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想,那个捐献者的经历、情感和记忆保留在这颗心脏里,通过移植注入了 她的身体,所以,她才感受到那颗心的痛苦、嫉恨和哀怨。她不知道别的换心人 是不是跟她一样。 没事的时候,吴冰冰就想,接受心脏移植的病人——“换心人”,会不会在 心理情感方面发生变化? 比如将男人的心脏移植给了女人,那么这个女人接受移 植后,在心理情感方面会不会男性化,逐渐变得粗犷、阳刚和强硬一些? 如果将 女人的心脏移植给了男人,那么接受移植的男人在心理和情感上,会不会变得越 来越细腻、温情和柔软一些? 至于同性之间心脏移植,倘若存在性格上的差异, 也可能会有所反应,但心理情感方面应该是互通、相融的……还有,如果年轻人 接受了老年人的心脏,情绪上或生活习惯上会不会也受那颗心脏的影响? 而老年 人接受了年轻人的心脏,会不会从此后焕发起某种活力,而对生活、对感情有一 种重新的认识和尝试? …… 这些,都是吴冰冰从切身体会出发,通过个案分析而拓展思考的问题。也许 别人会说,妄论心脏移植后存在心理情感方面的变化,似乎与医学科学背道而驰, 作为受体接受别人的心脏,但思维还是靠自己的大脑,怎么会受别人影响和支配 ? 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发生内部变化呢? 但她不这么理解。她认为科学 本身就是局限的,是指已经和将要的认知及证明过程。任何科学行为和定论都是 暂时和有限的。就像人类无法彻底洞察宇宙外空的秘密一样,也同样无法全部解 开自身生理的奥妙。 她在理论上认为,大脑是人的第一思维机器,它统领和编织着思维,而人的 心脏是第二思维机器,是连接大脑的“终端”,与大脑共同形成思维系统,指挥 着人的全身神经。谁也不能武断地说,人类的思维,或由此产生的经验、认知和 情感,都储存在大脑里,不会在心脏留下轨迹? 她笃信自己“换心”后,在心理情感方面受这颗外来心脏的影响——那个捐 献者的经历、情感和记忆保留在这颗心脏里,而通过心脏的移植,把储存的信息 注人了她的身体。那些缠人的陌生的梦境就是佐证。 噩梦依然频频降临,那个满腹怨气的白衣女人也总是在梦境里追逐着她。在 追逐和逃跑的路上还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死人,都是她压根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 吴冰冰经常深夜惊醒,就索性不睡,抱着双膝坐着等天明…… 吴冰冰想弄明白,别的“换心人”是不是也像她这样,难以摆脱原来心脏的 驱使,从而经常做梦,在梦中重温那颗心脏过去的记忆。 还是朋友介绍的护士小叶有办法,想法靠近孟博士所在科室的同事,打探出 心胸外科多年来所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情况,并从孟博士的助手齐医生——就是曾 给冰冰作过检查的那个瘦高个女医生的电脑里,查出了医院对这些患者的跟踪治 疗记录,也找到了他们的住址和联系电话。 康复医院先后完成心脏移植手术13例,除了吴冰冰之外,另12例病人中,住 在本市的只有4 例,其他8 例分别来自湖南、四川、广西等省份。患者年龄各异, 最小的9 岁,最大的68岁。在手术后3 个月危险期内死亡的只有1 人,除此外均 安全康复,在记录栏填写的病发次数为零。冰冰将本市4 个病人的情况抄了下来。 本市4 个病人中有3 个为女性,她们中年长的是魏盼,57岁;康秋静24岁, 比吴冰冰稍大一点;而徐苗苗只有9 岁。 魏盼原是市烟酒公司的职工,几年前就病休在家,跟儿子全家生活在一起, 住在儿子单位区民政局家属院。因为魏盼离自己住得比较近,吴冰冰便决定先去 看她,先从她调查、了解起。 其实,从抄下的手术登记及治疗跟踪记录,她已了解到了魏盼的大致情况— —1945年生,已结婚32年,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丈夫于多年前因病去世。魏 盼10年前患缺血性心肌病,即习惯称的冠心病,经长期内科治疗仍无好转,病情 愈来愈严重,濒临末期的情况下,才选择心脏移植。1997年4 月手术。一位38岁 患脑瘤的农村妇女,在临终前将心脏给了她,而她从此健康地存活下来。 在区民政局家属院,有个不大的花池,有一群老太太在那儿锻炼。 有的脚蹬着花池台阶慢慢地捏腿,有的带着小孩绕花池甩着胳膊转圈儿,还 有几个扎在一堆唠话,叽叽咕咕一阵子后,便哈哈哈地拍着手笑,有人笑得弯下 了腰,不停地说娘呀娘呀笑死我了。