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今西荣太郎两手空空地回到东京。 说是两手空空,其实用这种说法来表达内心感受才是最恰当不过的。正因为抱 的希望很大,所以失望也就愈深。 今西认为在三木谦一以往的经历中可以找到凶杀案的线索,他抱着这种深信不 疑的心理跑了一趟,结果却一无所获。只了解到三木谦一是个极好的人。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介绍是会令人心情愉快的。可是,也许是出于警察这一职 业的缘故,上述结果却并不能让人满意。 回到警视厅,今西立即向股长和科长汇报了情况,完全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倒是上司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又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在“加美达”和“东北口音”上是不是太固执了?感 觉上好像一直在被这两件事牵着鼻子走,而且过了头。侦查工作必须始终保持冷静 客观的态度。今西觉得自己在这个案件上好像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先入为主的误区。 每天都是在心事重重中度过的。新的案件一桩接一桩,从未断过。今西为改变 心情也曾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新的侦破工作上。可是,一旦出现了空虚感,却是很难 轻易填补上的。 着眼点没有错。然而现实情况却大不一样。事实上,今西想到的,一件也没有 得到证实。 今西回来后又给吉村打了个电话,说起了这件事情。吉村感到十分同情。 “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实在是太辛苦了。不过,我倒是觉得今西前辈的想法一 点都没有错。这里面肯定是出了点什么问题。”他安慰了几句。 肯定是出了点什么问题。当时只把这句话当成了年轻同僚的一种安慰。 东北一趟,出云一趟,从有限的办案经费里自己就花去了两次旅差费,对此他 感到很不好受。 每天都过得很压抑。案件发生以后,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早晚已经能 感受到一些秋天的凉意,但中午前后还是持续地保持着高温。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今西在从厅里下班回家的路上买了本周刊杂志, 在市营电车上打开来阅读。其中有一篇连载的随笔文章,今西似读非读地把目光落 了上去。文章是这样写的: 外出旅行途中,时常会碰到各种不同寻常的场面。这是今年五月碰上的一件事。 因为有事到信州去了一趟,事情发生在回来的路上。当时是夜间行车。感觉上确实 是在甲府附近,在我的对面上来了一位年轻女子。长得十分漂亮。 倘若仅此一点,那就只能留下一位美女的印象了,孰料那位年轻女性却打开车 窗,开始往外面抛撒什么东西。 我带着疑问一瞧,原来她是在往窗外抛撒细碎的小纸片。而且,还不止这一次, 火车驶过大月车站以后,又连着抛撒过几次。这位女孩子从手提箱里抓出纸片,每 次都向外扔出一点点。如此一来,纸片随风飘散,不是天上落雪花,而是天上落纸 片了。 我不由得微微一笑。时下往往被认为冷冰冰的年轻女性,竟然还会做出如此这 般充满孩子气的,且又颇带罗曼蒂克情调的动作,实在是令人大感意外。我不禁想 起了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蜜柑》…… 今西回到了家里。最近没有大的案子,也没有要成立搜查本部的事情。这应该 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它说明生活平安无事,但从今西的立场来讲,总还显得有些 不足。看来原因还是在刑警这一职业上。 回家后,马上带着太郎到澡堂去洗澡。因为时间还早,澡堂里并不那么拥挤。 太郎跟邻居家的小朋友碰到了一起,便高高兴兴地玩了起来。 小孩子把桶放到水龙头下面,正在戏耍。身体浸泡在池子里,今西忽然想起了 回家路上看过的那篇随笔。 那篇文章还是蛮有趣的。难道还有那么孩子气的年轻姑娘吗?从那篇随笔的行 文来看,那个女孩子是从甲府到东京只身出行,也许是为了排遣自己的孤独才那样 做的。 今西虽然没有读过作者提到的芥川龙之介的那篇作品,但觉得对这类纯真女孩 的心似乎还是可以理解的。 从夜晚火车昏暗的车窗往外抛撒纸片的女子。今西眼前浮现出碎纸片在黑暗中 纷纷飘落到线路上的情景。 今西呼噜呼噜地洗完了脸,又到冲洗的地方搓了搓身子。接下来又抓住太郎给 他洗了一遍,那之后已没有心思再马上进到热水池子里,便光着身子原地坐了一会 儿,感到很舒服。 女子抛撒碎纸片这件事还停留在脑海里。就这样过去了大约有十分钟。今西再 一次进到热水池子里。就在肩头没入热水的那一刻,他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暗自一惊,不由得把目光死死盯到一点上,在热水中一动不动。他的表情有些异样, 此前一直悠闲自得的神色变得紧张了,擦干身子的动作也是下意识完成的。他急着 催促还想跟小朋友打闹的孩子赶紧回家。 “哎,”他跟妻子说,“今天我买回来的那本周刊杂志弄到哪儿去了?” 厨房里传来妻子回答的声音:“我现在正看着哪。” 妻子正在煮东西。今西从妻子手里把周刊杂志夺了过来。他急忙查找目录,翻 开了随笔专栏。题目是“抛撒白纸片的女子”,随笔的作者是川野英造。如果是叫 这个名字,今西早就知道,他是一位大学教授,经常在杂志上发表各种文章。 今西看了看手表,七点刚过。不过,杂志社里应该还有人。他急忙从家里跑出 去,抓起了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拨了杂志上刊出的电话号码。编辑部的人还没有 走。对他提出的问题,对方很有礼貌地作了回答。 现在知道了,川野英造教授的家在世田谷区豪德寺。 第二天早晨,今西到豪德寺拜访了川野教授。这是昨天晚上打电话时教授指定 的时间。川野教授以略显意外的表情迎接警视厅刑警的到访。真不愧是学者的客厅, 三面墙壁都满满地排着书架。 教授身穿普普通通的家常和服来到客厅,马上就问起今西有何公干。 “其实,我是在周刊杂志上拜读了先生的随笔。就是‘抛撒白纸片的女子’那 篇文章。” 今西刚说了个开头,教授就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是那篇啊。”不过,眼神却 好像一直在问:难道那篇随笔和警视厅还会扯上什么关系吗? “说实话,我是来了解一下先生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位年轻女性的情况的。” “这么说,就是那篇随笔里写的那位女性啰?” “对。