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 “你跑到哪里去了?”芮雪先发制人。 “我看你没在,出去找你嘛。”小柳儿笑容可掬,芮雪掌不住,也笑了。 “找到没有?别把你自己找丢了就行。”芮雪轻轻点了她一指头。 “我看见轩少爷,他说他出来看见过你。”小柳儿故作神秘的低声说。 “哦,他怎么说?”芮雪很关心的问。 “也没什么,说他睡不着出来逛,看到了你。” “嗯,他刚才从这个地方走过,正巧看到我。所以我让他去找找你呢。” “三太太,轩少爷为什么从我们门前走呢?他到哪里去逛?”小柳儿皱着细腻 光滑的眉头,不解地问。 这个问题,芮雪刚才就想过好几遍,苦于没有答案。他当时是从东面过来的, 从这里往东走,除了到丫头老婆子们睡觉的下处,还有一个地方,就是适才自己也 想深夜一探的灵堂!但是,春轩不会去那里,这没有理由。芮雪觉得这个少年根本 就不够成熟,对甘家的事情也不会感兴趣,何况是这么一个丫头呢。“你觉得呢?” 她反问小柳儿。 “轩少爷人真是很好的,只是有一点我不喜欢他:他喜欢彩绫。”小柳儿嘟着 嘴,很不开心的样子。 芮雪心里觉得很好笑:“哟!小柳儿也长大了?懂得喜欢一个人了?” “什么呀。”小柳儿被芮雪弄得满脸通红,赶紧跑到自己的床上去,把外套和 棉袄一脱,用被子蒙住了头。 芮雪更觉得好笑:“这丫头,反了!居然还跟我闹脾气。” 芮雪躺下,好半天都睡不着。碧荷真的死了?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死?没有人 给一个理由,没有人去过问一下。好像死了一只鸟,死了一个蚂蚁,大家都习惯于 在背后好奇的议论,却没人当面提出疑问。也许这就是大家族式的冷漠? 再进一步想,芮雪更是心潮难平。云烟不见了之后,村中男女老少聚集在云烟 家,七嘴八舌,或出言安慰,或猜测去处,几乎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关心这件事。 而在甘家大院就不一样了,除了二太太,其他人对碧荷的关心基本上是适可而止, 倒显得芮雪格格不入似的。其实对芮雪而言,那都是从山村养成的习惯,关心他人, 也被人关心着。所以她才会关心那久已失踪的大太太,也关心无由落水的碧荷。 还有一点,应该是潜意识。既然大太太能够不明不白的失踪,既然碧荷能够不 清不楚的死去,焉知某一天这种灾祸不会落到自己头上?这才是芮雪感到悲哀的, 但府中男女老少好几十口人,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问题。 芮雪甚至想,在甘府,仅仅是这两个人有这种遭遇?再早一些,或者未来某个 时候,还有没有其它人呢? 窗外极为安静,芮雪心中有事,故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把脸侧向外,刚 好能看到小柳儿睡觉的地方。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床 上安睡的小柳儿,也能听到她均匀细细的鼻息声。 终于有些睡意朦胧,可那些思绪偏偏不肯离开自己的大脑,还在那里翻江倒海 般跳来跳去。突然,她看见碧荷从小柳儿睡觉的床上坐了起来,披头散发,只露出 两只眼睛,无限哀怨地望着她。芮雪吓呆了,正不知她究竟何意,只见碧荷突然给 自己跪下,接连磕了三个头。 就象自己刚才在灵堂前看到的那样,碧荷再一次坐了起来,这种现象让芮雪觉 得格外诡异。她手足无措,不知道碧荷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只好一边摇手一边后 退。 “三太太,你干吗打我?你快醒醒!”芮雪只觉得自己的双手摇晃得厉害,她 突然睁开眼睛,黑暗中小柳儿神色惶急地站在自己面前,拼命抓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了?” “三太太,你好凶啊。怎么办啊?我刚才梦到碧荷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小柳儿半边脸依然火辣辣的疼,她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脸,一边带着哭腔说。 “什么?你梦到碧荷?到底怎么回事?快说。”芮雪顿时完全清醒。 “她来找我,让我求求你。她说自己不想死,但没办法,她说自己好可怜。她 还说二太太懦弱,别看她平时硬撑架子,其实真正遇到事情,她还真担承不下。所 以只有求你。” “为什么求我?她想求我什么事?我有什么力量帮助她?”芮雪急于知道下文, 她让小柳儿坐在床上,自己也半坐着。 “我不知道呀。我那时吓坏了,我说你都死了怎么还来找我?她也不说话,我 说你还是自己去求吧,我根本不知道你想求什么。” “那然后呢?” “然后她很生气,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我不够姐妹义气,然后把我摁倒在床上, 给你磕了三个头。” “啊?”芮雪惊醒了!这么说适才自己做的这个梦也是真的?她沉吟着,碧荷 为什么要求自己?她究竟求自己给她办什么事? 由此想开去,灵堂中那一幕更显得诡异莫名,但芮雪思前想后,却总也没能理 出个头绪来。 “睡吧。”她安慰小柳儿。 “可我怕。”小柳儿声音都变了。 “那你睡在我旁边吧。我抱着你,这下行了吧?”芮雪无奈地叹口气。其实, 她自己又何尝不害怕?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芮雪。睁开眼,天已大亮,阳光透窗而入。“天哪!这么 晚了!小柳儿,快起来。”一面推小柳儿,一面问外面,“谁呀?” “妹妹还没起床?快开门,出事了!”是二太太的声音。 芮雪还以为是昨夜灵堂之事,倒也想去看个究竟,谁知不然。 门一开,二太太走进来,使个眼色让小柳儿出去,看门关上,她凑近芮雪,焦 急地说:“昨晚少爷半夜起来,出去就没回来。灵堂也出事了,甘苦甘甜两个躺在 那里人事不知,逄叔把他们救过来,原来灵堂炸尸了!我的天哪!幸亏我们昨天没 进去!” 芮雪也急了:“你也不说清楚,少爷呢?他回来没有?难道他也在灵堂?” “少爷没在。是甘苦甘甜两个人。昨天晚上碧荷突然坐起来,差点把甘苦给扼 死!你说可怕不可怕?” “是够可怕的。”芮雪装出才知道的样子,“逄叔怎么说?” “逄叔?”二太太深深呼吸一口气,“他说只好提前火化了。要不然,晚上谁 还敢守灵?” “已经火化了?”芮雪呼地站起来,往门外跑去。 “妹妹慢走,你还去干吗?”二太太站起来,跟了出去。 灵堂前一片狼藉,空气中还弥漫着难闻的气味。不过据二太太说,这还不是真 正的火化地,碧荷是被抬到后山烧化的,尸体已经化为灰烬,这里所烧的,不过是 碧荷的衣物之类。甘苦甘甜都去休息了,只有少爷还在呆呆地站在当地,那神情仿 佛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一切都成沧海桑田一样。 芮雪几乎想打自己几个耳光!她发现自己其实也和一般小女人一样,软弱,胆 小,不能承担事情。夜里,碧荷曾经托她求她,现在她突然明白,碧荷原本就是希 望芮雪能制止别人毁坏她的尸体,而现在,自己居然没能阻止,岂不痛心! 令芮雪更加自责的是,其实昨天夜里本来就有机会,就是“碧荷”突然坐起来 扼住了甘苦脖子的时候,说不定就是提醒自己应该去察看有何疑点,只可惜自己因 为害怕而仓皇逃走,丧失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现在想来,其实那个机会的确是再好 不过!午夜时分,甘甜和甘苦都倒在地上,一个昏迷一个睡去,那么好的机会为什 么被自己轻轻放过呢? 可现在自责还有什么用呢?碧荷已经被烧成灰烬,随之,任何疑点和证据都消 失了。这个人就象没有在甘家大院存在过一样,一阵风过,了无痕迹。 从少爷对碧荷的态度上来看,碧荷之死几乎可以肯定与他无关,那么,如果碧 荷之死真的存在问题的话,目标几乎可以锁定到一个人身上。芮雪的目光茫然的看 看了北方,那是老夫人的住处。这两天,几乎没再见到老夫人出来过。是因为愧疚, 还是因为担忧? 如果确实与老夫人有关的话,碧荷说不定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但这也说不通。 老夫人那里自己曾经多次去过,而且随着在甘家越呆越久,对老夫人的了解也越来 越深。老夫人这个人,其实做事很细致,无论怎么说,也不会让一个只去了一夜的 碧荷发现她的什么秘密!还有一个问题,昨晚曾经想到,甚至想跟小柳儿说一声来 着,却终于因为碧荷托梦之事而被搁置。 