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甘之如又走了进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两个女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尽管 芮雪很好奇,但既然少爷流露出有什么重要消息要说的样子,她也就不去理会他。 果然,少爷耐不住,自己先说。“老夫人那里我仔细看过,一切如常。倒是逄叔, 已经准备好下井打捞了。”他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下井?”芮雪和二太太都吃了一惊,“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甘之如摇摇头,脸色惨白。今天早上,他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头发有些乱, 眼窝深陷。“实在没什么办法了,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谁都没看见。偌大一个人, 怎么可能就这么消失不见?” 你们家的事情邪乎着呢。芮雪想。大太太不是也消失了吗?当时的情景自己不 曾看见,不晓得甘之如是否也如这般,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无论怎么说,为着这 么一个丫头,甘之如的反应是有些过分。何况他的表现和老夫人恰成鲜明的对比: 一个冷漠平静,一个忧形于色,反差之大,也让人感觉不正常。 可是听到要去井底打捞,无论是二太太还是芮雪都觉得太突然,无法接受。失 踪意味着还有生还的希望,只是暂时没有出现在人们视野中,而一旦要在井底打捞 上来,那就意味着得由失踪改为溺水而死了。 “咱们家有两口井,现在他们还在前院那口井打捞,那是咱家吃水的井。如果 没有发现,他们就会到后花园的那口井中去寻找。” 芮雪没有说话,她心中突然涌起了浓浓的惧意,小山村曾经发生的那一幕,倏 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云烟是芮雪的好朋友,两人经常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云烟住在李奶奶西邻, 家里的人口多,住房紧张,于是她通常就住在芮雪家里,和芮雪同榻而卧。云烟喜 欢芮雪,芮雪也很懂云烟,两人常有心灵之交流和沟通。往往这个还没说完,那一 个已经了解了她要说的话。 云烟在家里是老末,山村太穷,她总是拣哥哥姐姐的衣服穿。从来如此,因而 都习以为常了。突然有一天,她很羡慕别人的漂亮衣服,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件。那 不过是一件红格子连衣裙,而云烟却喜欢的跟什么似的,于是在和母亲大吵一顿之 后,终于迫使母亲同意给她买裙子。 裙子由裁缝进行缝缀,云烟整天美滋滋的,晚上就和芮雪无限憧憬,她觉得自 己穿上裙子之后就会成为村中第一美人。第二天正是约好取衣服的日期,心情有些 激动的云烟不小心摔坏了家里一只祖传陶具,被父亲狠狠地臭骂了一顿,继而又和 母亲吵了一架。 随后她去了裁缝那里,因为那件新衣服还没有做好,她只好很抑郁地去找芮雪。 而芮雪正好出门,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她就那样在外面伤心地飘荡着,也不回家。直到晚饭时候,父母见她没回来, 更为生气,干脆也不等她,就宣告开饭,然而一直到饭后还没见她。全家人外出纳 凉归来,居然还是没有云烟的影子。云烟的母亲先就沉不住气,让她的哥哥去芮雪 家里看看。 芮雪已经回来,正做着针线,闻言急得不行,但云烟既不在这里,还能去哪里 呢?芮雪心中焦急,和云烟哥哥一道外出寻找,很多好朋友那里都问遍了,谁也没 见。最后,问到裁缝那里,他说下午来过,看衣服没做好,就走了。 此后居然就没人见过她!