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罗伯特·冯·莫茨回忆起大卫接受洗礼的那天,恍如昨日发生的事。那天血流得太 多了,罗伯特一直觉得内疚。有时他扪心自问,假如小大卫出生后立即把他杀死是不是 更好?但当时鲁茨娅不让他有任何接触孩子的机会,她把孩子藏了起来。她这么做有她 的道理。如果罗伯特与她调换位置,他也会如此行事。假设罗伯特看见了孩子,也一定 会从她手里把孩子夺走。必然如此。后来,因为不愿让大卫在得到上帝的祝福前就死掉, 冯·莫茨最终决定,等到由牧师给孩子施洗礼的那一天动手。 罗伯特习惯于在自己满腔怒火难以抑制之时安慰自己的良心,习惯于在心里告诉自 己,他们所杀的那些人,不是无辜者,而是鲁茨娅手下冷酷无情的帮凶。鲁茨娅所雇用 的那些杀手,是一帮已经欠下了不知道多少人命债的坏蛋。而且,这些家伙每天早上起 床之时,对于自己肯定活不过当天晚上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接到牧师的电话,罗伯特立即赶往阿维尼翁。鲁茨娅坚决要求尽快给孩子行洗礼, 以致牧师最后只好让步,决定在次日上午与她谈话之后行洗礼。牧师是个好人,他知道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然而坚持自己的主张不动摇却不是他的强项。虽然罗伯特没 有多少时间做一切必要的组织工作,但最后一切还是顺利地进行完毕了。 差不多如此吧。 当其他人员在阿维尼翁市中心的教堂近旁各就其位之后,罗伯特很有耐心地坐在不 远处的一个小咖啡馆里。使他很不舒服的是,他不能让公众察觉自己惶惶不安的情绪, 察觉每当他想到对自己所提出的要求时,心里那种太有人情味的不舒服的感觉。为了这 个缘故,也为了不致在最后几秒钟里偶然被鲁茨娅的走狗发现,他用《月亮报》遮面, 只在时不时抿一口意大利式浓咖啡时才放下报纸。 十一点钟时,他扔下一篇文章都没看的报纸,把一张纸币塞在糖罐下面,以防风将 它刮跑,紧接着他便起身迈步走向教堂前面的广场。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对此他 毫不怀疑,因为牧师是一个很可靠的人———那么此时就该动手了。 当他走出一座拱门的阴影来到广场上时,先把教堂前的广场扫视了一圈,他并不喜 欢眼前的这种景象。上午的阳光很明亮,但对于七月二日来说,空气却是相当清新。广 场上已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旅游观光的人群观赏着这一组历史建筑物,热情洋溢地拍 照,或者一边畅谈一边在一间间小卖店旁边游逛。他们中间也夹杂着许多小孩,有的规 规矩矩地拉着大人的手,有的高高兴兴地叫闹着东跑西窜。冯·莫茨在心里默默地祈求 上帝,保佑他们在动手的过程中不要伤及无辜。 罗伯特内心里充斥着种种反对他们这么干的理由。大卫是他所犯下的劣迹结的果, 可他是自己的儿子,永远都是! 罗伯特把目光移向广场较高一侧的富丽堂皇的大门。尽管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当 他看见几个身穿深色服装的隐修会雇佣兵,站在教堂前面警惕地监视着广场上的动静时, 他还是不由得吓了一跳。他们深色服装的上衣宽宽大大,钮扣都没有扣———罗伯特训 练有素的眼睛一看就知道原因:这几个人的肩上清楚地显示出皮吊带的轮廓,他们的衣 服所遮住的冲锋枪就挂在吊带上。在这些人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宽大的深黑色雪铁龙 豪华轿车,车里面驾驶座上还坐着一名隐修会雇佣兵,警惕地观察着教堂前宽阔的广场 上熙来攘往的游客。 轿车的发动机盖子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他的两只手松弛地张开,摆出一种泰 然自若的姿势。虽然从冯·莫茨所在之处望过去还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一眼就认出,这 是阿雷斯·圣克莱尔。