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两眼呆直地弯下腰,将手慢慢地伸过去,刚捺在那个小姑娘的肩膀上—— 而身后骤然响起电锯切割般的叫声,这叫声镇住了她。她象是从梦中醒来似的, 吓出一身冷汗。 整个上午吴冰冰都泡在书店里。快到中午的时候,她依然在那里,靠着书架 翻看一本叫《沉默的羔羊》的小说。她被书中扣人心弦的情节吸引,一口气看了 十多章。正看到莱克特医生问史达琳警官:“你是不是现在仍然会半夜里醒来, 在铁一般的黑暗中醒来,听到羔羊在尖叫? ” 史达琳没有否认。莱克特又问:“要是你亲自抓住了野牛比尔……你是否认 为就可以让那羔羊不再尖叫? ”史达琳说是的。吴冰冰从书里抬起头来,也若有 所思地自言自语:“是的。我想……也应该是的。” 接下来她怎么也看不下去了,脑子里突然间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条脉冲电 波传进来,分散和干扰着她的注意力,杂乱的声音和画面交错在她眼前闪现,连 书上的字也叠印出奇形怪状的图案和人脸——刷着红字的白色大门,蜂拥而出的 小学生,裸露的建筑工地,留短发的女孩,浑黄的水坑,飘浮的人体…… 她放下书本,不自觉地走出来。街上有很多人,她在人群中走着。 看上去像一条盲目游弋的鱼,可又不左顾右盼,径直往前不停地走。身边的 喧哗声,她充耳不闻,连眼前川流不息的人,也似乎看不到似的。 在与人擦肩而过时,那双眼不曾眨动一下,而越过众人头顶直直地望着远方。 她的眼神竞变得从没有过的呆滞,在毫无表情的脸上凝固不动,像是镶嵌在 布娃娃脸上的玻璃假眼。她走路姿势也显得僵硬起来,俨然一具牵线的木偶。且 她的脚步很重,像是背负着某种东西。 经过一阵穿街走巷后,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一抬头,竞来到了一所小学大门 前。她以前从没来过这所学校。 她不自觉感到迷糊,我来这儿干什么? 愣愣地站在那儿一会儿,眯起眼睛想着,最后好像想起来了。她往校园里看, 见成群结队的学生往外走,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她将身子掩在大门旁边镂空墙 后,冷眼窥视着从里面走出来的每一个学生。 学生们走出大部分了,校园里显得空旷起来。她在最后的几批学生中发现了 她。她虽然从没见过她,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却能在众多孩子中将焦点投向她, 而且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就是她! 还有个女同学与她并肩走着。她们从大门里面走出来。 她大眼睛、翘鼻梁、尖下巴,穿一身蓝色的学生服,瘦弱的身子显得特别灵 活。当她不经意地往这边看时,居然看到了偷窥的她,那一双羚羊似的眸子停了 一下,又很快怯怯地躲开了。 她觉得她很熟悉,好像她们早认识似的。她怀疑起自己来,我在哪儿见过她 吗? ——想起来了,在梦里,在梦里见过。那个被野兽追逐的女孩,那个惊惶失 措地逃命的女孩,那个被残忍撕吃只剩下一片零碎血肉的女孩……她想仔细回忆 那梦境,可脑子里乱腾腾的,如烟似雾,记不太清楚了,只想起那张脸,就是眼 前这个女孩这张单纯而无辜的脸。 她和她的同学在前面走,她就在后面紧跟着,不远不近的。 有个声音像风似的在耳边响:跟紧,跟紧,别放她走了。 走过两个街区,拐到了一个丁字路口时,女同学与她分开了。她独自走着, 毫不介意地东张西望。 