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闹鬼的苏家浴场 次日醒来已不见杨畅。 昨天晚上睡得还算不错,杨畅的睡相很好,躺下就不动了,呼吸声细得像个孩子。 我翻动枕头寻找搁在床上的手表,看了看,十点。眼角一瞥,发现枕下另有东西。 我伸手去掏,是杨畅随身携带避邪用的黑曜石手镯。我拿起来对着窗外阳光把玩, 圈圈浑韵的彩虹眼闪耀着神秘的光泽。 “醒了?”杨畅推门进来,笑容开朗。 我点点头:“你怎么把手镯放在我枕头底下?” 杨畅在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这黑曜石手镯是我奶奶传下来的,开过光,你戴 着吧,可以保护你。” “你还真当这座老宅闹鬼啊?”我笑了,不以为然地把手镯塞还给他,“既然是你 奶奶留给你的,你就好好收起来,也算是个纪念。而且这手镯我戴着也太大了,我不要。” 杨畅揉了揉我的头发:“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呢?好了,等会我把手镯重新穿一下, 改小一点。不管怎么样,在我们回城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戴着,也好让我安心。”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下了床,走到衣柜镜子边梳头。 杨畅望着窗外,眼神沉沉地开始发呆。 我从镜子里看他,随口问:“今天早上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干什么去了?” 他回过头来:“大概八点左右,小舅舅来敲门,你没听见吗?” 我摇摇头:“小舅舅来干什么?” 他吐了吐舌头:“不知怎么被他知道我和苏妮研究藤茎招魂的事,他把我和苏妮叫 过去一本正经地教训了几句,说这事被外公知道,我们准被骂得狗血喷头,叫我们以后 别干这种无聊的事。” 我笑起来:“小舅舅教训得对,你这个人就是玩心太重了。” 杨畅却不承认:“哪有?我只是好奇而已。你们家的事一件比一件奇怪,厨房顶上 放着招魂用的藤茎,自家的浴场却不准自家的人去洗澡,大舅舅房里奇怪的气味,三更 半夜下楼上厕所,外面有人敲门,等开门的时候却没有人。”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瞪着眼睛转过身:“你说什么?你说厕所怎么了?” 杨畅自知失言,沮丧地捂住嘴:“哎呀,我想着想着不要说的,怎么还是说出来了?” 我坐到他身边盯着他:“你昨天半夜下楼上厕所了?有人敲门?你肯定没有听错吗? 那是几点钟的事?” 杨畅想了想:“大概半夜两三点吧。说来奇怪,我一向都是一觉睡到天亮的,昨天 晚上却屡屡醒来,而且一睁开眼睛就半天无法再入睡。” 的确奇怪,其实我跟杨畅正好相反,晚上睡觉一向是有点动静就会惊醒。可是昨天 晚上我却睡得出奇的香,杨畅起来上厕所,我不知道,连早上小舅舅来敲门,杨畅被叫 出去,我也不知道。 到底为什么,我和杨畅的习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的目光落在杨畅手里的黑曜石手镯上。 “杨畅,你是什么时候把这手镯放在我枕头底下的?” “刚睡下的时候,怎么了?”杨畅莫名其妙地问。 我立即把杨畅攥在手里的手镯给他戴在右手腕上:“记住,这手镯你不许再拿下来 了。” 杨畅看看手镯,再看看我:“你的意思是……是因为这手镯……” 我打断他:“我不知道这手镯是不是真的能避邪,但它应该有安神的作用。你戴它 戴惯了,没有它晚上睡不好,所以你还是好好戴着吧。” 杨畅摇摇头:“既然它真这么有用,更应该给你戴。我是男人……” “别说了。”我挥挥手,“你知道我的个性,我说了不戴就不戴。” 我固执地和杨畅相视了很久,杨畅低下了头。 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还有,以后半夜起来上厕所,我们结伴一起去,知道吗?” 杨畅秀气的脸庞在我手中显得楚楚动人,他笑了起来。 “没这么严重吧?昨晚我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敲门的事也许是我听错了……” “不管。” “那我大便怎么办?你不是有洁癖吗,不嫌臭?” 杨畅竟然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了。 我依然沉着脸:“你以为只有你会大便吗?我也会啊。总之晚上上厕所我们要一起, 就这么说定了。” 杨畅不笑了,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他伏下身来,嘴唇落在我的嘴唇上。 