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乐队正在演奏节奏很慢的乐曲,女歌手正在舞台上演唱,舞台后面挂着晚会主 办者R 报社的大幅社旗。 一些小的社旗则交叉着张挂在这座豪华的T 会馆的大厅里。小社旗的下面,数 不清的客人正围着许多张桌子,缓缓地走动或彼此交谈着。 这是R 报社为纪念某项工程完工而举办的鸡尾酒会。客人全都是各界知名人士。 报社属下的摄影记者正混杂在手捧银盘的侍者中间,四处拍摄那些知名来宾的照片。 入口处本来有社长以下身穿礼服的主要干部,站在那里迎接来宾,但酒会已进 行了相当长的时间,那里的队列已经散开了。 整个大厅里,站满了客人,他们随意交谈着。有人在听歌手的独唱,也有人正 热衷于滔滔不绝地发表议论。拥挤在这种奢华热闹场面里的人群,就像在急流中的 沙子一样漂来荡去。 既有双手捧着玻璃杯的人,也有正把手伸向桌上的菜肴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 挂满了温馨的笑。总体上以老人居多,都是所谓的“知名人士”。 学者、企业家、文化界名人、艺术家……精英荟萃。负责服务的,都是银座一 流酒吧的老板娘或是剧团里的年轻女演员。 晚来的客人也陆续到场。 其中一位年轻的客人踏着铺有红地毯的台阶走了上来。他在入口处犹豫了一下, 打量着大厅里的来宾。 这位脸型细长、额头很宽的青年人,显得有些神经质。 “关川先生!”一位身着礼服的小矮胖子从人群里走出来,上前打招呼。 “感谢您拨冗光临。”说话的是R 报社文化部的次长。 “哪里,哪里。”关川重雄世故的回礼道,“失礼了。酒会蛮盛大的嘛!”他 的薄唇微微露出笑意。“不过,全是老年人哪。”青年人环顾场内,目光很冷漠。 “是啊,这种酒会嘛。你就别介意了,你的同伴都在那里呢。”次长指给他看。 大厅拐着弯。关川穿过人群,朝次长指的地方走去。 “噢,是村上顺子。”他把目光投向舞台,兀自说道。身着宴会礼服的歌手刚 好把双手合在袒露的胸前放声高歌。关川的眼神为之一亮。 他继续往前走去,在纷乱的人群中与次长走散了。即便在缓步穿行时,关川的 眼角也一直在扫视着来宾的面孔。 人群的尽头站着一帮年轻人。 “嗨。”看见关川首先笑着打招呼的是头戴贝雷帽、身穿黑衬衫的前卫画家片 泽睦郎。 “来晚了吧,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语气里带着埋怨的味道。 “事情太多了。截稿时间就在今天,没办法,不赶不行啊。” “上一次多谢了。”从旁插话的是剧作家武边丰一郎。他已喝得满脸通红。 “失礼了。”关川嘴上虽这么说,态度仍很傲慢。这里聚集的自然只有同龄的 年轻人,彼此都很熟悉。有建筑家、摄影家,还有表演艺术家、电影制片人和作家, 全都不到三十岁。 建筑家淀川龙太手持冰镇苏打威士忌的玻璃杯,来到关川旁边说道:“怎么样, 有何感想?” “还不错。”关川马上回答道,“亲眼看过那些研究成果后,我才深刻体会到 空泛的概念多么站不住脚。在自然科学面前,空洞的观念根本经不住考验。我们平 时总会谈到各种理论,可是看过那些东西后,总觉得所有的观念在科学的重压下都 会自惭形秽。” “在你看来是这样吗?”建筑家眼里闪过一丝讽刺。 “哦。到目前为止,我对自己的理论还是蛮有自信的。坦白讲,在科学面前感 觉还是斗不过的。” “这么说,最近你跟川村的那场论争,该算是———” “那就另当别论了。”关川不屑一顾地回了一句。 “像川村一成这号人,”他讲的这个人是当前十分有名的一位文明批评家, “顶多是现代的一个渣子。像他那样的人,纯属一个永远背负着上一代亡灵,盘踞 在祭坛上的家伙。一个依靠过去类似梦幻般的光环在图利的老朽之徒!他那种货色, 早晚要败在我们手下,不得翻身。” 这时,一位高个子的秃顶男子身着礼服出现了。“各位全在这里呢。”他面带 微笑环顾四周。他是报社的文化部长。 “看到各位齐聚一堂,真感到有股新时代的气息正在这里掀起风暴呢。”文化 部长有点醉了。 “真够盛大的。”姗姗来迟的关川重雄说。不过这话在部长听来并不是赞美, 从这位年轻评论家平日里的逻辑来看,反倒有些讽刺的味道。 “不管怎么说,这种仪式也许有些老套,但总还是一种惯例嘛。”文化部长面 色发红。 “噢,对了,那边还来了许多贵宾呢。”部长说出了三四位当代美术名家和文 学大家。 “我们并不关心老年人,对那些人已经毫无兴趣了。”关川重雄面带嘲讽。 这时,会场入口处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部长转过头去,可能有些吃惊,他 把这帮年轻人扔在这里,分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 这帮年轻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此时,一位姗姗来迟的大腕级的大师步入 了会场。 大师已经上了年纪,衣着气派,身着仙台特产的高级丝绸做成的和服裤裙,脚 上是雪白的和式布袜,步履从容,正缓步地朝会场中央走去。他走得很慢。左右都 有人作出搀扶的样子簇拥着,当然,这些人并不是跟来的随从,而是会场内的来宾 发现大师后抢先跑到跟前来的。 大师身后跟着两三个人,他通过的前方,在场的来宾都闪开路迎接。大师看上 去七十岁左右。人们都以尊敬和逢迎交织的笑脸鞠躬致意。 大师一边微笑着向这些人致意,一边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去。报社的高层在前面 引路,将这位声名显赫的大师领到上座的一个拐角处。只有这里摆放着四五个沙发, 已经聚集在这里的都是名贯美术界、学术界及文坛等领域的泰斗级人物。其中一位 看到大师,连忙站起来让座。所谓小小的骚动,就是因大师的到来而引起的一个短 暂的热闹场面。 “快瞧。”正远远地望着这一场面的关川用下巴向伙伴示意了一下。 “一位老态龙钟的也来了。”伙伴们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老朽昏庸的家伙。” “最最不要脸的谋利之徒。”