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那还是前年夏天,天气大旱,一直无雨,连吃水都有困难。李胜那时在甘家门 上担任看门人。甘苦跟着逄叔,前前后后的跑腿。这天炎热异常,李胜大扇摇摇, 正在门房内喝大碗茶,甘苦愁眉苦脸地跑了过来。“老夫人又发脾气了,怎么就看 着大少奶奶不顺眼呢?这么热的天,人家身子重,老夫人偏不体谅,少爷又直不起 脊梁骨,这个家真不知道会怎样。” 能怎样?李胜什么都没想,反正自从大少奶奶进门,老夫人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下人们私下议论,都道是老夫人守寡多年,一旦儿子被儿媳妇占据,心头自然会没 来由的泛酸,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都这么久了,居然还顺不过劲来。而儿媳妇 的有喜并没有引起老夫人的兴趣,反倒更加变本加厉了。 少爷格外迷恋少奶奶,如胶似漆,闲来总喜欢腻在少奶奶身边,这也罢了,偏 生怕自己的母亲,如同耗子怕猫,真正气数!这不,少奶奶身体突然不适。逄叔不 在,少爷急得不知所措,只好去跟老夫人说了,老夫人心中不愤,嘴上不免唠叨几 句,少爷心急火燎,居然大着胆子反驳了几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老夫人又哭又 骂,不依不饶,直闹得鸡犬不宁,而少奶奶的病情却有加重之势。老夫人不言语, 叫来甘苦去请郎大夫。 “那你还不快去,在这里嚼什么蛆?”李胜笑着骂了一句,甘苦方飞也似的去 了。 郎大夫彬彬有礼地走进来,还跟李胜点点头。后来听说,郎大夫看过后,留下 了方子和三服药,当晚一服药下肚,顿时见轻,第二天彩绫去了宁家,中午换第二 服,没想到吃过这服药,大少奶奶就宣告失踪! “我当时就纳闷,人还能到哪里去呢?逄叔不在家,大少爷哭得死去活来,我 们也跟着凄凄惶惶,都为少爷叹息。可我就奇怪,那两天一直都是我当值,绝未见 少奶奶离开过。不想就在宁家来闹的时候,匆匆赶回的逄叔找上了我。”李胜使劲 抽了一口烟。 逄叔在老爷的书房里秘密叫来李胜,愁眉苦脸。“唉!真正气数!李胜,你确 实没见到少奶奶出去?那她能到哪里去呢?咱们甘家,高门大宅,怎么会轻易走失 人口?是不是你没注意的时候,少奶奶出去了?”李胜闻到他身上一股特殊的草药 味,一时竟没想到他外出这两天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这不可能,逄叔。我李胜你还信不过?这两天百天我一直当值,不要说是人, 鸟也没飞走一只。少奶奶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李胜指天指地,甚至要赌 咒。 逄叔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我相信你。但人总有打盹的时候,也许就是你 没看到的时候她就出去了呢。再说,你吃饭也好,出恭也好,总不在门边,如果这 时候少奶奶出去了呢?” “那也不可能。我离开时总是会把门锁上,或者托别人代为照看。在甘家多年, 我如何不知门上的重要?”李胜还在拼命解释,他不能容忍东家的管家派给自己的 这种罪名,这简直是说自己不忠于职守,如果属实,根本就不能再呆下去。 “咳!我说过,我相信你,但你想过没有,现在宁家不仅堵上门来,还报了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夫人也没办法呀。如果是你,你怎么办?”逄叔一脸的焦急, 但还是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说的也是。李胜想,这件事确实既蹊跷,又棘手。自己想不出,别人也难以索 解。该如何处?只能看逄叔怎么说。 “现在只有靠你帮忙,甘家才能渡过这个难关。”愁眉苦脸的逄叔,勉强做出 一副和颜悦色地样子,“我们都推断少奶奶是自己离开了甘家,只是缺乏证据和证 人,官府也不相信。只有你出面,承认此事,说你曾亲眼看到少奶奶离开,官府自 然相信,可保无事。” 兹事体大,李胜沉吟半晌,不敢应承。 “但最后你还是应承下来了。”芮雪轻声说。 李胜点头,在那种局面下,别无良策,李胜不得已应承下来,承认自己在当值 期间,曾见过少奶奶外出,此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确实不知去向。官府盘查严密, 好在李胜应对无误,饶是如此,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此后老夫人当着宁家人的面,宣布了开除李胜的决定,原因就是不肯尽职尽责, 见到少奶奶外出居然不汇报管家,导致少奶奶离奇失踪。当然,逄叔给了他一些银 子,让他远走他乡,并严词嘱咐,一定要等过了风头,再回甘家集。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了解这些,这件事你三叔当时回来就给我讲了,我想远走 他乡其实是为了避祸,所以第二天就让他离开。