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摄影家蓝墨收到了蕨妹子请他今晚过去喝酒的邀请,这意味着疗养院南面的院 子里又有一场酒气熏天的盛会了,这伙人每次从铁路上满载而归后总要搞一次聚会。 蕨妹子是闯荡过江湖的人了,对摄影家、徐教授这样的外来人不但不拒斥,并且一 见如故,喝酒时总要请他们凑热闹。当然,在风动镇这样的地方,要请人喝酒除了 他们也没有人可请了。村东头有十多户老实巴交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这些人将视 这种聚会为罪恶。唯一的一个汉子是胡老二,但他年复一年地在追踪那头咬死过他 妻子的黑熊,对这种中了邪的人蕨妹子认为离他远一点为好。药材商万老板和他的 侄儿二愣子倒是酒会上的常客,但万老板关于寻找百年人参的故事蕨妹子他们已经 听腻了,要他讲出新鲜一点的事情恐怕已是奢望。这样,在风动镇已呆了好几个月 的摄影家和徐教授成了酒会上最受欢迎的人,他们讲出的新鲜事和蕨妹子讲马戏团 或者扒火车的事一样,都令对方瞠目结舌。 蕨妹子是让她手下的小伙计石头来通知摄影家的,还说一定要请新来的刘盛和 艾楠一同过去。石头是一个16岁的山中少年,还未发育得太好,身体单调得像根豆 芽。他还怕生人,语言也少得像一个哑巴。他站在摄影家的房间门口,费了好大的 劲才将蕨妹子的意思转达清楚。 本来,在风动镇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摄影家认为离开了酒和人的聚会,呆在 这里会让荒凉伤了你的心。然而,奇怪的是,摄影家这次对聚会的反响并不热烈。 这是因为他正在构思着一幅足以惊世的摄影作品,艺术创造的火焰正烧着他的内心, 他做梦都看见那幅将要完成的作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躺在床上,她已死 去三年而不腐。揭开盖着她的大红被子,脱掉她身上那些已经像树叶般枯朽的衣裳, 一具新鲜的木乃伊出现在画面上。这是一具难得的女性遗体,80多年的时光将她压 塌成骷髅模样,她的眼睛已成为黑洞,里面收藏着她母亲和外婆的影子。据说她外 婆死于120 年前风动镇的那场大风,天上的马队踩塌了镇上的房子,外婆被埋在了 废墟中。现在,她眼中的这些影子都藏到了任何人看不见的黑暗中,但是,摄影镜 头会抓出这些东西来,她深陷的眼眶,发黑的额头,失去光泽的白发和因嘴唇萎缩 后露出的牙齿,这幅画面正是人生的真相。她的四肢已经干枯如柴棍,生育过子女 的腹部已经蒸发掉了全部的血和水分,像塌陷的沙漠,周围是岩石般突起的骨盆… …这可是神赐的创作素材,他想到拍摄这幅作品便夜不能寝。并且,摄影家更大的 创造性在于,他将安排一个年轻的,鲜活的裸女与这个老太婆并排睡在一起,这幅 暂定名叫《生命》的摄影作品有可能使摄影家攀上与神对话的阶梯。这种时候,喝 酒聚会对他来说已是消耗夜晚的俗事。 但是,摄影家还是将聚会的消息告诉了住在隔壁的徐教授。这个六十多岁的老 人正在拿着放大镜看他的宝贝化石,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化石中的那尾小鱼,仿佛要 看出上亿年前海水的颜色。 接下来,摄影家去隔壁院子里通知刘盛和艾楠,想来他们第一次参加与蕨妹子 的聚会会很新鲜而刺激。他来到这个荒凉的四合院里,举手敲门时心里有点发跳, 这都是因为艾楠的原因。本来,对这对从上海远道而来的年轻夫妇,他是可以从容 相处的,他们知书识礼,优雅不俗,并且有很高的薪金收入维持着体面的生活,这 使他们与人相处时显得大度而从容。但是,自从摄影家在心里选定艾楠作他惊世作 品的模特儿后,见到这对夫妇时他就显得不自在。试想,如果刘盛知道了摄影家要 艾楠脱衣服睡到那死而不腐的老太婆身边去,不将他的数码相机尼康相机及各式各 样镜头统统砸扁才怪。再说,他怎么开口邀请艾楠参加这一艰巨的创作呢?她会接 受吗?摄影家完全没有把握,他首先得增加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并多作沟通才行。 摄影家之所以选定艾楠为合作对象,除了在风动镇这个地方她是唯一一个来自 文明世界的女人外,还因为她的身形特别适合镜头表现。30岁的女人没有青春少女 的单薄,她丰盈的生命力能鲜明地表现出画面的主题。虽说她的瓜子脸型略显文雅 了一点,但性感的嘴唇却暗含着某种野性。