因为牵扯到某个案子,对这件事有点不放心,才来了解一下那位女性的 具体长相和穿着等情况。”这时,教授的脸上登时掠过一丝狼狈。 “真叫人吓了一跳。”教授抓了抓头,“连这种事警视厅都要来调查吗?” “就像方才说的,因为跟一个案子所掌握的线索有点关系。” “这可是出难题了。”教授的笑容里好像很为难,“实话实说吧,那个女子并 不是我直接碰到的。” 这次轮到今西吃惊了。 “照这么说,先生的那篇随笔是……” “实在不好意思。”教授摆了摆手,“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露出了破绽。其实 啊,那是我从一个熟人那里听来的。可是,要把熟人讲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写上去, 那就一点趣味都没有了,因此就写成了我的亲身经历。真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些名堂 呢。这下可闹出大笑话来了。”川野教授直拍脑袋。 “哦。”今西也发出了苦笑。 “好的,全明白了。可是,先生,”今西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您那位熟人 讲的是真事吧?” “对,是真事。这个人是不会说谎的,我认为讲的是真话。估计他不会像我这 样,随随便便就把别人讲的话原样搬过来的。” “先生,可以请您向那位熟人介绍一下吗?没别的意思,就我的角度来讲,只 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 “是吗?那好,弄成这个样子,我也是有责任的。那位男士名叫村山,在?菖? 菖报社的学艺部工作。” “谢谢您。”今西对一大早前来打扰表示感谢。 当天下午,今西就给村山记者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后,村山主动提出到报社附近的一家饮食店去碰面。今西在那里等他。 村山满头乱蓬蓬的头发,人长得精瘦精瘦的。 “您是问那位女子的事吗?”村山听完今西的话笑了。 “那篇文章确实跟我向川野教授讲的一样。本来是在一家书店碰到川野先生的, 后来就把我亲眼见到的那件事讲给他听了。结果,先生特别高兴,赶紧写给周刊杂 志了。当初还曾约好来了稿费要好好请我吃上一顿,没想到现在却跟警视厅扯到一 起去了。” “哪里,就我们这方面来讲,一些迟迟无进展的案件,时常会从某件意想不到 的小事情上获得突破呢。现在就是这样,如果村山先生不把这件事告诉给川野教授, 那篇随笔就不会产生,我也就无法知道某些事实真相了。对于您把这件事告诉给川 野先生,我真心地表示感谢。” “哪里,实在是不敢当。”村山挠了挠头,“事情就像川野先生在随笔里写的 那样。那名女子从甲府上车以后,从盐山一带开始就向窗外撒那些小白纸片。” “长相怎么样?”今西问道。 “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小巧玲珑,长着一副可爱的面孔,化妆很清淡,衣服也 很素雅。” “具体穿什么衣服?” “我对女孩子的穿着不大在行,不过好像是普通的黑色西服套装,罩着一件白 色短外套。” “唔。” “西服套装虽然并不那么高级,但也许是她很会打扮,穿在身上非常得体。另 外,除了一个黑色的小手提包外,还带了一个蓝色的帆布提箱,就是很时髦的那种 不太大的手提箱。” “啊,太好了。真细致。”今西很满意。 “请把具体长相再讲一下。” 村山好像有意半闭着眼睛似的说道:“眼睛挺大,嘴角收得很紧。对了,还是 这样吧,要讲她长什么模样实在是太难了,干脆就用现在的电影演员来打个比方, 说她长得像冈田茉莉子可能更接近一些吧。” 今西虽然不大清楚这位叫冈田茉莉子的女演员的长相,但还是决定过后看一看 照片。 “您看到那些碎纸片,地点跟川野先生随笔里写的一致吗?” “是的。没错。我看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她的举动好奇怪呀。” “这件事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是我从信州回来的路上,我想准确地讲应该是五月十九日。” 今西荣太郎乘上了中央线列车。目的地是盐山。 去的时候打开右侧的车窗,像孩子似的探出头去。从过了相模湖那一带开始, 两眼便一直紧盯着铁路沿线。山岭间夏草茂盛,稻田里绿苗茁壮。 虽然今西很用心地在看,但从一眨眼就飞驰过去的车窗是根本看不到所要找的 东西的。一大早就从新宿车站出发了。准备今天一整天都用在往返这条中央线上。 去时是快车,而回程则决定坐每站都停的慢车。就这样中间还必须再换几次车。 报社记者村山亲眼见到的那名女子从车窗往外抛撒纸片的地点,大体是在如下 一些车站之间: 盐山———胜沼,初鹿野———笹子,初狩———大月,猿桥———鸟泽,上 野原———相模湖。 这是一项既麻烦又受罪的工作。而且所讲的情况也根本靠不住。那名女子抛撒 纸片都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村山说那都是些很小的纸屑,所以很难断定现在是不 是还原样残留在那里。唯一可指望的条件是,那不是一条普通的道路,而是处在铁 路沿线,所以,也许还存在某种意外的可能性,那就是现在仍深藏在草丛中。 可是,不论怎么说,从那时算起毕竟已经过去一百多天了。既要考虑到小小的 纸片也许早就被风吹跑了,还要考虑到那以后又下了多少场雨,很可能早就被雨水 冲得无影无踪了。 今西在盐山车站下了火车,见过站长,请求允许沿铁路线行走。当说到是为办 案需要时,站长一口就答应了。 “那您可要受苦了。不过,您可要多加小心,火车来往还是很频繁的。” 从盐山车站到胜沼车站,几乎全都是绕山而行。 今西缓慢地走在路基旁边的小窄路上,同时两眼始终盯着地面。天气很热。不 论是枕木之间填塞的小石子,还是路轨紧旁边斜坡上生长的草丛,今西都必须一丝 不苟地扫上一遍。 今西原本以为只是件苦差事,可实际做起来才知道,自己所要达到的目的几乎 是不可能实现的。倘若真想彻底地找到那些纸片,那就必须雇上劳力,把铁路沿线 的草全部割光。即便这样,范围也实在太大,简直就如大海捞针一般。只有一条尚 可以指望,那就是撒出去的小碎片都是白色的。他想:如果散落在青草当中,那些 白色还是会很显眼的。 然而,实地一走才知道,线路两旁掉落的东西什么都有。既有纸片,也有碎布 块,还有空瓶子、吃过的饭盒等等,各式各样。今西还没走出五百米就没精神了。 可是,费尽周折才跑到这里来,总不能放弃希望空手而归,而且,现在也回不 去了。无论如何,满心想着哪怕能发现一小块也好。在今西的前方,一条脊背发绿 的蜥蜴明晃晃地穿了过去。 今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实在是太辛苦了。