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曹疯子 的士刚刚开到宾馆门前,两人正准备下车,丁东的手机响了。 “你是省工作组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吧?” “是的,我是省工作组的,我姓丁,你是老曹吧?” 喜欢听音乐的丁东,对声音有着特别敏感的分辨率,听过一次就能记得很牢, 一般都不会弄错。 “对了,老丁,我是曹天鹏。我想跟你见个面,系统地谈一谈天龙的问题。我 现在在南海渔村,你什么时候可以赶过来。” 丁东看看表,快12点了,便说:“上午我们才见过面,我们明天谈行不行?现 在时间已经很晚了。” “不行,你现在必须赶过来。我现在心情、环境都很好,我们可以静下心来谈 一谈,我相信你会有收获的。” 丁东还在犹豫,曹天鹏又催上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要你的钱了。我刚刚 收到了一笔一万元的稿费,是我当记者这么多年以来,最大的一笔稿费哩。我今天 很高兴,今晚我请客。” “好吧,你等着,我马上到。” 林珏问:“又是什么鬼事,半夜三更的,还要往外跑。” 丁东耐心解释说:“上午我们来宾馆的途中,不是有个流浪汉拦车,后来我下 车处理的吗?就是那个家伙,人家都叫他曹疯子,据说以前是个记者,好像是个告 状专业户,还吸毒,要我现在去喝酒,南海渔村。” “见鬼,那样的人,你也信!” “见见没有坏处,我总觉得那个人其实一点都不疯。” “一定要去?” “就算是加班嘛。再说,工作组说是欢迎市民反映情况,还在宾馆设了专门的 房间和人员搞接待,四围里却是全副武装的地方警察监守,会有效果呀?鬼老二敢 上门呀?还不如像我这样一杆子插到最底层。” “那我陪你去,免得你也吸上了毒。你这样的躁子伢崽是最容易下水的。” 如今的南方人把调皮捣蛋的青少年统称为“躁子”,躁动不安的小子,煞是形 象! “女人超过12点睡,比较容易衰老,你还是不去了吧。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巴不得她陪自己一道去。 林珏还真仗义,说去就去:“反正已经老了,再豁出一个晚上又算什么?总不 会天天晚上加班吧。” 丁东朝的士司机道:“南海渔村,快点跑。” 这是一个坐落于海边的大型海鲜夜市,远远的,就是可以看见照亮了半边海天 的明亮灯火。一下的士,就可以闻到刺鼻的鱼虾蟹贝的浓香,还有木炭火烧出来的 青烟与刺鼻。 好不容易在从群中找到曹天鹏。他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台子上摆了几碟海 鲜,脚下放着一整箱重庆国人啤酒。 “我以为你是一个人来呢,怎么……”他斜着眼睛打量着林珏,一副不甚满意 的样子。 这会他比白天清爽多了,不再蓬首垢面,洗了澡,尽管没有换衣,身上的臭味 也没有那么大了。 “她是我的领导,”丁东说,“也是我们工作组的。我们是搭档。” “那就……什么的,一块坐吧。前年给一个老板写了一篇大稿子,在省报见了 报。结果这个老板获得了五一劳动奖章。今天我去看他,他很同情我的遭遇,给了 我一万块钱稿费。好久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了,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什 么原因,想了半天,可能是今天遇上老丁你这个福星了。你给我两百块钱,结果引 来了一万,好像真的钱也寻伴呀。所以这么晚了把你喊出来,还想沾你老丁一点福 气呢。” 听他一口一个“老丁”,林珏忍不住要笑:“什么老丁?一个小屁孩,还老丁。” 曹天鹏根本不理林珏的茬,很显然这个人对女性有轻视心理。 “只要老曹你真心认可我老丁,”丁东笑道,“我想你的福气就可能真的要来 了。你的命运将有可能彻底改变。只不过,毒,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吸了,只要你吸 毒,天大的福气你也享受不了,天王老子也改变不了你的命运。而且,从现在起, 你开始戒毒。否则我们就不会再见面。” “可以考虑。本来我的瘾头不算大,情绪好的时候,就很少吸,要戒,也可能 戒得掉。” “好了我们不谈戒毒的事了,越谈你会越容易来瘾。我们还是来谈刘大江的问 题吧。” “这个人必须搞掉!必须坚决搞掉!”说起刘大江,曹天鹏又气不打一处来, “这次你们省工作组最终如果不把刘大江搞掉,你们就是白来天龙的!” “搞掉他总得有依据呀,不能你说搞掉就搞掉。你要搞清楚点,到现在他还是 一位红得发紫的成功人士、一颗改革开放的政治明星呀,而你呢……” “我怎么了?我什么都不是!是不是?”他敏感地接过话头,“告诉你,我这 样子,是被他们害的。尽管我变成这个样子了,在某些人的眼里,还是疯子、垃圾、 人渣,可我的人格,比他们要高百倍!有朝一日,他们那帮家伙成了阶下囚,保证 连我现在这样子都不如!” “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言归正传。你给我们讲一讲,刘大江究竟是一 个什么类型的人,究竟存在一些什么问题?” “我有一个调查报告,改天我把它拿给你看一看,你就全明白了。今天没有把 它带来,不方便谈,改日吧。