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13”接着上 刘大江确实有一位姓甘的同学在国务院身居要职,这一次,为了救刘大江,这 位国务院官员以考察开发区的名义,亲自出马来到了天龙。其份量不大也不小,但 按规格省委书记和省长都要亲自陪着。 甘同学的到达,无疑在天龙乃至这个省掀起一股波澜。 由向前亲自负责的一级警保卫工作,把天龙搞得鸡飞狗跳。说是一级警保卫, 可只有外国元首才能享受的摩托车开道的待遇,向前也破格用上了。长长的车队, 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人墙中耀武扬威地驶过街道。惹得停车让道的的士司机个个 悄悄骂娘! 京官还未到,省委书记的电话先到了,也不问赵俊在哪里,径直道:“老赵呵, 下午3 点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要进一步了解一下前几天你汇报的那个案子,就 是天龙开发区刘大江的案子。你尽量准时一点,我等着你噢。” 书记的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仿佛赵俊就在他隔壁的办公室没事呆着,而并 非在百公里之外的天龙办案。 这让赵俊感觉到了最初的压力。 赵俊放下电话,就马不停蹄赶往省城。 两个小时以后,他迈着军人标准的步伐,走进了省委书记的办公室。 “老赵来了,好,好,蛮快的嘛。辛苦了,辛苦了,快坐!” 望着书记亲自去为他找茶杯、茶叶倒茶的背影,回味着书记与他握手时的力度, 他感到问题有点严重——书记过于热情了! 这一任来自北京的省委书记,架子大是出了名的。一位副秘书长在他身边工作 了一年多,有一天到他办公室来请示某一个问题,他居然像问一个陌生人一样: “你是干什么的?”把那位迫切希望进步好不容易混到了书记身边的副秘书长气得 要吐血! “这不是好事呵,”赵俊揪心地想,“肯定涉及到案子的处理问题,而且对工 作组会很不利。” 果然,丝毫的转弯抹角都没有,书记就迅速切入了正题:“天龙的案子,北京 有人打招呼,而且不是一般的人,是国务院的高层领导,可能很快还要来人,因此, 这个案子,要暂时压一压噢。” “书记,这恐怕有点困难。” “有什么困难嘛?事关全省的改革开放步伐,也反映本届班子的整体水平。不 能因小失大,因局部而影响全局。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开发区吗?多大个事呀,就是 烂得流了脓,也就芝麻大一点地方嘛。” “可是书记,有蛮多条人命哩……”他开始详细述说天龙的情况,他想让天龙 问题的严重性迫使书记改变主意。 书记的面皮绷得越来越紧,眼神也由开先的集中变得有些游离。可赵俊不管这 么多,继续朝下说。 一刻钟以后,他的述说结束了。他想,以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来判断,书记绝 对不会不考虑自己的意见的,最多采取一个比较折中的办法来处理这个问题。他万 万没有想到的是,书记在召见自己之前,实际上已经作出了最后决定。召见自己, 只不过给自己一点面子。甚至,连说服不了自己便如何处理,都已经胸有成竹。 “赵俊同志,你是我的主要副手之一,希望你配合我的工作。连你都不配合了, 我这个书记怎么当?不管问题有多大,都必须暂时压下来,这一点,没有任何回旋 的余地!否则……你可以立即向我交请调报告。” 在“二炮”当过旅长的赵俊,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不讲道理、没有原则的憋屈, 一时间血压快速上升,但又毫无办法,便在家里一头躺下了,当晚也没有赶回天龙。 翌日早晨,作为工作组实际负责人的丁东,接到刘大江亲自打过来的电话: “小丁呵,今天中午,请工作组全体同志吃饭。这一向,你们非常辛苦,连饭都没 有请你们吃一顿,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老赵那个人又死板得很,想请都不敢请。今 天也没有别的事,主要是我在国务院工作的同学老甘到了天龙,大家在一块聚聚, 请工作组的全体同志作陪。工作组的同志们都是省直机关的负责人,规格相当高, 就不让地方的同志参加了。怎么样,没问题吧?” 丁东快速思考片刻,说:“也不用全体,就我和周国平同志两个人参加吧。” “人多点没有关系的。正好地点就定在你们住的海韵宾馆,工作组的同志们抬 脚就到了,方便得很。还有,海韵宾馆的宴会桌,日本进口的,是目前国内最大的, 坐得30多人,还具有扩音功能,哈哈。” “没必要,其他同志都很忙,有两个人参加就行了。吃饭不是主要的,主要是 利用这个机会,向北京的领导汇报一下我们的办案情况。否则两个人都可以不用参 加。” “这个嘛,就没必要了,案子的情况我都已经向老甘汇报过了,用不着再麻烦 他。