对所有赫赫有名的权威,这伙人一概持否定态度。 不打碎现存的制度和道德观念决不罢休,这就是“新艺术团”的主张。 “真不像样。”关川冷冷地说道。 “你们看,浅尾芳夫之流正光着个脑袋点头哈腰地致意呢。” 颇有名气的评论家正弯下肥胖的身子,不停地向大师鞠躬。然而,大师却只是 把突起的下唇微微动了一下,对评论家的敬意根本就不屑一顾。大师是从隐居在神 奈川县湘南海滨地区的家里,专程进京来参加酒会的。 转眼间,大师身边就围上来好多人。R 报社的社长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躬身施 礼。 闪光灯在大师脸上闪了好长一段时间。 “什么浅尾芳夫之流,不过就是个平庸之辈。”关川一阵冷笑。 “看他写的东西,好像还煞有介事地讲了点道理,可现在一见到他那副德行, 说穿了,老家伙不过就是个给权威拍马屁的。可怜。”讲到这里,关川重雄忽然扫 视一圈。“哎,和贺跑到哪儿去了?” 关川所问的和贺,正是年轻作曲家和贺英良。 “和贺?在大村泰一先生那里。” “大村先生?” “嗯,就是那几位老先生聚集的地方。” 关川重雄把头转了过去,目光落在方才那位大师落座的地方。不过,因为从这 到那些沙发坐席之间总是有许多人走动,所以还无法准确判定。 “哼!”关川重雄露出一丝反感的神色,“这家伙干吗要厚着脸皮到那些人那 儿去呢?”这句话就像是自言自语。 大村泰一先生乃是当今的饱学之士,曾担任大学校长,作为一名早年的自由主 义者,一直享有极高的声誉。 “这可怪不得他了。”剧作家武边丰一郎开口了。 “你哪里知道,大村先生是和贺未婚妻的亲戚呢。” “哦?怪不得。”关川显得愈发反感了。 表演艺术家笹村一郎从人群里穿过来走到眼前。“嗨!”这位艺术家有个怪习 惯,跟人打招呼时下巴反而要向上扬一下。“都来了。”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怎么样,酒会结束后,大家再一块儿去哪儿聚一下吧?”这是一个喜欢热闹 的年轻人。 “可以。”剧作家武边应了一句。跟表演艺术家一直保持着交往,脾气很合得 来。 “关川,你怎么样?”笹村问。 “嗯……”关川脸上现出犹豫的样子。 “你一作出这副表情,看上去总像有什么隐情似的,真有意思。”表演艺术家 微笑着说道。 身为评论家的关川重雄,以其论点尖锐而声名大噪。到目前为止,已经不止一 次地跟大师级人物进行过激烈的辩论。他那种目中无人、绝不服输的气魄博得了年 轻一代的喝彩。虽然有可能让对手感到不快,但他根本就不在乎。 需要再次指出的是,这个团队就是为了打破从前的一切既有观念、制度和秩序 而存在的,成员是清一色的年轻人。 “关川,”表演艺术家还在鼓动他,“你谴责最凶的恐怕就是机会主义了。可 不要因为我们的建议而手下留情哟。”他显然是在开玩笑。 这时,和贺英良穿过人群从对面沙发坐席那里返回来了。 这是一位长得像女人一样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发际处的细发也如女子的那般轻 柔。 “和贺先生。”一直在舞台上唱歌的村上顺子,从人群里挤过来。 “先生。”叫住和贺的歌手根本不顾忌当着众人的面,故作娇媚地向和贺英良 搭话致意。她两手提着光灿灿的晚礼服的裙摆,像张开两扇翅膀一般将上半身往下 一沉。 “嗯。”和贺英良停下脚步。在歌手眼里,他简直就是长着一副小弟弟的面孔, 但歌手倒显得对他有些发怯。 “我老早就想拜见先生了。有件事想求先生帮忙,我可以提出来吗?”以这位 女歌手的年纪,称对方为先生实在不大相称。 和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二十八岁要年轻得多。 “什么事?”和贺旁若无人地盯着这位知名度很高的美女歌手。面对对方毫不 畏缩的目光,歌手脸上反倒泛起了红晕。平时,她可不是轻易肯示弱的人。 “嗯,还是以后见面再说吧。是想求您帮个忙。” “在这儿不能说吗?”和贺完全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 “嗯,有点……”歌手支支吾吾地不肯往下说了。 “好吧。不过,我可是很忙的哟。” “这我知道。只是,是我工作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请您帮忙呢。请务必允 许我跟您再见上一面。” “给我打电话吧。”和贺说。 “那个……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吗?”歌手倒有些拘束了。 “只要是电话。”和贺说,“总之,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即便是接到电 话,也不晓得是否会马上见面。”和贺基本上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可是,面对这种有失礼貌的回答,歌手并没有生气。 “知道了。那好,过两天就给您打电话。还请您多多关照。”美女歌手兴奋得 脸蛋通红,满面笑容地抓起礼服的裙摆,又一次躬身施礼。 和贺冷漠地从歌手身边离去,围过来的一群人都望着这位新星级作曲家那英姿 飒爽的背影。当和贺来到伙伴这里时,表情又恢复了本色。 “嗨!”他微笑着向关川重雄和淀川龙太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了。”这句话 是冲淀川讲的。然后又对关川说:“前几天多谢了。”这是在讲一起去东北地区参 观火箭的事。 “刚才那位,怎么回事?”关川似乎一直在盯着村上顺子寒暄的场面,轻蔑地 笑着问了一句。 “什么呀。”和贺眉宇间露出冷笑的样子,“说是找我有事。不外乎就是要我 给她作一支曲子吧。这女人净瞎添乱。” “就是有这种人。”关川马上接着说,“都不由自主地想把目光投向新的方向。 可是,从本质上讲,这种人并不想这样。说起来他们主要是为了保住饭碗或宣传自 己,才想到要来利用我们的,他们的居心一目了然。我这里也有类似的家伙曾找上 门来呢。” “所以说,都是不自量力。”