不知道了。” “可是,按理当然会在那里换衣服,总不会是一所空房子吧。应该有人。况且, 如果不是与嫌犯有相当特殊关系的人,那就麻烦了。” “有道理。” “如果不是情人,恐怕也应该是相当亲密的朋友或兄弟姐妹吧?” “嗯。” 若果真如此,今西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因为多年的历练,他总是愿意独自思考 问题。 年轻的吉村,平日里并不总是跟今西在一起。吉村原本是案件发生地警察局的 一名刑警。以往只有发生凶杀案时,才会与从警视厅派来的今西搭档。自从合作过 后,这位晚辈心里一直很尊敬今西。 有时碰到难办的案子,吉村还会去请教今西。因此,吉村对今西的性格爱好也 都很了解,并且与他的家人也都很熟悉。 一旦发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今西通常是不会对同事们讲的。需要报告的时候, 有时甚至会直接去找搜查一科的科长。 搜查一科的第一股专门负责凶杀案,配有八间办公室。各办公室一般都有八名 刑警,碰到需要本部负责的案件时,就由这其中某办公室的人员全体出动。 八名刑警都有各自的立场和考虑。大体上都是在警部主任的指挥下采取行动, 可一旦涉及与嫌犯有关的重大线索,这就关系到单独办案的问题了。人都是有功利 心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搜查会议上不能保证所有刑警都把手中的底牌全部 亮出来,就正是出于这种心理。 虽然这属于陈旧思维,但眼前这位今西刑警却还是长期抱着这一信条一步步走 过来的。不知道他究竟在考虑些什么,每当临近发现某一线索时,他都会像石头一 样,绝不向别人吐露半句。 “该睡觉了。”今西把烟头捻灭,很疲倦地说。 “是啊。” “早上几点钟到站?” “六点四十。” “那么早的话,大概就不会有什么跑新闻的人来接站了。不过,争取到的这趟 差事可是破费不小啊。” 今西睁开了眼睛。透过窗帘露出微弱的亮光,他把窗帘稍微拉开了一点。外面 刚刚放亮,山峦在不断地向后移去。然而,现在看到的这些山已经跟先前的大不一 样了。看看手表,才四点半。 吉村还没有睡醒。 今西想到什么地方了,仔细朝外望去。不一会儿,火车就通过了一个车站,转 瞬之间看到了“涩川”二字。 今西正吸着烟,吉村睁开了眼睛。 “您已经起来了?”吉村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是我把你惊醒的吧?对不起了。” “没那回事。”吉村揉着眼睛探头瞧了瞧外面。 “到哪儿了?” “这会儿刚过涩川。” “咳,总算回来了。” “再睡一会儿吧。” “好啊。”吉村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睡不着了。” “是因为马上就要到东京了吧?” “倒不是因为这个。”吉村也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二人默默地待了一会儿。 列车已从山区驶入平原地带,外面显得更亮了。 今西把窗帘完全拉开。农田里可以看到农夫的身影。不大工夫,窗口外的住家 开始多了起来,到大宫了。 “吉村君,不好意思,能去给我买份报纸吗?”今西说。 “好的。”吉村站起来,从过道里跑过去,走下站台。 当他返回来时,列车也几乎同时开动了。吉村买来三份报纸。 “谢谢。”今西立即打开了社会版。 外出期间,心里一直挂记着案子的进展情况,担心会有新的情况出现。但是什 么都没有,有关那件杀人案,一个字都没有报道。今西又翻开了另外两份报纸。那 上面也没有。 吉村看来也是同样的心理,一直盯着社会版。“什么也没有啊。”说完,哗啦 一声合上报纸。 “是啊。” 发现案件没有见报,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今西开始从第一版慢慢地读了起来。 四周的乘客差不多都起来了,再过三十分钟就到上野车站了。性急的人已经开始收 拾行李。 “吉村君,就是这个吧?”今西碰了一下吉村的胳膊,让他看报纸上文化专栏 里登出来的照片。 吉村凑上去仔细一瞧,原来是署名为“关川重雄”的文章,题目是“谈新时代 的艺术”。 “是他。”吉村瞧着照片说道。 “就是在本庄车站碰见的那四个人里的一个。” “是。你这么一说,容貌倒是很像呢。”今西仔细端详着照片说道。 “能在这上面发表文章,看来果然是很了不起呀。” “如今这个年代,乱七八糟的名人全都是靠媒体吹捧出来的。” “新艺术……什么来着?” “‘新艺术团’。” “对,对。这伙人都是这样的吗?” “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这篇文章我读了一下,还是弄不大清楚,但他肯定是绝顶聪明的人。” “可能是吧。”吉村接过报纸,一字一句地专心读了起来。 “喂,到站了。” 列车已经驶入上野车站。吉村朝车窗瞥了一眼,把报纸叠好。 “吉村君,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分开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