高级干部,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心情,心情好比什么都重要。你们来,主要是陪 他喝杯酒,有一个良好的气氛。再说你们年轻干部,能够跟中央领导挂上钩,也是 一件好事呵。” “那我就不参加了,让周国平同志一个人代表就行了嘛。我只是一个普通警察 哩。我对官场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想去跟什么人挂上钩。天龙人不是都认为,百 无一用的人,就让他去当干部吗?” “哈哈哈,到底是年轻人,说话都冲得很。那我就要在赵俊同志不在的情况下, 以省委常委的名义,给你下命令了。今天中午,你本人一定要亲自参加宴请活动, 席间我们有工作要商量。” “那好吧。” 4 个小时以后,丁东准时步入海韵宾馆豪华的宴会厅。此时,200 平方米的大 包厢里,早已是高朋满座、美女如云了。酒柜上,十分醒目地摆着4 瓶每瓶价值16800 元的“路易13”。 刘大江立即离座相迎,把丁东和周国平带到坐在沙发上的老甘面前。 与刘大江相反,身为国务院高官的老甘,是个短小清瘦的人,夹杂着几根银丝 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人的时候,喜欢把头向前伸出,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盯 着对方仔细看。但面容严峻,不苟言笑。手心里永远团着一张纸巾,一副有洁癖的 样子。 握着老甘的手,丁东感到这是他握过的最小最瘦的成年人的手,只有自己的手 三分之一大。他想这肯定是一只典型的握笔杆子的手,虽瘦小,却也拥有着千钧之 力,不可等闲视之。 刘大江简单地向老甘介绍了丁、周二人。 老甘似乎很在乎这两个特殊的客人,示意他们在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透过眼镜 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分别看了半天,然后与他们聊起了天。当然话题只可能是天气、 物价、特区之类的大路货,不可能有实质性的东西。他给丁东的印象是还算平易近 人,看不出丝毫的功利意思。 “客人都到齐了,大家都坐上来吧。”刘大江很快便招呼道。 人们纷纷依次入席。 刘大江端起斟满了猩红的“路易13”的杯子,作为东道主首先发话:“第一杯 酒,我们先来敬远道客人、国务院的老甘同志,中央重要首长,感谢他不辞劳苦, 来天龙视察工作,给我们巨大的鼓舞,巨大的支持,巨大的信心。来,大家都干了。” 丁东举杯一饮而尽,这是他第一次喝到这种名贵的酒。过去,只不过听到一些 关于这种酒的富于传奇色彩的传闻。在一般酒友的心目中,这是酒中的极品、仙品, 了不得! “怪!这种1956年酿造已经陈放了整整50年的路易13,也不见得比我们的五粮 液、茅台好嘛,”他嘴里品了品,在心里想,“又何必花这个冤枉钱,摆这个臭谱 呢?16800 ,这一杯下去,就是一千多,钱不是钱了呵!”他想起了省城个别企业 下岗工人捡烂菜帮咽饭的的悲惨境地,“这一瓶酒,可以救活一个家庭呢!” 他还想起自己干了一辈子警察、官至副厅级的老父亲,对国家的贡献不能说不 大。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带队在深山追捕杀人凶犯,在山里转悠了一年多时间差点 变成了野人。退下来以后,还要每天一清早以晨练为名,跑到离家3 公里远的批发 市场去买便宜的小菜,有一天还差一点给收潲水的摩托给撞死! 与眼前的情景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呵! 一阵喧哗把丁东从沉思中拉回来,是服务员开始上菜了。这种石崇斗富般的上 菜,即使是这帮大嘴吃四方见多识广的食客,也是一个开眼界的新机会! 第一道菜,服务员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天龙特产,来自天龙海域深海区的黑 冰鲍,乃是鲍中上品,旧时专作贡品用的。本店每一只的价格是1800元,请大家慢 用。” 席上的人们大多惊呼起来。 刘大江说:“大家不要大惊小怪的。今天的规格稍微高一点,是按接待欧洲皇 室的标准来的,因为今天到的都是贵客,是很难聚到一块的贵客,我们就破格奢侈 一次吧,大家也算是开他一次眼界,哈哈。” 望着盘子里汁液中那黑乎乎的一小团东西,见过一些场面的丁东,心里也不禁 开始颤抖!这一顿饭,按这个架势来看,买单的钱不会低于20万。他想想自己口袋 里那张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工资卡,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悲愤之情! 接下来是泰国鳄鱼、俄罗斯熊掌、法国鹅肝、正宗的日本北海道三文鱼刺身; 纯国产的大菜,只有一个阳澄湖大闸蟹,蟹背上刻了字,蟹腿上挂着编号商标,每 一只180 元……随着一道接一道山珍海味的推出,包厢里的气氛迅速进入高潮。 