来来来,先喝酒,先喝酒。” “报告是你自己亲自写的啵呐?” “当然,连访带写整整花了我半年功夫哩。” “那不就结了?既然是你自己写的,那还要把报告给我干什么?文章全在你的 肚子里,说出来不就行了?” “嘿呀是噢?你看我这人,曹疯子曹疯子,怕是真的成了个疯子噢!”他一拍 脑门,“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懵了头呢?” “其实你根本不是什么疯子,”丁东说,“说你是疯子的人,才是疯子。只有 把你说成疯子,才能掩盖他们的疯!” 这话一下把曹天鹏打动了,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谦和起来。他沉静了好一会, 才开始述说—— “我本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我老婆跟我是同学,是校花。我们一块从大学 直接移民来天龙的。这么多年了,当时坐火车南下创业的激奋情景,到今天我还历 历在目,不能忘怀!” 到底是文化人,他的语言,变得像诗一样优美,像水一样清彻。 “可我是个认死理的人,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干什么都相当认真。在报社 工作10多年,一直处在一种建功立业的强烈欲望中。社长很欣赏我,但说我是只顾 猛打猛冲,从不抬头看路,特别是不注意所谓的人际关系。这样在报社内外都与一 些人结下了梁子,很深的梁子,造成后来悲剧性的结局。”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示意丁东也喝,还向一直没怎么理睬的林珏示意了一下。 “前年也是这个时候吧?我收到一封匿名的举报信,状告刘大江的。当时,刘 大江刚刚当上省委常委,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有人揭发他挪用将近一个亿的社保 基金投资开发项目,与一些开发商有不正当的经济往来,还与多名年轻女子有不正 当的男女关系。” 林珏习惯性地用纸记录起来,这让曹天鹏对她有了一点欣赏,讲话的时候,脸 孔有时也朝向了林珏。 “那个匿名信也写得到位,用激将法把我的胃口给吊起来了。信中说,曹记者 你称得上是天龙首席记者,希望你用你的如橼大笔横扫天龙巨贪,为民请命,等等, 等等。大约是这个意思吧!于是我就懵懵懂懂踏上了反贪的征途!先是到社保局调 查采访。你们不知道,当时那个难度呀,简直没法做。几个月之后,花了我几千块 钱,才买通一个搞卫生的临时工,让他帮我偷了一些资料出来,还让他在局长李新 正的办公室里放了一只窃听器。” “哦?” “啊?是这样干的呀?你们当记者的?”丁东与林珏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这算什么?大惊小怪的!窃听器、针孔摄像机、微型录音机,这些器材市面 上都有的卖。我在《香港娱乐时报》跟班学习的时候,亲眼见识过狗仔队的各种手 段,人家连远程红外扫描仪都配备了。我这算什么呀?” “接着说,接着说。”丁东听得津津有味。 “结果证明,天龙社保基金果然有巨额的挪用问题。从刘大江与李新正的通话 记录中,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这一点。而且,还在继续发展。也就是说,他们的犯 罪,还在肆无忌惮地进行之中。如果再不予以暴光,天龙干部职工将面临着退休后 生活来源没有着落的危险。当然喽,这种事,一旦发生,最终国家会来埋单的,老 百姓不一定受损失。可这种事,我看不下去。不晓得你们如何看?反正我是一个疾 恶如仇的人!只要事情捅到了我这里,谁都别想轻轻松松过关!还有,男人钱多了 就变坏!这两个人,在男女关系问题上,已经堕落到了恬不知耻的地步,在通话过 程中,常常相互调侃女人的事,两个人都与一大帮女人有染。” “你掌握的那些东西,都还在吗?”林珏终于插上了话。 “急什么,听我说完,你们就清楚了。”他又开了一瓶啤酒,自己朝杯子里狂 倒,瓶子也不放下,一仰脖干了一杯,接着又倒,“我很快写出了一篇调查报告, 寄给了省纪委。别人检举揭发,都用匿名,我却署的真名。因为我有准确的一手材 料,又是一个知名的记者,不用怕。当时我还天真地想,只要省纪委查下来了,我 就要争取见报,要当作一个重磅炸弹抛出去。这可是一个爆炸性的惊天大新闻哪, 一个记者一辈子都难得遇到的。 “新浪、搜狐、人民、新华各大网站肯定都要抢着用,还有腾讯QQ,一个专门 报黑幕的大网站,会如获至宝。小一点的网站就更不用说了。《南方周末》要看我 想不想把材料给它。过去的《南方周末》,够牛逼的,在我们新闻界是这个,”他 竖起大拇指,“这几年,《南方周末》倒下好几个总编,被整霉了,胆小如鼠,被 网友们骂得要死,名声很臭,上也没蛮多意思。 “问题是,一个星期以后,一个暴风雨之夜,我等来的,是一帮气势汹汹的天 龙警察。他们当着我一家3 口的面,抄了我的家,把我的所有材料、其中最重要的 是录音机,全抄走了,把我人也带走了。在看守所一关就是3 个月。罪名是造谣诽 谤党的高级干部,并进行非法采访活动,危及国家经济安全。” “嗬,这罪名够你受的了!”丁东说。 “还用说?那3 个月,简直就是非人的生活啊。吃没有什么吃,觉也不让你睡 好。一句话没讲好,还要遭牢头狱霸的打骂。