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失 “坟墓准备得怎么样了?”甘之如依然没有半分神采,慢慢踱到逄叔身边,慢 条斯理地问他。 “昨天匆忙,来不及准备,但已经把石料土料准备就绪,今天凌晨就开始挖掘, 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少爷要不要亲自去看看?”逄叔做事,向来给人滴水不漏的感 觉。 甘之如点点头:“我会去的,碧荷就象咱们家家生女一样,虽然少亡,但亦不 可草率简慢,一切要按照规矩去办。现在停灵三天都省了,这最后一项,一定要隆 重。” “谨遵少爷吩咐。”逄叔面无表情地说道。 甘苦又走回棺材旁边,芮雪也跟上去,凝视着那口棺材。芮雪从小生长在山村, 认识很多木料,用手轻轻一敲,那棺木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柞木?”她问甘苦。 逄叔眼睛一亮:“三太太好眼力!这的确是柞木。即使和楸木相比,也大致相 若。” 芮雪点点头。棺材盖还在一侧,等着二太太拿东西回来。所以给了芮雪一个机 会,她可以仔细打量着这具棺材:底下是极厚的木板,防止虫蚁叮破钻入,四周的 挡板也厚实得惊人,挡板连接处全用胶粘合,密不透风,只有上方是空的,等把死 者装殓,长钉钉入,里面就是一个无风无光无声无色的世界,无法想象的黑暗和寂 静!芮雪想着,禁不住落下泪来。 一个人,生于世上,争来夺去,死后不过是巴掌大的这么一片地,从此长眠。 人生苦短,幸福欢愉如同一阵风,谁也抓不住。母亲曾经的话语顿时如滔滔江水奔 涌而至,这一瞬间,芮雪突然明白了好多好多的道理。 碧荷一死足以解脱,又何必执著不去呢?芮雪叹口气,恐怕也只为不甘心而已! “三太太不可太伤心,请往后退,眼泪是不可以掉在棺材里的。”逄叔上来相劝, 而二太太也适于其时来到,什么话也没说,把碧荷的针线活计放置到棺材里。 棺材盖板上已经预先定位,于是工匠们手持长钉,用舌头舔过,扶正长钉,抡 起锤头,三下两下砸进去,棺材盖和棺身严丝合缝,牢固结合,彻底将碧荷和这个 世界隔绝开来了。 在芮雪看来,其实随着这一把火,被付之一炬的碧荷实际上已经完全消亡了。 没有了躯体的依托,灵魂本就没有任何意义,而一旦失去了躯体,灵魂其实也就与 之俱灭。没有为碧荷做好最后一件事,让芮雪觉得很不爽,所以当棺材在八个结实 汉子“预备——前后——”的呼喝声中抬起来时,芮雪提出自己也要去墓地看看。 逄叔看看甘之如,后者没有任何反应,逄叔也不加阻拦,于是二太太、小柳儿、宁 春轩,一齐跟在身后,甚至彩绫,也远远的跟着,那神态,宛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这个冬天,芮雪被甘府的老房子包围着,一直不曾离开。甘府的空气有一种难 以言说的腐朽味道,而一旦走出黑漆漆的甘府大门,芮雪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 少。 一路攀登,穿过阴森森的柏洞,终于来到甘家老林。在老林边上,一个挖掘好 的坟墓刚刚落成,泥土潮湿,而工匠们砌就的石墙也远没有干透。墓穴内打扫干净, 开始向里放置棺材,此时全靠绳索,从棺材的下面兜住,墓穴的四个角都站着人, 大家齐心合力,慢慢把绳索放下,棺材一点点的进入了墓穴,终于安置得方方正正。 抽出绳索,用巨大的条形石盖好墓穴的顶,开始掩土,就在这一刹那,二太太 号啕大哭,芮雪也陪着掉泪。等坟墓上方堆成一个土馒头,对碧荷而言,后事就算 搞定。众人七手八脚的烧香烧纸,以酒菜祭奠之后,俱各离开。 从头到尾,甘之如都不发一言,甚至开始掩埋碧荷的那一刻,甘之如除了脸上 的肌肉抖了几下,也没说话。等二太太哭过,甘之如扶着她,准备离去。 “少爷,陪我看看老林吧。”芮雪央求道。 甘之如眉毛挑了挑:“你不饿?” 芮雪这才发觉,早饭没吃,而现在,居然快要吃午饭了!五脏庙造反的时候, 自己正全神贯注于碧荷的事情,此时倒有些饿过劲了。“索性晚一会再吃吧。”芮 雪说。 “那好,乐意奉陪,反正我也没什么胃口。小柳儿,扶着二太太回去,春轩, 你呢?”甘之如不想冷落谁,几乎面面俱到。 “我回去。姐夫,你们去看吧。这个老林,我上次来时曾经进去过。”