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忆婵娟 老夫人暗暗长舒一口气,忘了烧纸的芮雪也把目光集中到那一大堆纸上。虽然 大家依然会偷偷瞄一眼那座牌位,但比起先前,显然已经放下心来。 如果就此结束,那也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然而谁都不曾料到的是,就在所有 人都平心静气地等待结束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发生了! 依然是甘兴业的牌位,就像上一次一样,突然往前倒下,摔到地上,翻滚几下, 脸冲地,就这样跌落尘埃!几乎就是在重复刚才的动作! 这简直匪夷所思!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再也无法把持得住,回身 往外冲去。甘之如更加手足无措,不敢再去捡起牌位,转身也往外跑。逄叔闪在一 边,等老夫人离开,他也跟随而去。下人丫鬟们更不怠慢,跑得比谁都快。热热闹 闹的场面,刹那间作鸟兽散。只有芮雪,尽管浑身发抖,但却强自保持着镇定,低 头祷告几声,将牌位放回原处。 她继续烧纸,直到所有的纸张全部化为灰烬,她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 走出了这间充满着神秘色彩的房子。 所有的东西都是在芮雪的指挥下由丫头们收拾的。到最后,她锁上了房门,那 串钥匙则被她带回了房间。等收拾完毕,天已过午,烈日当空,没有丝毫的风,简 直闷热难当。芮雪挥汗如雨,但还是不敢耽搁,去老夫人房间探望。 绿意的情绪有些低沉,她对芮雪一努嘴:“喏,去看看吧,从回来就是这个样 子。逄叔已经吩咐人去请郎大夫了。”据绿意说,老夫人从祠堂逃回房间,她就脸 色蜡黄,不住地哆嗦,两眼露出惊恐的神色。那副情景,简直叫人不忍卒睹。甘之 如还算好,能够坚持得住。 芮雪立即走进去,逄叔却没在,看样子是出去张罗去了。甘之如垂首坐在床的 一头,低着头,两只纤细而瘦弱的白手插入浓密的头发间。别看甘之如下巴上光滑 干净,头发却很浓密。他看看芮雪,什么也没说,重又低下头去。 芮雪看看老夫人,她的脸色依旧蜡黄,直如未施脂粉,一双曾经令人不怒自威 的眼睛闭着,但睫毛却在颤动,显见得心中的骇异全然不曾消失。老爷的牌位掉了 下来,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能看作意外,何以会令老夫人如此惊恐莫名,以至于魂 飞魄散一般? 芮雪无奈地走出来,嘱咐绿意好生看着,如果有什么异常立即向自己和逄叔报 告。绿意本来六神无主,感觉仔肩沉重,闻听此言陡地一宽,重重地点点头。 芮雪回到房间,关好门,悄悄从怀中掏出一根细如毫发几不可见的银丝,塞入 针线盒。随即带上一个胭脂盒,走了出去。 彩绫正眼泪汪汪地寂然独坐。 去见春轩的事,芮雪没有告诉彩绫。即使她们之间有机会说话,她也没说。并 不是不相信彩绫,说实话,根据芮雪的观察,彩绫和春轩之间还是有一份情的,在 彩绫,甚至远较春轩来的深刻。所以尽管她也有所怀疑,尤其是在听到过老夫人所 讲述的整个事件的过程之后,但即使怀疑,也不过是半信半疑。她之有意疏远彩绫, 并非在于不相信她,而是她在甘家日久也就愈加悚然而惊、更加谨慎的一种表现。 但在彩绫看来,春轩与芮雪的会面都过去好多天,而芮雪却从未对自己详细谈 过,这绝非好兆头。如果说有几天是因为要忙着准备端午的祭祖,可其它时间呢? 甘家经过端午之变,人心惶惶,老夫人病倒,逄叔进进出出地张罗,少爷也神思恍 惚,正好是芮雪和彩绫密谈的好机会,而且彩绫也曾多次在各种场合用眼神暗示三 太太,而她居然装作看不见! 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否则,以三太太豪爽的性格,绝不该如此。彩绫饱受煎 熬,每天都在期盼和最终的失望中度日。 老夫人渐渐好了,看来郎大夫的药确实很有效,只是她还会陷入不时的眩晕中。 