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杰瑞米一动不动,审视身边的每一个动静。一辆火车在远处开过,盖住了所有 声音。 他知道,有人来过这儿,趁他不在造访他的火车厢。或许,人还在里面。 在那儿杂乱地堆着的几件东西上,原来有层薄薄的灰尘,现在上面留下有人动 过的痕迹。 这些微乎其微的细节逃不过他的眼睛。那人不是熟手,看来只是出于好奇,在 他的东西里乱翻了一气。 他靠近车厢门边,抓住混在杂物堆里的帐篷支脚,用力一拔,发出很大的响声。 日光从窗户透进来,墙上的天鹅绒让光线变得昏暗。他走上那三级台阶,检查 大房间。 没有人。 什么也没被移动过。 他一直走到卫生间,用帐篷支脚尖顶开卫生间的门。里面也是空的。 接着,他走进卧室。 一股香水味扑鼻而来。这股香味从鼻孔流入他的身体,流到他的回忆中,又落 到心坎上,就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又像一柄剃刀的刀刃让他感到痛楚。 这股气味是那么熟悉,既温柔,又尖厉。 杰瑞米松开手里的临时武器,跌坐在床上。 这股带水果味的香气,有些男性化。 这是她的香水。 做爱之前,她都要在双乳之间洒上一滴,回回如此。 杰瑞米这时才发现,床头柜上的那张照片不见了。她把它拿走了。 他的手腕触到一个尖角。 一张写了字的卡片。 “这是今晚在谢费尔兹的化装晚会请帖。你的那个案子,若要问我丈夫,机会 千载难逢。玩个痛快。 杰萨贝尔。” 她是在戏弄他,就像猫捉老鼠一样残酷。猫连着几个小时让老鼠欲死不能,看 它苟延残喘,觉得其乐无穷。 夜幕降临开罗城,伊布拉伊姆·巴沙大街,煤气灯通明,把房子的外墙染成蓝 色和橙色。 著名的谢费尔兹饭店一切就绪,准备迎接“本世纪最盛大的舞会”。饭店正面 支着宽大的挑棚,十几级台阶铺上了红地毯,两棵棕榈树守在入口。在最后一刻, 灯笼里又添了许多蜡烛,盛情迎候贵宾。 杰瑞米从火车站步行而来,他绕过阿尔巴尼亚守门人,一路直奔大堂入口。他 向一个穿化装礼服的男人出示请帖,那人给他指点主餐厅的方向。在大厅敞开的门 前,有一对男女正在向男宾们分发缠头巾,向女宾们分发动物形状的腕饰。 杰瑞米谢绝了包头布,他的狩猎装足以为他打开晚会的大门。 谢费尔兹饭店把自己的名声远播到欧洲,乃至美国。杰瑞米发现,像往常一样, 他们绝没有欺世盗名。 墙上覆盖着修长浓密的长春藤,棕榈树贴壁而立,就像是植物立柱,巨大的风 扇吹动树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绿荫之下,散落着些狰狞的神话人物面具,大蜡 烛在面具里闪着火光。雕花架子上,各色各样的禽鸟在来宾的笑声中摇摇摆摆。杰 瑞米本能地认出,树丛中有一头老虎,稍远处还有一头狮子,两头野兽獠牙毕露。 这些动物剥制标本做得活龙活现,实在让人佩服。一张张圆桌之间装饰着树丛,哺 乳动物掩藏其中。每张圆桌都铺着色彩鲜艳的桌布,桌上放着一架粗重的烛台,一 条蛇缠绕在烛台上,在烛火下闪着鳞光。 中央通道的两边,搭着几座土著茅屋,都是精心编结而成。茅屋之间,有一条 道儿直通大厅尽头的舞台,舞台上搭着炫耀卡里女神之荣光的庙宇,等候着舞蹈者。 女神的塑像高达几米,眼眶里点着蜡烛,俯瞰着下面目瞪口呆的众人。在她脚下, 一群辛加莱音乐家用打击乐器演奏着一曲让人厌烦的音乐。 鼓声震荡着空气,大厅里的红光也随着震颤,就像是着了魔。 一百多个来宾,身穿色彩绚丽的化装服,手擎香槟酒杯,摩肩接踵。杰瑞米很 快就从这群人中认出政界要人、实业家,比如,阿布德·巴沙,他的财富名列世界 第七。 大家纷纷祝贺饭店经理查尔·贝勒,他的赛马在今天早些时候举行的阿兰比杯 中取得惊人佳绩。到处是一派歌舞升平、豪华奢侈的景象。 “看来,你找到了我的请帖。” 是杰萨贝尔。杰瑞米转过头,只见她穿着一袭坠满珠子的轻盈长裙,薄如蝉翼 的衬裙下,双乳若隐若现。只有杰萨贝尔才敢穿得这样大胆暴露,又不让人大喊有 失体统。 “你做起不速之客了。”