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满天星斗,深夜的山野荒凉而诡秘。艾楠和摄影家拼命地跑着,树丛、岩石和 茅草不断地和他们擦身而过。没有方向,也没有选择,他们一头钻进大山的腹中, 不断地深入,离死亡越远越好。 就在半小时前,当那个干瘦的汉子和他的兄弟们冲进房间扑向那个悬梁自尽的 假人时,艾楠在混乱之中从门后闪出来,并且一转身锁上了房门。那个悬梁的假人 是她用床单包着枕头制作出来的,老天在最后时刻给了她这个逃生的智慧。当几个 汉子被锁在屋里大呼小叫时,艾楠已在棚屋里解开了摄影家手脚上的绳索。然后没 命地向星空下的山野里逃去。 很快的,有晃动的火把追来。艾楠将讨厌的裙子卷起来在腰间打了一个结,转 眼看见摄影家正在地上拣石块准备狙击。她拉了他一把说没用的,快跑吧。凭感觉, 那些像搜山犬一样的山里人很快就可以追上他们,气喘吁吁之中,一个山洞出现在 他们眼前。艾楠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口,没办法了,躲进去再说。 洞里有一股凉气,艾楠跟在摄影家的身后摸索着往里走。艾楠说不会有黑熊吧, 摄影家说没有闻到腥味。黑熊也许不住这里。突然,有火光从洞口映进来,摄影家 压低声音对艾楠说,我们赶快往里钻,他们也许要进洞来寻找了。 谢天谢地,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黑暗中感觉到洞内时宽时窄,并且出现 过不少岔洞。摄影家拉着艾楠的手慌不择路的往前走着。为了防止头撞在岩石上, 摄影家的另一只手始终往前伸着,靠着潮湿的洞壁为自己引路。 火光果然跟进了山洞。艾楠的心“突突”地跳着,在黑暗中跟着摄影家沿着山 洞七弯八拐地往深处逃,终于,身后面暗下来,没有一点儿光影了。为了保证安全, 他们仍然摸索着往前走了一会儿才停歇下来。 他们在洞内坐下来,喘着气不敢说话,紧张地听着有没有声音往这边跟过来。 就这样过很久很久,一直到确信跟进洞内的人早已离去,摄影家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走了?”艾楠在黑暗中小声问道。 摄影家作了肯定的回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轻松感。“我们现在还不能出去,” 摄影家说,“等天亮前他们回去睡觉了才行。” 在茫茫苍苍的天脊山中,一个不知名的山洞在地下蛛网式地张开,艾楠和摄影 家已粘在这网中而他们却全然不知。黑暗、孤独和寒意使他们相拥在一起,摄影家 感到艾楠的身子一直有点发抖。他点燃了一支烟,在打火机的火光中看见艾楠斜靠 着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一切恍然若梦。那些把脸涂成鬼怪的家伙把他们从风动镇劫走以后,摄影家从 迷魂香中醒来时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如在梦中。山洞外也许快天亮了吧,如果不是艾 楠救了他,这时他一定已被推着向葬他的土坑走去了。摄影家熄灭了烟头将艾楠冰 凉的臂膀抱得紧了些,他想将自己身上的热量传一些给她。 艾楠突然惊恐地叫了一声,她醒了。她说我们赶快走吧,不然我们会死在这里 的。她说她刚才梦见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了,小女孩脸色苍白,嘴里叫着“妈妈” 远远地向她跑来。艾楠说麦子一定是个魂灵,她一直在找妈妈…… 摄影家听着艾楠在黑暗中讲她的梦,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打燃火机望着 艾楠的脸说,我们走吧。打火机的光亮照着凸凹不平的洞壁和洞顶,他们拉着手向 外走。然而,可怕的情形发生了,山洞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三个分岔,哪一条道通向 出口呢?他们选择了右边的山洞,在七弯八拐之中走了很久以后,发现没路了,是 个死洞。再退回来走,连刚才那个三岔口也找不着了。暗黑的山洞无限延伸,沿途 都有岔口通向不同的方向。 打火机的火苗突然缩小,糟了,燃气快完了。摄影家松开指头,黑暗一下子淹 没了他们。“还有一点点燃气了,留着关键时刻用吧。”摄影家握着发烫的打火机 对艾楠说。 黑暗中浮动出艾楠的哭声,她说完了,我们出不去了。摄影家用劲握了握她的 手说,别害怕,我们摸索着走,总会找到出口的。 艾楠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绝境的含义。