这时候,老夫人往往会把绿意当成某个人,又打又骂,绿意委委屈屈,却不能还手, 也无法找人哭诉,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 而老夫人对待甘之如,却从未因为脑筋糊涂而错认过。通常,总是骂一阵绿意, 随即搂着甘之如又吻又笑,绿意见多不怪。有一次居然被彩绫撞见,这令彩绫深为 骇异!老夫人平素总是端庄自持,对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那种嘴脸,彩绫倒还习 惯,反倒是满脸媚笑,温言软语的老夫人让彩绫不敢相信。 这次,是逄叔让彩绫给老夫人送的东西,是他从镇上求来的驱邪之物,因为他 一时回不来,由甘苦带回家交彩绫送到后院。绿意不在,门虚掩着,彩绫轻轻一推, 门无声而开,她未加思索,直接走了进去,却不料看到了这一幕。 少爷神色尴尬,脸上的表情甚为狼狈。老夫人也瞄了她一眼,却浑若无事,还 是笑嘻嘻的搂着甘之如,就像他小时候躺在老夫人怀里那样。彩绫脸红了,她低着 头,把避邪的神符悬挂在正面墙上,一声不发,转身往外走。 也不知是神符起了作用,还是郎大夫的药物起着作用,反正老夫人恰于那一刻 完全清醒过来。她看到儿子的脸贴在自己怀里,而自己披头散发,袒胸露乳,一副 轻佻无比的样子,而房间里,彩绫正快步向外走去。 老夫人狠狠瞪了彩绫的背影一眼,手忙脚乱的拽过衣服,掩上了雪白的胸脯, 拢拢头发,方始狠狠推了甘之如一把,嘴里恶狠狠地骂道:“没用的东西!出去吧。” 甘之如羞愧难当,如逢大赦,三步两步跑出门去。绿意问他一句:“少爷,怎么了? 你要去哪儿?”他都根本不曾听见一般,一阵风似地去了。 彩绫回到书房,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早听说过老夫人生病期间,行为怪异, 谁知竟然一至于斯!彩绫站立在窗前,心境难平,随即在室内走来走去,最后还是 一屁股坐在床上。 坐了片刻,觉得浑身燥热,随即站起来,取了一把团扇,去大太太的房间,那 间房子前后皆绿树如荫,而且有水井相通,盛夏之际,反是乘凉消暑的佳处。 推开门,她看到了芮雪。 其实在此之前,甘家就有人传出来,说彩绫之所以请假回宁家,根本是为了去 会春轩。这话也不知道是谁所说,说的有鼻子有眼,在老夫人生病期间,就在甘家 流传,而彩绫仿佛一切还不知道似的。芮雪当然也听说了,这种事她不好说话,所 以只能静观其变。 但这段时间她也很忙,难以抽出时间。除了老夫人的病,因为二太太还在康复 中,家中诸事倒是芮雪操心更多一些。 就在昨天,李奶奶给那个八字的批语终于来了,甘苦送给了芮雪,芮雪看了, 默记于心,追问甘苦,来人可有别的话留下,甘苦摇摇头。芮需来不及做别的事情, 随即去送给了逄叔。 逄叔顾不上问,迫不及待地先看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八句诗文: 一楼风雨寄当年, 多情含泪忆婵娟。 谁家院落溶溶月, 何处荒漠淡淡烟。 花容如昨空遗恨, 芳魂有知记前缘。 好叫晓寒大雪后, 青山幽幽正堪眠。 逄叔看罢,脸色大变。他抬起头,疑惑,惊恐,痛苦一齐涌到脸上。“李老太 太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芮雪摇头:“我也不知道。逄叔,我不知道你说的 是谁,也不清楚这些诗文中的意思。你看得很明白,是不是?”逄叔摇摇头:“我 只是猜测。你来看,这几句诗或正或反,总是相对来说,这最后一句,青山幽幽正 堪眠,那是……那是什么意思?”芮雪心想:难怪你有不好的预感,这几句诗确实 说的比较凶险。但要说准确地传达了什么意思,却又说不出来。 逄叔眉毛拧到一处,痛苦象风中的云一样,迅速散开,布满了他的脸。痛苦在 将他的脸扭曲,变形,芮雪在一边看着,甚感可怕。 “逄叔,你别担心。其实很多时候,知道一件事的真相也许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如果不知道,总是怀着希望。”芮雪善解人意地劝说道。 