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针见血 尽管芮雪在甘之如面前努力作出开心的样子,除了掩饰自己对碧荷之死的疑虑, 也可以让他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虽然她能感觉到他内心的苦恼,但她也了解 他的脾气,别看他性格懦弱,但如果是他不愿意说的话,你越逼迫或者下套,他越 不会开口。但芮雪相信他和寻常人一样,心里的秘密是不太可能藏的太久的,只要 能够取得他的信任,那么恐怕不止碧荷的事情,甚至大太太宁春薇失踪的事情,他 也会向自己倾诉的。芮雪有这个信心,这个信心,不但建立在对甘之如的了解上, 还建立在对二太太的了解上。所以她非常聪明的选择沉默,并继续以柔情一缕和信 任加放任来对待甘之如,这方面芮雪本来一直做的不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 来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回府以后,芮雪吃过饭,还是先去了二太太那里,但也只是简单安慰了几句, 才去了老夫人处。老夫人正呆呆出神,碧荷死了,绿意还没回来,此时在老夫人这 里伺候的,是田嫂的侄女儿,叫做明霞,本不是甘家的人。 田嫂本不同意,但经不住明霞妈妈的苦求,于是偷偷禀明逄叔,这都是昨天的 事。 逄叔见到老夫人,在汇报了碧荷的处理情况之后,试探着问,是否增加一个丫 头,暂时放在老夫人房里,等绿意回来,再把她给二太太使用。 “这也罢了,只是人呢?一时倒去哪里弄个人来?”老夫人微微点头。 “人嘛,眼前倒有一个,就是管理厨房的田嫂的侄女,我倒见过的,人长的很 齐整,手也勤快,脑筋也灵光,要不要带来您亲自看看?” “既然你见过,我不看也罢了。只是这手脚勤快着实要得,人就不要太伶俐了, 倒是识得眉眼高低就行,至于别的,既然进了咱们家,自然会教她懂规矩。”老夫 人一番话,说来慢条斯理,逄叔却在一边连连点头。随后,田家就把人送了进来。 “三太太,请喝茶。”明霞把茶放在桌上,自己悄悄离开。 “婆婆,这个丫头满伶俐的嘛,你用起来应该比碧荷顺手吧?”芮雪满脸堆笑, 一派天真烂漫胸无城府的样子。 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满脸不悦:“女孩子嘛,还是不要太聪明,凡事过 头可不好,难道你没听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婆婆说的是,媳妇本来一直心中不安,担心婆婆会因为我生在山村,心思粗 笨而不喜欢我,听婆婆这么说,媳妇倒放心了。”芮雪陪着笑容回答。 “那就好。”老夫人依然没有半分表情,心中所想根本无从表露,芮雪暗暗戒 备,碧荷之事最好自己不动声色,毕竟上次因为偷偷打听大太太的事情而让老夫人 反感过。她离开时,脸上一直挂着最真诚的笑容。 “其实我早就看到过,即使你没有给我姐姐弄甚么衣冠冢,我也能够了解你的 想法。何况我已经去过你们家的墓地。”宁春轩正在写一幅字,那是东坡居士怀念 亡妻的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他只写了上半阕,就放下笔,久久地凝视一个个大字。甘之如也凑过来,看似 欣赏春轩洒脱不羁的笔迹,实则细品此词,只觉一个个字联缀起来,每个字都不再 具有单一的意思,而是汇集成一种无以言表的凄凉情绪,合成,叠加,重印,积累, 越来越浓。 “其实苏东坡的妻子比我姐姐幸福多了,十年之后,他的丈夫尚且如此怀念她, 这种感情,又有多少人能够拥有?而苏轼也比你幸运多了,姐夫,即使分开了十年, 苏轼夜来犹梦,梦到了自己的妻子,于是想到了幸福的夫妻生活,也想到了千里之 外的孤坟,孤零零的有什么可怕?不可怕!”春轩摇着头,看甘之如脸色越来越阴 沉,他却故意视若不见,只管自己说下去。“可我姐姐呢?我姐姐得到你什么思念 了?她不过失踪才一年多,你又娶了一房太太,何曾把我姐姐放在心上?而你也够 可怜的,妻子失踪这么久,也不见你有什么作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姐夫,你连 一个孤坟都没有,是不是比苏东坡更加不如?” 芮雪刚好走到门口,本来要进来,却担心一旦进去他们的谈话就告中断,于是 悄悄站在门外,默不作声。 “没有!我没有你说的那样!我不是喜新厌旧,我不是不去找她,我不是不肯 思念她!你又知道什么!”甘之如大声怒吼。 “难道我说错了?姐夫,我为你的懦弱感到无比的愤懑!你和我姐姐分开这么 久,你都做什么了?”春轩也丝毫不让步。 “我不是懦弱,我只是痛心而已。我们一直在一起,又何曾分开过?”甘之如 冲口而出。 “一直在一起?!”春轩死死盯着甘之如,眼睛里喷射出热乎乎的东西,差点 把对方烧着。甘之如随即满脸后悔的表情,也许是在心里恨自己吧? 门外的芮雪大气也不敢出,急切地等待着下文。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怎么?我说错了?”甘之如脸色突然一变,做出很诧异表情,“你姐姐就算 是离开了我,我也从未有一刻把她忘记,她一直活在我身边,活在我心里。世间万 物都是假,只有情才是真。春轩,你未经沧海,不见巫山,哪知此情此景,蜡炬成 灰。不消魂怎的不消魂?怕黄昏恁的又黄昏。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忆……”他 哽咽着没说下去。 窗外的芮雪早已热泪盈眶,她遥想宁春薇的风采,一定特别让少爷心折。所以 尽管在二太太看来,她并不漂亮,可在少爷眼里,即使拿西施来,他也不会同意交 换的,因为那是他的爱,凝聚着他的欣赏、知遇与认同。 她想起那个夜晚,甘之如曾经睡在自己身边,而他们的新婚第一次居然终于没 有成功!当时颇有些屈辱感,此时想来,说不定在少爷的心中,大太太的影子一直 拂之不去呢。 春轩半晌无语,因为甘之如的表情绝对不似做伪,春轩相信了他。“姐夫,你 别怪我,我相信你们是真心相爱,你也不会忘记我的姐姐。只可惜苦命的姐姐……” 两个男人相对无语,为着那个失踪的女人共洒一抔伤心泪,令窗外的芮雪也热 泪双流。 “彩绫,你先出去吧,我来和你家少爷谈。”春轩此语一出,芮雪才知道房间 里居然还有一个人。