直到最近风声小了,才敢让他回来。 这个甘家,虽然是咱甘家集的大户,但做的事情,却让人琢磨不透。”李奶奶叹息 着说。 “三叔!”芮雪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彩绫回宁家去,这我知道,绿意呢? 绿意当时不是伺候大太太吗?” “她?”李胜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丫头当时在干嘛。最后不得不 遗憾地摇摇头。 “对了,你说逄叔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在那之前你曾闻到过吗?是什么样的 药味?” “我也说不上来,很奇怪,从没有闻到过。那天郎大夫也来过,不住声地安慰 老夫人。其实老夫人根本就没什么不开心,倒是少爷,哭得昏天黑地,真正可怜!” “逄叔在那之前究竟做什么去了?” “好像是说到下面看看夏种的情况,时间太久,都记不清楚了。对了,我记得 出事以后,也没人去请逄叔,他老人家倒自行回来,甘苦还说他回来的真正及时呢。” “小雪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李奶奶问芮雪。芮雪摇摇头,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神思不属。李奶奶冲儿子摆摆手,李胜道声失陪,悄悄退出。 “小雪,你来找我,真的没什么事吗?”李奶奶和蔼可亲,笑容可掬。 “有啊!要不然,我怎么会大老远地跑回来,向您老求教呢?”芮雪也抛开那 一连串问题,笑意盈盈地看着李奶奶说道。 芮花在一旁帮腔:“奶奶,您老不是答应我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吗?究竟是什么 事情呢?” “这要问小雪。”李奶奶依旧慈祥地说道,“小雪究竟要知道什么?你发现了 什么?” “您当初也曾劝我做甘家的媳妇,可究竟为什么?我和甘家少爷素不相识,为 什么您也会认定我应该进入甘家门呢?” “原因很简单,你妈妈曾在甘家待过!让你重回甘家,确实是你妈妈的心愿。 只是她不曾说出来过。”李奶奶叹息道。 乍闻此言,姐妹俩都是心头一震,芮花听过传言,此时得到了确证,但仍然不 敢相信。芮雪本是有所准备而来,所以倒不感到多惊奇,但却更急于知道,因而忍 不住要问。李奶奶对姐妹俩的表现丝毫不感意外,继续自己的叙说。而她接下来说 的一番话,才更加令人目瞪口呆! “你们姐妹俩呀,说起来并非亲姐妹。小花是你爸爸的孩子,两岁多点的时候, 你的亲妈妈身染重病去世,撇下你和你爸爸。真是可怜哪!还不是左邻右舍做好了 饭给你塞上几口,衣服破了东家西家的给你缝补缝补,就这样一直到小雪的妈妈来 到咱们村。”李奶奶擦了擦那迎风流泪的老花眼,芮花则早就泣不成声。 “我的妈妈!她的名讳是不是叫做倩兮?”芮雪问。 老太太眼睛睁得大大的:“小雪,你怎么知道?没错,你妈妈姓刘,名字叫‘ 倩西’还是什么“倩兮”的,是甘府老太太的妹妹。” “什么?怎么会这样?那小雪和少爷岂不是两姨兄妹?老夫人居然会是小雪的 姨妈?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芮花觉得自己完全糊涂了,李奶奶叙述的这些事 太过匪夷所思,令人实在不敢相信。 “不是现在这个老夫人,是甘府的正房太太。那老太太姓刘,叫什么我却不知 道,但确实是小雪妈妈的亲姐姐。她就是去甘府做客时,不知怎地,怀了身孕,小 雪的外公那时已经去世,外婆得知此事,悲痛万分,气绝身亡。她走投无路时,遇 到了你们的爸爸。他正遭丧妻之痛,怜悯你的妈妈,把她领回家,小花才算是有了 妈妈。”老太太边说边叹息,显然又想起了那些日子。 芮雪抱着姐姐,眼泪流个不停。她从没想到,自己居然和姐姐并非亲姐妹,虽 然有时候想起来,姐妹俩确实没有想像的地方,可谁能想到居然不是亲姐妹呢?两 姐妹自感身世,又替去世的父母双亲难过,芮雪又进一步想到,自己和姐姐没有血 缘关系还倒罢了,但问题却更复杂。和少爷转眼之间变成了同父异母的兄妹。芮雪 曾隐隐约约想到这层,现在经过证实,顿时如遭焦雷轰顶,面如土色。她想起自己 出嫁前,李奶奶也曾前来相劝,她既然知道自己和甘家的这层关系,如何不设法阻 止,做成此等灭伦惨剧呢?芮雪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李奶奶笑了,面对这样的问题她居然还能笑。“我曾问过你妈妈,为什么不将 你送还甘家。可她说,你不姓甘,我才放心。”难怪!芮雪轻轻嘘了一口气。但问 题接踵而至:如果不姓甘,又姓什么呢? 李奶奶抱歉地摇摇头。 芮雪甚至都忘记了李奶奶最后唠唠叨叨不厌其烦地嘱咐,她和姐姐走出李家, 在田野里无人处放声大哭。也许是终于发泄过,两姐妹在一起拥抱了很长时间,互 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感受着对方的感情。芮雪从小就受到姐姐的呵护,在她心目 中,芮花就是自己的亲姐姐,因此对李奶奶所说一切,尽管愕然不敢相信,但却不 会影响姐妹俩的那份感情。 “你现在怎么办?”芮花泪眼婆娑地看着妹妹,关切地问她。 “当然是回去,我回甘家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要弄清楚母亲的情况。也许就像 你希望的那样,甘家确实就是我最应该去的地方。”芮雪神情坚定地说道。 “你要小心行事,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没必要去追究其他人的事情。象甘 家少奶奶那件事,弄不好会得当家人,对自己没什么好处。”芮花提醒妹妹。 “现在不管也不行了,姐姐哪里知道自己和宁家兄妹结成联盟的情况!当然, 姐姐说得不错,小心为宜!”但这话她只是搁在心里,表面上她还是很顺从姐姐的 样子。姐妹俩哭着分手,这突然得到的消息反倒令两姐妹更加依恋彼此,芮雪转过 头,故作坚强地离去。而姐姐则一直盯着妹妹的背影,一直只剩下一个点,才恋恋 不舍地离去。 “春轩少爷闯进去找少爷理论,被逄叔拦住,正在吵呢。”甘苦一见芮雪,就 气急败坏地汇报。 “哦?他找少爷做什么?”芮雪大喜,觉得这也许是个绝好的时机,但脸上却 讳莫如深,不动声色。远远的就看到许多人,围在逄叔的房间附近。见到芮雪,都 不由自主地后退。芮雪却没有进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春苓在等她,她将春 轩所掌握的情况简单给芮雪说明。芮雪也投桃报李,把自己所了解的一些秘密告诉 了春苓,同时,低声说了些什么,方才转身出去。来到逄叔门前时,里面还在高声 吵嚷。 “逄叔,当初你们设计赶我走,究竟是因为什么?现在我有充分的理由找我姐 夫,他为什么做起缩头乌龟来?如果不是心里有鬼,如何不肯见我呢?逄管家,你 如此做法,可是我姐夫授权的吗?难道这是待客之道?”二人显然已经吵过一段, 春轩声音高亢,故意说给外面的人听。 “少爷还不知道你来呢,最近家中事多,少爷身体欠安,三太太又不在家,乏 人照应,老逄身为甘府管家,自当忠实履行职责,要是三太太回来,那就另当别论, 在三太太回来之前,我有权力拦住春轩少爷,不让你跟我家少爷见面。”逄叔声音 很高,显然是说给外面人听的。然而他话音刚落,芮雪随即出现在门口,表情轻松, 气定神闲,只看得老逄直叫苦:你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我高声提示,就是让你不 要出现,只要见不到你,春轩这里我怎么都能摆布他。你现在这一出现,可就有些 棘手了。 “原来是春轩少爷,逄叔为何不请出少爷来?”她故意装作什么都不懂。 逄叔很快地瞟了她一眼,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却不能不回答:“少爷 身体欠佳,你……三太太又不在,我只好权且请轩少爷在此喝茶,一切等你回来再 说。”他话没说完,春轩已然冷笑连声,只为碍着芮雪的面子,不肯说出来。 芮雪点点头,大声喊小柳儿,让她去请少爷,小柳儿答应着自去。很快,不明 就里的甘之如赶过来,见到春轩,不管对方脸上的表情,先自笑着招呼:“春轩什 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坐?” 芮雪驱散了众人,将春苓叫进来,关上房门,静等着春轩开始。 “姐夫,我姐姐呢?”春轩尽量平静地问道。 “失踪了啊。”甘之如感觉莫名其妙。 “到此时刻,你还不肯说清楚吗?”春轩冷冷地说。 “我怎么说清楚?”甘之如看看芮雪,又看看逄叔,最后疑惑地看着春苓,向 她询问,似乎在说:你哥哥什么意思?春苓在沉思,竟没有看见。 “在座的诸位莫不心知肚明,逄叔,我说的没错吧?”春轩转向逄叔。而老逄 打个哈哈,却不说话。 “你应该说清楚,春轩。”少爷试图蒙混过关,暗暗瞟了逄叔一眼,逄叔毫无 反应,芮雪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春苓走近春轩,靠着他站着。芮雪眼前一亮,嘴 角上浮起了会意的微笑。 “那好,我们要不要去通往后山的秘密通道看一下?”春轩看着少爷,平静地 问他。少爷那惨白的脸,顿时泛红,一闪之后,变得更白。芮雪偷偷瞥一眼逄叔, 他倒好,充耳不闻,面不改色,倒是镇定的很。 “如果轩少爷喜欢,但去不妨,我们都奉陪。”逄叔说着,站了起来。这倒有 些出乎春轩的意料,但他当然不肯示弱,霍地站起,紧紧盯着逄叔。当此时,芮雪 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静观其变。好在就前两天,曾和春苓夜探此处,虽经曲折,但 终于得脱大难,顺便也摸清了出口的位置。可逄叔为何这样有恃无恐呢? 一行人走出甘家大院,谁都没有说话,各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情。转眼就到后山, 芮雪先遥遥望去,不禁大吃一惊!看春轩时,也是大惊失色。原来,那里根本就没 有什么老槐树,当然也没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