蜻蜓点水的一吻,他抱紧了我。 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也抱紧了他的腰身。 会有情侣像我们这样吗?一边谈论着厕所和大便,一边还有亲吻和拥抱的欲望。 也许当一对情侣达到这样境界的时候,他们便可以结婚了。 我静静地扬起唇角,笑了笑。 白天的苏家大楼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楼的客人进进出出,大舅妈和小舅舅都在浴场帮忙。 在二楼听着楼下水声喧哗,眼前却分外寂寥。 苏妮去学校了,苏云躲在房间里不出来。这几天外公天一亮便出门,吃晚饭的时候 才能见到他。 我和杨畅在镇上逛了几次,他骑脚踏车带着我。镇上的人关系疏离而冷漠,当他们 知道我是苏家老头的外孙女后便对我失去了兴趣,走在路上彼此也不会打招呼。 但即使是这样,我和杨畅还是找到了几个有趣的地方。 这几个地方都在东区———清水电影院、望水滩和兰嫂小饭馆。 清水电影院是一个相当于两个教室大小的场地,不知谁在经营,每天滚动着放一些 经典老电影。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二点,每一场的客人都是稀稀拉拉,我和杨畅去看过 两场,一部是《罗马假日》,一部是美国的侦探电影《疑影》。那两场的客人加在一起 还不到十个人。 望水滩是清水河边寂静的天然沙滩,虽然现在的清水河已经不复往日神采。站在河 中心,水只到我的膝盖而已,严格来说它已经不能算是一条河,可这里仍不失为一个欣 赏日出日落、疏解郁闷心情的好地方。 而我之所以特别提到了兰嫂小饭馆,不是因为它的菜比别家的可口,也不是装修特 别有格调,而是冲着一个与清水镇居民性格完全不同的老板娘。 这位叫兰嫂的女人大大咧咧,美丽开朗,她与杨畅几乎是一见如故。 我喜欢跟杨畅在这里叫几样小菜,两杯清酒,听他跟兰嫂乱侃。这种感觉跟在苏家 吃饭完全不同,没有繁缛的规矩礼仪,不用小心翼翼,所以我和杨畅的午饭基本上都在 这里解决。 混得熟了,兰嫂谈了些自己的经历。 她并不是纯正的清水人,她的家乡在一个更荒僻贫瘠的地方。十四五岁的时候被人 贩子拐到清水镇来,卖给了一个壮实冷漠的男人。那男人娶了她当老婆,动不动就拳打 脚踢。她受不了虐待偷跑了几次,每次都被抓回来,然后就是更残忍的毒打。 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甚至已经做好了自杀的打算。 那天夜里她男人到朋友家喝酒,她半夜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搬了个凳子往树上系绳, 想一了百了。 这个时候就听屋外一片喧闹,比过年过节还热闹。 她打开门,见到远处火光盖天。 她拦了个人问,那人跟她说,树林边的海翔大酒店失了火,火势绵延烧到林子里。 兰嫂立即回家,对着供的菩萨就拜,她男人的朋友家就在那酒店附近。 她跪了几天几夜,不吃饭不喝水。终于,她的男人没有回来。 她站起来对着天狂笑,邻居都以为她疯了。 她没有疯,她得到了丈夫的遗产,开了个小饭馆。 她对自己说,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是菩萨赐的,她一定要开开心心,好日子来了。 兰嫂说到这里的时候,喝了一口酒,眼里闪着泪光,然后她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仰 头笑得像个孩子。 从兰嫂店里出来,我和杨畅在曾经的海翔大酒店周围转了一圈。这里早已是一片废 墟,一道砖栏将它与外界隔离。 我们好奇地窥视了几眼,看看天色不早,便动身回了浴场。 来到浴场已经快一个星期,每天的生活枯燥乏味,却也闲得逍遥。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小舅舅谈谈,聊聊苏家这几年来的变化。 可是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在躲我,这些天来甚至没有单独跟我相处过。 周末的浴场比往日更加忙碌。 我和杨畅都感觉像两个吃闲饭的人一样,于是杨畅自告奋勇去厨房帮忙。 我一无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初来苏家的那一天窗户上的污垢,于是准备来个大扫 除。 我卷起袖子接了盆水,拿着抹布进房间,突然发现房间的窗户明亮洁净,一尘不染。 我有些疑惑,回到走廊里望着隔壁那间我只搬进去半天便又搬出来的屋子。 见太阳高悬,我胆子不由地大了,干脆走过去推开门。 