炎热的阳光直射在头顶上,还要 聚精会神地盯着热辣辣的地面,走着走着最后连头都有些发晕了。线路上的铁轨也 灼热烫人。 从盐山到胜沼之间一无所获。 今西一到胜沼车站便赶紧喝水。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出发。 胜沼到初鹿野车站距离也不短。很快就过了初鹿野。 线路两边的小土坎上依旧是夏季里茂密生长的野草。再往下有一条不大的沟, 成了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 今西一边擦汗一边往前走着。如果不瞪大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一不留神就可能 看漏过去。因为要找的东西毕竟是小碎片片。 在这段时间里,上行和下行的火车跑过了好几趟。火车刚通过时会带起一阵凉 风,但紧接着又变得如在蒸笼里般的酷热。 线路两旁的斜坡上长满了青草,那里面也掉落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 西都会干扰他的视线,把人弄得眼花缭乱。 身体也很疲乏,首先是眼睛吃不消了。这样可不成!想到这里今西又鼓起勇气 继续往前走。 离铁路线很远的地方就是那条历史上被称为全日本五大街道之一的甲州街道。 发白的大路上卡车正卷起沙尘疾驶。 今西脚步沉重地走着,左走右走眼里也没有见到要找的东西。今西真有点绝望 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能找到简直该算是奇迹了。 线路已经开始进入山里。正前方出现了笹子隧道的洞口。 两侧是断崖斜坡,线路被夹在中间。为防止泥沙滑落,全部用水泥加固处理了。 水泥的白颜色刺得人眼睛发疼。 在隧道里无法进行搜索,刚巧又没带手电来。 今西来到隧道跟前,正想着要返回去。这时,他的目光忽然在旁边的野草中停 住了。草丛中有几片看似略有些发脏的暗黄色小块块,仿佛被挂住似的散落在那里。 今西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捏着一角,把其中的一个小纸片捡了起来。 当拿到眼前细看究竟时,今西的胸口宛如被猛击一拳,激烈地跳动起来。 找到了!原来那是一块近三厘米长的碎布片。已经变了颜色,但明显看出似乎 是棉织品衬衫上的布片。 经过这么多天的风吹雨淋,碎布片已经变得有些发黑,但那上面却分明有一个 类似染上了深褐色颜料的斑点,虽然只有一丁点,却看得很清楚。 今西又捡起来一片。这片的深褐色面积更大,几乎占了将近一半。 他一片一片地捡了起来。总共是六片。全都是略有些发黑的棉布片,深褐色面 积的大小极不均匀。 今西十分小心地将捡起来的布片放到手头的空烟盒里,然后把盒盖盖好。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啦! 今西一直在忘情地嘟囔着。此前的辛苦一下子全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些布片看上去显然是用剪子剪碎的。布料在今西看来也是上等品。他虽然并 不太懂,但也能看出来似乎是棉纱和涤纶的混纺制品。今西想到出现在蒲田酒吧的 那个男人,目击者说他身穿浅灰色的运动衫。而现在这些布片的布料虽然已经很脏, 但仍可以看出底色似乎就是淡淡的灰色。 总之,这样一来就又产生了斗志。今西从初鹿野车站乘上下一班火车,穿过隧 道,在笹子车站下了车。从这里又沿着铁路线往前走去。 因为捡到的东西已具有明显的颜色特征,所以这次再找就有了目标。 今西往前走着。这一带重叠的山峦与一小块一小块的庄稼地交织在一起。 今西只把草丛列为重点,继续瞪大眼睛搜索。从前面发现的布片掉落的情况来 看,这些碎布片停留在草丛中的可能性最大。这是由于列车的行驶和风的因素的影 响,才出现这种状况的。现在终于清楚了。 今西每走三五百米就要休息一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两眼不会发花。绿油油 水田的对面有不太高的山峦叠翠,而另一边的山谷间可以看到行驶的列车。这是一 条通往富士山麓的铁路线。 今西接着又往前走。不过这次有了精神。他又重新唤起了希望和勇气。 大约又走了一千多米的时候,这中间虽然曾经有几次短暂的休息,在一个被丢 弃到草丛里的空饭盒的旁边,又落着几块死死印在脑海中的那种碎布片。位置在草 丛相当深的地方,不仔细留心几乎很难发现。 今西顺着斜坡走下几步,很细心地将那几块碎片捡起来。这一次几乎全是白色 的布片,但毫无疑问与放到空烟盒里的质地完全相同。 今西接着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把那附近又重点搜寻了一遍。然而,其他的碎 布片不知是被吹到别处去了,还是掉落到了更深处,再没有任何新发现。 报社记者村山一点都没有撒谎。与他所讲的完全一致,“抛撒纸片”的残片确 实存在着。 今西最终连大月车站都是步行通过的。 热闹的小镇开始多了起来,铁路线与道口交叉通过。 今西走进站前的饮食店,往头上浇了浇水使情绪镇定下来。要是还那样顶着太 阳走下去,很可能马上就要中暑倒下去了。 这回是在猿桥和鸟泽车站之间。根本不值得坐火车。有等下趟列车的工夫,还 不如走过去来得快一点。 在安藤广重的画里也被描绘过的猿桥小城,那座被列为日本三大奇桥之一的跨 河桥就在左手,走过这座历史名桥马上又踏上散发着草丛中那股热气的小路上,热 气呛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火热的太阳好不容易开始西斜了,但热度却丝毫不减。地面上的温度更是热气 扑鼻,今西几乎睁不开眼睛,喘口气都很困难。但是,他仍然坚持往前走。他只管 一个劲地往前走。 线路的前边要转弯,正迎着阳光。今西的搜查工作也经历了很长的路程。不过, 他感到自己好不容易就要走上真正的搜查轨道了。 今西回到了警视厅。 从中央线的盐山车站到相模湖车站之间所收集到的布片,总共是十三片。现在 已经弄清楚了,所有这些质地相同,而且是同一块布剪碎的。 这项工作费了很大的劲,但仍能在事过三个月之后的今天发现这些碎布片,不 能不说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那都是些很小的布片,风一吹就不知道会飘落到什 么地方去了。 学艺部记者以为是在抛撒纸片,这完全在今西的推想之中。而今西之所以会想 到碎布片,则完全是因为在澡堂泡澡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凶手那件溅上血迹 的衣服。 凶手会怎样处理那件衣服呢?藏在家里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吗?用火烧掉,还 是埋到地下?要么就扔到大海或河流里?总之,有各种各样的处理方法。 然而,从犯人的角度来讲,最理想的办法还是销赃灭迹。