此时已是深夜,云烟的妈妈一直在哭哭啼啼,骂完了 自己又骂老头子,就为了这么一件陶器给孩子委屈,终于导致孩子离家出走。 从时间上来看,离开村子的可能性并不大。邻居们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云烟 的母亲心惊肉跳,父亲则唉声叹气,既然天已很晚,还是先去睡觉吧,明天再找。 第二天一早,几乎一夜无眠的芮雪早早到了云烟家,哭哭啼啼的云烟母亲颇有 些神志失常,声称这小妮子一定是被狼吃掉,回不来了。云烟的哥哥被派到亲戚家, 到了中午,相继回来,了无所获。而这段时间,村里人已经把村子周围的山洞、看 林人的木屋等等地方一一找遍,云烟却好像被蒸发了一样,踪影皆无。 黄昏,大人们聚集在云烟家,谁都不说话。旱烟锅呼噜呼噜响着,大家的脸色 都很难看。云烟的父亲擦干了老泪,嗓子有些沙哑的说:现在看来没什么好办法了。 这孩子就是我们的冤家,是不是应该到水井里打捞一下? 闻听此言,云烟母亲先就放声大哭。其他人都无话说,先去找工具。 村子里仅有两口水井,很快就打捞一遍,没什么收获,大家悬在心头的一块巨 石暂时落地,芮雪本来就紧张的不行,此时也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看看村子北边那个池塘吧。”不知谁说了一声。 此时天气已过了黄昏时分,对面看人,脸上都罩上淡淡的影子,朦朦胧胧的看 不清晰。芮雪跟随着众人,迤逦来到池塘边,刚刚落地的石头复又提起,重重压在 心头。 这是一个方型的池塘,容纳后山下来的泉水,由于山泉终日不绝,所以池塘也 从来不干。池塘并不大,岸边不足一人深,有条小路从村子直通到池塘边。人们几 乎没说什么,先由靠近村子的这边下水。三个年轻人只穿着短裤,排成一排,手拉 着手向前走去。 行走了没几步,水已经没到腰际,有个人突然大喊一声,停止了前进,三个人 都不敢往里走,快速的回来。“我觉得脚下踩到了软软的东西。”他惊恐的喊道。 芮雪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天色已黑,几个人准备了几支火把以及打捞的木棍等物,六个人手拉手的下去, 却分作两帮,用木棍等物把那个软软的东西挑起来,几乎毫不费力的走到岸边,慢 慢的,水底之物就这样升上水面。 芮雪也挤在岸边,凝神仔细观看,心中的焦急可想而知。最先浮出水面的,居 然是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随后就是那张泡的发白发胖的脸,腰间的绳子上,拴着一 块石头……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从没有人再夜间经过池塘,大家几乎是谈池塘色变。有 个胆大之人夜间经过此处,却听到水中有人唱歌,据他说,那声音象极了云烟!此 后到了第二年夏天,有个小孩子不听父母的话,偷偷下水游泳,就此没有上来。据 说岸边的两三个小孩子曾听到他喊救命,还曾喊:“云烟姐姐,你饶了我吧……” 黄昏时分,芮雪曾经独自去池塘边给云烟烧香烧纸,默默的独坐、垂泪,却从 来不曾遇到什么怪异之事。芮雪觉得,就算云烟想害人,也决不会害自己!因为她 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朋友。 现在,一听说要去井里打捞,芮雪眼前浮现的,正是那具披头散发,浮肿虚胖 的惨白的脸。她不禁一个趔趄,差点晕倒。 “妹妹,你没事吧?”二太太早已哭成泪人儿,见芮雪站立不稳,忙伸手扶住 她,关切地问。 “我没事。”芮雪神情委顿,落落寡欢。 门外正有人声,甘之如急忙忙赶出去,大声问:“甘苦,怎么样了?” “少爷,那口井里没有,我们去后面花园的井里打捞一下。”甘苦很恭敬地站 住,跟少爷说。 芮雪和二太太也都跟了出来,听说没有,倒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还有后面那口 井,所以两人的心依然悬着。“少爷,我们也跟着去看看吧。”二太太央求。 “不,二太太,三太太。”逄叔上来劝阻,“你们不要去吧,一则还不知道什 么情况,二则就算真得能找到的话,你们也不能看呀。