圣克莱尔……这个足有一米九高的黑头发大个子,立即勾起埋藏 在他心底极不乐意回忆的往事。阿雷斯是一切恶棍中最坏的一个;他那种坏之危害性, 甚至超过了他姐姐———尽管他姐姐鲁茨娅是个毫无人性、聪明而不信上帝的人。 阿雷斯是他姐姐的右手,是她病态幻想的工具。没有这个弟弟,鲁茨娅毫无价值可 言。 圣克莱尔是个了不起的斗士,冯·莫茨早就亲身感受到了这一点。冯·莫茨认为, 不值得与那女人———他将她称为自己的“劣迹”———的佩剑大师再交锋一次。绝不 能针对使他本人和其他许多人都受到伤害的行径去进行复仇,因为冤冤相报之类的行为 并不符合他的性格。罗伯特本人也并不是一个很差劲的斗士———恰恰相反:当年他们 来到西方时,罗伯特属于最优秀者中的最优秀者,并且迄今毫无变化。可是他厌恶暴力, 只有在万不得已之时才采取暴力行动。 而七月初的这一天,是一个无法回避暴力的日子。他的目光继续扫视教堂前面的广 场,最后停在一个满脸胡子的长头发男子身上———此人站在一辆卖冰冻食品的售货车 后面,此刻正忙着把一个顶上有巧克力球的蛋卷冰淇淋递给一个显然因为等不及而左右 脚不停地倒换着的小姑娘。看来这个帕琶尔·门纳歇已经就位了———一丝轻松的情绪 从冯·莫茨的心里掠过。满脸胡子的男子立刻看见了他,给他回报了一个示意的目光。 冯·莫茨对他点头示意,然后转而寻找威廉·布兰彻福特,发现他也在那里。第三个骑 士背朝教堂站在一个比人还高的明信片小卖亭前面,正在观看花花绿绿的阿维尼翁风景 明信片,显得像是一个善良无害的游客。他一定是早就发现了罗伯特,因为在冯·莫茨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他们的目光便立刻相遇了。这样,所有人都齐了。一切都按部就班 地准备好了。 “茨德里克?”罗伯特对着藏在衣领下面的微型麦克风小声说。这个时代没有带来 多少益处,他心里想。不过这个时代所贡献的很少的东西之一就是技术。他不必首先寻 找茨德里克在何处。茨德里克早已在人流熙熙攘攘的广场另一侧正对着教堂的尖塔里就 位了。罗伯特用眼角的余光就可以观察到,此刻那个很大的圆形窗户已经开了一半。 “准备好了?”罗伯特小声问。 藏在窗门后面黑暗空间里的大口径精确瞄准步枪的枪口,看起来只是一团黑影,此 时正轻轻地来回移动,最后,当茨德里克借助于远距瞄准器确定了最佳射击位置时便停 止不动了。 “准备就绪了,罗伯特。”塞在冯·莫茨耳朵里的微型无线收听器中响起茨德里克 答话的嘶嘶声。 罗伯特将目光又一次转向冰淇淋小车后面的帕琶尔和明信片小卖亭旁边的威廉。他 们的表情都无声地表明,他们也已准备就绪。冯·莫茨打消了心里对他们这次行动的正 确性的最后一点点疑虑。他们所踏上的这条路确实很危险。但别无选择。 “动手!”罗伯特咬着牙对隐藏着的麦克风下令。 不到两秒,教堂大门旁边的两名雇佣兵倒下了。 没人听见枪响。茨德里克在枪上装了消音器。两个雇佣兵的额头上几公分大的圆形 伤口,是他们在教堂门口无缘无故突然倒毙的原因。 茨德里克是罗伯特所认识的最优秀的神枪手。然而,即使有消音器,即使这个瘦高 个子男人百发百中———他在极短时间里接连两次扣动扳机———也不可避免要引起骚 乱。就在无声的射击发生的同一时刻,一位年轻的妇女正走到紧靠教堂大门的位置。当 她看见两个男人忽然之间倒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肯定是死了,她吓得魂飞魄散,尖 声高叫。当茨德里克的枪过了一秒钟射出第三颗子弹,击碎了雪铁龙汽车驾驶座旁边半 开的窗玻璃,不偏不斜地射进坐在那里的男子额头时,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已经乱成了一 锅粥。 这并不是罗伯特事先确定的意图———引起人们歇斯底里的反应是绝对没有益处的, 这样只会不必要地将太多的无关者卷入危险。但他们事先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至少 这种方式可以带来一个好处,那就是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使广场上变得了无人迹。 