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 甘之如点头,看看春苓,再看看春轩,对春苓的娘说:“阿姨,如果您不反对, 那就让春苓妹妹跟我回去玩几天吧。我保证让她高高兴兴地去,快快乐乐地回来。 春苓妹妹性格豪爽,又这么爱笑,特别有感染力。我们那个院子啊,最需要的就是 笑声。” “不是我不让她去,实在是怕给府上添麻烦。再说,姑爷你觉得这丫头是性格 豪爽,人家还觉得她粗粗拉拉,像个男孩子,哪有女孩子温柔贤淑的样子呢。只怕 亲家老太太未必喜欢这样乍乍乎乎的女孩,倒弄得府上不得安宁,岂不是让人不安?” 春苓娘的这一通话,竟是不留余地。还未说完,那边春苓嘴巴撅得老高,却又无法 插嘴,只好独自郁闷。 甘之如笑笑:“阿姨多虑了。春苓妹妹虽然喜欢笑也喜欢闹,但到底是大家闺 秀,知书达理,何曾是那种不识眉眼高低的村姑可比?再说,家母其实最好客,也 喜欢亲戚们之间相互走动,春苓去了,她老人家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二娘就别拦着了,去一趟也好,时间嘛,不必太长,但根据情形可长可短。 只要别太率性放肆,任意妄为,姐夫自然是肯担待的。”春轩倒替她说好话。 “你们都这么说,我还说什么?既然去做客,就要有个客中的样子,坐有坐样, 站有站样,话不声高,笑不露齿。凡事思忖着,别想到什么说什么,也就行了。” 春苓笑着一一答应,随即收拾东西,辞别堂上,由春轩送出一段,方才告辞。轮车 碌碌,转眼就去得远了。 “姐夫,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去?”路上,春苓不甘寂寞,随意闲谈。 “那也是做父母应有的态度,我倒不觉得奇怪。”甘之如也闲闲作答。 “嘿嘿,那倒不是。姐夫,我说句话你得先恕我无罪才行。”春苓瞟了他一眼, 做个鬼脸。 “这么严重?嗯,说吧,‘朕’恕你无罪。”甘之如居然也有心情开玩笑,想 想真是不可思议。难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一趟到宁家来,居然见到了春 苓,而她又是那样的爽朗、天真,一笑一颦,无不极具感染力。有一度,他甚至觉 得又回到了过去那段快乐的日子中,春薇就像阳光一样洒在他身上,让他感受到温 暖的同时,也体会到热情和快乐。春苓除了长相酷似春薇之外,性格中并无多少相 似之处,但同样的善良,同样的面对他没有丝毫的做作,让他产生了一丝难以说清 的留恋。甘之如奇怪地发现,即使面对芮雪,他也没有这种开阔如长天般的心境。 “既然‘皇上’有旨,‘臣妾’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姐夫,其实私下里, 我们都觉得你们甘家阴气森森的,居然一个大活人能给弄丢,说起来也很难让人相 信。本来,那是两年前的事,可最近春轩哥哥很落寞地回来,彩绫姐姐居然又自杀 身亡,也难怪大家做这样的联想吧?”天气太热,春苓一边用衣袖扇风,一边呱呱 唧唧地说。甘之如凝视着她的侧影,心为之动,以至于都没好好听她说的什么。见 她问自己,连忙回过神来。“哦哦”连声,却什么也说不出。 “哼!我就知道你没好好听我说话。姐夫,你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吗?反正从 你昨天来,我就看你这样。平时也总是如此?” “没有。”他尽可能平静地说,但却习惯性地皱皱眉,“那件事本来就奇怪, 也难怪你们会有这样的联想,换了是我,也是一样。” “你看,你又皱眉。可我就不相信,你自己的枕边人突然丢失,你怎么看上去 倒不着急呢?莫不是你知道姐姐的下落,所以倒不着急吗?”春苓几乎将脸凑到了 他面前,让他无法推脱,无可旋避。 他还是闪躲着她锐利的目光:“那怎么可能!我要是不着急能这么整天闷闷不 乐?可我还能做什么?春轩不是来查过吗?官府不是也来查过吗?还不是什么都没 查出来?既如此,我还能怎么办?春苓,其实我跟你说,自从你姐姐……她……不 见了以后,我就再没有快乐过。你姐姐真是个好女人,那么温柔,那么体贴,说起 话来那么轻柔如水,偏偏还让人觉得说在心窝子里去。