和贺说,“只会唱那种通俗歌曲的女人,是不可 能理解我这门艺术的。她不过是在追求一些新潮的东西罢了。你想,难道我会为那 种货色做事情吗?” 有侍者端着放有玻璃杯的银盘转过来了,和贺选了一杯冰镇威士忌苏打水。 “这种酒会实在没意思。”建筑家淀川说。 “还是趁这会儿溜走吧。在这种地方待的时间再长,对我们也毫无益处。” “不,绝非如此。”关川板着面孔,“至少,光看到那些落伍的老朽之辈就很 有启发了。” “刚才还在商量呢,”建筑家插进来对作曲家说,“干脆大家接下来再到银座 那边去一下。老兄,你怎么样?” “好啊。”和贺往手表上扫了一眼。 “难道还有什么约会?”关川撇嘴一笑。 “是有一个。如果时间不长的话,就一块儿去吧。” 听到和贺的回应,关川重雄稍稍皱了一下眉头。 “既然商量好了,那就行动吧。”淀川龙太说,“我现在就先走一步。”他率 先拨开拥挤的人群不见了。 “关川,”和贺叫了一声,“你也去吗?” “去也可以。”关川答道。 舞台上正巧又放起了新的音乐。 波奴鲁俱乐部在银座的后街,一贯倡导会员制,是一家很高级的酒吧。作为企 业家和文化人聚会的场所,牌子也很响亮。 虽然刚入夜,但已经有了客人。这是一家很时尚的酒吧,特别是一过晚上九点, 络绎不绝的客人往往在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两位大学教授正坐在一个角落的雅座里对饮。另外还有两对看似公司高层的人 物。里面很安静。女招待几乎都凑在这三拨人跟前。公司高层人物在文雅地讲一些 下流故事,而两位教授则在发泄对学校的不满。 这时,门被用力推开了,拥进来五个年轻人。 女招待回过头去。 “欢迎光临。”大多数年轻的女招待都跑到新来的客人那边去了。身材修长的 老板娘从公司高层人物身边离开,走近新来的客人,说道:“哎呀,好久不见。请 到这边。” 有一间大的雅座还空着。然而这样还是太挤,女招待们又搬来了椅子,摆到旁 边。客人们面对面在雅座里坐下,女招待们则恰如其分地落座其间。 “各位齐聚一堂,”老板娘满脸堆笑地说,“是去参加聚会了吗?” “哪里,简直是个无聊透顶的酒会。刚好大家都聚齐了,到你这儿来换换口味。” 表演艺术家笹村一郎首先说道。 “实在感谢。欢迎光临啊” “笹村先生,”瓜子脸的女招待开口了,“您可是好久没来了呀。上次您喝得 醉醺醺地回家,人家好担心呢。” “噢,那次失礼了。就那样还是平安到家了。” “笹村,你这家伙,跟谁一块儿来的?”关川重雄从旁问道。 “什么呀,是参加一个杂志社的座谈会顺便到这里来的。碰到一个很令人讨厌 的家伙,所以不想马上回家,就顺便到这儿来喝了几杯。谁知竟喝过了头,晕乎过 去了。” “是大家把他抬到车上去的。哎呀,吓死人了。”女招待冲着关川笑了。 此时在场的有:表演艺术家笹村一郎、剧作家武边丰一郎、评论家关川重雄、 作曲家和贺英良、建筑家淀川龙太。画家片泽睦郎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各位来点什么?”老板娘用她那迷人的眼睛在每位客人的脸上扫了一遍。 五个人分别点了东西。 “和贺先生,”老板娘把脸转向作曲家,“那天多有失礼。一切都好吧?” “就那样。”和贺转过身望着老板娘。 “不,不是问先生,是那一位。” “和贺!”旁边的表演艺术家拍了拍和贺的肩膀,“我们被骗了。我问你,是 在什么地方被老板娘碰见的?” “一个好地方。对吧?”老板娘眯起眼笑了,“哎呀,大概是在夜总会吧?” 和贺看了老板娘一眼。 “太令人吃惊了。还好意思说呢。”笹村在旁边说道。 “我有幸见到。那一位好漂亮呀。”老板娘满面笑容,“虽然在杂志上早就见 过照片,但亲眼看到的可是漂亮多了。先生,您好福气啊。” “但愿吧。”和贺歪歪头,伸手接过送来的杯子。 “为和贺的未婚妻……”表演艺术家带头倡议。杯子发出声响碰到了一起。 “您还说:但愿吧。”老板娘瞪着和贺说,“先生好像把全日本的幸福都一个 人享受去了。事业上成就辉煌,又是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而且还与条件那么好的 一位小姐订了婚,真让人羡慕呀。” “我们也盼着能有那么一天呢。”在场的女招待们也都望着和贺异口同声地说 道。 “但愿吧。” “哎呀,又来了。先生,您害羞啦?” “没什么可害羞的嘛。只是我对什么都持怀疑态度,总喜欢把自己放到局外来 观察。天生就是这样,所以———” “到底是艺术家呀。”老板娘马上接过去说,“像我们这些人,一旦幸福降临 到头上,恐怕马上就不能自拔了。所以才没出息。根本不可能像和贺先生这样保持 头脑清醒。” “就是。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没有好结果呢。”女招待们都齐声附和。 “不过,再怎么把自己放到局外去观察,和贺先生很幸福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 吧?您说呢,关川先生?”老板娘把头转向一旁的评论家。 “是这样的。我认为,人逢喜事的时候还是无忧无虑地全身心投入进去为好。 至于什么细致的分析呀,客观的观察呀,都没有什么必要。”关川重雄微皱着眉头 发表见解。和贺往他脸上扫了一眼,没有吭声。 “那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呀?” “啊,对了。我在什么杂志上见到了,说是今年秋天,还登着一张合照呢。” 另一个女招待说,“女方很漂亮,身材修长,穿着黑色的丝料西装。” “那是随便照的,不值一提。”和贺说,“那完全是从趣味出发胡乱写的,根 本不负责任。” “可是,你跟她一块儿去夜总会之类的地方,从这点看,应该是相当亲密了。” 建筑家淀川发表看法。 “哎呀,已经……”老板娘把话接了过去,“我是在两位跳舞的时候看到的, 配合得非常默契。我当时正跟一位客人坐在桌旁,那位客人也被迷住了。” “哈,太好了。”女招待们高兴得拍起手来。剧作家和评论家则开始聊起了伙 伴们的事。 “那边怎么了?”教授冲着正对面热热闹闹的雅座问道。 “是新艺术团的几位先生。”正在看热闹的女招待解释说。 “新艺术团是个什么组织?” “是最近崭露头角的一帮年轻艺术家。”教哲学的副教授说道,“都还不到三 十岁,是一个类似于代表当前年轻一代的团体。这些人对以往的道德伦理、秩序观 念,一概采取否定的态度,并着手打破这一切。” “哦,倒是听说过。”历史教授说道。 “好像在报纸上见过这方面的消息。” “竟然连先生都看到过,说明他们近来在媒体上已经够活跃的了。您瞧,朝向 这边坐在老板娘对面的那位头发有些打卷的年轻人,就是作曲家和贺英良。他所从 事的创作,是对原有的音乐进行彻底颠覆———” “老弟,具体解释就免了吧。下边的那一位是谁?”教授醉眼蒙眬地望着年轻 人的面庞。 “是表演艺术家笹村。” “也跟他一样吗?” “对。笹村也正勇敢地致力于表演方面的革命。” “我年轻的时候,”教授说,“曾有一个叫筑地小剧场的地方,那可真叫青年 们热血沸腾。是那种运动吗?” “跟那时候略有不同。”副教授有些困惑,“说他们是更大胆呢,还是更具有 创造性呢?反正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强烈一些。” “唔,原来是这样。那下一位呢?” “下一位可能是剧作家武边君吧?”副教授有点没把握,转眼瞧着女招待。 “对。是武边先生。” 副教授记得在杂志上曾见过他的照片。 “背过去的那位,是谁呢?” “评论家关川先生。” “再往下,女孩子旁边的那位?” “是建筑家淀川先生。” “都是先生啊。”教授露出一丝挖苦的笑容。 “那么年轻就被称为先生,了不起。” “现在什么人都是先生。暴力团体的骨干分子也是先生。” “这帮人,干吗笑得那么起劲?” “可能是在讲和贺先生吧。”女招待耳朵尖,听到对面在讲什么。 “和贺君怎么了?” “和贺先生的未婚妻是田所佐知子小姐。两位知道吧,那是一位刚刚出名的女 雕刻家。她父亲是当过内阁大臣的田所重喜先生,在家庭这方面也是赫赫有名的。” “噢,是这样。”历史教授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 令人想不到的是,另一雅座的公司高层也在谈论同样的话题。 “田所重喜……”公司高层人物虽然不知道那些年轻艺术家的名字,但冒出前 内阁大臣的名字后,眼里突然现出了惊异的光芒。 慢慢地,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了。 一般都是三三两两一块儿来的,因此,那帮年轻人所在的热热闹闹的雅座,依 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烟雾和嘈杂的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灯光幽暗的厅堂。 这时,入口的门静静地打开了,走进来一位上了年岁的绅士。一头半白的长发, 戴着一副金属宽框眼镜。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向最里面走去,当他中途忽然向那帮年轻人的雅座瞥去一眼 时,脸上一下子现出了迟疑的神色。 “三田先生,欢迎光临。” 这位绅士正是所谓的文明批评家。在文学以及美术领域和风俗方面也时常发表 一些评论。一提到三田谦三,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三田把目光停在那帮年轻人身上时,年轻人当即也认出了他。 “三田先生。”首先站起来的是关川。 “晚上好。”三田露出了迷惘的微笑。 “嗬,你们都在。” “偶尔来一下。” “噢。蛮盛大的。”三田找不出下面要说的话,颇有些迟疑地站在那里。 “先生,三田先生,请到这边入座。”说话的是建筑家淀川龙太。 “不,不了。不过,以后我会打扰你们的。”三田与刚好迎上来的女招待一起 移步向前,轻轻点一下头,算是问候。 “溜了。”最先开口的是关川。声音虽然很低,却引来哄堂大笑。 关川根本瞧不起这位三田老先生,始终认为他不过是个低俗的评论家。关川在 背地里给三田起了个绰号,称他为“万金油”。 年轻人的雅座里接下来依然热闹非凡。 和贺英良首先说了一句:“该走了,我还有个约会。” “哎呀,先生,看您高兴的。”一个瘦瘦的女招待拍着手说道。 “我也该回去了,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办哪。”关川有点不高兴地说。 借着这个由头,几个人都陆续站起身来。 正在陪其他客人的老板娘跑过来,主动跟每个人握手。大家都来到门外。 “关川,”剧作家叫道,“你去哪儿?” “我刚好跟你们方向相反。告辞。” 剧作家望着他的脸,没办法,只好跟建筑师和表演艺术家一块儿走了。这时, 和贺英良挥了挥手,信步朝大马路方向走去。 关川重雄一直盯着和贺英良。他把叼在嘴里的香烟丢到路上,朝另外的方向走 去。 “先生,买花吗?”一个小姑娘凑了过来。 关川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开了。 他看到街头拐角处有一个电话亭,便快步走了进去。他连通讯簿都没看,就直 接拨了号码。 关川坐出租车到这家门前时,正好是夜里十一点钟。 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他是在别的地方消磨的。 登上涩谷的一段高坡,在一个有许多住宅街道纵横交错的地方,坐落着关川要 去的这栋楼房。虽然有大门,但门口却是始终敞开的。不仅仅是大门,进了大门, 来到楼房正门那里也是整夜可以随便出入的。正门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电灯。 倘若不小心说出来的话您才会知道,这里原来是一幢公寓。走进楼房正门就是 楼梯。上了楼梯,走廊里的灯泡度数也很低。走廊的两边是一排排房间,门都从里 面锁着。 关川大白天是绝对不会到这里来的。他能不被人发现而来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就全靠夜深人静的掩护。这个房间的门上贴着一张“三浦惠美子”的名片。关川用 指尖极为轻微地敲了敲门。 