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让她想不到的是,换了心脏后的她,已不完全是过去的自己——总听到莫名 的声音召唤,感到别人在那颗心里的存在,不由自主地跟着那颗心往前走。 一 傍晚,吴冰冰渐渐苏醒,意识像浮冰般冒上来,脑海里云蒸雾漫,到处是明 晃晃、亮堂堂的,想不起身在何处。附近有人在哭,像是个女的。 ——我是在哪儿? 在学校? 在家? 还是死了? 她吃力地睁开双眼,先前的云雾瞬间溃散,炫光像受惊的鸽翅,扑扇着发酸 的眼球;她喘着气,好半天才看清,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哭声来自隔壁,透过中间的玻璃,能看到那边病床的一部分,上面显然躺着 一个死人,赤裸而纤细的双脚被绳子捆着。有个女人伏在床头上哭,随着抽泣肩 膀不停地颤抖着。她白色的裙衣,散乱的长发,削瘦的背影…… 吴冰冰叹了口气,将盖在身上的被单拉紧,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怀里,竞感到 了某些异样,蓦然烫着似的把手缩回。她看到了胸前新添的细长伤疤,两边清晰 地点缀着手术线孔的斑点——因为愈合较晚,稍显嫩红。 ——怎么这么大的伤口? 天哪! 他们给我开膛破肚了吗? 在她紧张不安的喊叫声中,一个护士推门进来了。 “我想知道,我的手术——他们是不是给我换了心脏? ” 护士肯定地回答:“是的,你做了心脏移植手术。这儿是特护病房,我是指 定的护士,临时调来负责对你护理的。” “那——是谁给我的心脏? ” “我只知道,是一个女孩,因为车祸,脑出血死亡。孟博士征得她的家人同 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的心脏移植给了你。” “我昏迷多长时间了? ”。 “准确地说,是休眠15天。” “那么长时间,我醒不过来怎么办? ” “不会的。孟博士说,在长时间的休眠状态中愈合伤口,是心脏手术后最先 进的康复疗法。从这些天的观察看,你的心脏各项指标正常。” 吴冰冰松了口气。“我怎么感觉不到心跳……对了,隔壁住的什么人? 那个 女的一直在哭,是谁死了? ——她家里什么人? ” 她扭脸看时愣住了,隔壁不知啥时候关了灯,玻璃那边有一半窗帘拉上了, 那个女人正站在窗帘后边,一动不动地朝这边望着。只看到她白色身影。 “隔壁没有人。”护士往那边瞟了一眼。 “什么没人哪? 那个女人还站在那里! ” “就是没人呀! ”护士径直走过去,用手推着中间的玻璃,证明关着打不开。 吴冰冰看到,护士推窗时,站在窗帘后面的女人连忙闪到一边,伸出一只细 瘦的大手按着玻璃窗。好像不让那护士打开似的。 护士说:“不会有人。那是间储藏室,堆的都是医疗器械——本来两间都是, 这间改成了特护病房。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挤到那问了,堆得满满的。” 吴冰冰说:“她还在,看不清她的脸。为什么老看我? ” 护士一惊,慌忙说:“你开玩笑吧? 没有人的。” “有,除了女人,还有具死人,两只脚用绳捆着。” 护士打了个哆嗦,上前拍打着玻璃,壮胆似的叫着:“有人吗? 有人吗? 说 话呀! ”然后转过身来,耸着肩对她笑道:“看到了吧,没有,什么都没有。” 吴冰冰看到,刚才那女的一眨眼不见了,隔壁房间变得黑黑的。 她困惑不解地嘟哝道:“怎么回事? 我明明看到隔壁有人的。” 护士仍紧张地说:“看来,你需要点镇静药。我这就通知孟博士,他说你醒 来及时告诉他,他会给你进行药物调整,你会好的。” 说罢,护士急忙地离开了。她走时的脚步有点慌乱。 当孟博士被护士领着来到特护病房时,发现吴冰冰不见了。找遍了整个护理 区,也不见人。接着,发动医生、护士,找遍了医院的每个地方,也没有任何消 息。这让整个医院顿时紧张不安起来。最焦急和担心的还是孟博士。 二 吴冰冰的爸爸和孟博士是在国外认识的。她的爷爷是美国南加州华侨富商, 爸爸是家里的独生子,因为爷爷有心脏病,才有预约的医生上门问诊,爸爸才认 识华人医师孟博士。孟在国内医科大学毕业赴美留学,获得加州斯坦福大学医学 博士学位,成为有名的心胸外科专家。后来爸爸和孟博士都回国发展。爸爸做了 E 市某银行行长,孟博士依靠爸爸所在银行的金融支持,创办了这所南方康复医 院。而吴冰冰因患先天性心脏病,成了这家医院里的常客和特殊病号,使爸爸和 孟博士联系更紧。 吴冰冰经常胸闷气喘,发作时憋得面色青紫……靠药物治疗维持和支撑不下 去时,孟博士开始为她进行心脏手术,一次次动脉搭桥,一次次激光打孔,她那 衰竭的心肌简直成了马蜂窝。