那样的好女人,我领略过之 后,曾经沧海,我还能到哪里去寻找水?怎么还能找到快乐?快乐是她赐给我的, 没有了她,我的快乐也被带走了,再也不复得见。” 春苓被他的话感动了,一刹那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甘之如眼睛湿润,春 苓眼里也含着晶莹的泪花。但随即,她破涕为笑,而且是一种调皮的调侃之笑,甘 之如看在眼里,深为迷惑。“姐夫,难道我不是‘水’?如果你面对我这样的‘水 ’,会有沧海之慨吗?” “这,这,这怎么能相比?”甘之如结结巴巴地说。 春苓的俏脸顿时拉了下来,如罩寒霜:“我姐姐当然好,这我也知道,我原是 和她相差太远,判若云泥,怎可相提并论?我与之相比,如萤火之耀日月,如滴水 之如大海,差得远嘛!” 甘之如慌忙道歉,语气真诚,绝非做伪:“哪里哪里!我说怎么能相比,并不 是你比她差,我其实是说你们各有各好,各擅胜场,各有千秋,对我来说,都是好 的。她是沧海,你就是浩瀚无际、不见涯岸的湖,天光摇动,一碧万顷。” 他还要说时,春苓紧绷着的脸渐渐放松,终于“扑哧”一声笑了:“还有浊浪 排空没有?” “这倒没有,只有静影沉璧。”于是两人哈哈大笑。甘之如觉得,很久以来, 从未有过如此畅朗的心情,也没有过如此怡人的情景。他不自觉地在心中将春苓和 芮雪作了对比,两人都如明光照人,但一个有薄云掩映,一个却是朗照,毕竟不同。 如果说芮雪总如隔着花影,那么,春苓就是了无遮拦,浑若一块水晶,晶莹透明, 一览无余。 春苓的到来让甘家大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中,激荡 起的涟漪一圈一圈,难以平息。 正如甘之如所料,老夫人对春苓的到来表示了欢迎,而且还是少有的热情。其 他人自然唯老夫人马首是瞻,也都纷纷表示亲热。逄叔病情本已见好,今晨却又有 加重的趋势,所以倒没见到他。 但众人之所以对春苓感兴趣,除了她倍受老夫人喜爱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 因,彼此心照不宣,谁都无需明言。那就是宁家这位二小姐居然很像失踪的大太太, 以至于乍看之下,还以为大太太突然回归,这不能不令人称奇。 于是从门上,到丫头,甚至二太太跟前,大家都在说着这件事。而更可玩味的 是,春苓落落大方,不似那种小肚鸡场肠的女孩子,而且即使在众人面前,依然不 回避和大少爷之间的亲密。于是有的人猜测,宁家既然肯把这位并未出阁的二小姐 很放心的让大少爷带回来,说不定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 “你只要看看大少爷那羞涩而又开心的样子就知道,咱们家以前的那位大少爷 又回来了。这下你知道什么是春风满面了吧?瞧瞧咱家大少爷不是就知道了?”甘 苦更是夸张地到处宣扬。 “真的是这样吗,三太太?”连小柳儿都不免疑惑,低声问芮雪。 “就算是吧,哪里会那么快?你别跟着甘苦到处乱说,小心舌头!”芮雪轻轻 一笑。 “你是三太太吧?我听我哥哥说过你,他很佩服你呢。”当着别人,春苓甫一 见面就故作亲热地拉住芮雪的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打量着她。眼睛 却眨呀眨地,笑意荡漾。 “那是轩少爷抬举我,倒是妹妹这一表人才,着实让人赞叹!”芮雪也故意用 力拉住了她的手,好给别人作出是初见的样子,“走,我带你到处走一走。先去哪 儿呢?” 宁春轩站在河边,从下午一直到傍晚,几乎一动不动。他表情凝重,山峦和树 林静穆肃立,丛草在他的脚下,河水哗啦啦地唱着小曲,但春轩都听而不闻。 良久,他才开始继续自己孤独的行程。天太热了,走了一路的他,嗓子都要冒 烟。他想起这里曾经看到有一处泉水,大雨刚过,应该有泉水涌出吧?想象中那汩 汩涌出的山泉水甘甜清冽,令人甘之如饴,恨不能立即奔过去。 老远就看到了那处山泉,的确有一汪水,旁边还坐着一个人,不知在做什么。 但等来到旁边,春轩却颇为失望,原来是一位老者,正在聚精会神地刻字。春轩看 时,只见他几乎将要完成,那两个字赫然是隶体的“灵泉”!