门从里面开了一道缝隙。 “您回来了。”是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 关川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女人已把黑色衣服换成了平时穿的毛衣。正是方才 还在波奴鲁俱乐部的那位身材修长的女招待。 “热了吧?快脱下来。”惠美子接过关川的上衣,挂到衣架上。 这是一间六叠大小的房间。紧贴着墙壁满满地摆放着放置杂物的柜橱、带三面 镜的梳妆台和衣柜等,空间很小。真不愧是单身女人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 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香味。每次当他要来的前夕,女人都必定要提前洒上香水。 关川刚盘腿坐下,女人马上又送上了毛巾。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关川边擦脸边问。 “刚刚到。接到电话,马上就跟店里告假了。正在上班,好不容易呢。” “我都到店里了,你若能马上意识到就好了。” “可是,您什么也没说呀,连个暗示也没有。” “这些家伙都很难缠,又那么一大帮人,没办法。” “是呀。每位都很敏感呢。不过,我还是好高兴啊。没打招呼就突然到店里来 了。”惠美子把身子偎向关川。关川一下子抓住她的肩膀,女人顺势倒进他的怀里。 “那是什么声音?”关川听到响动,松开嘴唇问道。 惠美子睁开眼睛,“麻将。” “对,是打牌的声音。” “是学生。今天是星期六吧,每个星期六晚上都是这样。” “打一晚上吗?” “对。是一位很老实的大学生,可一到星期六就会来一帮朋友。” “斜对面那个房间?” “是。一开始听到那声音实在讨厌的不行,但毕竟是年轻人嘛,慢慢忍耐下来 我也习惯了。” “这么说,整个晚上都睡不好了?”关川露出厌恶的神色。 “吃点什么?”惠美子问。 “还真有点饿了。”关川重雄脱下衬衣丢到一边。 惠美子拾起来展开,将两个袖子穿到衣挂上,“我想也是。后来可能什么也没 吃吧?” “只在酒会上吃了点三明治。” “我提前做了点清淡的东西。”惠美子从厨房里取出盘子。饭桌上摆出来的有 生鱼片、咸干鲽鱼和可口的腌菜。 “这是什么?” “鲈鱼。我到寿司店去跟老板硬要下来一块。都说现在是鲈鱼最好吃的时候。” 惠美子往碗里盛上饭。这个房间里,常为关川备下饭碗。 关川默不作声地吃着。 “在想什么?”惠美子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什么也没想。” “可是,一声不吭只管吃吗?” “没什么可说的嘛。” “嗯。可是,不说点什么怪冷清的。跟大家在什么地方告别的?” “出了波奴鲁,马上。” “和贺先生呢?” “和贺可能是到未婚妻那里去了。” 惠美子很细心地观察到关川似乎有点不大高兴。“再盛一碗吧?” “已经饱了。”关川让女人往碗里倒上茶,随后换了话题,“店里忙吗?” “嗯,最近特别忙。所以,今晚正上班时回来,特别不好意思呢。” “是我的过错了。” “不,不。只要是您,怎么都成。” “店里不会有人察觉吧?” “没事儿!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接电话那人该不会记得我的声音吧?” “没事的。根本不会知道,给我打电话的客人很多的。” “很受欢迎嘛。” “瞧您说的,这也是身不由己呀。如果没有几个熟悉的客人,在店里就抬不起 头。” 关川重雄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一副冷漠的样子。然而,女 人仍在痴迷地望着他那副面孔。 走廊里传来咚咚咚咚大步走路的声音。 “真讨厌!这一个晚上都那样咚咚咚地去洗手间吗?”关川皱着眉头满脸的不 高兴。 “是啊,简直没办法。” “我没被学生看到过吧?” “绝对没事的。不过,是够讨厌的,每次都要特别小心。” 关川冷笑了一声,脱掉了内衣。 惠美子打开台灯,关掉房间大灯,只有枕边有一点光亮。惠美子把衬裙顺着两 条腿滑下脱掉。 “把烟给我。”关川翻过身去说道。 “好的。”身旁的惠美子麻利地穿上衣服,把台灯重新打开。她从放在饭桌上 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到嘴上,然后划亮一根火柴自己先吸上一口,再把烟放在关 川的嘴唇上,让他叼着。 关川仰面朝天躺着吸烟,一边吸烟一边瞪大了眼睛。 “想什么呢?”惠美子回到关川身旁躺下。 “唔。”关川照旧在吸烟。 “讨厌。刚才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工作上的事?” 没有回答。远处传来洗牌的声音。 “真是有点烦人!” “老惦记着所以才这样的。我已经习惯了,毫无反应———哎,烟灰掉了。” 惠美子拿着烟灰缸,从关川嘴上拿掉香烟,把烟灰磕掉,又重新放到他的嘴唇 上。“和贺先生多大了?”惠美子望着男人的侧脸问道。 “大概是二十八岁吧。” “这么说,比您大一岁呢。佐知子小姐多大?” “二十二三岁。”关川木呆呆地说道。 “两人的年龄刚好合适呢。有一本杂志上说秋天结婚,这是真的?” “可能是,那家伙的事。”关川完全是一副毫无兴趣的腔调。由于台灯放在枕 边的缘故,光线只微微地照在他的额头和鼻尖上。 “佐知子小姐是新出名的雕刻家,她父亲既有钱又有名气,和贺先生真有福啊。 若是您也能跟这样的人结婚该多好。”惠美子的目光紧紧盯着男人的脸。 “少胡说!”关川仿佛泄愤一般说,“我跟和贺可不一样。绝不搞那种策略婚 姻。” “呀!是策略婚姻?杂志上写的可是恋爱结婚呀。” “反正都一样。和贺秉性里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出人头地的想法。” “这样的话,不就跟和贺先生,不,不就跟你们团队的主张相反了吗?” “和贺那家伙,他还找了一大堆理由。说什么不论从什么地方找的女孩,他都 绝不会妥协。佐知子的老爸绝对是属于对立面一方的人。