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处停工的建筑工地。开挖地基后,还没完成地下工程, 由众多护坡桩围成一个大坑。那女孩果真在那儿停下来,将书包抱在怀里,蹲在 坑边往里瞅着什么。因为是正午,没有青蛙鸣叫,她似乎很失落似的,不停地往 水里扔着土块,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蹲下来。 “走过去,走过去,把她推下去! ——” 她分明听到那个声音在催她,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两 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娇小的后背。 当女孩咯咯笑着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她后面。那女孩显然没有任何觉察, 仍沉醉在与蝌蚪嬉戏的乐趣中。 她弯下腰,将手慢慢地伸过去,捺在了她的肩膀上——就在这时,身后猛然 响起电锯切割般的叫声:“苗苗,苗苗! 你干啥咧? ——” 这一喊也镇住了吴冰冰,她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呆傻地站在那里,不 知道刚才都干了什么,想干什么——看着面前的女孩和自己缓缓缩回的手,她不 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恐惧而痛苦地咬着嘴唇。 来的是徐苗苗的妈妈,这是个身材矮胖、满面红光的中年妇女。她这边刚把 女儿拉开,就见刚才女儿蹲着的地方突然坍塌了一大块,土坡翻卷着滚入坑中, 在水里砸出一个深深的旋涡,溅起无数牛眼似的气泡。 她惊慌地叫骂道:“哎呀,瞧,多危险,你蹲这儿找死呀? ” 随后,她朝吴冰冰看一眼,表情复杂地点点头,说不出心里想什么。 吴冰冰善于应变的能力强,她立刻稳定住情绪,讨好地说:“我刚才是怕她 有危险,想过来拉她一把。多亏你来得及时。” 那妇人马上露出了笑脸,迎着她说:“谢谢,你真是个好心人。俺这孩子不 懂事,走路时玩性大,东头西脑的,让人放心不下。我本来不接她,是办事儿走 这儿,让我瞅见,不然还不定出什么事。不让人省心。 接下来,吴冰冰和她们母女同路而行,向她们家走去。 “真没想到,原来你是舞蹈老师。”苗苗的妈妈很惊喜。 “我看这孩子身材好,不自觉瞅了她半天了。”吴冰冰说。 同时她想,我这次要到她家里看一看。当初也想过来她家的。 “我们少年宫招了很多她这么大的女孩。”吴冰冰补充道。 “真希望俺苗苗能跟着你学舞,她身子骨太弱了,跑起路来就喘气,有时候 ……唉,反正好像不太自信什么的。” 她们住在一幢旧楼的四层,两室一厅的房子不大,里面堆满了破旧的家具。 徐苗苗有一个哥哥在家里,精瘦,留长发,脸上长着粉刺,他显然没事干,正像 猴似的蹲在椅子上玩塔罗牌。看到吴冰冰,他两眼睁得很大,抬起头嘴张着,想 不起说什么话。她妈不屑地说,这是大儿子,吃闲饭的,他爹死后没人管得住, 把死人的肚子都能给气炸。 此后,吴冰冰和徐苗苗走到哪里,就发现她哥哥贼溜溜的眼睛跟到哪里。有 一次吴冰冰索性歪着头审视他,终于把他看得红了脸,扭过了头。 徐苗苗住在和妈妈卧室相连的地方,那其实是个阳台,搭建后能放得下一张 床,床头还放着一张小桌子。这会儿妈妈正忙着找苗苗小时候的照片。而苗苗则 把吴冰冰领进自己住的小天地里。 吴冰冰想问苗苗的身体情况,可不知从哪儿提起。 