一个卖气球的商贩不知不觉一松手,便把一大堆充了氦气的花花绿绿的气球放掉了, 不一会儿,这些气球就飘飞到阿维尼翁上方的夏日晴空中去了。那个冰淇淋车前的小姑 娘吓得尖声大叫,把手里的冰淇淋一扔,跑着去追赶自己的父母———而这两个当爹娘 的,却已经没头没脑地穿过教堂左侧的摇摇晃晃的拱形彩门跑出了广场。 帕琶尔和威廉还在最后一群游客、旅游团领队以及商贩们叫喊着从冯·莫茨身旁跑 过时就跟上了冯·莫茨。而那个阿雷斯,在头两名隐修会雇佣兵倒地而亡的那一刻,就 从豪华车的发动机盖子上一滚而下。在帕琶尔和威廉同时从长及脚背的长大衣里面拔出 剑来时,阿雷斯只是对他们做出一副轻蔑的狞笑。 “好你个圣殿骑士……”黑头发的阿雷斯鄙视地咕哝着向侧面跨了一小步,以练习 过千百次的动作拔出了剑。 阿雷斯大跨几步,转眼间便冲到三名圣殿骑士的面前。随后的拼杀变幻莫测。威廉 和冯·莫茨的剑,丁丁当当地砍在鲁茨娅佩剑大师装饰繁多的剑上,而佩剑大师的动作 之灵巧,确实令人羡慕,其挥剑迎击之威力,更使人不敢相信会出自一个凡人———即 使他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凡人。阿雷斯的迎击与抵挡,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罗伯特步步 逼退趔趄了好几步,以致罗伯特好不容易才保持住身体的平衡。这个巨人玩儿似的轻松 应对,两只眼睛闪射出简直是快乐而傲慢的光芒,他一边抵挡帕琶尔的攻击,一边用空 着的左手抓住威廉的衣领,用自己的脑袋对着他的脸使劲一撞,致使这个圣殿骑士顿时 头脑发昏趔趄着连连倒退。此时,恢复了身体平衡的冯·莫茨,重新挥舞自己的钢剑使 劲朝佩剑大师砍去,这一次,阿雷斯仍旧凭借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快速反应能力和牢牢 握住剑柄的手,抵挡住了对手的进攻。 他们挥剑相互砍击,丁当之声不绝于耳。如此短暂的一点儿时间,竟让罗伯特感到 像长得是没有尽头一般,在这似乎很漫长的时间里,他仿佛经历了一次完整的时空之旅。 他们的动作和他们周围的一切,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他觉得自己仿 佛被推回到所罗门王* 神庙的地下墓室之中,仿佛阿雷斯与他在近一千年之前初次相遇 交锋一般。他脑子里又一次浮现出,自己置身于许多上穿链环甲胄下穿长筒皮靴的十字 军骑士之中与敌军顽强拼杀的场景。阿雷斯那时已经善于做出这种高傲而坚定的微笑表 情———他在拼杀过程中撇嘴而笑,目光如电,洋溢着必胜的信心,而这正是罗伯特所 憎恨的,比对他身上的其他一切更为憎恨。 而此时此刻,在现实之中,阿雷斯依然带着这样的微笑,在罗伯特的脸上划出了一 道伤口。罗伯特感到万分疼痛。 冯·莫茨因为自己片刻走神而骂了自己一声。他极其恐惧极其愤怒地大吼一声,后 退着跨了一大步,紧接着又大幅度挥动钢剑,准备冲过去再向阿雷斯发起进攻。但是帕 琶尔却先他一步,利用阿雷斯得意忘形的极短暂的一瞬间,将他那把特别锋利的剑狠狠 地砍向黑头发的肩膀。随着一声更多地出于愤怒而不是疼痛的喊叫,巨人趔趄着退向一 边。帕琶尔的剑锋把佩剑大师的骨头、筋腱和肌肉拉开了一条口子———犹如快刀切奶 酪一般轻松。帕琶尔随即把剑抽了回来,阿雷斯肩膀上的伤口陡然鲜血喷涌。冯·莫茨 便利用这个瞬间从阿雷斯的身旁冲过,紧接着推开了教堂的门。 鲁茨娅和牧师正跪在石头砌成的圣坛前面专心祷告。当厚重的大门咚的一声巨响撞 到教堂的墙上时,他们两个都惊得扭过身来。冯·莫茨一时之间———也就是当牧师陡 然看见这个满身是血、右手拿着圣殿骑士大师之剑的人站在那里的一刻———看不明白 牧师的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与此同时,鲁茨娅的眼睛里却清清楚楚地流露出万分惊恐 的神色。 冯·莫茨的手只动了一下,便利索地将门关严,随即从里面把门锁死。牧师起身, 快步走向侧门,手上抱着小大卫的鲁茨娅紧随其后。