凭借这种婚姻反倒可以了 解对方的内部情况,因而可以更加勇敢地进行斗争。这纯属他这号人玩弄的诡辩! 不过倒是可以让人看透他的本性。”关川伸手把烟扔进烟灰缸里。 “这么说,您不会找那样的人结婚?” “绝不会的。” “真的?”惠美子从身后把手伸到男人的胸前。 “惠美子,”关川重雄任凭女人搂着,低声说,“前些日子那件事,你按我说 的办了吗?”他的两只眼睛一直冲着天花板,眼球一动不动。 “绝对保险。”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女人的头发一直被男人抚摸着。 “放心好了。为了您,我什么都会去做的。” “哦。” “嗯,什么都行。我知道,您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您一定会变得更加了不起。 所以,您讲的任何秘密我都会绝对保密的。” 关川把身体转过来,从她脖子后面把手伸了进去。 “一言为定?” “只要是为了您,我死也甘心。” “我们的事,可绝对不能让人察觉。你明白吗?”关川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起 来,“现在几点了?” 女人把放在枕边的手表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十二点十分了。” 关川一声不吭地爬出被窝。女人默默地以绝望的目光望着男人收拾东西,“要 回去?” 男人穿上衬衣,再穿好裤子。 “我知道不可能,但还是盼着能在一起说说话。真希望您偶尔也能在这里住上 一宿。” “糊涂!”关川当即低声申斥道,“不是刚刚跟你说过了吗,到天亮了我还能 从这个公寓出去吗?” “这我是知道的。不过,知道归知道,可我还是盼望能这样说说话嘛。” 关川走到房门处,开了一条细缝。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走 廊上。从身边经过的房间里传出打麻将的声音。 碰巧的是,这座公寓共用一个洗手间。关川往返都十分小心。走廊里只亮着昏 暗的灯光。关川尽量不让拖鞋发出声音。 旁边一个房门打开了。这实在是太突然了,关川不禁吃了一惊。一个大学生愣 在那里不动了,他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一个人。关川赶紧把头扭向一边,从他 旁边穿了过去。走廊很窄,根本无法一下子转身返回去。 当回到惠美子房间前面时,关川放心不下,又不由得扭头朝后看了一眼。这下 更麻烦了。对方也正一边往洗手间走,一边回过头来往这边看着。两人的脸刚好正 面相向。 关上门进到屋里时,关川脸色吓人,原地站了一会儿。 “怎么了?”惠美子看到他那副模样,从被窝里撑起上半身问道,“脸色那么 吓人。” 关川还是一动不动,脸色十分难看。 “究竟怎么了?” 关川仍不回答。他一声不吭地坐到席子上,顺手取出饭桌上的香烟,吸了起来。 惠美子起身来到跟前,“出什么事了?”她好像要仔细观察似的,在男人正对 面坐了下来。关川一个劲儿地吐出烟雾。 “好怪啊,您的脸色这么难看。” 关川低声答了一句:“被人看见了。” 声音太低,因此女人又反问道:“啊?什么?” “有人看见了!” 女人瞪大了眼睛,“啊?是谁?” “刚才说的大学生。”关川把夹着香烟的手放到额头上。 惠美子一点不敢大意地注视着他这副模样,但嘴里却说:“没事的。如果只是 碰上的话,对方肯定不会知道的。” “没那么简单。我扭头看时,对方也正紧盯着我的脸看呢。” “噢?” “这么一来就是面对面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惠美子瞧着关川忧心忡忡的表情停了一会儿,马上又做出安慰的样子,朝他笑 着说道:“那只是您这么想。保不准对方根本就没看您呢。如果只稍带看上一眼是 认不出来的,又怎么会记住不忘呢?更何况走廊里的电灯根本就看不清楚。如果是 大白天还另当别论,但刚才那样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关川还是一脸不放心的样子,“最好是别记住哇。” “记不住的。您说看见您的那个人,长的什么模样?” “是一个长着圆圆脸的男的,胖墩墩的,个子不高……” 惠美子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是别人了,不是那个大学生,那个学生是瘦高 个子。您碰见的肯定是来打牌的同学,所以不会有那份闲心记住您的长相的。” “同学?” “您尽管放心好了。”女人显出有点嗔怪的样子死死地盯着关川,“好讨厌。 一点点小事就这个样子。我们在一起已经一年了,可您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的。”女 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得回去了。”关川说完急忙站起身来。 面对只顾收拾东西要离去的男人,惠美子默不作声地从旁动手帮忙。 三个学生码完牌正在等人的时候,去洗手间的矮胖学生回来了。 “对不起。”说完便在麻将桌前坐下,他又随口问了一句,“现在是几点钟了?” “十二点二十分。” “从现在开始才是高潮哇。到天亮还有五个小时。”旁边的学生说道。 “久保田,”正对面的学生冲矮胖子说道,“这次该你坐庄了。” 久保田掷了骰子。 “哟,同花呀!这太好了。” 大家抓完牌,在自己面前摆好。 “青木,”久保田首先出牌,青木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斜对面那间房子, 换人了吗?” “斜对面?”青木码完牌才答道:“没换。” “记得明明是个女招待。” “对,银座的女招待。” “怎么回事?一上来就打出一张红中啊!我说,你是存心留什么牌吧?” 下家的学生一边挑着自己要打的牌,一边问道:“那个当招待的女人,很漂亮 吧?” “怎么,你没见过吗?” “我到这儿才来过三次,还一次没见过哪。” “首先告诉你,应该算是个美女吧。