逄叔被这一番说词所惊,没想到芮雪小小年纪,识见倒是不凡。他很亲切地笑 笑,向她点点头,心中感觉略微好些,但那堆积了不知多久的痛苦,怎能寄希望于 三言两语就能一扫而空?芮雪倒是大起灵感,继续开导他:“逄叔,李奶奶又不会 写诗,你何必太当真?” 逄叔眼前一亮:“对呀,老太太不会写诗。那么这首诗是哪里来的?” “这都是她的签嘛!她的签呀,可多了!李奶奶不是求签问卦,而是问卦求签。” 芮雪嫣然一笑,故弄玄虚。 “求签问卦?问卦求签?这又怎么样?到底有何不同?”逄叔着急地问,对于 芮雪的卖关子,显得有些不耐,只是不好明白表示而已。 芮雪老实地回答:“所谓求签问卦,就是通过求签,然后解释签意,这可以说 是一种最平常的卦式。可李奶奶呢?她心中所有,实超常人。所以通过对八字的解 析,大致了解了人的命运,然后找几句意思相近的签文,凑在一起,就是批语。我 自小就在她老人家身边玩儿,自然知道她的这些习惯。所以,这八句诗中或有意思 不尽贴切之处,也是在所难免。何况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倒要劝逄叔,尽 信签不如无签!你老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这一席话说理透彻,而且义正辞严,既有劝慰,复有安抚,而且解释合情合理, 逄叔心头大畅,禁不住向芮雪投去感激的一瞥。 此时,尽管芮雪理解彩绫目光中幽怨的含义,却不愿出言解释。当彩绫问及芮 雪见到春轩的情况时,她急切的表情泻露了一切。此刻她根本不相信老夫人所说的 话,彩绫难道会和绿意一起去骗春轩? 但芮雪却不打算向她通报她和春轩会面时的一切,所以她婉转地转移话题,谈 甘家最近遭遇的怪事。一直到彩绫微微皱起眉头,芮雪才简单安慰了她几句。 “他没对我说什么?”她轻轻地问过,随即低下头,脸上被红晕所笼罩。 芮雪当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她本想调侃,终是不忍。“没有,只是让你注意 安全。你们不是谈过了?”芮雪平静地说。她眼睛盯着她臂上的守宫砂,鲜红一点, 鲜艳欲滴,芮雪甚至有摸一摸的冲动。 “嗯。但他一直在想事情,很少和我说话。他说要整理好思绪去和你谈。”彩 绫幽幽地说。 芮雪点头。但对于他们之间所谈及的一切,她还是没有给彩绫说。她只是轻轻 地安慰她,要敢于面对压力,不要怕别人的议论。这种泛泛的安慰,不免失之肤浅, 但对于彩绫来说,仍然心存感激。最后,她想起一件事,觉得有必要弄清楚。 “彩绫,当初大太太失踪的时候,你说过你回宁家了。我想问你的是,当初绿 意是否在大太太身边?” 彩绫望着芮雪,极为肯定地点头:“她那时候也在服侍大小姐,我回来后,曾 去找她问过,但绿意吓坏了。她说她一直小心当差,从未出过差错,却不料就在那 天中午,奉小姐之命去镇上办事,很晚方归。等她回来,小姐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老夫人也曾问过她,但她说是去给小姐办事,而且吓得不得了,也就没人再问她。” 芮雪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她是怎么去服侍老夫人的呢?” “本就是因为小姐有了身子,怕我照顾不周,才让她过来的。小姐不见了,春 茏姐姐又出嫁了,自然把绿意调到老夫人那里。”彩绫不知道芮雪为何问这些陈年 旧事。 芮雪笑笑,拍拍彩绫的肩膀:“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对了,春轩和你出事的那 个下午,绿意怎么会到你那里去?是凑巧吗?” 如果不是凑巧,那就是早有预谋。彩绫再傻,也还是明白芮雪不肯将详情见告 的原因,敢情是不相信自己呀!彩绫的脸上露出了倔强而无辜的神色。尽管这件事 本身就颇多疑点,连自己都稀里糊涂,完全弄不明白,但春轩不该自己有所怀疑, 更不该跟芮雪去说呀。这一点,才是最让彩绫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