春轩说 完随即离开,只留下甘之如和芮雪夫妻俩。柏林蔽日,阴森森的气氛挥之不去。 芮雪看着几多坟头,不知该从何看起。 这个老林,所有的坟都排列的次序井然,似乎是依照什么因素排定的一般。总 体上看来,呈现放射状发散型分布。“看到那里了吧?那个方型的土堆。”甘之如 伸手一指,芮雪跟着点头。“那是我的坟。” “什么?你的坟?”芮雪吃了一惊。 “是的,早就排好了,我紧靠着老爷。”甘之如面无表情。 两人走到老爷的坟前,这座坟居然已经立了碑。“是我立的。”甘之如说。 只见碑上刻着:先考甘大公讳兴业之墓。一侧则是妣刘氏。下面带有“子之如” 的字样,立碑年代是在三年前。 “老夫人娘家姓刘?”芮雪好奇的问道。 甘之如扫了她一眼:“哪有活人预先刻上之理?” “哦!”芮雪恍然大悟!这位刘夫人,才是老爷的原配! “这是谁的坟?”在旁边的一座新坟前,芮雪站住。说是新坟,总也一年多。 杂草枯黄,在微风中抖动。 “里面没埋人。”甘之如扫了一眼,就转开去。 “可为什么也做成坟状呢?”芮雪不由得看看旁边属于甘之如的那座坟,虽已 修好,但却填满了土,并且在上面堆成方型平台,以示区别。为什么这个尚未埋葬 的坟头却堆成圆形呢?按理说不该如此,因为空坟就应该比地面略高,且堆成方型, 形状如同一口棺材。 “是我让这么做的。” “少爷,为什么呢?” “芮雪!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是春薇的衣冠冢。” “春薇?”芮雪略一沉思,眼前一亮,“你是说,大太太?” 甘之如点点头。 “可她不是失踪了吗?为什么要给她做个衣冠冢?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 她突然回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这冢坟?”芮雪摇摇头,对少爷的此举表示不理解。 甘之如再度摇头,深深叹口气,脸上的表情转为绝望:“回来?不可能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就是失踪,如何能断定她就不能回来了呢?”芮雪 不以为然。 “你哪里知道!春薇和我,可以说是情投意合,谁料到她会突然失踪呢。”甘 之如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看来又想起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芮雪倒觉得自己有 些唐突,尽管她很想了解这位原配夫人失踪的情况。 也就在此时,她突然明白了甘之如设衣冠冢的原因,一腔深情,无处寄托。物 换星移,四季轮换,或雨打黄昏,或落花时节,或春去春回,或深宵寂寂,那种盘 踞心头、融入骨髓的相思啃啮着无助的神经,巨大的痛苦和哀思又该如何宣泻?有 此巴掌大的一片地方,岂不正是可供灵魂栖息的角落? 她伸出手,握住了甘之如白皙纤细的双手。这双手,从小就舞文弄墨,不曾经 过半点艰辛的劳动,显得脆弱无力,甚至还不如芮雪勤于劳作的双手来的有力。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默默的传递着很多的信息,彼此的感觉、了解,通过这 种方式得到了加深。芮雪虽然对这个名义上是自己丈夫的人并没有很深刻的了解, 但由于他在母亲面前表现出的软弱的一面,反倒激起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应有的柔情。 只不过,在这座大宅子里,略显压抑的气氛在一定程度上使她这个野姑娘有所收敛。 而现在,在无人的荒郊野外,在甘家老林里,甘之如软弱如孩童的一面触及到芮雪 作为女人母性的一面,使她在默然相对中深深了解到他的压抑和苦闷,而这种了解 更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责任。 这个男人有着柔软的外表,更为令人叹息的是,他还有一颗柔弱、彷徨、凄苦 的心。芮雪从小生活清贫,但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简单,没有了条条框框的限制和 约束,反倒更加自由自在。