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了。 刘盛当天夜里并没有意识到这事。他喝了很多酒,连怎么回到房间的也记不起 来了。大约是蕨妹子和石头搀扶着他回房的。醒来时已近中午,这才发觉是他一个 人在房里。努力回忆昨晚的事,依稀记得喝酒的后半段就少了艾楠和摄影家两个人, 而天亮前回到房间时,也没看见艾楠的影子。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事惊动了南边院子的蕨妹子等人,是徐教授慌慌张张跑过 去告诉她的。徐教授说当晚没等到这两人回来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蕨妹子也有些 紧张,便叫黑娃带着他的兄弟们赶快分头去找。 刘盛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在灼人的阳光下,他半眯着眼望着远 处的山脚和树丛,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无论如何,在这荒凉的山谷里她是无处可去 的,刘盛相信她在下一刻就会从山坡下迎着他走来。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阳晒得发 晕钻到一棵树下的阴影下时,一阵凉风才使他意识到艾楠可能就此消失了。 房间里一切如旧,艾楠的衣箱、牙刷、毛巾摆放在老地方,刘盛看见这些东西 时心里像是被钢针扎了一下。艾楠和摄影家昨晚出去遇见了什么呢?在疗养院外面 的山坡上遇见了黑熊?或者,他们走到山上去了,在黑夜中坠下了悬崖?而这种推 测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在风动镇这个人气稀薄的地方,真有鬼魂出没, 将半夜走出房子的艾楠和摄影家勾走了?这是荒唐的假设,而接着发生的事却离这 种荒唐近了一步。 不可思议的现场是由万老板发现的。他天亮前回到镇上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 他的那只黑猫在房顶上叫着。黑猫叫,鬼魂闹,这是非常不祥的兆头。万老板喝了 酒胆大气粗倒也不怕,走到自己房前对着黑乎乎的房顶呵斥了几声,那黑猫少见的 不听招呼,继续阴森森地叫。万老板也没多想便进屋睡觉,上床前叫二愣子将外面 的抵门杠抵紧了。在这无人的镇上住了七八年,万老板第一次感到心里不踏实。 下午便听说了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消息,联想到昨夜的猫叫,万老板站在门外 的石板路上惶惶然地张望着,他的鼻孔里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这是他多年收购药 材练出来的本领。他向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去,不时推开一些摇摆欲坠的房门往里 瞧瞧。这样,他发现了可怕的景象。 刘盛被二愣子叫来察看现场时,万老板蹲在那间空屋的阶沿上发呆。这是一间 已废弃多年的餐馆,一口足以盛得下一个人的大铁锅已锈迹斑斑。有两张已落满灰 尘的木桌,其中一张桌上放着一个香炉,里面插着几根细长的香,已燃掉了三分之 二。万老板说,这香是昨天晚上才燃过的,鼻子一嗅就知道了,推门进来时他还闻 到了一丝尚未散尽的气味。可怕的是,这是一种迷魂香,万老板拔出已经熄火的香 仔细辨认着,这种香一量吸入肺部后人就会昏迷,它是山里的神婆用来“走阴”的。 一个人如果病得要死,就会请来神婆“走阴”。她点燃这种特殊药材制成的迷魂香, 然后在昏迷中替病人去阴间看一看,如果阎王爷尚未去掉这个病人的名字,神婆就 会代病人向阎王爷求情。一个小时后,人们用冷水将神婆浇醒,她就会告诉病人可 以安然无事了。 这种“走阴”现场,怎么会在昨夜出现在这废弃的空屋里?怪不得黑猫叫个不 停,猫是精灵,它什么都知道。更可怕的是,在这插香的桌旁发现了一颗紫色的衣 扣,刘盛一眼就看出这是艾楠衣服上的。她昨夜穿着一件紫色短袖衬衣,刘盛对她 的这件上衣很熟悉,是出发前在上海的一家有名的女装店购买的。 刘盛只觉得头脑里“嗡”地一声。这是怎么回事?他紧抓住万老板这个瘦老头 子的手摇晃着问,艾楠,还有摄影家,两个大活人呀,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 万老板也没有了主意。他说我在这镇上呆了七八年,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怪事。 他说昨天夜里艾楠听见老太婆显灵的事后就脸色不对,会不会是你们要了老太婆的 头发后,老太婆一生气便将艾楠收走了。至于摄影家活该他倒霉,谁叫他跟艾楠走 在一起呢。万老板越说越觉得是死老太婆动了手,他拿来三炷香给刘盛,要他立即 去老太婆屋里敬香恕罪,否则刘盛自己也可能性命难保。 刘盛突然对要老太婆头发这件事后悔得要命。他恨那个叫胡老大的家伙,他借 给他的痴呆儿子治病为由给刘盛设下了这个陷阱。也许他和痴呆独生子来给刘盛推 车时就没安好心。