这个丫头,自从碧荷死去之后就很少留意过她,可有一件事很 关键,碧荷的衣服,据说是彩绫帮着穿的!这话是甘苦说的,但可信度很高,因为 在这个家庭里,彩绫也许是为碧荷穿衣最合适的人,如果不是她来帮碧荷穿衣,还 有谁更合适呢? 要想避开已来不及,于是芮雪选择了迎面走来,见到匆匆而出的彩绫,还故意 问一句:“少爷是在里面吧?” 自然,少爷是在里面的,彩绫含含糊糊地点点头,本以为她会用猜忌的目光看 自己,没料到彩绫甚至冲她笑笑,很亲切地点头,让芮雪过去之后,才匆匆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芮雪很纳闷,但此时没时间细想,所以脚 下并不稍停。 里面的两位都听到了芮雪说话的声音,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站起来,等着芮雪。 “三太太好。”春轩很客气,芮雪打量了他一眼,感觉他眼窝深陷,面容颇为憔悴。 “轩少爷不客气。”她转脸看着甘之如,“少爷,你们在谈什么?” 甘之如面无表情,春轩则很痛快地说:“我姐姐,一个我们俩共同关心的人。” 芮雪变得严肃起来:“这个人,我也很关心。你们可以继续谈下去,就当我不 存在好了。” “我去找逄叔,有点事商量,你们俩聊聊吧。”甘之如既不生气,也没笑容, 很有度量地走了出去。似乎对于芮雪,他仍然存着一份戒心。 “要不还是我走吧,看来我还是打扰了你们之间的谈话。”芮雪满含歉意。 “没事没事,我们本就是闲聊。”春轩赶紧声明。 “是啊,芮雪,我是真的有事要去找逄叔。”甘之如话音未落,人已在门外。 芮雪叹口气:“轩少爷,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姐姐,但对她却心仪得很,在这个 宅子里,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有名。” 春轩叹口气,眼圈湿润了:“只可惜,以我猜测,她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芮雪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你怎么知道?是感觉还是见到了她的尸体?” “还用见到吗?我前前后后在甘家住过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如果 一个人活着,无论如何我们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的。可是这么久,我作为亲弟弟, 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你说,她不是死了是什么?”春轩满脸凄苦。 “轩少爷,你这么说太牵强,不具备说服力。”芮雪批驳道。 “你听我说。我有足够的理由,不容怀疑。”春轩看看门外,压低了声音, “三太太,如果碧荷一直静静地躺在水底,和失踪有何区别?” “可碧荷不是找出来了吗?我觉得当初甘家一定曾找过水井。”芮雪不相信。 “我仔细观察了甘家大院的情形,我姐姐要想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况下溜出府去, 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一个女人,很爱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也很爱她,她没有 离开的理由。如果有,也不该不辞而别。” 芮雪承认,这一点很具说服力,和自己的设想不谋而合。既然没有离开,那么 一定还在甘家。“这是你来甘家的理由吗?”芮雪尽管早就猜到这一点,但还是希 望春轩自己说出来。 宁春轩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三太太,你以为我们家会对于一 个人的失踪无动于衷吗?” 芮雪表示理解。 “所以我们不但报了官,而且在官府最终没有找出线索的情况下,我进入了甘 家。三太太,你也才来到甘家不久,我得提醒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 无。我姐夫太懦弱,在这个家里,他一点也做不了主,反倒事事、时时、处处受人 控制,到头来,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春轩气愤之极,声音渐高,芮雪使 了个眼色,他才又忍气吞声,闭口不语。 芮雪既欣赏春轩的细腻,也佩服他的勇气,如果少爷有他这样的勇气,也不至 于这样窝窝囊囊地被人控制。而春轩所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正是芮雪所担心的。她之所以想弄明白大太太、碧荷之事,其实并非仅仅是打抱不 平这么简单,更多的也许是为自己未来设想。她可不希望未来有一天,自己也这样 不明不白的失踪或者死亡。 “如果没有走出去,那么她一定还在甘家?”芮雪沉吟着问。 “是的,这就是我的判断。不光我,还有别人也是这样想的。”春轩说。 “你是说少爷?”芮雪肃然问道。 “你别管是谁,只要我们所想的合乎逻辑就行。” 芮雪再一次点头,她用微笑鼓励春轩继续说下去。 果然,春轩沉痛地说道:“她留在甘家,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死了,另一种 是还活着。现在看,活着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留意厨房,留 意甘家每一个人,看他们在某一个时刻在干什么。我确信,没有人在为我姐姐做事 情,比如做饭、烧水洗衣服等。晚上我也会出去,在宅子里转两圈,看看究竟能否 找到一点可以让我兴奋得事情,然而,我失望了。” 芮雪很注意地听着,她突然明白春轩那夜为何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原来他 是出来巡察来着。 “如果她已经死了,那么我就觉得更为奇怪了。人既然死了,自然是入土为安, 为什么不下葬呢?三太太,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