芮雪想,老夫人为什么在昨天晚上没有再找丫头去照顾她,如果昨天晚上竟然 可以没有丫头照顾的话,那么前天为何又一定要碧荷去照顾?昨晚,芮雪本想让小 柳儿去服侍老夫人,顺便看看老夫人的情况,说不定能够发现蛛丝马迹,可想来想 去,小柳儿太不成熟,如果一个不慎,成为第二个碧荷,那可得不偿失。芮雪虽然 这么想,但碧荷究竟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自己也心中没底。何况, 自己这么怀疑也许本就没有道理。逄叔说的对,碧荷也许是自己求去,与人无涉。 芮雪还在想着,春轩走了过来,跟甘之如打过招呼,也向芮雪点点头。他脸上 表情复杂地看着地上的灰烬,悲哀更胜过痛惜,而与此同时,有一种无可掩饰的愤 慨在他脸上蔓延开来,渐渐的从鼻子向四周扩散,终于让一张脸扭曲得近乎边形。 芮雪看见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轩少爷,你不舒服吗?” “没,没有。”春轩似乎突然醒来一样,努力挤出一点笑容,那张脸更加难看。 “碧荷的事情是不是让你感觉很难过?人已死,还是自己多保重吧,身体要紧。” 芮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是呀,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落水而死,该是多么令人痛心!”春轩似有意似 无意的加重了“落水而死”几个字,芮雪何等聪明,自然一下听了出来。 “难道轩少爷认为不是落水?” “我?三太太说笑了,我有什么可怀疑的?”春轩嘿嘿笑了,那笑容分明是努 力做作出来的。 这期间,甘之如就好像老僧入定一般,对他们俩的对话充耳不闻,只见他眼睛 瞬也不瞬,但却极为茫然,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似乎无限痛楚, 又似乎无限愤慨,却分明极为无奈。那种表情,在芮雪看来,几乎可以说是莫测高 深。 一群人抬着一口棺材走近来,碧荷所化成的那一堆灰烬,也被小心收藏起来, 和她的骨灰合到一起,存放到骨灰盒里,被逄叔小心翼翼的放置在棺材中。还有碧 荷生前的东西,也被二太太拣出拿来,一并放置在里面。碧荷身材比芮雪略矮些, 和二太太差不多。所以二太太把自己的几件衣服也拿了过来,说是碧荷喜欢的,生 前也曾经穿过。此时她自然不要了,都送给碧荷带走。随即,二太太就在棺材前, 低声啜泣不已。 “姐姐,碧荷拿到老夫人那里的针线活计呢?”芮雪紧贴在她身边,低声问。 “啊?幸亏妹妹提醒,我倒差点忘了,等我去拿吧。”二太太恰似猝然梦醒似 的。 “我和你一起去吧。”芮雪跟二太太说。 “还是我自己去吧。这里你先照顾着。”二太太说完,径自去了。 芮雪看看茫然无助的少爷,点点头。 逄叔收拾完,自顾自卷上一支纸烟,划着了火,点上,深深吸一口气,却没有 一般吸烟人的满足感,而是以一种近乎萧然的神色,把落寞写在脸上。 “逄叔,听说昨晚碧荷曾经炸尸,到底是真是假?”芮雪凑过来问,后面两个 男人都很安静地听着。 “当然是真的!”甘苦抢着说。这家伙一夜没睡好,到后来则长久的处于昏迷 状态,因而精神萎靡不振,一张脸青中带绿,惨不忍睹。他没等逄叔说话,就抢先 把自己昨晚的经历说出来,仿佛这经历不说就没人知道似的。 “昨晚我差点被她掐死!”甘苦夸张地指着自己的脖子,“三太太你看,我脖 子上还有痕迹呢。要不是我阳气重,估计当时就被掐死了。幸亏你们昨天没有进去 啊,三太太。”说起昨晚的事,甘苦兀自惊魂不定。而这一幕一旦被唤醒,芮雪也 感觉不寒而栗。 “扼住了你的脖子?象这样?”芮雪两手虚握,围住了甘苦的脖子。这家伙脖 子很粗,芮雪两只小手勉强握过来,但却用不上力。 “嗯,正是这样,不过她两手交叉,做成一个环,连的很紧,所以要比三太太 这样子有力得多!”甘苦歪着头,越说越感觉心惊胆战!当时突然遭遇这一幕,惊 吓交集,终于导致自己昏死过去,此时想来,仍不免后怕。 原来是这样,芮雪点点头。心中却也颇为自责。当其时,甘苦身子软软的倒下, 芮雪居然没有挺身相救,现在面对着甘苦,不免内疚不已。只见她脸上讪讪的,讷 讷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