她的曲线对画面动感的形成没有问题, 胸部和臀部都异常丰满,腰肢柔韧,双腿修长,这些特征在她穿T 恤衫牛仔裤时都 显露无遗。 摄影家敲了敲刘盛和艾楠的房门,没人应答。他推门一看,原来这两人都出去 了,只有一只小红布鞋在屋角。就是这只鞋子吓得这对夫妇魂不守舍,摄影家和徐 教授今天上午被他们叫过来时,共同对着这只鞋子在芭蕉树下分析了许久。最后徐 教授说,先把这鞋子保存下来,等再次发现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后,看她是否还有 另一只同样的鞋子事情就清楚了。徐教授说他和刘盛在山中遇见过这个小女孩,坐 在门槛上不说话,给人有点灵异的感觉。但徐教授否认了鬼魂之说,虽然对小女孩 忽隐忽现和艾楠在梦中被咬的怪事他也无法解释,但要承认灵异的存在对一个学者 来说也是无法接受的事。 摄影家对此事的看法与教授不同,他认为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自始至终仅仅 是艾楠的一个梦,她将这个梦看成事实后感染了刘盛,也感染了和刘盛一同进山去 找化石的徐教授,以至于大家都产生了幻觉,看见那个小女孩一会儿在公路上搭车, 一会儿又出现在深山院落。这是幻觉,摄影家说,有一次他远远地拍摄过一个种玉 米的老人,可是再看照片时并没有人,画面上只有几株树和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幻 觉是可以骗人的,摄影家说,但它骗不过相机镜头,现代的光学仪器看见的才是真 实的。他建议艾楠如果再看见小女孩时立即叫他,让他用相机来“咔嚓”一声作出 鉴定。只是,对于这只小红布鞋他和教授一样无法解释。他用相机拍下了它,照片 显示这只鞋子确实存在。不过,这也说明这只鞋子并无灵异之处,只是人间凡物而 已,先保留下来再说。 此刻是下午三点多钟,刘盛和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摄影家七弯八拐地穿过一些 长满荒草的四合院,走出了这座迷宫式的疗养院。他站在倒塌了的围墙边望着远处, 静默的树林和疯长的茅草透出寂寞中的生机,一大片斜坡如大山伸出的脚背,而风 动镇就是从这脚背上滚落下来的人间遗迹。7 月的阳光有点烤人,摄影家返回了疗 养院,在一处石阶上扭了一下脚踝,他用手揉了揉,还是有点痛。他继续穿过一处 荒凉的四合院往里走,突然,从侧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原来,摄影家要找的刘盛和艾楠正在这间房子里。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有废 弃的锅炉和落在地上的铁锈,想来这就是疗养院以前的锅炉房了。刘盛对找到这里 来的摄影家说,他们正在各个院落里寻找小女孩的踪迹。艾楠说,她有种预感,小 女孩或许就在某个四合院的房子里。摄影家听后抖动着络腮胡哈哈大笑,说这怎么 可能,一个小女孩躲在这里怎么生存?你们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去参加蕨妹子他们 的聚会轻松轻松。 当然,事实很快证明摄影家低估了艾楠的预感,因为在锅炉房的门上,清清楚 楚的留着一个小孩子的手印。门上积满灰尘,一个小手印留在上面,像是推门而入 时留下的。摄影家伸手比较了一下,那手印不及自己的手掌一半大,显然推门的是 一个很小的孩子。 摄影家的第一个反应是,用相机拍下它。他就要回房去取相机,迈步时发觉刚 才扭伤的脚踝还一直在痛,他开玩笑说该不是小鬼在绊我吧?艾楠的脸色很紧张, 刘盛便主动提出替摄影家去取相机。 刘盛走了,摄影家和艾楠站在锅炉房的门口,望着门上的小手印发愣。这里离 他们住的地方隔着七八个四合院,是那个穿着小红鞋的小女孩跑到这里来过吗? 艾楠的神色仍很紧张,还不时回头望望,仿佛另外废弃的房子里随时会有什么 动静似的。她穿着牛仔短裤,露出两条好看的长腿,上身是一件绷得紧紧的白色T 恤。摄影家想夸赞她的身材,并劝她在这里留下一些照片会挺有意义的。但是,在 此刻的气氛中,说这些话会显得不合时宜,摄影家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蓝墨,你再不能认为这些是幻觉了。”艾楠望着摄影家说,“我希望这孩子 现身出来,我会爱她的,我会给她讲她并没有被抛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