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黑以后,坟地里燃起了烧冥钱的火光。刘盛是个孝子,他严格按照临出家门 时老母亲的吩咐办事。母亲说,烧冥钱最好在天黑后进行,这时夜风吹来,你会看 见纸灰越飞越高,这便是死去的人来接收冥钱了。若在白天,是没有这种效果的。 刘盛当然不信这种说法,烧冥钱不过是祭奠死者的一种方式罢了,但是既然母亲吩 咐了,自然应该照办才对。 冥钱燃烧的火苗舔着墓碑,可以看见上面刻着的文字———慈父刘全淼之墓。 父亲五行缺水,所以有了这个三个水组合成在一起的名字。墓碑是二愣子在这天中 午送来的,他是从山里走了几十里路背回这块墓碑的。刘盛给了他两块从城里带来 的香皂,对他表示额外的感谢。可这个厚嘴唇的小子把香皂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还给 了刘盛,因为他实在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艾楠没有和刘盛一起来玩冥钱。她病了,此刻正在房间里休息。从昨天夜里开 始,艾楠就有些发烧,睡着了还说梦话。刘盛让她服了些感冒药,但效果不大。刘 盛知道又是孩子的事让她受折磨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刚才去小饭馆吃晚饭时, 便将遇见的那个忽隐忽现的孩子的事对万老板讲了,他想他是个药材商,也许能给 艾楠的病下点什么药。没想到,万老板却借此大谈起他要收购的人参来。他说你知 道不,人参是会在地下走路的,所以挖药人如果发现了它,一定要用一根红线拴在 它的茎叶上。否则,人参会从地下跑掉的。所以我们又把人参称为人参娃娃,它是 有灵性的,凡是被人看见以后,它就会从地下跑掉。当然,用红线拴住以后,它就 跑不掉了。 万老板用人参的事其实是打个比方给刘盛听,他说刘盛和艾楠遇见的那个小女 孩,很可能是个精灵,如果下次再遇见她,一定用根红线拴在她的手婉上,这样, 小女孩就不会忽隐忽现了。刘盛听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想,谁要你讲拴 住这孩子的方法了,我只想不再见到她才好。可艾楠在旁边却听得十分认真,她说 对的,医院的胚胎标本瓶上,好像就拴了红线的,红线下吊着标笺。刘盛知道她一 定记错了,但又不便反驳。 吃了晚饭回到疗养院的房间,刘盛说要去坟上烧纸,艾楠便显出惊恐的样子说 她去不了,头痛得厉害。这样,刘盛便一个人到了老爸的坟前。 纸灰果然不断被火苗抬起,像黑蝴蝶一样飞向夜空。刘盛一边烧纸,一边在心 里默念着,老爸你就安息吧,我已经按你的愿望将你送回风动镇来了,这片坟地里 葬着的都是903 信箱的职工,是你的伙伴,你不会孤单了。 其实,刘盛对老爸一直有着某种陌生感。小时候,在汇款单的汇款人格子里看 见“刘全淼”这个名字时,他曾努力将这个名字与爸爸的概念联系起来。因为老爸 离开上海的家奔赴三线建设重地时,刘盛才1 岁多,母亲带着他留在家中,这种分 居的格局一晃就是三十来年。这之中,除了每隔一年老爸会回来探亲住上一段时间 外,最频繁的接触便是每月一次的汇款单了。母亲是家庭妇女,老爸供养着全家。 不过,刘盛的童年是幸福的,因为作为军工企业职工的家属,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 济状况都受到邻居的羡慕。这种好运结束于20世纪80年代,不知不觉中,刘盛提起 远在山中的父亲不再有骄傲的感觉了。 当时刘盛正在读大学,母亲开始为家庭支出犯愁,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开始投向 那些敢于做生意的人们。大二那年,母亲一场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刘盛一咬牙 开始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钱。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刘盛心里仍有凄凉感。 墓碑前的火光越来越亮,天已经很黑了,不远处的疗养院的房子变成黑乎乎的 一片。刘盛将最后几张纸钱放进火中,然后站起来伸了伸腰。