而一旁所谓的灵泉池 中,本来憧憬的一泓碧水变成了混浊不堪的一潭死水。 既然如此,何来的灵泉?春轩很客气地请教老者。老者刻完字,清理了石头上 的碎屑,很悠闲地拉着他坐下,详细解说此泉的妙处。 “年轻人,你不是这附近的吧?那就难怪你不知道这眼泉的妙处。”据老者讲, 此泉之所以被称为灵泉、神泉,是因为它喷涌的日期让人摸不着规律。有时候天旱 水少,也会突然喷涌,让人如逢甘霖。但大多数时候,它是静静的,甚至是干涸的。 要想让它在最需要的时候喷涌,就应该虔诚地供奉起来才行。现在,正是因为看到 几个调皮的孩子居然跳到里面洗澡,老汉唯恐孩子们被诅咒,这才刻上“灵泉”二 字,以示敬畏。 老汉说最神奇的一次是前年。大概也是这时候,是个炎热的下午。饥渴交加的 他,浑身乏力,嗓子疼痛,但河中无水,他毫无办法,打算到甘家大院去讨杯水喝。 就在此处稍作休息时,他突然惊喜地发现,泉眼中汩汩地冒出水来,很快就把泉池 涨满,很快就清澈见底。老汉大喜过望,先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趴在泉边,美美 地喝了一顿。“要不是我多积阴功,怎么会正巧遇到灵泉冒水?第二天我跑过来一 看,只有一池清水,灵泉却悄悄停了。我没敢声张,后来也曾多次过来察看,但再 没遇到过那么凑巧的事,不过呢,虽不喷涌却有一池泉水的时候还是见到好几次呢。” 老汉美滋滋地炫耀道。 “那么这水从地下出来时,是不是很凉很清呢?”春轩问道。 “开始的时候是比较混浊的,但很快就清了,越来越清,最后就是一池清水了。 前两天一场大雨,这水倒是满了,可惜是雨水,还被孩子们搅浑了。不过到了夏天, 泉水喷涌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的。”老汉对此泉奉若神明,自然信心百倍。 春轩抬起头,东边远远的就是甘家大院,如同建造在半山腰上,其实不过是因 为此处地势低矮之故。 告别老汉,在山涧中随意捧了几口水,润过嗓子,他开始走到前面的山坡。这 里树木稀少,初夏的花朵散乱地点缀在草丛里,如同星星撒在天幕上一般。如此美 景,宁春轩却无心欣赏,他从一排柏树中间走过,进入一片乱坟场。这些坟,有些 已经存在数十年甚至上百载,有些则很新,连小草都不见。 天色不早,春轩走到一座坟前,蹲下身,摆上四色小菜,点燃三炷香,从篮子 里拿出一卷纸,点燃,火苗迅速窜红,映照的宁春轩一张脸儿通红。而他表情的凝 重,庄严,让人看了都会觉得害怕。 按照甘之如说的,彩绫之死就大有疑问。彩绫,你为什么不肯委屈,向我哭诉 呢?如果把事情告诉我,那我宁春轩一定会替你揪出那人,为你报仇!可你为什么 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呢? 宁春轩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夜幕降临,他眼圈红红的,不肯离去。就着这几 色小菜,斟上壶中酒,自己一杯,给对面供台上摆上一杯,算是彩绫的。春轩自己 一饮而尽,随即将对面那杯酒倒在坟前。如此这般,一会儿工夫,宁春轩已经喝得 醉意醺醺,如此饮酒,最是伤心。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如雨,春轩几乎是和着泪 水将杯杯苦酒饮下。心腹间如同沸腾的水,滚滚不息。 天已经黑了下来,宁春轩完全忘记了时间,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由于两侧密 林深深,一侧流水潺潺,所以这一带尽管比较空旷,但却在黄昏来临之际迅速凉下 来,只是心中热浪翻腾的春轩浑然不觉罢了。 空山寂寂,愈发觉得流水声要比白日高出许多,但这些对于头昏脑胀的春轩来 说,都可以充耳不闻。因为他听到了一种神秘的声音,也看到了那个令他喜出望外 的面庞,姣好的脸盘如盖冰霜。双眉凝愁,两只眸子里盛满了无限幽怨,欲说还休。 这一副我见犹怜的神态,顿时让春轩失魂落魄,呆呆地定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