无论是埋到土里,还 是扔到大海里,都难免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因此,最好还是将它烧成灰烬。但要烧掉一件衣服,那可是相当惹人注目的事。 即便是躲起来偷偷地进行,那种烧布料的焦煳怪味也很难消失。 何况,作为犯罪人的心理,对这些问题的担心总是要超出现实的很多倍。对此, 今西凭经验了解得十分清楚。 蒲田调车场凶杀案的犯人,身上沾有相当多溅上去的血迹。今西推断犯人在回 家途中会在某个地方将那件衣服换掉,而这样就必然有一个向犯人提供帮助的人。 假定犯人要处理那件沾满血迹的衣服,会不会是帮忙的人接受了这份差事呢? 在此今西暂时将那个帮忙的人认定为女性。当听到“抛撒纸片”的故事时,他马上 就意识到那不会是纸,而很可能就是白色的碎布片,这正是现实生活中消灭证据的 一种方法。 可以说,今西就是从这一看法出发,才沿着随笔中所讲的中央线的铁路线,顶 着炎炎烈日用一整天时间去步行寻找的。而幸运的是,今西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确实,就好像要证明这些碎布片已被扔到那里超过三个多月似的,既有被雨淋 过的痕迹,也有白布片已变成深灰色作为佐证。不仅如此,在十三片里就有七片带 有深褐色的痕迹,而这正是被认为最关键的血迹部分。 可是,这究竟是不是人的血迹,还必须送到鉴定部门去作化验。 今西拜访了鉴定科。他把布片交给了经常在办案中提供帮助的吉田技师。 “不错,这上面就是血。”吉田技师把那小块布片放到手掌上仔细观察后说道。 “血液的前期实验有两种,一种叫苯其金,一种叫鲁米诺,不过现在这种情况 还是先做一下鲁米诺实验吧。” 吉田拿着小布片走进暗室。 今西曾经多次见过苯其金实验。那是在棉花上浸上血迹溶液,然后往上面滴苯 其金,白色棉花就变成了深蓝颜色。或者案件发生在夜间,在漆黑条件下进行实验 时,就用喷雾器喷出鲁米诺试剂,马上就会发出荧光,以鉴别血迹。 把今西采集来的布片做了实验。在暗室里,布片发出了短暂的荧光。 “是血迹。”吉田对今西说。 然而,实验的结果只能表明是血迹,并不能断定是人血还是动物的血。这就要 靠第二步的实验。 做第二步实验就是先在试管里放上生理盐水,再把布片放到试管里浸泡。生理 盐水是无色透明的。 吉田当着今西的面,把这套程序做了一遍。 “必须经过二十四小时才能知道结果。请你明天晚上来这里观察吧。” 二十四小时是够长的。今西只好眼巴巴地等着,不过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但当事情走到这一步时,他已确信那就是人血了。 沾有血迹的布片浸泡在生理盐水里以后,经过二十四小时的化学作用,就会变 成液体浸出来。在这种血迹还原液体的试管里,再把一种叫作抗人血色素的血清滴 进去,立即就会出现一些白球球状的东西。由此就可以明确断定是人血。 今西期盼的二十四小时过去了。第二天晚上,他飞一般地来到楼上的鉴定科。 “一点不错,就是人血。”吉田笑着把他领进实验室,从一排竖立的试管里拿 起一支递给今西。 今西迎着明亮的光线一看,试管液体里果然有半透明的类似眼球状的小球球, 像蛋清一样的。这正是人血的特征。 “果然不错。”今西仍目不转睛地瞧着,不禁兴冲冲地说了一句。 虽说早就坚信不疑,但毕竟还是有点不放心。 “好了,接下来就是血型的问题。”技师说道。 “请务必帮忙。我很想尽快知道。” “看今西警官这么卖力气,我们也想放下一切尽快查出结果。” 这项确定血型的化验要经历三个步骤: 一,是否是血迹;二,血迹确定了,究竟是不是人的血液;三,如果是人血的 话,血型是什么。 第一步是进行苯其金和鲁米诺实验。第二步是人血反应。这次要进行的血型化 验是最后一步。 这一步就是要用A 、B 两种血清,分别在上一步浸出的液体里进行A 、B 、O 式的凝聚吸附实验。此外有时还需要使用M 、N 式的,或者Q 式等的血清进行凝聚 吸附实验。 吉田全神贯注地做着这项实验。首先放入A 型,这次有凝固现象。接下来的B 型和AB型也全都出现了相同的结果。按着依次进行实验,最后的结果显现出是O 型。 “今西警官,”吉田说道,“这块小布片上的血迹是O 型的。” 今西将该血型记到笔记本上,三木谦一也是O 型血。 OM大于Q ———这是从三木谦一尸体的血液中确定的血型。 A 、B 、AB和O 型这四种血型还可以进一步用其他鉴定方法确定。 小布片上化验出来的血型要是与被害人的一致,都同样是OM大于Q ,那是最理 想的,但吉田解释了无法做到的原因。他说:“不可能化验出那样的结果。因为血 样的时间太长了,而且沾到布片上的量又这么少,所以仔细的区分实在是……” 而对今西来讲,这上面的血只要是O 型就已经十分满意了。 因为这项成果实在来之不易,他在大热天里沿着烤人的铁路线从盐山车站一直 走到相模湖车站,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一步一步地走完了这大约三十六公里 的路程。 今西向股长和搜查一科科长作了报告,受到了上司的鼓励。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按照今西所推断的,五月十九日夜里从火车车窗向外抛撒 碎布片的女子就是凶手的同谋,这一点越来越确定无疑了。 今西心情颇有些激动。这一次要彻底追查那名女子了。 据亲眼见到那名女子的?菖?菖报社的村山记者讲,她身穿一袭黑色西服套装, 眼睛很大,模样很漂亮。问到具体长相,说脸蛋跟电影女演员冈田茉莉子很像。 今西请人帮忙查到了十九日晚在新宿车站剪票口值班的工作人员,并与本人见 了面,但因新宿站本来就人流混杂,且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工作人员自然是毫无记 忆。 他又想到那位女子是从甲府上车的,便向甲府警察局请求帮助,由他们向甲府 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一下。 然而,甲府警察局的答复也如今西所预料的一样,毫无结果。一句话,根本不 记得。 好不容易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如今却无法查清当事人,实在是令人极 不甘心。但今西已经下定决心,要像沿着铁路线去寻找那些小小的碎布片一样,一 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那名女子。 要找到“抛撒白纸片的女子”的下落,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只听说是三 个月前曾坐在中央线开往东京方向的夜班火车上,其余就再没有任何线索了。无论 从长相来讲,还是从服装来看,跟她相似的年轻女子,在东京恐怕也有几十万人之 多吧。 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名女子正是杀死三木谦一的凶手的从犯。