苗苗推开一扇窗说:“从这儿能看到外面的马路,还有树呀、花呀,夜晚还 能看到月亮和星星呢! ” 吴冰冰将手放在她的背上说:“真好,每天看着月亮和星星睡觉,肯定会做 很多有意思的梦? ” 苗苗说:“就是吗,我挺爱做梦的。” “都梦到什么了,除了学校里的事? ” “好怪也,每次做梦我都会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大门和院子,我妈妈变成了 一个老太婆,白发苍苍的,也没有我这个哥哥,有的是一群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 老是在一块跑呀玩呀。等梦醒后再想,那些小孩我原来一个都不认识。你说怪不 怪? ” “那梦里的环境,你也不熟悉? 都是没见过的地方? ” “我们老是在田野里跑,到处是绿油油的麦苗。” “麦苗? 你过去见过麦苗吗? ” “没有,只在课本上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是麦苗? ” “是她们在梦中告诉我的。她们说‘咱去麦田里玩,。” 吴冰冰想,我当初应该来找徐苗苗,早些来看她。给她心脏的是个65岁的老 太太,她生活在一个山乡的农村,徐苗苗的梦境一定和老人过去的经历和记忆有 关。 虽说作过心脏移植手术的病人,有那么多人先后死亡,到目前为止只有徐苗 苗一人提供了她所怀疑和想得到的以此判断记忆是可能移植的信息,但吴冰冰还 是为这意外的收获感到兴奋不已。 转而想起了白衣女人,又觉得这一切无须证明,也不重要了。 这时,苗苗的妈妈将照片拿过来了,她们一起看徐苗苗小时候的样子。吴冰 冰不住地夸赞着苗苗。苗苗也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舞蹈老师。她问冰冰,我 能不叫你老师,叫你姐姐吗? 冰冰说好啊,我正想有个妹妹呢。苗苗还说,能给 我你的电话号码,回头我跟你联系吗? 冰冰又爽快地答应了她,并给她写了自己 的手机号码。 抬步要走时,吴冰冰踌躇起来,显得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问徐苗苗:“你喜欢塔罗牌吗? ” 苗苗说:“我喜欢,可哥哥很少让我玩。班里很多人玩呢。” 吴冰冰说:“去跟你哥哥要牌,咱们俩一起玩好吗? ” “好呀! ”苗苗高兴地说,“没想到老师也喜欢塔罗。” 随后,她走出几步命令似的大喊:“哥,把你的牌拿过来! ” 吴冰冰拿牌在手后,神情严肃地洗着牌,郑重其事地把牌切好,让余苗苗随 意抽出三张。苗苗的妈妈也好奇地走过来站在旁边看。 吴冰冰将抽出的三张牌呈倒三角形扣在面前,说:“我用的是大阿卡纳圣三 角占卜法,我来算算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说着她揭开了下面一张牌。这是 一张塔,正位。 她抬头看着她们说:“先看过去。瞧,这图中有塔,乌云和闪电,塔在着火, 显然是被闪电击中,里面有人往外跳。这是生命状态的体现。塔身代表身体,窗 口向外喷火,证明身体内部的重大疾病,乌云代表忧郁,这种病对于一个人来说 是致命的。” 徐苗苗脱口而出:“就是心脏病呗,我做过心脏手术嘛。” 她妈妈几乎叫起来:“连这都能算出来,真是神呀! ” 吴冰冰揭开前面左边的那张牌,这是一张命运之轮,正位。 “现在一——倒没有什么,看上面,天使在抱着书本看书。云淡风轻,连云 上鸟和水中的蛇都很自如。命运之轮正常转动,健康状况好转。” 说着她揭开前面右边的那张牌,说:“这是一张月亮,逆位。将来吗? 这张 牌可不太好。”她吸了一下气,抬起头看了苗苗的妈妈一眼,往下说:“月亮牌 是一张代表诡谲不安的牌,有人认为它在塔罗牌中比死神、恶魔还暗藏凶兆。” 苗苗的妈妈脸色有些紧张。