我说,久保田,为什么要问这事呀?” “刚才看见一个男的进去了。” “男的?” 这句话引起了旁边正在算牌的人的兴趣,以至于连出牌都暂时停下了。 “要说嘛,只是添个麻烦。没意思。” “要说也不是那种女人哪。”青木有点不大相信。 “我可一次没碰到过。是你看错了吧?”青木抬起头朝对面的久保田问道。 “我扭头看的时候,对方也正站在那个房间的门口在看我,所以根本不会错的。” 久保田答道。 “嘿,这可是第一次。那人什么样?” “很年轻。对了,大概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吧。细长脸,一头乱蓬蓬的长 发。哦,别急,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久保田陷入了沉思。 “喂,该你出啦!” 接下来又转了五六圈。牌桌中央的牌愈来愈多。灯光照在那些雪白的象牙牌上, 反射出柔和的亮光。 “好像就是见过那张脸。”久保田又嘟囔了一句。 “你就这么上心吗?那好,下次我替你问那位女招待一下好了。” “哼,我才没那么大兴趣呢。只是在走廊里彼此扭头看了一眼。老觉得在什么 地方见过。唉,就是想不起来了。”久保田自言自语似的说个没完。 关川来到走廊上。压住脚步往楼梯口走去。还好,这次没有学生出来。房门里 打牌和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关川悄悄走下楼梯穿上皮鞋。走出正门。当从背后关上格子拉门来到户外时, 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路上的人家全都门窗紧闭,一个行人也没有。已经快到凌 晨一点了。关川从昏暗的小路朝大马路走去。为了能拦住出租汽车,必须一步一步 走到那里。 心里还惦记着被学生看到的事。一方面寄希望于如惠美子所说,对方也许并没 有记住他的长相,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似乎已被完全记住了。 现在的学生实在不像样,通宵打麻将,究竟想干什么呢?处在这种喧嚣的社会 里,用这种娱乐方式来消磨时间,这些学生的心思实在不好理解,真是一群十恶不 赦的家伙。 来到大马路上,眼前立即出现一长串亮着前灯的出租汽车。虽说已是夜深人静, 但出租车仍像白天一样没有停息,空车很少。映在车窗上的乘客的影子大多是一对 对情侣。 好不容易来了一辆空车,关川把手扬了起来。 “到中野。” “知道了。” 出租车开始沿着市营电车线路,以惊人的速度向前飞奔。“先生,真够晚的。” 司机注视着前方主动搭话。 “嗯,和朋友们玩了一会儿麻将。”关川点上一支香烟,“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好像比去年稍好一点。” “最近空车挺少的。生意可能不错吧?” “坐出租车的客人比原来多了。” “是啊。前不久,除了上下班高峰或者下雨天,空车还满街跑呢。但最近已经 轻易见不到了。听说运输省这次决定增加汽车的配额,出租车公司该乐翻天了。” “哪有!我们公司按说已经够大的了,但听说只给分了十辆。公司正气得嗷嗷 叫呢。” “根据运输省的方针,似乎要把配额重点分配给新批准营业的业者,原有的业 者要往后排。” 这时,司机突然改变了话题。“先生是东北一带的人吧?” “噢?你怎么知道的?”关川心里咯噔一下。 “从口音上听出来的。不管您在东京居住多长时间,凭当地人的感觉还是能听 出来的。我老家也是在山形县以北,听先生说话就能感觉出来,但您的口音是在秋 田那边。怎么样,没错吧?” “差不多吧。反正就在那一带。”关川忽然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国营电动机车调车场发生的杀人案,自搜查本部设置在所辖警察局开始侦查以 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 侦查完全陷入了停顿状态。从警视厅搜查一科派来支援的侦查员有八名,当地 警察局的刑警有十五名,总共有二十三名警员投入了这项案子的侦查工作,却始终 未能找到一条真正有用的线索。 整个侦查队伍都遇到了重重困难,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案件发生二十多天以后,搜查本部的士气就已明显开始低落。包括了解情况和 追查犯人踪迹在内的所有侦查手段都已用上,再也找不出其他办法了。 最近,在警视厅管辖范围内又连续发生了多起凶案。那边的工作开展得十分活 跃,因此,蒲田这方面的进展就显得格外缓慢了。每天早晨,由本部外出去办案的 刑警的脚步也显得毫无精神。 被设置在当地警察局的搜查本部,一旦案件进入无绪的状态,一般一个月左右 就要将本部解散。接下来就变成了随意侦查的阶段,实际上就等于宣告侦查终止。 一天傍晚,设在当地警局练功房的搜查本部办公室里,二十四五名侦查员齐聚 一堂。担任部长的是警视厅的刑侦部长,但到场的,却只有担任副部长的搜查一科 科长和当地的警察局长。 刑警们全都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每个人面前都放着斟满了酒的茶碗。各处都 摆放着小盘子,盘子里装着一份份用调料煮好的鱼、贝之类的海鲜小菜。 刑警之间根本没有人谈笑。逢到案件侦破然后解散本部时,这才算是高高兴兴 的结束仪式,但像如今这样陷入迷宫状态却要宣布解散,简直就如守灵一般令人心 情沉重。 “差不多都到齐了。”警部主任朝人们脸上扫了一圈,然后向搜查一科科长报 告说。 科长站了起来。“各位,大家这段时间辛苦了。”科长以沉闷的声音首先致辞。 “自本案设立搜查本部以来,一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诸位的辛苦实在是一 言难尽。不幸的是,由于始终未能抓住确凿的线索,因而决定暂时撤销搜查本部。 不过嘛,”科长的视线在与会者身上扫了一遍,“本案的侦办工作并不等于到此就 宣告结束了,今后也还要继续进行随意侦查。