从 火车车窗撒出去的碎布片上的血型,与被害人的血型也是一致的。 可以想见,凶手在蒲田将三木谦一杀死后,便逃到一个离现场不太远的地方, 在那里把沾满血迹的衣服脱掉。女人把凶手沾满血迹的衣服剪成小碎块,在五月十 九日的列车上将其抛撒到车外。凶案发生在五月十一日的半夜,抛撒到列车窗外是 十九日,中间大约有一周左右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那件衣服就由女人来保管。 可是,被人看到的是运动衫,估计当时凶手身上穿的就是这件。那么,溅上血 迹的就只有上衣吗? 当然,裤子上也会溅上血迹的。处理运动衫可以用剪子剪成小碎块,然后再撒 掉,但那条裤子是如何处理的呢? 一般来讲,似乎完全可以和上衣的碎布片一起从火车车窗抛撒出去,但实际上 凶手好像没那样做。认为只有上衣会沾上血迹是不合情理的,估计裤子上也必然会 溅上血迹。那条裤子肯定还藏在什么地方,要么就是被弄成了碎片。 无论是什么情况,总之,凶手有一个情妇。这个情妇就是坐在火车上的那名女 子。 尽管已经可以清楚地分析到这一步,但今西还是明白,要真正找到那个女人是 不可能的。 按着第一步推想的结论,又重新以蒲田车站为中心,让刑警们到目蒲线和池上 线沿线去查访了一遍,但依旧是白费工夫。又说出女人的长相,以单间租房和公寓 住户为目标进行了走访,却毫无线索。也曾将这名女子假定为夜总会或酒吧的女招 待,在这方面也设法进行了调查。而报社记者村山在夜间火车上见到的那名女子的 特征,完全是基于以下这一点想到的,即并不太高档的布料西服套装穿在身上显得 十分优雅合体。还有一种想法认为,既然是一个能协助凶手销毁证据的女人,那她 肯定就不会是个良家妇女。 在整个案件的侦办过程中,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有浮现出来,面对这种情况,现 在唯一的目标就是追查这名女子。然而在这方面也是一点线索都没能抓到。 今西的日子比以前还要难过,他整天陷在一筹莫展的重重压力中。好不容易觉 得似乎看到了侦查工作已开始走上正轨,但这一切转瞬间又像肥皂泡破灭了。 冒着炎炎烈日,沿着铁路线吭哧吭哧地走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沾有血 迹的碎布片。然而,无论是这些碎布片也好,还是为此付出的辛劳也好,仿佛一切 通通化为乌有了。 今西心情沉重地度过了几天。 一天早晨,在吃完早饭到出门上班这一小会儿时间里,今西正在喝茶。这时, 被打发出去买烟的妻子芳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 “他爸,不好了。” 今西把茶碗从嘴边拿开,“怎么了?” “那栋公寓闹腾出自杀的来了。刚才派出所还来了好几个人哪。” 对自杀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谁知妻子竟以横眉怒目般的表情说道:“自杀的 这个人,他爸,快听着,还记得有一次我们见过她吧?就是住在公寓的那位话剧团 的办事员呀!” “噢?”今西也吃了一惊,“就是那个女的吗?” 今西眼前浮现出在巷子里瞬间相遇的那位瓜子脸、身材苗条的女子的身影, “啊?真想不到啊。” “没想到吧?我一听也吓了一跳。怎么会呢,她那样的人还会自杀?真叫人不 能理解。” “什么时候死的?” “说是今天早上七点,是公寓的人在房间里发现的。听说吃了两百多片安眠药 呢。这会儿公寓前人都挤满了。” “唔。”今西眼前再次浮现出在迷蒙的路灯下那位女子的面孔。 “为什么要自杀?” “这不太清楚。不过,年轻人嘛,该不会是因为恋爱问题吧?”妻子发表了女 人的看法。 “有可能。不过你瞧瞧,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竟干出了这种傻事。”今西 脱掉家常和服,换上了西装。 刚穿上衬衣正扣扣子的时候,他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喂!”今西在吆喝妻子,“那个女人的脸你仔细看过吧?” “嗯。” “长的什么模样?” “是啊。瓜子脸,大眼睛,模样好可爱呢。” “是不是跟冈田茉莉子有点像?” “是有点。”妻子翻着白眼珠想了一下,“若这么说,什么地方还真的有点像 冈田茉莉子呢。啊,对了,整体印象觉得是有点像。” 今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急忙穿好了上衣,“我走了。” “早去早回。”妻子目送丈夫去上班。 今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公寓旁边。有十四五个附近的人还站在外面,都盯着公 寓。 派出所的汽车停放在正门口。 今西朝公寓走去。他顺着公寓的楼梯上楼。自杀者的房间是二楼五号。 走到房间门前看到,派出所的人正站在那里。因为都认识今西,警察都主动向 他打招呼。 “辛苦了。”今西走进死者的房间。 有两三名派出所警察站在那里,一名法医正蹲下身去为自杀者做鉴定。在场的 警察今西全都认识。 “请让我看一下死者。”因为并不属于自己的职权范围,今西客客气气地提出 请求。警察很痛快地让今西走到尸体旁边。 今西首先从头部仔细观察了死者。 尸体还躺在棉被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化的妆有些浓。因为自杀者意识 到死后的面孔会被人们看到。身上穿的衣服也好像是要外出的样子。屋子里整理得 井井有条。 今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死者的面孔。这是一张美丽的面孔。确实是今西在巷子 里碰到过的那位女子,细长脸,漂亮的嘴唇微微张着。虽然双目紧闭,但从眼窝的 情形来看,睁开时肯定是一对大眼睛。法医正在让助手将验尸情况记录下来。今西 在等待这项工作的结束。 “听说吃的是安眠药?”他小声问一位警察。 “是的。好像吞了两百多片。今天早上才发现的,但死亡时间估计是在昨天夜 里的十一时前后。”警察答道。 “有遗书吗?” “还没发现。不过,倒是写了一份类似手记一样的东西,似乎可以当成是遗书。” “叫什么名字?” “成濑里枝子,二十五岁,前卫话剧团的办事员。”派出所警察看着记事本答 道。 今西把整个房间打量了一番。仿佛要迎接客人一般,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今西把目光停在摆放在角落里的一个小西服衣橱上。 “说实话,还有一件小事让人有点不放心。”今西对警察说道,“把西服衣橱 打开不碍事吧?” “请。”警察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不属于杀人案件,而且明显是自杀,所以 并没有那么多的限制。今西轻轻地走到衣橱跟前,把门打开。