那些牢头狱霸,仿佛被人授意了似的, 老是故意找我的碴,跟我格外的过不去,让我在里面吃了不少的苦头。” “现在我们的狱所确实比较黑,牢头狱霸的问题,是老大难问题了,总是解决 不了!”林珏说。 “3 个月以后出来,到报社去报到,在门口就有人拦住告诉我,我已经被报社 解聘了,理由是我严重地违犯了新闻纪律。在我之前,我记得报社在非正常情况下 一共只解聘过两个人,一个是广告部副主任嫖娼被公安抓了,影响闹得很大;另一 个是记者拿了企业的大红包,在报上发关系稿被揭发出来。我是第三个。去见老领 导老同事,个个冷若冰霜,像躲非典一样,比那两个先于我解聘的家伙还不如。最 欣赏我的社长,根本不敢见我,怕惹火上身,明明在办公室,听到我的声音,门都 敲烂了反正不开门。他后来托人专门带信告诉我。这倒还犹自可!人情冷暖,世态 炎凉,永远的法则嘛,我无所谓的。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回到家里,人去楼空。老 婆带上小孩回她老家东北了,我给她家里打电话,她不接我的电话。要她父亲告诉 我,她已经向天龙法院起诉离婚了,如果为了孩子健康成长,将来不受拖累,就尽 快在判决书上签字认可,不要纠缠,不要拖延,不要联系。 “一下子,我的感觉是整个天都塌下来了。我从一个成功的记者,一个成功的 创业者,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仿佛大病一场,在家里不吃不喝躺了 一个星期。但是,一个星期以后,当我重新走到阳光下面的时候,仿佛孙悟空经历 了太上老君八卦炉的锻炼,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彻底打定了主意,要跟刘大江 斗到底!从那一天起,我无所畏惧了,什么都豁出去了!这一年多以来,我真的像 疯了一样,什么都不顾,只有一个目标。这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说到这里,曹天鹏自己已经十分的投入,十分的动情了。灯影下,眼睛里的泪 光清晰可辨,慷慨激昂的声音简直要压倒喧嚣的市声。惹得邻座的人直朝这么望。 丁东提醒他:“老曹,注意把音量降低一点!” “这条道,可是越走越难走呵。个人生活自然都不存在了,我不停地写东西, 不停地检举揭发,投给中纪委的信,都有上百封。给新闻单位的也不少。反正是石 沉大海。我都怀疑公安局的邮检人员把我的信全给扣下了,但又没办法证实。到其 他城市去投寄,也照样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上个月,副总理来天龙视察,我真的打 算以死告御状,长篇揭发材料和遗书都准备好了,却被他们在途中拦截了,又把我 关了进去。你们知道吗?今天,我是从戒毒所里面冒着风险逃跑出来的,一出来就 听说省工作组来了,就赶到管委会来拦你们的车,这样就遇到了你们两个,哈哈。” “吸毒是怎么回事?你这样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怎么会染上毒瘾的?”林珏问。 “是在看守所里染上的,牢头狱霸整我的时候,总在我鼻孔里放一点毒品。这 样搞了几次,就对那东西很向往了,甚至希望挨打,出来以后就把房子财产全都当 掉了。” 林珏凑到丁东耳边压低嗓门说:“有可能是被人故意害的!” 丁东点点头:“如果是这样,背后的人迟早是要浮出水面的,我坚信这一点。” 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冷峻。曹天鹏的遭遇,像眼前的大海波涛拍击沙岸一样,强烈 地撞痛了他年轻的心。 “老曹呵,从现在起,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哪。有些人,一旦涉及到他们 的根本利益,就什么都能做出来的,你千万千万要小心哦。不要等到云开日出、雨 过天青的时候,等到你扬眉吐气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享受不到那巨大的幸福哦!” “我无非暂时低调下来,不再告刘大江了嘛,无非按兵不动嘛。现在你们来了, 又接手了这个事,我拭目以待,静候你们的佳音。当然,如果你们也解决不了问题, 我还是要告的。至于安全问题,你们就不用为我担心了。我有自我保护的措施,他 们不敢动我的,要动我,早就像灭一只蚂蚁一样,把我给灭掉了,不会拖到今天的。 他们不敢动我,是有我的原因的。这个原因以后再告诉你们。” “如果我们也解决不了问题,老曹,我就跟你一块告,怎么样?” “好,老丁你还真是条汉子。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 “找个固定的地方住下来,电话总得有一个,要不怎么联系?要开始过上正常 化的生活。”林珏柔情地说。 曹天鹏的泪水,至此终于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你把这个东西带上,”丁东把一只无线追踪仪的接收器——一只小号的别针, 别到曹天鹏的衣领下面,然后拉下衣领盖住,“这样你找不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可 以找到你。”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