倘若对这一案件进行反省的话,我认 为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由于第一现场的条件过于完备,多少产生了某种期待值过 高的心理,以为依靠这些条件很快就可以破案。尽管并不清楚被害人的身世,但毕 竟处于具备那么多有利条件的状态,所以一直以为轻而易举地就能很快找到线索。 谁知干起来才发现,这件事根本就无法取得突破。既找到了曾经亲眼见过被害人和 类似行凶男子的目击者,也发现了犯罪现场使用过的凶器。本以为案件会一举突破, 尽管有各位的种种努力,最终却出现了这样的结果。现在引起我反思的是,这里面 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在侦查的初始阶段内心抓得不够紧,要么就是考虑得太简单了。” 今西荣太郎一直在低着头听科长的感言。 科长讲话的语气好像还挺有精神,仿佛要故意振作大家的情绪似的。然而,给 人的感觉却是内容空洞,纯属不折不扣的失败者的辩白。 虽说有随意侦查,不过,迄今为止,在搜查本部被解散后,嫌犯在随意侦查阶 段浮出水面的案例极为罕见。 近来实施公开办案还是很有成效的。但这种情况只限于罪犯已被锁定,靠公布 其普通照片来寻求帮助的案例。至于眼下这个案子,不要说凶手,连被害人的身份 都一无所知。 正像科长所讲的,案发当初确实给警方提供了相当丰富的资料。本以为靠这些 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破案。对于科长的这种反思,人们都表示理解。实际上,今西也 是起初认为会很快侦破的人。 当从目击者口中得到“加美达”这一线索时,甚至以为案件已几乎接近于破案 了。特别是有关“加美达”这条线索,今西感到自己要比其他刑警负有更大的责任。 是他挖掘出了“加美达”这一地名,由此才跑到老远的秋田县去出了一趟差。然而 最终却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有了这趟经历,今西差不多又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加美达”并不是地名, 而很可能如当初所估计的,也许是一个人的名字。这还是有道理的,虽说到秋田县 龟田镇后曾听人讲到过一个怪男人的事情,但却无法认定此事与案件有任何关系。 说来说去,“加美达”莫非真的是人名? 然而,事到如今,纵使重提这件事也毫无用处了。一旦失败,就会产生各式各 样的疑惑。 科长讲完话后,当地警察局长又讲了一通表示慰劳的话,内容与科长讲的大同 小异。 二人讲过话之后,刑警们一边喝着碗里的酒,一边开始了闲聊。不过,聊得并 不起劲。要是在案件侦破的情况下,在场的人都会放开嗓门谈笑风生,但今天却根 本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大家都习惯性地保持着沉默,只有脸上挂着深感不堪回首 和浓重的疲劳神色。 兴味索然的宴席很快就散场了。科长和局长提前退席后,大家也立即树倒猢狲 散地走开了,连一个提起精神留下来喝酒的人都没有。 今西一个人朝回家的路走去,再也不必每天到这里上班了,从明天开始,就要 重新回到警视厅的刑警办公室了。 今西缓步朝蒲田车站那边走去。街上的灯光已经亮起,刚刚入夜的天空还残留 着一抹澄明的深蓝颜色。 “今西前辈!”忽然有人从后面叫了一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吉村。他正跟在今西的身后追上来。 “是你呀?”今西停下脚步。 “去国营电车那边刚好跟今西前辈顺路,所以想和您一块儿走走。” “哦。” 赶上来之后,两人便并肩一同朝车站方向走去。站台上挤满了人,电车里也拥 挤不堪。 今西和吉村已无法并排站到一起。现在正是人流的高峰期,车内连转身都很困 难。尽管如此,吉村还是在离今西不太远的地方紧紧抓住头顶上的皮带。 从车窗可以看到下面快速向后移去的东京的街道。虽然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 闪烁,但所有景色都失去了情趣。 吉村在代代木车站下车,而今西还很远。 “吉村君。”当涩谷车站出现后,今西高声提议,“在这儿下吧。” 吉村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被挤到拥挤不堪的站台上,刚拨开人群来到往下走的 入口处,今西追了上来。“怎么啦?您突然———”吉村两眼瞪得溜圆。 “不,我只是想和你再说一会儿话。准备到这边再来喝上一杯,才突然想要下 车的。”今西一面顺着人挤人的台阶往下走,一面说,“把你拉住不大合适吧?” “不,我没问题。”吉村笑了,“其实,我也正想跟今西前辈再多聊一会儿呢。” “那可太难得了。总之,不能这样直接回家去。喝了那么一通像守灵似的大碗 酒,根本没心思回家。我们再去哪儿轻轻松松地喝点儿啤酒吧。” “太好了。” 两人穿过站前广场,进入一条小胡同。这附近有很多杂乱无章的小饮食店。吊 在房檐下的红灯笼也早都亮了。 “这边有你熟悉的店吗?”今西问。 “不,没有什么特别熟悉的。” “那就随便找一家钻进去吧。” 于是便进了一家门很窄小的卖五香菜串儿的小吃铺。因为刚入夜,客人还没那 么多。两人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两杯啤酒吧。” 正在煮菜锅边忙活的老板娘手拿长长的筷子低着头应道:“知道了。” 举起还在冒泡沫的啤酒杯子,两人清脆地碰了一下。 “真好喝!”今西一口气喝了半杯说,“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反正,在工作上与今西前辈到今天为止就该分开了。” “谢谢你的关照。” “哪里。我要感谢您才对。” “要点什么吃的吧。” “好。那我就要魔芋串好了。” “你也喜欢这口味吗?”今西面露微笑,“我也喜欢这东西呢。”今西把啤酒 喝进肚里,耸起肩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