四五套西装挂在衣架 上,今西的视线集中到其中的一套上。那是一套黑色的西服套装。今西的目光仿佛 被吸住一般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却又一语未发地将门关上。 他用眼睛在房间里搜寻着,很快就看到了摆在桌子和小书柜之间的蓝色帆布手 提箱,就像一般空中小姐拿的那种。 今西取出记事本,记下这件女式手提箱的特征。到这时验尸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法医站起来,直到这时才与今西打了个照面,以往发生案件时,今西也经常得到他 的帮助。 “先生,您实在辛苦了。”今西低头致意。 “怎么,是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医生有些奇怪,这类案件是不需要厅 里刑警到场的。 “哪里,我就住在跟前嘛,顺便过来看一下。” “怎么,你住在附近?” “跟死者在路上还碰到过几次,也算是有些缘分。” “那可太难得了。好了,你还是先来祭拜一下吧。”医生让开了位置。 今西面对死者的遗容,双手合十跪在那里。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照在成濑里枝 子的半张脸上,显得明亮而又洁净。 “先生,”今西朝法医回过头去,“到底还是自杀吗?” “这是不会有错的。吞了两百多片安眠药。空瓶还在枕边哪!” “就是说,不需要解剖吗?” “没那个必要。问题很清楚。” 今西站起身朝派出所的警察走了过去。 “方才说死者没有遗书,但有类似于遗书的日记,能让我看一下吗?” “请。” 警察往桌子那边走去,桌子上收拾得十分整洁,警察拉开抽屉。 “就是这本。”很像是大学生的笔记本,而且是打开着的。 “还常常记一些感想呢。”今西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在看着文字,这个女人 的字还是蛮漂亮的。 所谓爱,难道命中注定就是孤独的吗? 我们的爱已经持续了三年,却没有任何结果。未来也还会是毫无结果地持续下 去吧!他说会绵绵无绝期。面对这种空洞的承诺,我体会到的只是一种犹如细沙不 断从自己指缝里流出去的空虚。绝望每天夜里都要把我从噩梦中惊醒。但是,我无 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勇气,必须活下去并信任他;必须自始至终苦守着这孤独的爱; 必须拿孤独劝说自己,并在其中获得喜悦;必须在自己勾画的虚幻世界里独自挣扎 着求生。这种爱总是要求我作出牺牲,对此我甚至还必须保持某种殉教般的欢喜。 绵绵无绝期,这是他说过的话。在我的有生之年,他会一直信守这一承诺吗? 今西又把笔记本哗啦哗啦地逐页翻了一遍。 哪一页上都没有写出任何具体的内容,全都是这类抽象的感慨和感受,这种写 法完全取决于如何理解,只有她自己明白,而对其他人则是保密的。 今西再次征得警察的同意,把那个小旅行提箱拿到手上。 他打开锁扣。看来里面已经清理过,没有留下一件东西。今西连边边角角都找 遍了。然而并没有任何他所期待的那类碎布片留在里面。 “看来这位女孩子还是因为失恋而自杀的。”警察对今西说道,“看那些文字 就能知道。到了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是很痴情的。” 今西点了点头,可是,今西心里还有另外一种想法。确实不错,这位年轻女子 看上去的确很像是因为失恋才自杀的。不过,事情难道会那么简单吗? 她会不会另外还有隐情,比如意识到自己有罪,由于有了这种心理才把她推上 绝路的呢? 今西脑海里又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一名女子从夜晚火车车窗,向外随风抛撒 用剪刀剪碎的沾满血迹的男式运动衫。 今西悄悄地走出房间,顺着楼梯下了楼。 管理员大婶满头白发,因为发生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故而显得有些神色紧张。她 跟今西还是很熟悉的。 “真是出了大麻烦。”今西深表同情。 “实在是没有想到……”大婶有些不知所措。 “我虽然不大了解,但看上去还是一位蛮可爱的好女孩。她平日里就是心事重 重的样子吗?”今西道。“不,好像不是那样。只是她刚搬过来不久,又不爱说话, 我也不大了解。不过,人很稳重,是个挺有气质的女孩子。” “听说是位话剧团的办事员?” “对。” “这么说,她房间里经常会有一些男朋友之类的年轻人来吧?” “没有。”大婶摇了摇头。 “这种事从来就没有过。她搬到这里差不多已经有两个半月了,从来没有外人 来找过。” “噢。”今西想了一下,又问道,“即使没有领进房间,在公寓附近这一带也 没见过她跟年轻男子在一起吗?” “哎呀,这种事,”大婶歪头想了一下,“好像没有过。” “也没见过跟一个戴贝雷帽的年轻人在一块说话吗?” “贝雷帽?” “对了,就是像一块大黑头巾似的,戴在脑袋上的那个。” “这样的人好像也没见过。” 今西脑海里仍记得有一个身影,就是那天晚上在她公寓房间的正下方,一直在 附近转来转去的戴贝雷帽的年轻男子。记得那男子一直在吹口哨,吹的很像是一首 歌里面的一段曲子。 “大婶,是不是有一个吹口哨的男人,老是在这栋楼下面转来转去的?口哨好 像是在向那女孩子发出暗号,要约她出去的那种调子。” 对此大婶也是一概不知,“我实在是不记得。” 由此看来,莫非就只有那一个晚上吹口哨了吗?如果每天晚上都如此,大婶也 必然会听到,并肯定会留下印象。 今西来到公寓外面。费了那么大劲一直在寻找的女人,此刻就在眼前。这正应 了那句所谓“灯下黑”的格言。真没想到“抛撒白纸片的女人”竟然会是一位曾多 次见到过的、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人。简直就如同在梦境里一般。但令人意外的是, 这位女子已自杀身亡。 今西遭受到的打击是双重的。 今西又把目光死死地瞄准了曾在她房间下面转来转去的那名高个子贝雷帽男子。 回想那一次毫不在意地看一眼就过去了,如今却深感后悔,至少应该把他的具体长 相再仔细看一下。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问过公寓管理员大婶才知道,她经常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到访者,所以,贝 雷帽男子很可能是用口哨来叫她出去的。 这时今西脑海里又忽然出现了在秋田县听说的那个举止怪异的男子。然而,这 只是出现了一下而已,还没有达到将两人认定就是同一个人的程度。 那一次是到车站去送家住在川口的妹妹,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贝雷帽男子,时间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以后了。 