吴冰冰将牌送到她的眼前,说:“咱们先来看这 张月亮,上面的月亮里有个女人,闭着眼现出很忧伤的样子,而在下面的地上, 有两条相貌丑陋的天狗,怀着饥饿的眼神向上嚎叫,树丛中有一只凶险的巨蝎… …而远处还有墓碑的影子。” 苗苗的妈妈被揪着心似的哆嗦起来。吴冰冰要苗苗先去另一问房,她要单独 跟她妈妈谈谈。苗苗走后,吴冰冰直截了当地说:“苗苗有大难,我测算出来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从现在起你要看好她……今天中午不是你去,她就掉 下去没命了。你要天天送她上学,接她放学,不然她一定会出事。一年之内,你 要避免一切,看紧她——” 吴冰冰说完就走了,留下苗苗的妈妈傻傻地站在门口目送着她。 走到外面的马路上,吴冰冰愣愣地站立片刻,抬头望望头顶的太阳,才感到 了某种真实;想着上午经历的一切,不由得迷茫、焦虑和痛苦。她想,我怎么了 ? 我到底想干些什么? 没想下去,她感到眼睛湿了。 那天下午,吴冰冰再一次来到医院。她要找孟博士,想和他彻底地谈一谈, 谈已经发生的死亡事件,谈很多人可能面临的不测。她希望这些能引起孟博士的 重视,也希望已陷困境中的自己能得到他的帮助。 她走到离医院不远的地方,就见前面有个白色的身影一晃,然后不见了。她 在人群里寻找,却见那身影眨眼间已经走到了最前面,隔着成群的人流依然能看 到。是姜兰,那个白衣女人。难道是在找我吗? 吴冰冰跟上去看她去哪儿,却没想她突然扭过头来,像是发现有人跟踪她似 的,朝后面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冰冰连忙躲在了旁边的树后。 她终于转回身,飘飘地向前走去,像只风筝落到了医院门口。 吴冰冰不明白这个鬼魂来医院干什么,而自己想来想去,却不敢向医院里走 进一步了。她躲在一个花坛后面,静静地观察刚才她进去的那个大门,鼻尖上紧 张得都冒出汗来。 此刻快到下班时间了,医院里很多人走出来。大约半个小时后,她见那个白 色身影从里面出来了,在大门左侧蜂拥的车辆之间穿梭一阵,然后不动声色地消 失了。吴冰冰走出来,找半天却不见她的踪影。 吴冰冰朝医院走去,几乎是跑着去的,她怕那个身影再出现。 当她乘电梯到达五楼的心胸外科时,不料这里早已乱成了一团,医生、护士 办公室没人值班,都三三两两地往楼下跑,有一个护士差一点没把冰冰撞倒。冰 冰认识她,就问怎么了? 那护士边走边说,孟博士在办公室里摔倒了,摔得很重, 昏迷不醒,正抢救呢。 吴冰冰惊愕地站在那里,她毫无疑义地认为,是姜兰搞的。 吴冰冰给爸爸打了电话。她爸爸也很快就来到了医院。他们只能站到急诊室 外等待着。抢救的人出来说,孟博士可能是踩着凳子拿东西时摔倒的。他想扶住 柜门,将铁柜也拉倒了,几百斤的器械砸在了身上,才导致了腰脊椎骨折,严重 脑震荡。已抢救脱离危险,但还要继续观察。 孟博士的助手齐医生是最后走的。冰冰和爸爸也和她一起往外走,走到外面 停车场时,齐医生还在说:“他这阵子手术太多了,没有休息好,肯定心脏病又 犯了……那么高的铁柜,会要他的命。” 冰冰想告诉他们姜兰的事,可犹豫一下还是没说。他们互道再见,爸爸开动 了车,冰冰坐在前面,她看一眼爸爸,鼓足勇气说:“爸爸——” 还没待她说下去,就被一阵凄厉刺耳的尖叫声打断了。 他们连忙停住了车,下来问怎么回事。只见停车场一角,齐医生从自己车里 跳出来,像被火烧着似的大喊大叫。他们走近那辆车,见车窗玻璃上涂满血迹, 成堆带血的棉纱从车门滚到地上。更可怖的是,方向盘上竞搭着一具死婴,血淋 淋的,像是刚从医院接生室里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