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云四合,似乎在酝酿一场夜雨。甘家集上商贾摊贩看看没有生意,早早的收 拾了摊子,回去享受老婆孩子天伦之乐。街道顿时显得宽阔,不复白日的拥挤模样。 天气有些阴沉,灯光早早地闪烁起来。孩子们跑了一天,仿佛都累了,吃过晚餐, 依偎在母亲怀里打起了瞌睡,而母亲则端着水杯,不停地劝孩子再喝杯水。 再生堂门口停着一辆车,声称有紧急病人。大夫不敢耽搁,快步走出门来,上 了车。车内有水也有干粮,显然是为大夫准备的。确实有些饿了,他倒也不客气, 几乎是风卷残云般吃过,这吃饭的方式虽然不太好,但在他却已经是习惯。因为出 诊,经常会误了饭点,而且时间有限,不允许慢慢的细嚼慢咽,只好三下五除二, 就像赶路一样,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打开水壶,喝了几口水,腹中不饥,自然 不再着急。山路颠簸,睡意如潮阵阵袭来,他终于抑制不住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时,车子正好停下,那年轻人轻声叫道:“先生,到了。”随即掀帘搀 他下来。他睁开眼,发现正处于一座宅子前面。门口没有灯,四处都黑黝黝的,看 不分明。他揉揉眼睛,跟着年轻人进了大门。 循着抄手游廊,进入了后院。年轻人格外熟悉,而大夫却磕磕绊绊,两眼一抹 黑,心中不免叫苦:如此黑夜,怎不点灯?弄得家里阴森森的,甚是可怖。可他却 只能紧紧跟着年轻人,不敢落下半步。 还好,前面出现了灯光,那是一间房屋的门户。年轻人把他领到门前,非常客 气地将他让了进去。 奔波这么久,总算重见光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年轻人很客气地请他坐下, 倒上一杯茶,含笑说道:“大夫,请您稍等,我去请我家少爷。”他点点头,年轻 人转身退了出去。 喝着茶,一股暖意直入肺腑,心不那么慌了。他抬起头,打量着这个房间。 这是一间书房,里面还有套间。四面的墙壁上都悬挂着一些画,多是写意山水, 或者静物写生。他对于画没有研究,兴味索然。于是走到书架前,顺手拿起一本书, 看了很久,仍未见有人前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中疑惑。如果真是病人病得厉害,主人怎么能如此沉 得住气?这太反常了! 灯花“啪”地一声炸开,眼前顿时一亮,但随即恢复正常。他仔细听听四周, 没有任何声响,似乎这里是荒郊野外,并非豪门大院似的。 他打开门,有一丝风钻了进来,抬眼望天,依旧没有放晴的意思,星星都隐藏 在厚厚的云层后面,随时都会落下一场雨来。 果然,烈焰一闪,天空露出了缝隙,没多久,雷声隐隐,从远处滚过。闪电随 即又裂开天幕,一道接着一道,那雷声也就完全连成一片。闪电从西南的天边越来 越近,瞬间就到了头顶。火龙飞舞,烈焰如血,焦雷在屋顶盘旋,久久不去,只震 得他面如土色,心中翻翻滚滚,绝不亚于天上的炸雷。 炸雷还在耳边轰响,雨已经下来了。尽管看不见,但只听声音就知道,雨的声 势极大,伴随着风,打在房子四周,甚是惊人。 他的心,完全被黑暗和雷声、雨声所包围,在向下沉,越沉越深,仿佛要沉入 无底的深渊之中。“有人在吗?你们在干什么?是谁病了?”他高声发问,却无奈 地发现完全被风雨声所淹没。 徒然无助,烦躁使他感觉口干舌燥,端起杯,却发现已经空空如也。他站起身, 在屋子里踱着步,额头青筋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目光逐渐漂移,情绪却越 来越激动。 雨越来越大,一时半刻没有停止的意思。他来到套间门前,轻轻一推,门无声 而开,原来是虚掩着的。 套间却没有灯光,他正想去端灯,灯却神秘地熄灭!房间内顿时一片漆黑,他 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突然跳得特别快,如要跳出胸膛,而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摸了摸身上,还好,火镰火石都在,他顺手摸到书架边,拿起一本书,撕下几 页,扔到地上,打着了火。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清了:这居然是一个祠堂!里面除了牌位,几乎没有别 的东西!在墙角,竟然还有一口棺材。他从墙上撕下一张画,卷成筒状,点燃,做 成了一个火把。 这下看清了,果然是一口棺材!真是奇怪,在这正房之内,居然会有棺材!不 知为何,这个地方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慢慢踱到棺材前,俯身一看,只见里面有一白衣女子,仰面而卧,显已死去 多时。而等他看清楚那女子的面貌,更是头皮发麻,浑身发紧。“救命啊!”那一 声近乎凄厉的呐喊,即使在风雨中,也能传出很远。 从见到棺材中女尸的那一刻起,他就心神大震,印象中,自己是进入了地狱。 无论自己怎么呼唤,回答他的,除了风雨声,更无别物。就连领他进入此地的那个 年轻人,也了无踪迹。这一切,仿佛是早就布置好的。他站起来,凭借着依稀的记 忆,摸索着走到门口,来到外面的厅。 火把熄掉,四周是完全相似的黑暗,既看不到出口,也没有一丝光明。他就像 一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手被划破,不觉得疼,头上撞出了包,他也没有感觉。 如此这般地转了几圈,居然被他找到门户,随手一拉,打开了门。 门外是无边的风雨,闷热早就减退,反有些寒意侵人。此时的他早已被恐惧和 暴怒所控制,漫说是无边风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敢闯。 风小了,雨却越下雨大。已经不像是下雨,而是要荡涤人间一切似的。他呆呆 站在门前的廊厦之下,没有雨打在身上,却感觉更冷,身上的热量,也被水气一丝 丝带走,牙关控制不住地响起来。 饥火上升还在其次,身上火辣辣的疼痛难忍,也不过是皮外之伤,以他的手段, 只要得脱险境,用不了三服药自然就会妙手回春。所以此时最大的问题,是如何离 开这地狱般的境地。 