但牧师却只把门打开一道小缝,只 能容他一人出去。而且一出门便随手把门关严,差点儿碰上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少妇的鼻 尖,少妇十分吃惊地骤然停住了脚步。 少妇听见一把大钥匙在古老的铜锁里转动的声音。 罗伯特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希望牧师做的,已经超出了一个人可以忍受的程度—— —即使牧师如此这般的敬畏上帝,并且深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倘若此人在最后一瞬 间挺身而出,站到无力抗拒的少妇及其无辜的孩子的前面保护他们,罗伯特也不会对他 生气,但他却作出了正确的决定。他把插在门上的钥匙转了一下,让少妇直接面对这个 堪称她的命运的罗伯特·冯·莫茨。 鲁茨娅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所做的,是她在这种形势下惟一能做的:她竭尽 全力想使情势得到缓和,并将罗伯特拉到自己这边来,如她已经许多次———太多次地 ———尽力而为的那样。从罗伯特与她最后一次相遇以来,整整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一 年的时间足够罗伯特弄明白,他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他不可能补救的错误,一个会 使他现在不得不以一个无辜孩子的生命作代价的错误———因为他必须竭尽全力防止自 己所造成的损失进一步扩大。 而鲁茨娅却毫无变化。当然毫无变化。他俩之中谁也没有发生变化,因为他俩谁也 没有被时光流逝所浸染。鲁茨娅依旧绝顶美丽,令人难以置信。她那狍子似的栗色眼睛, 配了一头柔软的金色鬈发,加之她为了给孩子行洗礼而挑的这一袭雪白的丝绒衣裙,活 脱脱显示出一具无辜肉体的形象。 不幸的是,她过分地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了,故而不遗余力地设法加以利用。她成功 地将自己遇到罗伯特时所感到的恐惧情绪掩盖起来不让他察觉。她顶住罗伯特目光的逼 视,露出一副笑脸。 “我很高兴看见你来参加我们儿子的洗礼。”她说。她的声音依旧是那种铭刻在罗 伯特记忆之中的悦耳动听之音。倘若没有意识到她话里所包含的虚假性,罗伯特定会信 以为真。“我给他起名为大卫。”鲁茨娅朝手上抱着的孩子点点头说道。 “把他给我。”这句话虽然简单,罗伯特吐出它却是鼓足了勇气。他一直觉得,与 鲁茨娅对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与她发生争执或者反对她了。孩子抱在她手 里,这更增加了罗伯特保持镇定、坚持自己决定的难度。大卫……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 己的儿子,他心里明白,这同时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儿子。 “我们可是一家人哟,罗伯特。”鲁茨娅努力表现出泰然自若的神态,竭力避免流 露出任何怯懦或者软弱的表情。不过在她的栗色大眼睛里,冯·莫茨却发现了一种恳求 的神色。这令他无法忍受,他不得不把目光移向别处。不管她平素是个多么冷若冰霜而 又偏激的女人,在眼下这个时刻,她只不过是个母亲,面临着自己孩子被别人夺走的危 险的母亲。他不禁觉得,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完全是一个极其无耻、活该受 到憎恨的坏蛋。 “让我们幸福相处吧,”鲁茨娅小声乞求道,“求求你啦,我们彼此———” 她忽然发出一阵气喘吁吁之声,话还没有说完就中断了———这是由于茨德里克犹 如从虚空中冒了出来一般出现在她的身后,用一张浸透哥罗仿的手巾蒙住了她的嘴巴和 鼻孔。