今西曾想到从附近打听见过贝雷帽男子的人,但转念间又意识到找出见过的人 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已是夜深人静,附近的人早就进入梦乡了。 他边走边思索着。难道就不能想出一个办法找到这个男子吗? 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想法:自杀的女子既然是话剧团的办事员,那位男子会不会 就是与剧团有关的人,或者说,会不会是个演员呢?演员外出时都爱戴贝雷帽。 于是便打定主意,索性现在就去找前卫剧团,先了解成濑里枝子自杀前的生活 及同事关系,再不动声色地探问一下贝雷帽男子的事。 今西走出小巷,来到稍宽一点的马路上。从这里往左拐就可以一直通到市营电 车的大马路,但刚要走出小巷的时候,他的目光却投向了正对面的一家寿司店。 寿司店这会儿正忙着准备开业。一个年轻人正把门帘吊起来。 对了,那天晚上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以后了,万一由于什么原因,贝雷帽男子会 顺便到这家寿司店里来吃点寿司之类的呢?冒出了这个想法,今西便朝寿司店走去。 “早上好。”正在挂门帘的年轻人回过头来,冲着今西把头低了下去。这家小 寿司店的人认识今西,还时常到他家送外卖。 “还没完全准备好呢。”年轻人先打了招呼。 “不不,不是来吃寿司的。”今西微笑着,“有点事想问问。老板在吗?” “在,正在后头洗鱼哪。” 今西说了声“对不起”就进到店面后头去了。 寿司店的老板看到今西进来,放下手中专门用来切生鱼片的细长尖刀,说道: “欢迎。” “早。”今西坐到椅子上,这时店里还正在打扫卫生,“正忙的时候前来打扰, 实在对不起。有件小事想打听一下。” “哦,什么事?”老板取下缠在头上的毛巾。 “已经过去好多天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大约在上个月月末时,夜里在你这 儿吃寿司的,来过一个高个子戴贝雷帽的男人吗?” “贝雷帽?”老板陷入了沉思。 “一个高个子男人。” “长什么样?” “模样有点说不清楚,但估计很可能是个演员。” “您说是演员?” “不,不是电影演员,是演话剧的。就是在舞台上表演的。” “噢。”听到这句话,老板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兴致勃勃地点了点头, “来过,来过。确实来过一位头戴贝雷帽的演员先生。” “噢?来过?”今西不由自主地紧紧盯住对方。 “对,可是,警官先生。那可是好些日子以前的事了。对了,大约就是七月底 前后吧。” “唔。那么,是吃寿司吗?” “对,大约就是十一点前后。一个人随随便便跑进来的。当时刚好还有三位年 轻客人在店里。结果您猜怎么着,其中一位年轻的女顾客竟大大咧咧地走到贝雷帽 跟前,冷不防拿出了签名册。” “那位演员叫什么名字?” “叫宫田邦郎。是前卫话剧团第二号著名美男子演员。” “不只是第二号。”年轻人从一旁插嘴说道,“那是位个性演员,什么角色都 能演的。” “叫宫田邦郎,对吧?”今西记到了记事本上,“经常到这里来吗?” “不,就来过那一次。” 今西荣太郎在青山四丁目下了电车,前卫剧团的房子离电车站不到两分钟的路, 还是通电车的大马路方便。 因为要做剧场,房子跟周围建筑物相比显得特别高大。正门口处挂着剧团的节 目招牌。中间是观众出入的大门,还有卖票的地方。今西在那里打听到了办公室所 在的位置。 办公室在侧面,要从房子的正面绕过去。像一般的办公室一样,正门口是玻璃 门,上面用烫金文字写着“前卫剧团事务所”。今西把门拉开,只见这个事务所的 办公室很小,只摆了五张桌子。脚底下摆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物品。墙上贴着各式 各样印有剧团节目的色彩艳丽的宣传画。 办事员只有三名,一名是女的,另外两名是年轻小伙子。今西隔着台面说道: “有件事请问一下。” 刚一开口,女办事员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子,穿着 时髦的肥肥大大的长腿裤子。 “这里有位宫田邦郎先生吗?”今西问道。 “是演员吗?” “对。” “宫田先生来了吗?”女办事员朝一名男青年回过头去。 “刚刚露过面。大概应该在排练场那边。” “有的。请问您是哪一位?” “叫我今西好了。” “请稍等一下。” 女办事员穿过办公室,推开与排练场只有一墙之隔的玻璃门,消失到了里边。 运气还算不错,在这里找到了宫田邦郎。今西掏出香烟,开始喷云吐雾。 两名办事员根本就不瞧今西一眼,只顾在那里一会儿拨拉算盘,一会儿瞧瞧账 本。 今西一面端详着宣传画上“底层的人们”那几个字,一面在等待。 没过一会儿工夫,里面的那扇门开了。女办事员走在前面,跟着出现的是一位 高个子男人。 今西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男子一步步走来。他大概才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披着 一头长发,身上只穿着带有花纹的短袖衬衫和西式长裤。 “我是宫田。”演员以目光向今西表示致意,完全是一副平时接待陌生来访者 的态度。 “正忙的时候前来打扰,实在对不起。”今西说道,“我叫今西。其实是有一 件小事要向您打听一下。您能跟我到那边去一下吗?” 宫田眼里现出很不心甘情愿的样子,但当今西悄悄拿出警察证件亮给他看时, 他却露出了很吃惊的神色。 宫田肤色有点黑,一对眼睛很漂亮,鼻梁隆起,给人的感觉确实是一位颇具演 员气质的男子。 “没什么,只是简单问一下。在这里不大方便。”今西往事务所周边看了一下, “那边有家饮食店,就到那儿去一下吧?” 宫田仍有点不大放心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跟在今西一起走进 附近的一家饮食店。正是上午,店里还没有客人,女服务员正在擦窗子。两人在最 里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衬托着宫田的脸,他看上去仍显得有点惴惴不安。 今西感到有些奇怪。接受刑警的访问,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特别是被带到外头来接受询问,根本不知会问些什么,面对这种情况,又怎么可能 心平气和呢?然而宫田却显得过于紧张了。 今西还是想让对方放松一些,便首先从闲聊开始。 “对于话剧,我简直就是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呢。”今西面带笑容说起轻松的 话题,“我小的时候,有一个叫筑地小剧场的地方。还有一位名字叫友田恭助的先 生,我只看过一次话剧,剧名叫‘在深渊’。