当他们用了几乎一整夜的时间也走不出这 座深埋在大山中的地下迷宫时,死亡的黑袍不声不响地罩向他们了。又累又饿,他 们本能地吸着洞壁上渗进的水滴来苟延残喘。在沿着洞壁转过又一道弯之后,艾楠 跌倒了,是多少次跌倒已经记不清了,不过这次跌倒她已无力也无心爬起来。她意 识到,人在某种时候,是宁愿死亡的。 摄影家这次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鼓励她,咒骂她,也没有用有力的手拉起她,他 自己也不行了,他们倒在了一起,坚硬的岩石被压在身下也不觉得疼痛。 “我知道了,有的山洞里发现白骨是怎么一回事了。”艾楠绝望地说,“也好, 活着太累了……” 摄影家在黑暗中长吸了一口气说:“我们真会死吗?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虽 说人都会死的,但现在来还是太早了点。艾楠,都怪我的事连累了你。” “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吧。”艾楠感到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八年了, 我就没度过假,没想到这次从家里一出来就回不去了。” 艾楠闭上眼睛,看见黑暗中灯火闪烁,那是上海的夜景。穿着睡衣的她从露台 上返身回到客厅。她的脚上穿着绣花拖鞋,铺着地毯的楼梯以优美的弧形道向她和 刘盛的卧室。早晨,她在闹钟的铃声中一跃而起,推一把熟睡的刘盛说快点起床, 去公司要迟到了。她匆匆地化妆,在早餐桌上时因为匆忙常和刘盛顶撞几句,意识 到自己的性急后她摆摇手说,OK,我们不说了,是我太急的缘故。然后是拎包下楼, 她和刘盛分别打开自己的车门———一部中档轿车,一部越野车,两辆车一先一后 地驶出这座很时尚的住宅小区…… 摄影家在黑暗中听见艾楠的哭泣声,便抱住她的头说别害怕,我们讲点快乐的 事也许会好受些。 “小时候,我家住在北京的一条胡同里。”摄影家自顾自地说道,“我一听见 卖冰棍的叫声就馋得很。我爸在画室里作画,我就会跑进去东看看西翻翻,一直搞 得老爸心烦,他就会掏出些零钱塞给我说,到外面买冰棍去。” 艾楠停住了哭声,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可是,人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是不 是?只是人死了,什么东西也没用了。” “是的,什么都会消失的。”摄影家抚着她的头说,“不只是人,各种事物, 景物也都会消失的。所以我喜欢摄影,留在我的照片上的东西便不会消失了。” 摄影家接着讲出了他对风动镇东头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的拍摄计划,他说他 一直没敢给她讲,是担心她接受不了这种形式而拒绝合作。 “要在这之前,我肯定会拒绝的。”艾楠声音微弱地说,“但现在,要做这事 也来不及了。你想让大家看生命的变化是不是?其实,没什么变化,从生到死,就 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艾楠不再哭了,不知道是身体极度虚弱还是开始接受死亡这个事实,她感到恍 惚而平静。摄影家抱着她的头,抚摸着,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抵达头皮,给人一 种专注的安静。她喜欢这样,甚至是渴望,刘盛说她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他的 手总是没有耐心,在她的头上短暂抚动之后,很快便滑向她的躯体上去了。可是, 激情之后,刘盛却喜欢将头靠在她的胸脯上,她用手抱着他的头,他变成了一个孩 子。其实,男人和女人都有在某种时候成为孩子的愿望。动荡不安的世界每天每天 袭击着他们的心和身体,他们孤独而恐惧,需要被爱并受到保护。 恍惚中,艾楠听见打火机响了一声,火光一闪又熄灭了。“没有燃气了。”摄 影家说,“艾楠,我们还得走,爬也要爬出去,这样等下去会死的。” 艾楠无法动弹,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支配了。她喃喃地说死吧死也没有什么。摄 影家拍着她的脸,先劝她后咒骂,他骂她是懦弱的人,是混蛋,他说背也要背她出 去。 可是,能出去吗?在这纵横交错的黑暗的山洞里,艾楠突然无端地想到,那个 能进出于她梦中的小女孩会找到这里来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