那两张小沙发已经照原样摆好,我径直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 果然,那满窗户的积灰并不是我的幻觉。我推开窗户,黄沙瞬间卷入。 我动作麻利地擦拭起来,任寒冷的风吹得脸生疼,我这个人有一定的洁癖,见不得 房间里不干净。 “丫头……” 我努力地擦着窗户上一块暗褐色的旧斑。很奇怪,不管是清洗剂还是肥皂,越用力 擦它反而越清晰起来。 门外传来沙哑的呼唤声:“丫头,小心点……” “哦,我知道。”我答应了一声。苏家会叫我“丫头”的,也只有小舅舅了。我转 头望去,门外一个佝偻的影像印在门板上,身形的确和小舅舅无异,可是那个人似乎刻 意地躲在墙后,我根本无法看清他。 “小舅舅是你吗?”我有些疑惑起来,探头去看,“你进来吧,我正好想跟你聊聊 呢。” 可是门外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那若隐若现的影子在门板上投下诡异的线条。 我心里猛然惊跳了几下,从窗台上跳下来向门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身后一声巨响。 我大惊失色地回过头,发现放在窗台上的塑料盆已经不见踪影。我赶紧扑上前往下 望,一盆花砸下来,那塑料盆摔在楼下的水泥地上,已是四分五裂。 我本能地抬头向上看,天台上铁质的花栏竟然断裂了两根,那盆花刚刚就是从上面 砸下来的。 我吓得连连后退,等脑子稍一清醒,回头看见门板上的影子一闪而逝。 我赶忙跑到走廊上,却又是一派幽邃宁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小舅舅!”我朝着东面叫。 没有回应。 我必须找到他,马上找到他。 我冲过去一间一间地砸门。 隔壁是苏云的房间,我拍了几下,她惊惶地在里面叫:“谁?什么事?” 我懒得多说,见门没锁便径直推开,这时苏云已经奔到门边,见我破门而入很是震 怒。 “表姐你干什么?” 我的目光越过她向里打望,立即吓得倒退了一步。 我望见了至少四个与我身形差不多高度的人偶! 她放这么多人偶在房间里不会害怕吗? 接着我恍然大悟,苏妮说过苏云喜欢裁剪衣裳,很有可能那些人偶就是她的模特。 我镇静了一下心神:“对不起,我找小舅舅。” 苏云挺着脖子就对我吼:“要找小舅舅到浴场去,进我的房间干什么?” 她回头便用力地把门关上了。 我愣在门口,做梦也没有想到苏云这样性格的女孩会发这么大的火。 但是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马上再跑过去敲苏妮的房门,苏妮上学还没有回来, 门锁得很严实。 我转头再向前望,只剩下大舅舅的房间。 心跳更急速了,我连吞了几口口水,还是呆呆地不敢推门进去。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犹豫是不是要进去,这时门内却恰巧传来细微的呻吟声。 “大舅舅,您没事吧?”我隔着门问了一句,里面的声音却停止了。 我壮了壮胆,终于还是推开门。 大舅舅的房间我只进来过一次,跟上次一样,四周弥散着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氛。 暗红色的绒布窗帘拉得死死的,屋里很暗,很干燥。 大舅舅像上次一样躺在床上,厚厚的棉被裹住了他的身体。 我有点儿生气,大舅妈究竟是怎么照顾大舅舅的啊?像这样每天关在不见天日的房 间里,连阳光也见不到,别说是癌症患者,就是健康的人也受不了呀。 我正气愤,隐隐听见床头传来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奇特,像是一窝老鼠躲在洞里啃东西,时不时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 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远远站着,小声说话:“大舅舅,您醒着吗?您在做什么呢?” 没有回答,那种声音却更急速起来。 我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往床边走了两步。 这时床头的声音停住了,一个嘶哑得像两百岁老太太一样的声音传了过来。 “水……” 因为屋子里实在太静,所以即使那声音轻得像耳语,我还是听清楚了。 “大舅舅,您想喝水是不是?” “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好,我马上给您倒。” 大舅舅的床头柜上放着个茶杯,旁边有个水缸,我慌忙走过去在床头处蹲下来。 