而冯·莫茨却由于过于专注地盯住鲁茨娅天使般美丽的面孔看,并且心里又陡然 涌起各种自相矛盾的感觉,所以根本没有发现茨德里克是如何蹑手蹑脚地走近他们的。 在他几乎是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生命历程中,他又一次骂自己,骂自己总是太容易转移注 意力。随后他才发现,牧师刚才走出去的那道侧门又被打开了。此时门是敞开着的。 鲁茨娅根本没有机会反抗这个从背后袭击自己的身强力壮肌肉发达的圣殿骑士。她 连叫也没有多叫一声。看见自己直至最后仍希望加以阻止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看见 罗伯特要抢走孩子———她的孩子!她无比惊恐地双目圆睁。他将会杀死孩子。在这极 其痛苦的瞬间里,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进行反抗,竟然还能抱住小孩不放。随后她的肌 肉便松弛无力了。冯·莫茨扔掉自己的武器,伸手接住孩子,以免孩子与失去知觉的母 亲一起摔倒在地。 罗伯特想将孩子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上。他想把他紧紧地抱住,抚摸他,吻他— ——这个小大卫,他可是自己的儿子呀。他绝不肯把儿子交出去,给他世上的任何财宝 都不换。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搁在圣坛的石头桌子上两根银蜡烛架 之间。将孩子抱在手上的时间越长,他就越难把计划进行到底———这一点他是在这短 暂的一秒钟里才意识到的,因为在这一瞬间,孩子的柔嫩肌肤所发出的甜蜜柔和的香喷 喷气息直往他鼻孔里灌。 罗伯特将剑尖顶住孩子的小小胸膛———这里面有一颗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心脏均 匀而平静地跳动着———想把他再好好地看一遍。而大卫除了看见自己母亲的乳房,和 一串母亲的手指无休无止地转动着的挂着一个小十字架的念珠之外,几乎还没有看见过 世界上别的东西,他无辜而好奇地看着罗伯特,还伸出小手去抓那锋利的刀刃,哎呀… … 真该死!罗伯特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武器抽回来,他不愿看见这孩子被刀刃划伤。 他没有下手杀死孩子。这可是他自己的儿子,是他自己的亲骨肉啊!他下不了狠心这么 做,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与圣灵必将宽恕自己。倘若他将圣殿骑士大师之剑的锐利锋 尖刺进小孩的胸膛,他的心灵是绝对不会饶恕他的,他的心将因此而破碎。 罗伯特又把孩子从圣坛上抱起,尾随着茨德里克跑出去———茨德里克干脆让鲁茨 娅躺在教堂里面,而后沿着他走进来的同一条路线又奔出了教堂。 在这段时间里,教堂前面的浴血厮杀仍在继续进行着。显然又有两名武装人员赶过 来支援阿雷斯。茨德里克事先已将一辆小面包车停放在教堂广场旁边一道敞开的大门里 面,此时,当冯·莫茨跑到小面包车旁边,他一眼就看见巴尔德尔正躺在很大一滩血泊 里。阿雷斯狂暴地挥剑向拼命坚持抵抗的威廉砍杀。冯·莫茨看到帕琶尔大幅度舞动自 己的长剑,使劲一击就将罗曼的喉咙割断。帕琶尔的对手发出咕噜的一声,冯·莫茨心 里明白,自己的战友已经成功地赢得了这场战斗。于是,他向两个战友发出了撤退的命 令。 两个配合默契的圣殿骑士背对着大门倒退,同时还得继续不停顿地抵抗着阿雷斯的 进攻。当他们穿过门缝之后,帕琶尔刚好来得及在佩剑大师的鼻子尖前面把大门关上。 佩剑大师后退几步然后起跑再冲过来,同时大声怒吼着,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把门撞开, 可是威廉却用自己的武器封锁了大门。几个圣殿骑士赶紧奔向小面包车,而此时阿雷斯 正用他的钢剑对着大门乱砍,一边还对他们狂吼乱叫,喊出种种极其恶毒的咒骂之语。 躺在教堂里面的鲁茨娅不久之后清醒了过来,当她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时,立即 爆发出一阵撕肝裂肺般的惨叫声。