杰瑞米招呼也不打,直直地说道。 “曾几何时,你对此没有表示过不欢迎。” 等着她的是毫不留情的反驳: “的确,曾几何时。” “噢,温顺的大猫什么时候成毒蛇了! 如果你要见我丈夫,他就在那儿,陪着 警察局长……”她伸出手臂,指着一张靠边的桌子。 杰瑞米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线条完美的肩膀,柔弱的脖颈,皮肤下的血管起 伏着,可能是由于情绪过于激动。 “或者,由于冷漠无情。”他心想。 她的黑色长发梳理成瀑布状,上面点缀着些粉红色和紫色的花蕾。 “多谢。”杰瑞米叹息般地说道。 他向她背转身,笔直向那两个人走去。 警察局长认出是他,站起身。 “侦探先生,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我猜,你来这儿,是工作享乐两不忘吧。好 个劳逸结合,佩服! ” 杰瑞米和他握了一下手,露出一副笑容。 坐在对面的凯奥拉兹先生就没那么热情。他年近五十,灰发整齐地一分为二。 一眼可以看出,这是个缺乏想象力,但非常严肃的男人。由于刮胡子时动作过猛、 过快,下巴上有割出的一条条口子。 嘴唇薄的几乎看不见,鼻子尖得像条鱼骨头。 “侦探先生……”他打招呼道。 “我向你介绍凯奥拉兹先生,”警察局长为他引见,“先生们,我就不打扰你 们的谈话了。我还得去招呼一下卡普塔拉和密索两位邦主。” 杰瑞米终于单独面对这个有权有势的慈善家。 “其实,我们已经见过面,”他解释道,“在新年晚会上,大概一年多前。” “我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和他面部的线条一样尖利。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是个大忙人,我不得不利用一切机会。” “你做得很对,我自己就是个有条不紊的人,这是成功的 说着,凯奥拉兹指给他看钉成一叠的几页纸。杰瑞米伸长脖子一看,是阿齐姆 今天下午写的那份报告的完整复件。 “你不……” 凯奥拉兹打断侦探的话头: “朋友,你的上司同意把这份东西交给我,据说这是破案进展的最新报告。了 解破案进展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非常重要,我得知道,有人正在快速有效地仔细处理 这个案子。毕竟,它涉及到我的基金会。” 他分明是在显示自己的权势,杰瑞米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凯奥拉兹在自我炫耀, 同时想让他明白,任何人都不能损害他的利益,把任何东西强加在他身上的企图都 起不了作用,掌握决定权的是他,谁都不能左右他。 在百万富翁的背后,杰瑞米看见考克医生和那把雪白的大胡子,他也在场。 他又垂下眼睛,见凯奥拉兹向另一边的一个人使了个眼色,让那人过来。基金 会校长亨姆弗雷斯出现在他们身边。 “晚上好,侦探先生。自从早上分手以来,你还好? 呵,你不认识我的助手, 皮埃尔·贝尔奈伊! ” 校长给另外一个小个子让路,这人拄着根拐杖,他向杰瑞米打了个招呼,一口 法国腔。 凯奥拉兹趁这个机会站起身,并拿起警察局的报告。 “我得走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侦探先生,请你明天晚上到我们在埃里奥 坡里斯的别墅来吧,你知道在哪儿,是不是? 我听说,你和我的妻子曾有一段时间 来往密切。如果那以后你们又见过面的话,她一定向你讲起过这个地方。” 杰瑞米表示默许,他没有什么可说的,是凯奥拉兹拿着指挥棒。 “这样呢,我可以有点时间看一下这份报告,看看你们干的怎样,”凯奥拉兹 又说道,“时间太紧了,侦探先生,我真不希望再有一个孩子被害……” 他草草地向大家道了别,就消失在化了装的人群中。 阿齐姆躺在办公桌边临时搭的行军床上,疲惫不堪。他没有勇气完成自己给自 己定下的最后几项任务。