所以甘之如所受的痛苦,她虽然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 但却不可能有那么深刻的体会。这个从小丧父的男孩子生长在畸形环境里,尽管身 为少爷却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畅行其事,真正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妻子宁春薇本来给他构筑了一个轻松愉快的天地,夫唱妇随,欢歌笑语,蜜意 柔情,在他婚后这两年,给了他一个短暂然而却是快乐的时光。只可惜,好时光总 是这么短暂,甚至可以说是稍纵即逝。不知道什么原因,宁春薇神秘失踪,一下子 让这个男人重又无所适从! “走吧,回去吧,我饿了。”甘之如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拽着芮雪的 手,走出了这片墓地。芮雪在一株大树下回过头,碧荷的新坟,显得小而孤单,和 甘家老林极不协调,似乎格格不入。 “唉!”芮雪在心里叹息一声,“碧荷,真抱歉!你安息吧。” 小路在柏树林中左转右转,枯黄的丛草、黄荆、棘棵虽有一人深,但由于大树 的遮蔽,少见阳光,因而都细高而不粗壮,一阵风来,就能将其折断。看着这些丛 草及灌木,不知怎的,芮雪想到的,却是身边的甘之如。 一路走来,几乎是下坡,所以甚为轻松。等走到甘家大院的后墙位置,芮雪提 出,到墙边向里走几步。甘之如虽然有些不太高兴,但也不好驳她兴致,只好略显 无奈地跟着,却一再要求不要进去太远,毕竟,早饭都没吃呢,芮雪自然答应。于 是就在甘之如不断地催促中缓慢向里走去。 甘家后院的高墙足有几人高,而离墙近的树木早被砍伐,显然是甘家上辈人所 为。这些树,大都有数百年的历史,尽管在干旱的山坡上,依然极为茁壮。其中也 间杂着椿树、楸树、银杏、平柳、古槐等,甚至还有马尾松等树木,有些树足有几 人合抱方能围得过来。芮雪一路走,一路感叹,尽管她只隐约听别人说过风水之事, 对此所知很有限,但只要看看地势,还有这些古松古柏,应能断定甘府深受此山之 荫庇,殆无疑问。 尽管这些树已经令芮雪不住感叹,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那棵古槐时,她还是颇 有震撼之感。那棵古槐,足有七八个人合抱方可,看上去大部分树干已经死亡,由 于此时树木尚未发芽,并不清楚这株老树是死是活,但这并不重要。离奇的是,老 树周围竟然包着一圈铁皮! 去年芮雪自己也曾在后山流连过,但一来那时候对甘家没什么了解,二来并未 深入到密林深处,只是在离下山的小路不远处略转了转,竟而并未到此一游,这样 的古树竟不曾见。 “哇!这棵树这么粗,足有好几百年吧?只是,为什么包上铁皮?”芮雪看看 甘之如,密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至少,是不太愿意回答 芮雪的问题。芮雪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也许甘之如并不想告诉她真实的原因! 谁知道呢,他的神情至少传达了这样的意思。 “你是不是不好回答,或者你压根就不知道?不过,如果你不方便说,那也不 必勉强。”芮雪故意柔声说。 “你,别多心。这有什么不好回答的?我知道你在山村长大,关于山鬼树怪的 传说很多,对吧?”甘之如也许是觉得自己适才的表情会引起误会,因而换了一副 笑容,“可是这棵树上的铁皮,绝对不是为了箍住树怪,而是因为老树活的太久了, 树干裂开。为了怕它倒下,砸到了我们家的围墙和里面的祠堂,所以逄叔提出对树 身进行加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芮雪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她对甘之如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走吧,我们回去吧。现在,我也饿得厉害,要是饿得走不动,还真担心你背不动 我。”芮雪开了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