这样的场合,按流行的搞法,自然离不开黄段子。刘大江打头,放下省委常委 的架子,先说了一个: “一位台湾人娶了一位大陆妹为妻。新婚之夜,台湾人说,总算开始进攻大陆 了!大陆妹说,那又怎么样?不照样统统被包围了!台湾人喊道,你胡说,还有两 个团在外面呢!” 大家都叫好,还鼓掌。 刘大江来了劲,又说了一个,是他自己“创作”的: “前些日子,我陪一个欧洲代表团去天龙大厦KTV 唱歌。两个小姐不知道为什 么事,在包房吵起架来。有个小姐骂,我操你妈!她陪的那个法国佬,是个中国通, 跟那小姐打趣说,你是个女的,拿什么操?你们猜,那小姐怎么说?哈哈,她说借 你的!” 这个段子让不苟言笑的老甘也止不住大笑起来。 接下来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高潮迭起。 周国平也被大家逼着说了一个,是他在办案的时候听说的: “漫漫人生路,谁不错几步。家庭要照顾,情人也得处。家里有个做饭的,外 面养个心善的,对面坐个好看的,远方有个想念的。保住二,守住一,发展三四五 六七!” 老甘笑罢,说:“老周你讲了,那我也讲一个吧。”不苟言笑的他,也讲得不 苟言笑: “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一个站着的孕妇对他身边一位不肯让坐的陌生男子说 :你不知道我怀孕了吗?那男子突然变得很紧张,说:孩子不是我的!” 唯独最擅此道的丁东,一直默默无语,此刻他一点心情都没有! 刘大江特意离开坐位来到丁东身边,敬了丁东一杯酒,满面春风地道:“小丁 哪,你是不是也来一个?年轻人脑袋瓜活,只要放开就行。今天这个场合,百无禁 忌!” “笃!”丁东把酒杯朝台子上一墩,硬梆梆扔出一句:“对不起,我不会!” 刘大江有点扫兴地拿着酒瓶和杯子,转身敬别人去了。 别人可不像丁东这样。基本上一杯酒下去,就有一个段子出来。一个比一个绝, 一个比一个黄!那场面,就像把温度计伸进了大火中! …… 在热烈的气氛中,30来位客人,4 瓶路易13仅仅干了一巡,就全部空了瓶。 刘大江朝服务员高声叫道:‘妹子,再给我来4 瓶洋酒,今天都是贵客,我们 要一醉方休!老甘,小丁,还有国平同志,你们说呢?哈哈哈哈……“ 老甘说:“你们放开喝,特别是小丁和老周,你们很辛苦,应该慰劳慰劳,你 们放开喝。我这个人不胜酒力,陪你们不好,你们请随意。” “应该是我们陪你老呀!”周国平说。 老甘乘机抬高了声调:“我有几句话,不如趁大家高兴,跟大家说说。我的这 位老同学大江同志,从本质上讲,是个相当好的人,能力也相当强,如果把我放到 他这个位置上,不见得会比他干得好。有一句俗话大家一定都听说过,当家3 年狗 也嫌。意思是说,一个干部,在同一个岗位上干久了,难免要产生一些矛盾,这是 正常的。大江同志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远远不止3 年了,因此,连天龙的狗,都 要嫌他,何况人呢?” 席上的男男女女都笑起来。 “所以我今天要替大江同志拜托在座的各位,今后对大江同志的工作,多给予 支持,对开发区工作不同于内地的特点,要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刚才国平同志说今 天这顿饭是大家陪我,那我就领这个情,同时也请大家给我一点面子,多给大江同 志一点理解和关照。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大家都清楚,应该说比较方便,今后大家 有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找我,我再来回报大家。” 他这番话,说得很诚挚,很打动人。 丁东想,如果不是刘大江太不是人,太胡作非为,太糊不上壁,这番话是足以 让工作组手下留情的。领导打招呼,打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到了顶吧,还有什么比 老甘的出面更管用的呢,再往上,就只能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亲自出面了!可这 个账,我们是万万不能买的,买下这个账,就等于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犯下一次严重 的罪!“对不起了老甘,实在没有办法!”他在心里坚定地说。 刘大江的反应则是感激涕零,他饱含着泪花,用少有的温柔口吻说:“衷心感 谢老同学对我的巨大支持,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一定以全副的精力,为天龙的快速 发展而拚搏。同时克服缺点,作好自我调整,绝不再麻烦老同学一次又一次为我的 事出面。