一问才知道,那个笑得最响的就是魏盼大妈。 当这个矮矮胖胖、满面红光的老太太站在面前时,吴冰冰再一次惊呆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天在梦里见到一个死人,而那死人就是面前这张面孔。 吴冰冰不知说什么好:“大妈,您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 魏盼大妈嗓门很亮,听冰冰一说来的意思,又得知冰冰也刚做过手术,那话 就多了:“过去可没这么好。那些年别提了,受罪受大了,冠心病说犯就犯,整 天胸闷气喘,难受死了。后来越来越严重,晚上睡觉只能平躺着,要么坐着,侧 侧身就喘不过气,憋得慌。掂量着,俺这算是活到头了……谁知道还能治好? 准 是大妈上辈子积了德,才有好心人这样帮俺。闺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 冰冰点着头:“那个人? ……大妈还联系? ” “好人哪! 咋能不联系呢! 俺常跟孩子们说,娘的命是人家给的,不能忘了 人家。俺常乘车去乡里,离这儿100 多里,去她家里看看。她还有两个孩子。” “她的孩子也知道这事儿? ” “小孩不知道,她男人没跟孩子说。” “大妈,您见到她的小孩……有没有什么? ——” 她想知道大妈见到那女人的孩子时会不会有心理感应,她的心脏会不会有什 么反常表现,可无法直说,又不知道如何准确表达。 大妈叹着气说:“那男人既当爹又当娘,两个孩子很可怜。” 过一会儿,冰冰又问:“这些年,大妈还吃药吗? ” 大妈说:“开始吃。排异的药,还有维生素、钙、镁片什么的。有时候忙了 就忘吃,忘也就忘了,也没见发病。后来也就不吃了。你瞧,都四五年,俺身体 可好了,没出一点毛病。俺现在是能吃能睡的。” “能吃能睡,”冰冰重复着暗自思忖,“您睡眠好? 不做梦吗? ” “好得很,头一挨枕头就睡着。”大妈说,“每天一觉睡到天亮,晚上喝水 少,夜里没尿连醒都不醒。俺睡觉实得很,打雷都听不见。” “夜里——不做梦? ” “睡得好,啥梦也没有了。” “这几年夜里一点梦都没有? ” “好像都没做过一次梦,真没有。” “过去没做手术前呢? 也不做梦? ” “那时候梦多了。天天睡不着,梦不断。” “没有梦,不做梦了,是不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 “啥都不少——做梦有啥用。我总算睡了几年踏实觉,再不像从前,哎呀, 吃不好,睡不好,你不知道那个苦哇——” 冰冰连忙劝她:“别说了,大妈,现在不是好了吗! ” 随后,魏盼大妈问起冰冰的情况,冰冰就把老做梦的事简单说了。 大妈又抓紧她的手,说:“别担心,闺女,你会好的。” 冰冰感到很温暖,说:“大妈,谢谢,我会常来看您的。” 冰冰将家里的电话和自己的手机号码都留给了魏盼大妈,说希望她常打电话 联系。魏盼大妈一直将冰冰送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外。 冰冰走了十几步回过头,竞瞥见一道白色身影闪进院里,大门口没有一个人。 她连忙又跑回来——看到魏盼大妈已走进锻炼的人群里,左又看了一番,周围没 发现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她苦笑了一下,便释然地离开了。 见过了魏盼,对于吴冰冰心中的疑问,非但无助于解开,反而更加重了疑团 ——她从不认识魏盼大妈,可为什么梦里见过她? 而且还看到她死了? 怎么回事 ? 仅仅是因为她们都做过换心手术? 可她与她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再说,魏盼大妈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呀? 没有任何梦境困扰,更别说大白天 见鬼了。不像她摊上那么多噩梦,还有那个给她心脏的鬼魂的追逐。 到底怎么回事? 吴冰冰越加困惑。但她还是决定继续调查下去。 她拿出另三个“换心人”的抄录卡,琢磨着下一步找谁。 康秋静,女,1978年生,在市机关服务中心旅游接待部工作,住市东风路永 德街110 号的居民区;因患有严重的扩张性心肌病,于1999年6 月手术。器官供 体为29岁的男性。 徐苗苗,女,1993年生,为本市某小学三年级学生,家住机械厂家属院4 幢 202 室;6 岁时患病毒性心脏病,于2001年8 月手术。器官供体为65岁的女性。 何国民,男,1949年生,市城建环保公司职工,现住本市东郊煤场院内;1992 年因假酒中毒心肌部分坏死,1999年10月手术,器官供体为59岁的男性。 