倒了水,用手试了试温度,我端着茶杯走了过去。 这水看起来不新鲜,似乎已经放了好些日子,水面上有一层浑浊不清的残渣。 我心里很不舒服,想跟大舅舅说让他等等,我去重新倒了一杯过来。 可是一抬眼,看到的竟是一双暗褐色隐隐发红的眸子,像是医学院解剖用的白老鼠 的眼睛,闪着惊恐的光芒。 大舅舅紧紧搂着被子裹着身体,只露出那双令人惊恐的眼睛。 我打了个冷战,杯里的水溅到手上,像被在火上烤一样万分疼痛。 突然,大舅舅猛地伸出一只青白枯槁的手将杯子抢了去,立即翻身背对着我狂饮起 来,像一个饥渴的疯子。 他这一翻身,被子被他拽过去,一大片被啃得不成形的骨头露了出来。在他刚刚躺 的地方,赫然爬着几只活生生的蟑螂。 我捂住嘴,感到胃液翻滚,转身便向外跑。 跑到门口撞在一个人身上,是大舅妈。我和她彼此看着对方,眼神里都是陌生和怀 疑。 我一步也没有停留,飞奔地跑回房间锁上了门,吐了起来。 整个晚上,杨畅都在照顾我。 从大舅舅房里出来我就开始发高烧,躺了几个小时,吃药后出了一身汗,感觉总算 好了一些。 杨畅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帮我在床上梳洗。 我乖乖地由他摆弄。他帮我擦了脸,洗了脚,又去换了盆水来。 我微笑着说:“你还想帮我擦哪里呀?” 他脸微微一红,还是在我身边坐下,一声不响地擦我的右手。 我有些奇怪地望着他的举动。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可是越擦越专注,样子就像我 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玻璃,仿佛我手上有一块污垢怎么也擦不掉。我先是忍着,直到手上 的皮肤红得发烫,终于一把抽回了手,浮起不悦的神情。 “干什么呀?弄疼我了。” 他不说话,牢牢盯着我的手。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猛一推他的肩,他才如梦初醒般望向我:“怎么了?” “我问你怎么了才对,你刚才的表情好奇怪,干嘛那么用力地擦我的手呀?” “我哪有用力?”他想争辩,一低头却看见了我手上红红的印记。他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握住我的手,一脸懊悔地放在心口。 我有些不忍心,忙安慰他:“不要紧,别这么紧张。”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鼓励他说:“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杨畅点点头。 “那就说啊。” 他吸了口气:“陈雪,你下午去大舅舅的房间,碰过什么东西?” 我怔了一下:“没碰什么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眼睛又望向我的右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天在大舅舅的房间里闻到一种 奇怪的气味,现在你的手上也有那种气味。” 我吃了一惊,忙低下头嗅了嗅手背。 果然,一股淡淡的腐臭,像放了好几个月发霉的烂肉。 我从小患有慢性鼻窦炎,不仔细闻还闻不出来。可是联想到大舅舅的房间,胃里又 是一阵恶心。 我拿过杨畅手上的毛巾,发疯一样擦自己的手背。 杨畅赶紧拉我,又哄又劝,好半天才让我平静下来。 “我现在可以肯定,大舅妈在虐待大舅舅。”我愤愤地喘着气。 杨畅的表情也很严肃:“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最好能找个 知道内情的人商量一下。” “找小舅舅!”我立刻叫了起来。 因为在大舅舅房间里受了太大的刺激,我竟然忘了之前要找小舅舅的事。 我向杨畅叙述了一下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窗户的时候的事情:小舅舅叫我当心,因而 使我避过了从天台上砸下来的花盆。 杨畅紧握着我的手,听完了一脸怪异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就想跳下床去找小舅舅,杨畅一把将我拽了回来。 “你说的那个人,不是小舅舅。” 我一震,半天回不过神来。 “怎么可能?外公白天不在家,我见到的那个影像明显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除了 小舅舅还会有谁?” “总之不可能是小舅舅。”杨畅很肯定地说,“下午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们在厨 房里准备晚饭。” 