您所从事的就是那样的工作吗?” “嗯,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他回答得很简短,也许他心里很清楚,面对只在 三十年前看过一次“在深渊”的人,即便给他细讲现代话剧也是白费工夫。 “是吗?那还是蛮时尚的。您也经常演主角吧?” “不,我这样的经常跑龙套。” “是吗?那可是蛮辛苦的。”今西给对方递上一支烟。两人一起喝着送上来的 咖啡。 “不过,宫田先生,您正忙的时候有劳大驾,实在对不起,现在不是正在排练 吧?” “现在正好是空档。” “哦?但请恕我冒昧,在剧团里当办事员的成濑里枝子小姐,您认识吧?” 一瞬间,宫田脸上的肌肉好像抽动了一下。虽说今西方才去办公室时也曾想到 过,但包括眼前这位宫田在内,剧团里的那些人看上去好像还都不知道成濑里枝子 自杀的事。 今西认为,宫田肌肉使劲抽动一下可能是另有原因。 “宫田先生。” “是。” “成濑女士自杀了。” “啊?”宫田瞪大了眼睛,看样子好像就要蹦起来了。他盯着刑警沉默了一会 儿,但紧接着又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真的吗?” “就在昨天晚上。今天早晨尸检时我就在现场,所以不会有错。难道剧团还没 有接到通知吗?” “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我想起来了,只听说剧团的总务长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这么说,就是这件事了?” “也许。您跟成濑小姐来往很多吧?” 玻璃窗上爬着一只苍蝇。 宫田没有回答,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样啊?” “这些您都了解得很清楚了。” “唔。还有,宫田先生,其实我想问的是,对于成濑小姐自杀的原因,您心里 总该有点数吧?” 演员脸上显得很沉痛,用手指抵着下巴。今西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宫田先生,成濑小姐是自杀身亡的。因为不属于他杀,所以也许根本轮不到 我们出场。可是,虽然很对不起亡灵,但我们还是想知道成濑小姐自杀的原因。因 为此事与另外一个案件有关联。很遗憾现在还不能详细向您介绍这个案件,但正是 因为有这些情况,才跑来向您询问的。” “可是,我……”宫田声音很低,“实在不知道成濑小姐为什么要自杀。” “可是,有一本类似遗书的日记。虽然还不知道能否把它说成是遗书。从内容 上看,不知是否可以说在爱情方面产生了绝望情绪,反正写的都是这类十分悲观的 字句。” “哦?那上面写出对方的名字了吗?”宫田把脸抬起来,目光锐利地望着今西。 “根本就没写名字。很可能是成濑小姐顾忌到死后会给人家带来麻烦吧。” “哦。最终的结果是怎样的?” “什么,结果?这么说,您心里还是有想法的啰?”今西紧紧盯着对方表情的 变化,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宫田一句话也不说。他再次垂下目光,咬紧嘴唇,嘴唇在微微地颤抖。 “宫田先生。我认为,有关成濑小姐的死因,没有谁比您更了解的了。” “您的意思是———”演员又抬起了眼睛,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宫田先生外出时经常戴贝雷帽吗?”今西望着他那一头长发问道。 “是的,是常戴。” “您在好多日子前的一个晚上,曾到过成濑小姐公寓附近的一家小寿司店吧?” 演员的脸上产生了新的动摇。 “您在那家小寿司店里还给追星族签过名哩。不止这些。您还在成濑小姐的公 寓附近,想通过吹口哨把她叫出来吧?” 演员的脸色眼看着变得刷白。 “不,不是我。我没有叫成濑出来过。” “可是,您却在公寓下面吹过口哨。那口哨就是要引诱她出来。宫田先生,那 天晚上我刚好从那里经过,既看到了您,也听到了您吹的口哨。” 当今西说到曾在公寓附近看到过他时,宫田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了。宫田沉默 了一会儿,表情里流露出极度的痛苦。 “怎么样,宫田先生?”今西又进一步做瓦解对方的心理工作,“我很想听您 把所有情况通通讲出来。虽说如此,却并不等于我就要把您怎么着。成濑里枝子小 姐完全是自杀。警视厅只有在他杀的情况下才会出动。但现在的情况稍有不同,我 们是在另外一层意义上对成濑小姐实施侦查的。” 演员的表情显示出内心已有所触动,但仍旧保持着沉默。 “这件事关系到另外一个案件。出于办案的要求,具体情况现在还不能跟您讲, 但对我们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我们一直是把成濑小姐作为该案的旁证人来看待的。 没想到突然发生了自杀事件,为此令我们的士气大受挫伤。”今西一面仔细观察对 方的表情一面继续往下说,“这可能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一直在想,成濑小姐自 杀的原因,由于某种巧合的因素,会不会与我们想了解的事情有关联呢?怎么样, 宫田先生,您能把真实情况告诉给我们吗?成濑小姐究竟是为什么自杀的呢?” 演员扭着脸硬是一声不吭。 今西把双肘支到桌子上,双手十字交叉合到一起。 “您应该知道的。因为您跟成濑小姐的关系好像还是很密切的。不,你别紧张, 我这样说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只是希望您能笼统地说一下有关成濑小姐自杀原 因的大致线索。” 今西一直在注视着宫田的表情。在这种时候今西的目光与平时略有不同。某个 嫌犯倘若碰上他的这种目光,精神上很快就会崩溃,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坦白交待。 他的这种目光一直能窥探到人的内心深处。 宫田开始有些手足无措了。内心的动摇使得他坐立不安。今西一直目不转睛地 观察着他的这副模样。 “宫田先生,考虑得怎么样啦?能跟我们配合一次吗?”今西又最后推了一把。 “好。”宫田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全给你们说了吧。”这句话是 和一大口气同时吐出来的。宫田在今西面前终于撑不住了。 “嗬,您终于要讲出来啦?这实在难得。” “请等一下,刑警先生。”宫田以僵硬的声音说道。 “什么,还要等一下?” “不,我会把一切都讲出来的。讲是要讲,只是现在还稍微有点不好说。” “为什么?” “我一下子还理不出头绪……刑警先生,就像您所说的,对于成濑小姐的自杀 我心里是有数的。还不止这些,我还有许多事想告诉您。可是……现在,现在这些 话还不能说。” 宫田看样子连呼吸都很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