那个峡谷现在想来阴森森的,他的车陷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不祥 之兆。刘盛现在觉得应该听艾楠的话,给那个老头子50元推车费算了。省下了钱答 应帮他带头发回去,结果在峡谷口就遇见了幽灵似的农妇和孩子来搭便车。从那一 刻起,他和艾楠实际上就已经陷入阴阳纠缠的险境了…… 刘盛去老太婆的屋里敬香。人到这种时候,对不可把握的东西只能信其有,不 敢信其无了。万老板陪着他走上了镇东头的那个山坡,到老太婆门前时,万老板却 留在门外不进去了。他说不能扰乱了刘盛的诚意,敬香的时候,不能有闲人在场的。 刘盛只好一个人推门而入,堂屋里还残留着香火味,案头上插着不少燃尽的香蜡留 下的竹笺。刘盛恭恭敬敬地将三炷香插上,并掏出打火机将香点燃。屋里光线很暗, 在打火机的火光中,艾楠的面容突然在刘盛的眼前一闪,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便 闭眼定了定神。他的鼻孔里窜进了香火味,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袭来———艾楠和 摄影家会不会就在堂屋侧面的房间里呢?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大床,僵死的老太婆 盖着大红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艾楠和摄影家倒在床边的地上,他们恐惧而僵 硬的面容惨不忍睹。 刘盛不敢再往下想,他试图推开侧面房间的门进去看看,但双腿还没迈步便抖 个不停。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向外走。站在屋外的万老板看见他出来时脸色煞白, 便赶快扶住他说,敬了香就好了,刘盛嘴唇哆嗦着没敢说自己的想法,和万老板一 起离开这座房子时,他看见山坡上游动着一团团阳光的黑影。 回到疗养院,进房间躺下,刘盛像生了重病一样。徐教授跟过来看望他,坐在 床边说:“万老板离开时让我转告你,安心躺着休息,夜里千万别出门去。还有, 如果听见有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山里的人都知道,如果深更半夜有声 音叫你,便是阴间的差使勾你的魂来了,你如果一开口答应,立即便没有了气。” 徐教授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们不相信这些说法,不过夜里不出门总会安全些,艾 楠和摄影家失踪得稀奇古怪,蕨妹子派人找遍了山脚树丛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唉, 这事让我也犯迷糊了。” 黄昏正在来临,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后第一个白天过去了。高不见顶的天脊山吐 出的雾气弥漫了整个风动镇,刘盛屋外的院子里也渐渐暗了下来,狰狞的芭蕉树由 绿色变成黑色。 刘盛哭了,活了三十八年,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恐惧和无助。他想起了他到了风 动镇之后就做梦,两次梦见艾楠惨死的场面。开始以为是路上目睹了车祸后留下的 印象,但现在想来,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中为什么会有艾楠的身影呢?梦修改现实 是预演未来还是做梦者的心底有这个愿望?不不,他心底不可能想艾楠死。艾楠聪 明漂亮、理性能干、他们相爱结婚,以家庭为堡垒迎接社会的挑战,他们算得上是 胜方,这从不少人对他们羡慕的眼光中可以认定。总之,对天发誓,他做艾楠死了 的梦绝无其他的意思,这只能是冥冥之中的预兆了。 刘盛从床上坐起来,万老板叫二愣子给他送来的晚饭还摆在桌子上,他一点儿 胃口也没有。夜正在到来,整座疗养院没有一点声音,整个风动镇也没有一点儿声 音,刘盛感到自己的神经随时会断裂一样。他想到了自己也可能会死,如果是死老 太婆勾走了艾楠的魂,那对他也不会放过。因为在头发事件上,他比艾楠介入得更 多。刘盛打一个寒颤,他意识到他的死不会超过今天晚上。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徐教授来看他,屋里已是空空如也。从此,他和艾楠,这两个进入风动镇的远客销 声匿迹,成为风动镇的又一个传说。刘盛紧张得差点叫出声来,他将指关节按得 “叭叭”作响。 他曾经以为自己并不怕死。尤其是在早年打工时守过两个月的医院太平间,看 着那些尸体从病房那边软乎乎地推进来,几天后又硬挺挺地运往火葬场,他想人生 也就这么回事,这种结果每个人都逃不掉。 既然没法逃脱,还怕什么呢?那段时间,他心肠硬得很,对世界,对人生,对 自己,他的嘴角都有一丝淡淡的嘲讽。 而现在,真可能死的时候,他觉得恐惧得无法接受。尤其糟糕的是,这是一种 不明不白的死。如果真有阴间,他到那里后会知道原因,但已经无法喊叫无法申辩 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