他睁开一只眼,望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总之,已经太晚了。 他应该做的就是,休息一下,以便精力充沛地迎接明天。 死了四个孩子。 他又张开眼皮。知道可能有孩子正面临死亡的威胁,怎么还睡得着? 他用阿拉伯语咒骂道。 他还能做什么? 已经有四个受害者,而且…… 阿齐姆慢慢直起身。 仔细想想,他们以为是四个,那是自从四个案件被联系起来之后。有谁可以确 定,凶手在此之前就没有动过手? 一桩被孤立起来的案子,被潦草地处理了,没有 掀起任何波澜。 阿齐姆抓起缠头巾戴在头上,走向楼梯。他上到第三层放档案的地方。没有一 个人,时间已经很晚了。 “见鬼! ”他咬牙切齿地诅咒道。 文件夹占满了十四个架子,一望无际,从中要找出连他自己也没有头绪的东西, 那简直是海底捞针。 他又跑下楼,接连地往几个办公室里探头张望,最后终于发现一张熟悉的脸: “道吉森警官! 我有个问题。” “问吧,我的朋友。” “你是否记得有什么杀害孩童的案件? 凶手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尸体上的伤痕 极其恐怖? ” 道吉森摘下嘴边叼着的烟斗。 “呵,那是你的案子,小家伙被一折两段。” 他从眼镜的褐色大框子上边看着小个子埃及人。 “说实话,我不记得,”他回答道,“在你的案子之前,我不记得。不过,你 不该问我,该问问老尼考斯,他是警察局的活档案。 他六个月前刚退休,现在正眼巴巴地等着回国呢。你要不要我这就打个电话给 他? 我有他的电话号码。” “可能太晚了吧。” “什么,老尼! 他可是个夜猫子,我们找他,他会很高兴。你坐着,我的朋友, 我找一下电话号码。” 三分钟不到,尼考斯已经在电话线的另一头。 “什么? 你也不记得? ”道吉森有点失望地说,“好吧,算了。好好保重,星 期天打牌时见。” 他搁下电话听筒,拿起熄灭了的烟斗。 “很抱歉,我的朋友,今晚运气不好。他不记得有和你的案子一样残酷的孩童 谋杀案。真是的,怎么有人脑筋出问题到这个地步,嗯? 把个小孩子的脊梁骨都折 断了。这个家伙,如果你逮住他,一定把他给枪毙了! ” 阿齐姆友好地拍拍警官的肩膀,跨出办公室来到走廊里。 “先生? ” 阿齐姆一看,是个拎着手提式打字机的女子,该是这里的秘书。 她倒是工作到挺晚的,他心想。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夫人? ” “其实,可能是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听见你和警官的谈话,我……我记得 有件案子,大概不到两个月前。” 阿齐姆背贴着墙,忘了礼节仪态。 “那是一起凶杀案,发生在城北的舒布拉贫民区,”她又接着说道,“是个男 人……怎么说呢? 被折成两段? 是我打的案情报告复件,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记得 那么清楚。非常……非常可怕。真的,那人被蹂躏得不成样子,四肢被折断,脊椎 骨被折成两段。” 她把一只手按着胸前,试图平息下急促的呼吸。 “我的天啊! 让人难以想象。而且,他……他的舌头也被拔掉了,可怜的人。” 这时,阿齐姆看见女秘书的眼睛里涌出泪水,他靠近她。 “快别,快别……”他笨拙地安慰她。 “哦,还不止这些。这事情里面还有更变态的呢,在他身上还找到其他东西, 到处都是。”她忍住恶心。 “是……是精液。人的精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阿齐姆打了个冷颤。这一回,细节非常相像。同样的野蛮,同样残酷地摧毁人 体,最后,同样的变态行为:凶手把他的精液洒在受害者身上。 女秘书已经掏出一块手绢,擦拭湿润的眼皮。 “你该和调查这个案子的侦探谈谈,是麦特森侦探。” 这一回,冷颤变成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