谁也想不到,外在清新靓丽、恬静忧郁的吴冰冰, 内心里竞承受那么大的痛苦,背负那么大的压力——但她生性好强,居然没耽误 学习,还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南方大学。 吴冰冰不知道的是,他的家人和孟博士为她的病煞费苦心。 大学三年级时,吴冰冰的心脏病再一次发作。虽然及时抢救回来,但孟博士 和她的家人都没把问题的严重性全告诉她,一边故作乐观地安慰和鼓励她,一边 紧急商定出一个不容置疑的方案:心脏移植。只有进行心脏移植,才能挽救和延 长她的生命。采取疏导手术和药物治疗,最多使心脏功能维持一年左右。 在国外的爷爷卖掉了别墅,登报悬赏,愿以200 万美元的价酬为孙女寻求心 脏。爸爸和孟博士积极配合,也四处物色捐献心脏者。孟博士飞往各地,在每个 月里就会对几十起供体进行实验检测,半年多时间先后检测了500 多起海内外的 供体,通过血型、交叉配型、组织配型的检测,竞没有一个供体与吴冰冰配型适 合。 这让她的爸爸和孟博士都很焦虑。 没想,吴冰冰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读完大四第一个学期,剩下是为期半年的 实习,历史系安排同学们去湖北神农架实习两个月,考察那里的古化石。通知名 单下来,没有吴冰冰。教授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去。 这让她很伤感。 那天晚上,同学们在联欢,她独自在校园一角的树林里郁闷地徘徊。也就是 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爸爸打来的,要她请假回去再次做手术。 “还是那个孟博士? ”她有些无所谓。 爸爸说:“你相信,他是一流的医生。” “又要搞什么——搭桥? ——打孔? ” “这次,稍微复杂一点。你要有信心。” “已经六桥八孔了……我不是没信心,我担心——” “孟博士说,要给你彻底治疗。” “我——是怕自己撑不住……” “你行的,冰冰。”爸爸语气恳切,“孟博士讲,这次手术的目的,是使你 心脏功能摆脱药物。扔掉那些药瓶子,你会完完全全好起来。” 扔掉药瓶子? 扔掉那些什么时候都随身携带的药瓶子,那该有多好呀! 她打 记事时起,没一天离开过药的。那些形状不一的各色药片,是她的另一种食品, 饲养着她的生命。一想每天大把大把吃药的情景,她就感到恶心。可又有什么办 法,她要活。她时常夜半醒来,一次次地将手放在胸前,试探自己的心脏是不是 还在跳动,会不会疲惫得越跳越慢,像过夜的氢气球不知不觉间瘪下去。 那天她匆匆赶到医院时,孟博士正和她的父母商量着什么,周围站着几个医 生、护士。她没顾得问明白前因后果,只喝了一杯孟博士递过来的清水,后面的 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在长长的梦境中,手术完成了,而且连伤口都愈合了。 她醒来后的发现是,谢天谢地,我还活着,而且竟然换了心脏。 让她想不到的是,换了心脏后的她,已不完全是原来的她了。 三 医院临时召开紧急会议,通报发生的意外事件,研究寻找失踪病号的措施。 会议室里的电话和孟博士的手机不停地响着,外出寻找的几个小组隔几分钟汇报 一次情况,没有一个发现吴冰冰行踪的。孟博士坐立不安,烦躁地擦着眼镜。 “是不是手术的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肥胖的院长迟疑地问。 “不可能。”孟博士自负地摇着头,“全国进行过心脏移植手术的16家医院 中,我们医院的设备是上乘的,这次手术也完全按照操作程序。 我已作过12起心脏移植,都没出现任何问题。这次配型、移植时机又是掌握 得最好的。“ 有个男医生小心地提醒道:“听护士说,病人发生幻觉,之前说看到了什么 人。会不会是麻醉过程……或者休眠使用的某些药物过敏,导致她——” “绝对不会! ”孟博士粗暴地打断他,“对患者在麻醉的基础上进行休眠, 这是全美各大医院在心脏移植时的通用方法。心脏移植连接那么多血管,局部或 全身麻醉只能解决手术过程中的问题,而让病人休眠,是针对人的中枢神经系统, 使其思维、情绪长时间处在沉睡中,有效控制心肌血供的压力,让伤口平缓愈合, 同时也使病人跨越了愈合期间的痛苦。不这样做的话,才会出现问题呢! ” 有个女医生附和着说:“不会有问题的,孟博士的技术在国内数得着的。说 不定是病号回家了,有人问过她家里没有? 家里有没有消息? ” 孟博士冷淡地说:“她没有回家。我已通知她的父亲来医院了。” 