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伤逝 师妹出嫁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向镜我没有到老师的家里来了。他说所里工 作忙,他要加班完成上级的任务。其实,这是他的托词。他怕再见到那些熟悉的 景物,一看到书房,就想起师妹活泼可爱的样子。她那么单纯,就像雨后的鲜花, 洁净清爽。他暗恋她,但觉得自己粗俗,配不上她。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师妹的侧 面,欣赏着她的笑颜。他觉得过去了的那段时间,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如今, 人去楼空,再也听不到当初的笑声了。 进了公馆的大门,他就有一阵阵心痛的感觉,睹物思人,情何以堪?此情可 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明白李商隐为什么这么说了。 二楼书房的门紧锁着。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奇怪,大门开着,老师哪里 去了呢。 院子里很安静。这幢小楼房间不多,除了书房,就是师妹和老师的卧室。师 妹出嫁了,二楼的卧室锁着门,上面还贴着一个囍字。一楼是客厅,还有一间小 储藏室。在一楼的另一头,有两个房间,是给佣人或者客人预备的。如今要自食 其力,没了佣人,房间就空着了。 他清清嗓子,喊了起来:老师,司徒老师。 没有人应答。他又下楼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老师哪里去了呢。 他抬眼看着后院里的那处祠堂,忽然心念一动,老师是不是到那里去了? 老师经常到那个祠堂去,这是他很早就发现的秘密。这个祠堂看起来很古老, 房顶有些地方都破败了,在青砖白墙的公馆区里,就这座祠堂呈现出怪异的灰色。 像站在绅士群里的一个破烂叫花子。司徒家的公馆就挨着祠堂。公馆的围墙索性 就把祠堂包在后院子里面了。老师曾经解释说,那个祠堂无主,从来就没人来祭 祀,也没有居住的价值,是个文物。 他不忍心就那么荒着,就给修葺了一下,做个修身养性的地方了。到祠堂里 修心,老师的想法的确有些诡异。向镜我后来想明白了,大概是老师把师母的骨 灰放在那里了,他经常到那里缅怀,不好意思说罢了。 反正没事,向镜我索性朝祠堂走去。 祠堂底下的密室里,司徒雷正默默地站在一副画像前。画中的女孩依旧冲他 微笑着,她已经这样微笑着二十多年了。 小南已经嫁人了。她说她很开心。你听了这个消息也会高兴的。女儿大了, 我终于把她带大了。这么多年来,我惟恐照顾不好她,怕伤你的心。现在,她终 于长大了。 喃喃低语的人抽泣起来,耸动着双肩。好久,他又抬起了头,虔诚地注视着 女子。 我唯一感到担心的事情是,小南选择的丈夫可不可靠。我总有一种预感,总 感到心神不宁,是我太忧虑了?还是舍不得女儿呢? 昨天,小南回来了。她有段时间没回到这里了。我也说过,他们结婚后可以 住到这里,她丈夫满口答应,可是小南坚决反对。 她说嫁出去了,就要自食其力,不能再靠爸爸了。老是在公馆住着,会让人 说生活腐化,而且,也不方便照顾公婆。 你的女儿懂事了,她有了自己的主见。可是,我就没机会照顾她了。我多么 希望每天都看到我的乖女儿啊。听不到她的笑声,我感到整个院子都是空的。 昨天,小南快走的时候,显得磨磨蹭蹭的。我看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以前, 女儿不是这样的,她心直口快,在爸爸面前从来不会吞吞吐吐。我就奇怪地问: 小南,你有什么事吗? 她支吾了一下,还是开口了:爸爸,你真的有很多金子吗?她虽然问得小心 翼翼,可是我却觉得像晴天霹雳。这话谁都可以问,可是不该出自我纯洁的女儿 的口里。 我盯着她问:你听谁说的? 她躲闪着我,没有回答。可是我猜出来是谁。我说:是大元问你的? 不是。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才随便问问。女儿觉得冒犯了爸爸,低着头。 我怕吓着她,尽量和缓了下来。我说:是他今天让你来问这个事的。 女儿神情有些忧郁,小声说:不是今天。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 女儿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她说:是结婚那天晚上。 小南出嫁,我并没有送什么贵重的嫁妆。只是把你的玉镯给她带上,还送了 些书籍和生活用品。孩子的事业要靠自己,只要不缺吃少穿,没必要太奢侈。可 是那个马大元竟然在新婚之夜,打听女儿带了多少嫁妆。他还不相信地问:都说 你爸爸藏着金库,怎么会没有金子。 我简直要发疯了。这人难道是这么的俗气和势利吗? 我愤怒地说:你去把马大元喊过来。我好好地骂他一顿。没想到他人品如此 低下! 女儿赶紧哀求说:他只是好奇,也不是有意的。 看着女儿可怜的样子,我心软了,毕竟那是她的丈夫。刚结婚几个月,我也 没必要去闹脾气,破坏了小夫妻的感情。于是我消了消气,告诉她没有这回事。 都是别人胡说的。要是有金子,我早上缴政府了。我一生从不贪恋财物,如今一 个老头子了,还藏着金子干什么。 女儿懂事地点点头,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还是为她担心。 小芙,请你告诉我,小南的选择错了吗?他喃喃地说。 画上的女子轻启朱唇,似乎即将说出话来,但她最终没说什么。 司徒雷揉揉眼,叹口气。点上了一支香。青烟袅袅,女子的面容漂浮在朦胧 的烟幕里。 你在那边还好吗?司徒雷抖抖地伸出手指,抚摩着画上的女子。 他在画像前又呆呆地站了一会,慢慢挪开眼睛,看了看别处。那只巨大的蝴 蝶风筝展翅欲飞,一面墙上,四束头发低低地垂着。 天啊。邪恶的种子是我种下的,让我独自承担罪恶的后果。不幸不要降临到 我女儿的身上啊!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又转过身子,低低地说:小芙,保佑 你的女儿。求求你,保佑她。他又叹口气:我走了。我会来看你的。 司徒雷轻轻关上了密室的门,消失在了暗道中。 此时,向镜我正走进了祠堂里。祠堂打扫得很干净。空间不大,倒很清爽。 那块石碑竖立着,“泰山石敢当”几个大字刻在上面,古朴雄浑。此外,祠堂靠 近门口的地方放了一把藤椅。这可能是老师休息时坐坐的。藤椅面朝门口附近的 那口老井,井上加了个盖子,井沿爬满了青苔。可是老师哪里去了呢。 向镜我正疑惑着,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了窸窣声。他走出来一看,老师正从祠 堂一侧的青藤丛里钻出来。看见向镜我,老师一愣,口气很严厉地问:你怎么在 这里? 老师从未这么凶过。向镜我吓坏了。他结巴地说:喊了半天,没看到老师, 就走到这里来了。 老师脸色和缓了。他似乎有些尴尬,解释说:刚才到那边方便去了。向镜我 就没再问,但他暗中疑惑:老师是受过西洋绅士教育的,从来没看到他随地方便 的。只不过是有什么秘密,不想说罢了。 回到书房,老师和他聊起了天。不过向镜我感觉到了,老师今天似乎心情不 太好。后来,他就告辞了。他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聊天。 一场暴风雨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