这三个人中,康秋静与她年龄差不多,也像她一样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记 录上写的手术后健康状况良好,没有出现旧病复发和其他方面的后遗症。她想, 康秋静会不会和她有相同的感受和经历呢? 但看到她的工作是搞旅游接待,肯定 白天很忙不在家。那先去找谁呢? 找徐苗苗吧? 这时要到学校去,学生那么多吵 吵的,还是去家里好。那白天只能去找何国民,他也许在家吧。这样,她就坐车 去了东郊煤场。 没想她跑了半个下午竞没找到人,那个何国民上班去了,家里锁着门,她向 左右邻居打听,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回来时坐在大巴车上,仍想着接下来怎么 调查。大巴车在十字路El停下不走了。往前面看,已堵了几十辆的车。后面的车 也跟着堵塞在那里。司机、乘客叫叫嚷嚷的,乱糟糟的一团粥。有人将头伸出车 窗东瞧西看,大声问怎么啦。认识不认识的乱搭腔,互相对着话,很兴奋似的。 就听有人问,是不是前面出车祸了? 死人没有? 有人回答,肯定车祸嘛,不死命 也保不住。有人就发牢骚,警察干啥吃的,赶快疏通,把车吊走不就得了。这时 跑到前面看的人回来了,说不是车祸,是出案子了,警车堵的路,警察在打捞尸 体,不是杀人扔的尸体,是上午有个清理下水道的工人死在下面了。说是心脏病 犯了,看上去有50多岁…… 吴冰冰说不清为什么,心里一阵堵,她求司机打开车门,说她走路回去。她 下了车,却从人堆里拼命往前挤,一直挤到围观人群的里层,不仅看到了警察打 捞尸体的镜头,还清晰地看到那个死者的脸——不由深吸一口气。她在梦中见到 过这场面,也见到过面前这张苍白的脸。她十分肯定,他就是那个和她一样换过 心脏的何国民。 当天傍晚,吴冰冰来到永德街的老城区,直到天黑才在街道深处找到这所没 挂门牌的老宅,推开了那两扇老漆斑驳的木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从大门直通三问青砖灰瓦老房的,是碎石和方砖铺就的甬 道,两边各摆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除了仙人掌和龙舌兰外,其他的花都蔫了, 盆里长满了荒草,就连耐旱的刺儿梅也变得光秃秃的,只有墙角处那丛湘妃竹还 算有点难得的绿意。 冰冰小心翼翼地问:“屋里有人吗? ” 声音在空寂的院里回响,像走进阴沉沉的山洞。 她站在那里看了一圈儿,发现从门缝里飘逸出一缕烟气,判断里面可能有人, 便慢慢地推门进去。“有人吗? ” 没想到,屋内的地面比门槛外低了很多,她推开门一只脚跨进去时,没能站 稳,腿一软,身子往前一趴,眼看头朝下磕在地上——就向前跑了几步,才算平 衡住自己,庆幸没有摔倒。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站直身子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 孔正睁着大眼对着她。“啊——”,她吓得闭上了眼,正如梦中的情景一样。 那是一幅巨大的人头像,是一个女孩子的炭墨画像。她清纯而瘦削,娴静而 哀怨,头微微歪着,两眼委屈又无奈地望着冰冰。又一个她梦中曾经见过的女人。 前面一只鼎形香炉,里面燃着香炷,袅袅烟雾烘托着线条细腻的画像,简直 就像梦境的延续。是的,她在梦里见过她,见过她死的样子。 “你是谁? ”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她又吓了一跳。 回头看是个青年,她连忙说:“康秋静的朋友。” 那青年说:“噢,你怎么知道的? ” 冰冰摇着头:“本来不知道,没想到……” 那青年说:“是三天前走的——我是她弟弟康利。” 她上前为康秋静点上了三炷香,同时想,她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她的病又严重了吗? ” 过一会儿,他们来到院子里,冰冰望着他。 “谁知道呢。”康利很伤心,“她一直是好好的。” “她手术后心脏有过不正常吗? ” “没听她说过。她一直说自个的病全好了。” “这些天她身体有没有出现过反常情况? ” “没有,一直是好好的。”康利又说,“那两天她在单位接待很忙,可每天 回来还是有说有笑的,根本没听她说有啥毛病。没想睡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 真想不到。” “你那天也在家里住吗? ” “嗯,爹娘去世后,只有姐姐和我。” “你知不知道那天夜里她有什么不舒服的? ” “没有。