在鲁茨娅痛苦万分地惨叫的那一刻,罗伯特在他的朋 友们脸上看见了困惑不解的表情,因为他们发现他手上抱着的小男孩。 茨德里克的目光所流露出来的,除了惊讶还有同情,而主要还是失望与责怪。 “真可恨,罗伯特!”他脱口而出道,“你该把这孩子杀死的!” 冯·莫茨一声不吭。而此时是这个孩子以他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回答。由于罗伯特在 带着他逃跑的过程中对他很不温柔,所以他特别不高兴,故而高声地哭了很久,过后他 才渐渐地安静下来。他露出惊奇的目光,伸出还不灵活的小手,去抓这个劫持他的人手 里握着的剑柄,开始用他的小手抚摸刻在包金层上的兽爪十字。 在修道院所属的教堂前面,有一个铺满石块的小广场,那条拉布拉多猎犬站在小广 场上汪汪汪地吠叫着,把罗伯特从他的记忆世界之中拉了出来。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为 何来到这里,此刻为何要同昆廷一道站在图书室里的彩色玻璃窗的后面,观察已长成年 轻人的儿子。 “他在琢磨自己究竟是谁,”他喃喃说道,眼睛并不看身旁的修士,“他将会每天 给你提出更多的问题。” “但是我并不认为,现在已到了应该讲出真相的时候,”昆廷表示他有不同的看法, “起码得让他把毕业考试过了再说。” “永远都找不到应该讲出真相的时候,昆廷。”冯·莫茨一边回答一边对修士苦笑 了一下。 罗伯特从此人的视角设身处地思考着———正是昆廷,以如此无私与自我牺牲的精 神,将他本人无法亲自关心照料的孩子培养成了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罗伯特设想着, 如果昆廷想到别人要把养子———这个由于他自己所选定的职业而不可能有的儿子—— —领走,他将会有什么感觉。不过他也不可能把大卫永远束缚在自己身边。在以往的岁 月里,冯·莫茨一直都在观察自己的儿子,连大卫最近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剧变,也没 有逃过他的眼睛。无论罗伯特是否将大卫接到自己的身边:大卫无论如何都会离开这个 修道院———对此他是确信无疑的。 “其他人都不知道,你没有把他杀死。”昆廷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理智,然 而罗伯特却分明听出这老人的话音里所包含着的绝望的抵触情绪。 “是的。”骑士平静地答道,“不过我再也不能、再也不想对他们隐瞒下去了。” 昆廷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冯·莫茨颇为轻松地断定,由于修士意识到,冯·莫茨作 为圣殿骑士,这么做是对的,故而他眼中虽然拼命抑制却仍然流露出来的抵触神色已开 始淡化了。罗伯特很想抚慰性地拥抱一下自己的老朋友,但他却强压下这冲动的情绪, 把目光投向窗外,眺望正在清扫通向教堂大门阶梯的儿子。 此时发生了有些罕见的一幕:大卫完全像是出于条件反射一般,突然出人意外地双 手抓住那把秸秆扫帚,仿佛将它当作一把强有力的宝剑似的挥舞起来。大卫将这把想像 的宝剑对着狂吠的狗砍了下去,差一丁点儿就砍中了它的脑袋。紧接着他又困惑不解地 摇摇头,惊奇地看着扫帚,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干了什么。那狗大约 弄明白了,最好是不要吠叫,于是哀鸣了两声,跑了几步,便远离这个少年和他的不可 小看的武器,躲到一边去了。大卫将扫帚扔到地上,道歉似的拿手轻搔吓呆了的拉布拉 多猎犬的耳朵,还用怀疑的目光对扫帚打量了一番,似乎觉得这玩意儿炮制出了一种魔 法般的独立生活,应该对刚才肆意恐吓猎犬的恶劣行径自行负责。 冯·莫茨的嘴角周围下意识地流露出自豪的微笑。“当我下次从伦敦回来时,”他 心里暗自决定,“得让大卫知道,他实际上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