此时,在医院大楼后面的居民区,与医院仅隔一个街区的胡同里,逃出来的 吴冰冰正像个游魂似的走着。她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脚上趿着拖鞋,身体僵硬, 两眼呆滞,抱着双肘,低着头径直走着。有个小孩从拐角处骑车跑出来,冷不防 撞到了她身上,她趔趔趄趄,险些跌倒,站直身子,没看一眼,又往前走。 她走到一个杂乱的院子里,院里有几幢陈旧的老楼,她在楼前的空地上转来 转去,像是努力回想着什么。终于,她抬起头,往一家阳台上望着,傻了似的望 了半天,看到竹竿上搭的衣服,她嘴角露了一丝笑,点着头走进楼梯口。她上楼 时脚步很重,像用双脚砸击楼梯似的。走到3 楼,站在一家门前看了一眼,她轻 轻地敲响了门。敲了几下后,门才打开,一个苍白的小个子女人,头发散乱地愣 在门口。 她跟那女人面对面站着,女人扁平脸,下巴上长个痦子,那张脸一眼看上去 像只狡黠的猫。她显然正在作画,一只手还拿着画笔。在客厅靠近阳台的地方摆 着画架,画布上是涂鸦似的未完稿,上面的颜色一团血红。 “你找谁? 是找我吗? ”小个子女人问。 “找不到——不可信。”她嘴里嘟哝着。 “你是不是找错门了? ”小个子女人问。 她两眼盯着那女人,声调突然问变了:“我找你,没有信义的小女人。我想 问问你,你干吗要对不起我? 不可信。我饶不了你! 欠我的要还我! ——” 小个子女人脸色陡变,两眼惊恐望着她,她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但听出来了 那熟悉的声音,她胆怯地后退着:“你是? 你是? 你不要找我! 不要! ” 她咬牙切齿,朝她一步步逼去:“你是我朋友吗? 你干吗背叛我? ” 小个子女人失魂落魄,连滚带爬地跑到墙角:“你不要过来,不要! ” 她龇牙咧嘴地朝她冲过去,小个子女人尖叫着跑到阳台上,然后喊了一声救 命,从3 楼纵身跳了下去。她扯起竹竿上的衣服,像散花似的朝下面扔着。 她下楼时,看到一堆人围着那小个子女人。她站在外围朝里望着,听到小个 子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快叫救护车……我的头好痛好痛啊。 我的眼……天哪,我的眼怎么看不到了? 天哪……快救救我吧! ——“ 四 直到天黑,医院派出的人还没追到吴冰冰。而她此时正徒步向城西走着。 她依然抱着双肩,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前行。走出了城西的大道,走尽了郊 外的小道,前面是土路,她仍直直地往前走。好像远处有什么吸引着她,或者是 召唤着她似的,又像是在外边受了欺负的孩子委屈而无奈地回家。可是,前面有 什么呢? 红土路越走越细了,且慢慢地伸进了田里。两边都是比人还高的庄稼,田间 地头随意点缀着的大树,在夜幕中耸起巨大的黑影。不远处有一个村庄,闪烁着 星星亮光,你以为她要去那里,可她却从村庄边过去,仍然往前走。 天黑透了,深秋的夜风很凉,她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却没感到冷似的。往西 望去,竞不见有什么灯火,全是阴森森的高粱、玉米地。有个看秋的老人走来, 到跟前才看到她,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她没看那人一眼,毫不分心地往前走着。 黑夜时的旷野是那么寂静,除了自己踏踏的脚步声,她还能听到癞蛤蟆、蜈 蚣和秋虫的呜叫。有一辆摩托车从对面开过来,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车灯的强 光使她抬起手遮了下眼睛,就听到了划面而过的口哨声。 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那辆摩托车竞又折了回来,追上她围着转了两圈。他 们喊着,小妞,去哪儿? 是不是跟家里人生气了? 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呀 ? 她没抬眼看他们,绕着车和人走。他们停住了车,嘀咕着,跟上来,有个人跳 到前面挡住她,有个人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把头贴在她肩上说:“小妞,别走 了,别走了好吗? 