这时,他看见一个人 影在向他走来。 “哟,真是个孝子,还得磕几个头才对。”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走近了才看清,这是蕨妹子。以前听万老板讲过,今天在小饭馆吃饭时才第一 次见到。她20多岁穿着花布裤子。白色小衫,典型的山妹子打扮。当时,她正和几 个山里的汉子从小饭馆往外抬啤酒,一共有七八箱吧,她说公路被滑坡堵住了,送 货的车一时来不了,先把这些酒全买下来拿回房里去,以免被另外的人喝光了。她 傲慢地扫了刘盛他们一眼,那意思非常明白,就是刘盛、摄影家和徐教授几个人休 得与她竞争。其实,谁与她争夺了?刘盛他们几个除摄影家外,都是没有酒瘾的人。 好在摄影家与蕨妹子显得很熟,他抹了下络腮胡说,啤酒都拿走可以,白酒给我留 两瓶吧。蕨妹子笑了,说要喝酒到我们房里来喝,免费招待,我们就喜欢热闹。 此时,一定是坟地里的火光引起了蕨妹子的兴趣,她来干什么呢?刘盛在黑暗 中望着她一双发亮的眼睛说:“你来做什么?这坟地里可不是好玩的。”刘盛本来 还想问他们这次去山那边扒火车收获如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怕这样问暴 露了自己知道他们的底细。 “啊,坟地前有什么可怕的。”蕨妹子声音清脆,“我是来告诉你,小心盗墓 的,你给老爸的坟里葬了些什么东西?” “有人盗墓?”刘盛有些吃惊地问。 “那还用说。”蕨妹子望了一眼正在燃尽的纸钱堆,“我妈的坟就曾经被盗过, 她手腕上戴着的一个银镯子被人取走了。” “可我葬的是老爸的骨灰。”刘盛说,“除了骨灰盒,坟里什么也没有。” “哦,那就可以放心了。” 蕨妹子说她妈是在她16岁那年死去的,已去世七年了。她妈死时她正跟着马戏 团游荡在千里之外,回家后只看见了她妈的坟堆,并且坟已被盗过了,她妈手腕上 的一只银镯子被盗走。这只镯子她从小就熟悉,她妈去山坡上种玉米时都戴着它, 这使她看上去很像是古代的女子。人们都说她妈很漂亮,尽管没有好衣服穿,但她 妈穿什么都好看。她妈死时还不到40岁,那年夏天热得要命,有天夜里又起了大风, 山上吹断了不少树,她妈夜里起来去看玉米地,天亮时就染上了热病,山民说热病 加邪风,人就没救了。蕨妹子还说她妈不是她亲妈,她是捡来的孩子。她妈当时还 是个姑娘,姓金,人称金妹子。金妹子看她可怜便将她从路边抱回家养大。可是, 16岁那年,她要跟马戏团远走高飞时,她妈又对她说,她是私生子,她就是她亲妈。 可是她不说她爸的情况,这让蕨妹子很糊涂。她妈说这是真的,生她时,就是镇东 头那个丁老太婆接的生。 “丁老太婆?”刘盛瞪大了眼睛,“就是那个死了三年也不腐烂的老婆子?” 蕨妹子说正是这个人。她后来去问过她,可丁老太婆并不明确回答她,只是说, 你妈是个苦命人,你要常到坟上去烧点纸,敬点香。不过,老太婆肯定是个大好人, 她死而不腐,这里的人都说她是菩萨,不能去动她,更不能葬。她睡在屋里,可以 保佑这一带的人都平安。 刘盛突然想到了他取得了老太婆的头发,这会不会冒犯了菩萨呢?虽然他并不 相信老太婆是个神人,但民间信奉的东西,还是应该不触犯为好。幸好是胡老二去 干的这件事,刘盛想,如果受惩罚,胡老二应该在先,如果他哪天也被黑熊咬死, 或者在山中坠了崖,这就应验了。那他自己就赶快将头发送回老太婆床边去,再烧 点香,磕几个头来恕罪。这个想法搞得刘盛心烦意乱,一直到半夜时想到丁老太婆 是个乐于助人的大好人,那么用她的头发来治愈胡老大儿子的痴呆症,这不会让她 怪罪的。这样想着刘盛才安了心。 可当时在坟地里,蕨妹子一定看出了他的不安。蕨妹子问,你冷吗?你身上好 像有点发抖。看你长得高高大大的,其实身体并不好是不是?你看我们山里人,再 瘦的身架也可以爬几道坎不喘气的。 刘盛和蕨妹子一道走回疗养院,在倒塌的围墙边遇见了正在望星空的徐教授。 看着这一对从坟地那边走来的男女,徐教授略微有点吃惊。 “教授,又在看有没有小行星会撞地球了?”蕨妹子抢先问道,声音里带着嬉 戏的味道。看来,徐教授和蕨妹子也早已熟识,蕨妹子一定听他讲过小行星撞地球 后山崩地裂埋下所有生物并形成化石的事故。 徐教授笑了起来,他头上的银发在星光下依稀可辨。他说小行星肯定会再次撞 来,只是我们的生命短如疾光,怕是看不见这种壮观的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