现在,我提议,再干一杯,以表达我和天龙的同志们对老甘、对省工作组 领导的巨大敬意!” 在大家的哄闹中干完酒,大家又猛吃了一会儿菜,宴席差不多要从高潮转入尾 声的时候,老甘才忽然记起似地转头笑问周国平:“怎么样,工作组的领导也会给 我一个面子、放大江同志一马吧?” 他这是逼着工作组就刘大江的问题表态,周国平转脸看丁东。 丁东当仁不让,说:“面子与案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不大习惯把这两个 概念联系到一起。领导对我们工作组很关心我们非常感谢,我们只能像刘主任所讲 的那样,以全副的精力,为天龙的快速发展而拚搏,以回报领导的信任和厚爱。因 此对于天龙的案子,我们将本着除恶务尽、绝不手软的原则,尽快查清并了结,给 领导一个满意的结果,不再麻烦中央领导操心这个事。” 老甘满脸的笑容,随着丁东的话音迅速收敛了,又恢复到开先那种神情冷峻、 不苟言笑的本来面目,还夹杂着一丝悻悻的尴尬。团在手心里的纸巾,把一双白净 的小手擦了又擦,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似的。 刘大江的脸上,也出现了明显的愠色。哄闹的男男女女们,这时候突然变得鸦 雀无声。包厢里的气氛,明显地让人感觉到一下子从100 度降到了0 度。 尴尬的气氛维持了好一阵,周国平才想出一个应对办法,他朝身边的老甘笑道 :“首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和小丁同志就先撤了,同志们还在楼上等着我们开 碰头会。谢谢领导和同志们的盛情款待,也请领导放心,对天龙的问题,我们会把 握好分寸的,会很快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结论的。” “对,对,是这样的,”老甘说,“要把握好分寸,分寸感,代表干部水平的 一个最重要方面。” 老甘这个人还真不简单,在周、丁2 人中途退席丝毫面子都没有给的情况下, 还保持着京官的风度,把两个人一直送到宴会厅的门口,与2 人一一握别。 走出宴会厅,丁东说:“这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高级的一顿饭,确实开眼界呵。” 周国平满脸是笑,说:“我也是。那个什么黑冰鲍,只是听说过,这是第一次 亲口尝到……” 丁东说:“开了腐败的眼界哩!最高级的一顿饭,却是吃得最不舒服的一顿饭, 可惜呵。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在没有任何精神压力的环境下,好好品 尝如此人间美食?”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没有呢?以前这样的高级宴席,别说吃,想都想不出 来呢。我年轻的时候写过小说,写到吃的,最多就是写点什么猴头、熊掌、飞班走 兔,哪想到什么路易13、什么深海冰鲍呀!时代的发展,常常令想像丰富的人都望 尘莫及呀。” “哪一天,当我们的下岗工人都能够随意地品尝今天这样的美食,我们当警察 的就要失业了。不过,即使失业,总也可以与下岗工人一道品尝这样的美食。哈哈 哈……” “只是那个老甘,我感觉人相当的不错。”说了半天,周国平还沉浸在对老甘 的良好感觉之中。“非常的平易近人,蛮好的一个领导,性格有点像那个陈酿的路 易13。” “不是为了救刘大江,他认得你老周和我丁东呀?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呵,以 柔克刚,欲擒故纵,典型的政治家手腕嘛!真像你感觉的那么好,就不会亲临天龙 来帮刘大江了,也不会出席这种超级腐败的宴会了。鬼才晓得刘大江给了他多么大 的好处?老周呵,快别对这些东西包括姓甘的那个人抱什么幻想了!要进步,要提 拔,老甘可管不了我们!再说,世界上最宝贵的,还是人的良心!” “是,是。”周国平在年轻的丁东面前,第一次感觉到不好意思,仿佛隐私被 别人窥见了一样。 事实上,在当今政治生活中,像周国平这一级的干部,如果能够搭上老甘这条 线,是价值无量的。只要老甘随便发句话,省里就要忙得团团转。省高院的周副院 长就可能一夜之间变成院长,就可以去掉那个讨厌了多少年、有多少人都在梦寐以 求想去掉的副字!副省级,那才是真正的高级干部哩! 年轻的丁东不大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太把周国平的情绪当一回事。 周国平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他不敢在挺“拐”的丁东面前流露出半点。总的来 讲,他还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不愧是赵俊亲自的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