我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好半天,我和杨畅迷惘地看着对方,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杨畅,我有点害怕。”我无助地喃喃低语。 杨畅搂住我,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没事的,现在太晚了,明天我们再找小舅舅谈好吗?” 我点了点头。 黑夜总是让人惶恐不安,我们都想快点睡着,早点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越是这么想,似乎越难入睡。 我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起我的母亲。 我十岁那年的冬天,她在这栋苏家大宅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很奇异的一年,从年初开始浴场便不断有人死去,先是小舅舅的妻子和他才出 世的孩子,接着有了东区的那场大火,外婆在那场大火中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过 多久又轮到了我的母亲。 那一夜一如往常,只是沉默寡言的母亲突然开朗起来,拉着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了些什么,我早已经不记得。但是那一夜我很开心,妈妈一直对着我笑,温柔 慈祥。 第二天清晨,她的尸体被浴场的工人发现。她坐在天台上,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割 破了颈部的动脉,眼睛瞪得大大的,狠狠上翻着,只剩下眼白。 她的死状很凄厉。我奔上天台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小舅舅就捂上了我的眼睛,可是 那景像已足以印在我脑海中一辈子。 母亲死后我便被送出了清水镇,这是母亲遗书中惟一交代的事———她求外公把我 送到城里去。我进城后,进入寄宿学校,一直读到大学毕业。这么多年来,除了小舅舅 第一年来看过我几次,其他的人像忘了我的存在,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过。 要不是如今准备跟杨畅结婚,要不是杨畅三番四次说要见见我的亲人,也许我这辈 子都不会再回来这里。 我的思绪开始飘忽在半梦半醒之间。 可是这个时候,身边有人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我以为杨畅想去厕所,强忍着睡意睁开眼睛,黑暗中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床边。 我想动,可是很无力。那个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我心里暗暗责怪他:我不是说过,晚上上厕所的话一起去吗? 我越来越清醒,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时那个人已经打开了门。 “杨畅,等等我。” 我张口叫道,他却门也不关就走了出去。 我刚想下床去追,枕边却传来朦胧的声音。 “陈雪,你干什么呢?” 这声音吓坏了我,我一声尖叫,人就滚到了床下。 台灯被打开了,杨畅坐在床上,惊慌失措地望着我。 “什么事?怎么了,怎么了?” “你……你……”我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畅还睡在床上,我猛地想起来,杨畅的确一直都睡在我的右侧。那刚才从我的左 侧起身,走出房间去的是谁? 我朝门望去,那门还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杨畅察觉到什么,立即跳下床跑到门口,向走廊望去。 显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倒吸了一口冷气后就要关门。 走廊的东面却在这时发出轻微的响动。 我扶着墙站起身,望着杨畅。杨畅拉住我的手:“想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 “好,我们一起去。”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向声源走去,努力不弄出一点动静。 