那天她替单位送走了一批客人,回来后有些累,晚上早早地睡了。 只是睡到半夜她叫了一声,把我叫醒了,我大声问她咋了。她说没啥,做了一个 梦。一会儿,她出来倒水、吃药,坐在客厅里喝水,半天没睡。我也没睡着,陪 着她说话。她说做个梦怪怪的,有个女人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我听后 吃一惊,说我看是不是咱家里进了什么人。她笑一下说,哪能有人,那是梦。我 问是啥样的女人。她说穿一身白衣服,看不见脸。我说她大概是魇住了,才做噩 梦。她随后说没事,又去睡了。没想第二天早上,我去喊她,她没应……没应… …” 康利低下头哭着,肩膀不停地耸动。冰冰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伸出手搭在他 的肩上。等他稍稍平息后,冰冰问:“让医生来检查了吗? 他们怎么说? 会是什 么原因呢? ” “来了,医生检查了。”康利说,“还有公安局的法医。检查后说是心肌功 能障碍,还是心肌梗塞什么的,导致窒息死亡。” “你姐说过她是不是常做梦? ” “不知道。她好像很少跟我说过她做梦。” “她死后身体表面上有什么变化吗? ” “只看到她脸上,好像表情很痛苦,其他没看出来啥。医生还说,她由于心 肌梗塞,心脏内有血管爆裂的现象。” 随后,康利又低下了头,冰冰也沉默了好久。 冰冰拍了拍康利的背,说:“咱去她房间看看吧。” 她伸手拉着康利站起来。康利领她到姐姐的房间。 房间不大,布置很温馨,粉红色窗帘,墙上贴满女孩喜欢的张贴画和海报, 桌子上方也有一排山水风景的摄影画,可能跟她搞旅游接待职业有关。床头镜框 里是她的全身彩照,看上去清秀、标致,跟遗像不像一个人。 这时,冰冰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鲜红的长条状印刷品,不由得好奇地拿起来, 仔细看着——是博物馆画展的入场券,设计得相当精美。 康利说:“这不,那天上午她还带着一批客人去看画展,晚上回来还跟我说, 有个女画家的画特别好,还要我有时间去看画展呢……” 那天,一直坐到天黑,冰冰才离开了康利家。 康利送她到胡同口,说:“姐姐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 外边街道上的灯已亮。因为是老居民区,不通车辆,行人也很少。 冰冰走在树影婆娑的路上,还在想着刚才同康利的谈话,想着刚才看的康秋 静的部分日记。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簌喇簌喇”响声,像是有人行走, 鞋底擦着地面,步小而轻,由远而近,不紧不慢地跟着。 她扭过头,什么也没看到,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昏黄暗淡的灯光,照着空荡 荡的街道,涂下斑驳陆离的暗影。她没理睬,自顾往前走,可那声音又响起来, “簌喇簌喇”,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她猛地再回头,依然没看到人。却发现了两片滚动的树叶。它显然没来得及 停下,仍翻卷着径直向她滚来。她抬头看树,没有一丝风,不明白那树叶为什么 滚动,就敌视地站在那儿盯着它。那树叶滚到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竞奇怪地停住 了。是两片普通的、发黄的树叶。 她以往见过一些小小的旋风,也是卷着灰尘和树叶溜来溜去,有时看着看着 它就自动散了。所以现在,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然而,她还没走出这条街道一半,又听到了“簌喇簌喇”的响声—_ 这次她 看清了,不仅那两片树叶又动起来,而且它们始终跟在她的身后。那树叶贴着地 面轻飘飘地滚,像是被一只无形的脚一下一下地往前踢着,又像是被什么人行走 时裙带裹起的风掀起来,又落下去…… 这样一想,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可那树叶也滚快了,“簌喇簌喇” 声音更响。她撒腿跑起来,而那两片树叶也跟着跑,越飘越高,像两只硕大 的蝴蝶,在半空中一前一后追着她飞扬…… 她终于明白,是她! 是那个女人在后面! 她大声叫喊着,拼命地往前跑。一口气跑到了街尽头。 站在灯火通明的广场路口,再往那条偏僻的街道回望,刚才的树叶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