陪哥们好好玩玩,行吧? ” 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听到她的声音:“放开我,让我走! ” “不放你咋的? ”有个粗鲁的腔调说,“哎哟,你打我? ” “还真来劲呀! ”有个尖细的嗓门叫道,“哥们,放倒她。” “滚开! ”她大叫着和两人厮打,但很快就被压倒在地,听见她愤怒地叫喊, “我要杀了你们,滚开! 我要杀了你们!——” “哎呀! ——妈的! ” 只听一声惨叫,有个人抱头跳了起来,另一个人也松开了手,忙问怎么了? 是那尖细嗓门在叫:“妈的,她咬了我! 咬了我的耳朵——天哪,我的耳朵呢? ——掉了? ——她把我的耳朵咬掉了,天哪! 这个该死的婊子,把我的耳朵咬掉 了! 妈的! 妈的! 妈的! 快打开车灯,快给我找耳朵! ——” 另一个人发动了摩托车,开过来,用车灯照着,看到那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 用手抹一下沾血的嘴角,转身离去。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在地上到处找着,终于 在尘土中找到了半个蘑菇似的东西。 那尖细嗓门捧着带血的耳朵,叫得更厉害了。 “快! 快开车送我去医院,晚了就接不活了。快点呀! ” 两个人开着摩托车疯了似的跑去,一路上撒着呻吟和叫骂声…… 五 在医院会议室里,孟博士和几个医生仍守在那里,静等着寻人小组反馈的信 息。这时,有个护士匆匆推门进来,向其中一个外科医生报告,说来了个紧急病 号,急诊室要他马上过去处理——一个男人被咬掉了耳朵,说是从精神病院逃出 去的女病人咬的。旁边的孟博士一听,立刻问那个女病人在哪里? 几辆汽车载着医院里的医护人员,向西郊外飞速奔去。在离城10多公里的地 方,发现了穿着病号服的吴冰冰。她抱着身子,蹲在路边,瑟缩发抖。当几条汽 车大灯照着她时,她两眼显出惊恐无助的神情。 在孟博士命令下,几个护士将吴冰冰围住,扯胳膊抬腿将她拉到救护车上, 不由分说,绑在了担架床上。汽车立即发动向医院开去。 吴冰冰睁开眼,看到了坐在旁边的孟博士,对方用中指推着黑色镜框,一直 在观察着她。然后,孟博士开始问她:“你为什么要从医院跑出来? ” “跑出来? ”吴冰冰努力回想似的,“是我跑出来的吗? ”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 “做了什么? ——我,迷迷糊糊的,我不知道……” 她躺在那里,上面灯光照着,除了孟博士外,还有其他医生、护士,无数张 脸,忽高忽低,在上面晃着,她感到了那颗心的恐惧,胸腔紧张地收缩着。而她 的耳边是你一言我一语,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杂乱地聒噪—— ——为什么要跑出来? ——害怕什么吗? ——想到哪里去? ——记得从医院 出来的情景吗? ——是你把人耳朵咬掉的吗? ——记不得回医院的路了吗? —— 你是不是在做梦? ——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你有没有感到头痛? ——为什么 一直往郊外走? ——为什么没想到回家?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 她大叫一声,身子挣扎着向上。孟博士将一只手按在她额头上。 她感到那颗心脏“咚嗵咚嗵”地跳起来,而她整个身子也跟着这响声上下颠 簸地颤动,胸口竞鼓得像山包一样。她分明清晰地感到,是那颗心在往外顶撞。 伴随着顶撞的,是一阵杂乱、刺耳的嘶鸣声…… “咚嗵! 咚嗵! 咚嗵! ——” 像蒙在布袋里的野兽,拼命挣扎,左冲右突,疯狂地冲撞,俨然想从她喉咙 里窜出来。冲撞越来越猛,声音越来越响,巨大的声音让她头昏耳鸣。她想大声 喊叫,可喉咙像被堵住似的。那嘶鸣声也越来越响,像是野兽临死前的惨叫…… 只听孟博士叫道:“快,给她一支镇静剂! ” 护士的注射器朝她身上刺来,她感到身体内也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像 是野兽挣断铁链的声音,那颗心顿时停止了冲撞…… 她看到面前的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了,只感到身体碎裂 似的空洞——接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额头上晶亮的汗水静静地流淌着,抓紧床单的手也慢慢松开,留下皱巴巴 湿透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