焦急、恐惧、饥饿、愤怒、疼痛交织在一起,如一张无形之网,一齐罩住他, 让他束手无策。他继续往一侧跑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雨已停止,而他自己越 跑越低,倒好像走在一条下坡路上。他也不管,就在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当 口,发现自己来到一幢闪烁着蓝幽幽微光的房间前。 那微光是从缝隙中漏出来的,但不管怎么说,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光明,顿时让 他兴奋起来。他心中的狂喜可想而知,他想都没想,就伸手推门。 门很沉重,不像是木门,而更像石门。他双手用力,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那扇石门才“轧轧”而开。 门内其实也很黑暗,只有正面的墙角,发出一丝微弱的蓝光,哪怕只有一丝, 对身处黑暗中的人来说,都是落水者的稻草。 他现在就这么想,所以拼命地推开门,去抓住那一根稻草,至于稻草是救命还 是致命,落水者自然无暇去管,他也来不及去想。 脚下的路并不平整,他甚至被绊了一跤。当他的手接触到地面上的障碍物时, 他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一个死人!而且,从身体的僵硬程度来看,已经死了很久!这究竟是什么 地方?怎么会有死人?他从希望的浪尖坠落,恐惧去而复来,才淋过雨,转眼却又 是一身冷汗。 他鼓足最后一丝力气,抖抖索索地努力站起来,两腿如同灌了铅,沉重异常。 没往前走几步,却再次被绊倒,用手一摸,居然还是死人! 天哪!他已经百味莫辨,而这一次,他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他就那样趴在 死人身上,一种奇怪的味道让他觉得陌生而熟悉。“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想。一 个晚上的折腾,让他奄奄思睡,原来人委顿到极处,也就再无所谓。求生,饥饿, 欲望,贪婪,都成为奢侈的妄想。身后如何,又何必计较呢? “你好啊,很高兴见到你。”一个女人的声音,非常尖锐,极为刺耳,但却偏 偏钻入他的耳朵,他努力寻找声音的来处,却一时未能发现。 他终于明白这一切不是梦,在这个地方,他无法取得任何人的帮助,只有靠自 己。他不说话,也不去思想,他就那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没有微弱的呼吸, 那他就是一个死人,反正栖身于死人堆里,和环境倒也格外相配。 他不去理会那个女人,一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深处又积攒了一丝力量。他抬 起头,那一丝蓝光犹在,无论如何,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否则,他真的不知道在这 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还有没有逃生的可能。 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着发出蓝光的墙角走去。他走得很慢,这期间他 倒是期望能听到那女人说话,那怕是冷言冷语也好,然而,她却固执地沉默着,仿 佛在思索着什么。他步履沉重,却无绝望之色,有的,是偶尔闪过的狰狞,在幽蓝 的微光下,更加吓人。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女人仿佛很伤心,突然念起这首诗歌。他心中一动,这首歌他听过。尽管他 从小就被父亲强令学习枯燥透顶的医书,但《诗经》、《离骚》、唐诗、宋词还是 涉猎过一些的,何况这首诗他确实从一个女人那里听过。而那个女人,正念给自己 的丈夫听。 稍作停顿,他慢慢踱到墙角。不出意料,那里摆着一口棺材。他走上前去,又 看到了那个女人。而就在此时,那女人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这个女人!她躺在棺材里,看上去已经死了很久。蓝光只能让她的皮肤看上 更白,是那种惨白,极为吓人。可第二次看到这张脸,他反倒冷静了下来,仅仅是 一瞬间的冷静,他就有了主意。 “你怎么不说话?”他开口道。但他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他不能确信 那是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声音极低,中间断断续续,时而被卡在嗓子眼里,尽 管他几乎用尽了力气。 “你还想知道什么?你其实什么都知道的,对不对?你难道没有听过我念那首 诗吗?”那女人的声音从墙角传来。 “那不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你应该放我离开,否则你可别后悔。” 他恶狠狠地说,如午夜鸟啼,听上去难受异常。 那女人爆发出一阵大笑,绝望而凄惨,让人动容,也让人魂胆俱裂。 而他那张脸,在绝望的背后,有了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可惜躺在棺材中的女 人紧闭双眼,无法看到。他深深吸一口气,突然暴喝一声,双手疾伸,对着那女人 的脖子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那女人突然睁开眼睛,惊呼一声,身体就急速向下 坠去,随即不见,而棺材的底盖却突然翻上来,刚好碰到他的手! 这一来变故迭起,他本想扼住对方脖子,逼她说出真相,并要挟她带自己离开 这个地方,但却终告失败。 蓝幽幽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如同鬼魅。他终于摔倒在尸体中间,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