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整个上午,艾楠呆在南边的院子里不再出来,自从早晨见到摄影家后,她对 和他呆在一起感到紧张,她怕他再讲出看见什么梦见什么,这让她心乱如麻。 上午的天气很凉爽,院子里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阴影,石头坐在树下的竹椅上看 书,艾楠走过去一看差点笑出声来———石头手上翻着的是一本竖排本的《西厢记》。 “你看得懂吗?”艾楠望着这个16岁的少年说,“这书从哪里来的?” 石头指点了一下正在廊下拉二胡的幺哥说,是他从马戏团里带出来的。石头说 他只读过几年书,家里太穷就跑出来了。这书他能读懂一半,不过书里的插图倒是 让人喜欢。石头说蕨妹子进山给母亲上坟去了。黑娃带着一个兄弟去县城很多天没 有音讯,剩下的兄弟们闲着没事,进山打猎去了,就他和幺哥呆在这里,不知道怎 么打发时间。 二胡的琴声在院子里回旋,然后沿着屋檐升起,被山峦之上的天空吸收。这里 的时间像一片羽毛,很轻,和梦境的重量差不多。突然,琴声中断,幺哥望着院子 里叫道:“艾楠,你过来一下。” 艾楠向廊下走过去。到这里以来,她还从未与这个琴师说过话,也许是这里从 来人多繁杂的缘故。况且,这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向来沉默寡言,除了拉二胡就没听 他说过几句话。 “你一出现,我的琴就会跑调。”幺哥说,“已经很多次了,我一直没告诉你。 这不是好兆头,你可得小心一点。” 艾楠疑惑地望着幺哥,他架上腿上的二胡此刻像是一副巫具,绷在音箱上的蛇 皮布满鱼鳞一样的花纹。艾楠表示没听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琴师说,几年前他在马戏团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把二胡能预知一个人的生死。 当时,团里有一个表演骑独轮车的女孩子,有一次,他练琴时老是走调,原因是这 女孩子正站在他的附近。他敢断定是女孩子的原因,是因为这现象重复了好几次, 接下来的一个夜里,他独自拉琴时突然响起“崩”的一声,琴弦断了。他也没有在 意将琴挂在墙上后便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马戏团要迁往另一个地方演出,大家 正在往汽车上装东西时,突然,一口装满道具的大木箱从车上掉了下来,刚好砸在 那个女孩子的头上。她当时正站在车下说话,沉重的大木箱砸破了她的头,送到医 院后不久便死了。 “我必须告诉你这件事。”幺哥对艾楠说,“自从你出现在这里以后,我的琴 就老是跑调,我怎么控制它也不行,我担心你会出什么事,关键是,这琴弦要是哪 天突然断了,我该怎么办?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女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过去的事 重演,说实话,我很害怕,我必须说出这事来,凡是恶兆,说出口也许就破了。” 艾楠震惊得头发根都快直立起来。在风动镇,尽管一连串的怪事让她心惊肉跳, 但毕竟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正当她住在这南边的院子里感觉可以安全了时,这种神 秘的预兆使她几乎崩溃。 艾楠在头晕目眩中感觉有人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是石头。石头对幺哥说:“你 这把琴真这样灵吗?”幺哥说:“要不是几年前发生过那种事,我也不知道这琴还 附着灵性。这琴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你看,油黑油黑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去万老板那里吃晚饭,石头和幺哥一左一右地陪着艾楠向镇上走,他俩 都神情严肃,有一种重任在肩的感觉。 摄影家早已在饭馆里了,他像影子似的坐在角落的桌旁喝着酒。艾楠径直走到 他的身边问道:“今天有孩子进我那边的房间吗?”摄影家摇摇头说:“大白天谁 会来?到晚上再看吧。” 石头和幺哥紧跟过来,大家一起围坐在这张桌旁。万老板走过来问,今天你们 怎么都有点紧张兮兮的,艾楠说谁紧张了,老板你给我们拿点酒来吧。 艾楠主动提出喝酒还是第一次,石头说艾楠姐你不能喝酒吧?摄影家举起酒杯 说,喝吧大家一起喝吧,酒能驱邪,喝了酒我一个人住在那边什么也不怕。 艾楠第一次喝了很多酒,回到房间后倒头便昏睡过去。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 屋里亮着灯,石头直着腰坐在床前的一根凳子上。 “什么时候了?”艾楠嗓音含混地问道。 “快半夜了吧。”石头说。 “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我怕你醒来时害怕。”石头慌张地说,脸也一下子红了。 “我会死吗?”艾楠有气无力地问。 石头说不会,他说已将幺哥的那把二胡偷出来藏到一个秘密地方去了,幺哥没 有琴可拉了,琴弦也就不会断了。 “你是个好孩子。”艾楠伸手摸了一下石头说。“可是,我也许真的会死,将 琴藏起来也没用,我住在那边房子时,我死去的孩子就来找过我好几次了……” “不,只有一次。可那次是人,婴儿也是真的。”石头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艾楠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我看见的。”石头说艾楠姐你骂我吧,很多个晚上我都在你的后窗外守 着。听说艾楠的房间闹鬼后,石头便这样做了,心里也害怕得很,便带了一瓶雄黄 酒壮胆,据说看见鬼影时,将这酒对他喷过去就能将他驱走。 “哦。”艾楠恍然大悟。后窗上出现的脸孔,摄影家追赶的黑影,原来都是石 头这小兄弟。是吗?石头承认是他,他说他这样做是想保护她。他还提醒艾楠说, 刘盛大哥让人有点害怕,他有一次看见刘盛一个人在屋里用手在脖子上比划,好像 要掐死什么人似的。他说刘盛有时欺负她让他气闷,所以有次刘盛将那只小红鞋甩 出窗外时,他拣起那鞋又对着刘盛扔进了屋内。 “哦,你什么都看见了。”艾楠说,“那只小红鞋是谁的?你知道吗?” 石头纳闷地摇头。 “那个婴儿呢?谁送来的?”艾楠紧接着问。 “是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送来的。”石头说,“当时你睡在床上,屋里没有开 灯,我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站在你的床前,你们对了几句话,声音 很低,我听不清楚,感觉你的声音是还未醒过来的样子。很快,那穿着黑衣的女人 将婴儿放在你的床上就走了。我立即从后窗下往前面的院子跑,想挡住那个女人看 一看她究竟是人是鬼。可是,从后窗到前面的院子在转一个大圈,当我跑到你的房 门前时,那女人已无影无踪了。” 黑衣女人!艾楠叫了一声,她猛然想起了三年多前,她刚做了引产在家休息时, 有天夜里便听见了房中有婴儿的哭声,她起床走出卧室,在客厅里看见一个黑衣人 抱着婴儿正向外走。她开了灯,那黑衣人已不见了,她追出门处,看见楼道上有一 个黑影闪进了隔壁邻居家…… “天亮的时候,又是那个女人来抱走了婴儿吗?” “我没看见了。”石头遗憾地说:“摄影家后来发现了后窗下有人,他来追我, 我就跑回来睡觉了。” “哦,我知道了。”艾楠脸色苍白地说,“那黑衣女人就是我自己。孩子死了, 我的魂也早飞出去陪着她。我现在这个躯壳也快死了,难怪刘盛对我总是躲躲闪闪 的,他一定看出了什么,他害怕,便躲到山里去了。摄影家总是喜欢和我在一起, 因为他已是死去的人了。他知道我是他的伙伴,他还要我和死老太婆一起照相,这 都是阴间才有的事情呀!石头,你把那把琴藏起来没用,那琴弦没有人动它也会断 的。这几天你看着点,那弦断了就告诉我,我得做些准备,走得从容一点……” 艾楠说完后便倒在床上无声地哭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滴在枕头上。 这时,外面的院子里突然响起“叭”的一声,这声音让人惊心动魄。 “天哪!”艾楠绝望地叫道。 石头定了定神说,我出去看看。石头出去后很快就回来了,他说没事,是井台 边的一根竹竿被风刮倒了。 艾楠想问,是有人从井里爬出来拉倒竹竿的吗,但这话只在喉咙里转了转就咽 下去了,她感到头昏脑胀,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感觉到有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抚摸着,很轻很轻。很快,她进入了梦境,她坐 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刘盛第一次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她感到心慌和幸福。 突然,咖啡馆里灯光熄了,一片黑暗中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听见了刘盛狰狞的 笑声…… 艾楠惊叫着醒了过来,看见石头仍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守着她。石头说别害怕, 有我在这里呢。艾楠感激地点了点头,石头在这一刻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艾 楠舒了一口气,又倒头睡去。 曙光正在丛丛山峦之外向这片沉寂的山谷走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