老夫人也吩咐了,你们两个 就在房里听消息吧,一旦有情况,我会派人来送信的。” “那好吧。”泪眼婆娑的二太太和芮雪相跟着回到了房间,愁眉相对,默然无 语。 “妹妹,你说如果碧荷真的跳井,那么原因是什么?”当此时,不能不往坏的 方面去想。二太太擦干眼泪,问芮雪。 芮雪摇摇头:“我不清楚啊。她最近没有什么失常的表现吗?” 二太太很认真地回忆着,半晌,也摇摇头:“没有,确实想不出。她家里没甚 么人,一个人在甘府,无牵无挂,虽然孤苦伶仃,却没什么抱怨,除了不太爱说话, 人倒是不错的,在这府里也没什么人不喜欢她的。” 芮雪心中一动:“姐姐,彩绫是不是和碧荷关系不好?我今天好像没看到这丫 头呢。”芮雪突然记起了小柳儿说过的话,如果不是二太太说起没人不喜欢她的话, 芮雪还想不起来。 二太太瞪大了眼睛,凝视着芮雪:“彩绫?她们平时倒是确实很少来往,碧荷 说彩绫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也许是因为语言上的障碍,她几乎非常孤独的自己躲 在一边。” 为什么这样?一个孤寂的灵魂难道不是更需要交流吗?不能说话固然不方便, 但交流还有精神层面上的,再退一步说,彩绫是很认识几个字的。 “你那天没看到吗?她一个人躲在大太太床上,居然就睡了过去。我觉得,这 个丫头一直还停留在大太太的环境里,很可能在幻想中生活呢。有了大太太的陪伴, 她也许不会觉得寂寞呢。”芮雪很吃惊地发现,二太太毕竟还是比她大着两岁,看 问题比自己还透彻。这个原因,可能正是彩绫不喜欢和其他人交流的深层理由,何 况,作为哑巴,她在别人面前也有一定的屈辱感。 不知不觉,两人陷入沉思,好久都没有说话。突然,芮雪听外面一阵骚动,旋 即消失。侧耳细听,更无声息。她随手拽起了二太太:“姐姐,快走,看来有消息, 我们去看看。”二太太浑身酸软,几乎站不住,被芮雪一手架着,小跑着向后面的 花园奔去。 后花园里却不见人,芮雪放开了二太太,独自跑到井边。地上有一大滩水渍, 周围还有几根长木杆,横七竖八地胡乱放置在那儿。木杆头上绑着铁钩,整个下半 部还是湿的。井台北侧有一块石头,湿漉漉的,上面居然还系着一根绳! 芮雪满腹狐疑,看样子碧荷已经被打捞起来。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就象那次 看着云烟的尸体从水中慢慢浮上来一样。幸亏他们已经把她抬走,否则自己面对着 发胀的尸体,不知道会不会呕吐。 二太太根本都不敢过来,离得老远,就扶住了一棵树勉强站定,颤声问:“妹 妹,到底怎么样?他们找到碧荷没有?” “看样子是已经找到。”芮雪低低地说。闻听此言的二太太努力的握住了树干, 避免自己坐到地上。芮雪适时过来扶住了她。“走吧,姐姐,我们去看看,也不知 道他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我们去找找看吧。”芮雪扶着她,慢慢向前面走去。后院很是宁静,前院似 乎有些动静,但细听之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天空有几片浮云,象儿童脸上的污泥。他们来到院子角落的一间旧房子前,里 面安放着碧荷,站在门口就能看到。依稀能看到那张脸,虽经过处理,但还是大的 有些可怕,整个身体也好象粗了一些。逄叔没在,甘甜哭丧着脸蹲在门口,狠狠地 吸着纸烟,见到芮雪她俩,赶紧站起来:“二太太,三太太!” “碧荷是在里面吧?”芮雪问。 “是的,刚刚安顿妥当。”甘甜回答。 “已经给换上衣服了?”芮雪诧异于如此之快的速度。 “嗯,换上了。”甘甜点点头。 “那怎么没到我那里去取碧荷的衣服?”二太太想到了一个关键,不由得问。 “哦,是老夫人安排的。她说溺水之人经过长时间浸泡,身体会肿大,衣服不 好穿,所以必须用大一号的衣服。况且碧荷事出突然,怎么可能会准备新衣服?难 不成拿她那些旧衣服装裹?看着也不象啊,所以倒是老夫人不避嫌疑,拿出一身新 衣服,给穿上了。”甘甜倒了解前因后果,说起来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