我们听出那响声是从厨房里传来的。 厨房的门虚掩着,我和杨畅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里望。 苏云! 我几乎要叫出来,杨畅赶忙捂住我的嘴。 屋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我们注视着一身雪白睡衣的苏云,她的脸浸在黑 暗中,说不出的诡异。 苏云站在厨房的案台边,面前放着大把的藤茎,她的目光迷散而呆滞,整个人毫无 生气。她将藤茎一根根抽出来,拿在手里揉捏,满手都是绿色的液体。 这个时候我和杨畅已经看出来,她在梦游。 杨畅放轻了声音跟我说:“她在干什么?” “不知道。” 刚才我们房间里那个人,是苏云吗? 可是我的眼角一瞥,看见了厨房满地的藤茎。像苏云这样一根一根地揉捏,动作迟 缓,要弄到这么一大片,绝不是一会工夫可以完成,她一定站在这里很久了。 更何况,睡觉之前为了安全起见,我还特意锁上了门,反复检查了很多次。 那个人究竟是谁,或者,他真的是个“人”吗? 我和杨畅在门外窥视了许久,苏云一直重复着毁坏藤茎的动作,一根接一根。 直到天蒙蒙亮起来,她才找来扫帚打扫,藤茎的“遗体”被她全部装进黑色塑料袋 中,拖着向她的房间走去。 我们知道她是梦游,所以没有刻意藏起来,让出一条路让她通过。 她果然对我们视而不见,回到房间便锁上了门。 我和杨畅茫然地看着对方苦笑。 回到房间,我们立即躺下睡觉。 我们都已经觉察到,这个浴场真的不对劲。在某个角落里,肯定隐藏着秘密。 我不知道杨畅怎么想,反正我对浴场的秘密并没有兴趣,现在只希望能平安地过完 年,然后和杨畅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秘密却已经在暗处与我寸步不离。 那一天,我梦到了妈妈。 梦境中我回到了妈妈临死前的那个晚上。她拉着我坐在小沙发上,紧紧抱着我,不 停地说话。 我很努力地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所说的话我又一次忘得干干净净。 惟独只有一句,不停地在耳边回荡——— “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这次回来真的是一个错误吗? 睡下不到两个小时,我便醒了。 我伸手在床沿抚摸,脑子里都是昨天从身边坐起来的黑影。 那一定是我看错了吧?近来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对于结婚和生活的改变也没有做 好十足的准备,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加上浴场的气氛永远如此古怪,产生幻觉也不奇 怪。 杨畅还在睡。 我悄悄起了床,来到走廊。 大舅妈正巧走过,向我笑了笑。 我敷衍地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大舅舅的房间。 对了,我至少应该弄点大舅舅喝的水去化验,或许能证明什么。 “大舅舅?”我跑过去敲敲门,俯耳细听,没有动静。“大舅舅,是我,陈雪,我 进来了。” 我旋转门把手,令我吃惊的是,门上了锁。 前两次来都出入自由的房间,却在我的一次误闯之后立即上了锁,这不是欲盖弥彰 又是什么?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细细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迅速转身。苏云抱着一个巴掌大的人偶娃娃站在她的房间门口怯怯地 看着我。 “我想看看大舅舅。”我镇定下来回答她。 “别再去打扰我爸爸了,你昨天闯进去,已经吓坏了他。”苏云拉着脸低声说道。 “我吓坏了他?” “你知道你昨天的表现多没礼貌吗?见了我爸爸之后,转身就跑掉了,好像还吐了 是不是?你有没有考虑我爸爸的心情,你当他是怪物吗?” 面对这样的话语,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昨天实在是被那诡异的场面震住了。现在想想,的确很失态。 “我昨天失态了……”我边说边向苏云走去。 可是随即我发现了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苏云仿佛浑身不自在似地向后退了一 步。 是我多心吗?仔细想来,前几天刚见面的时候她一看见我就很快地跑掉了。那次沙 发黑影事件,她望着我的眼神也好像见了鬼一般,向杨畅怀里躲去。 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我加快脚步向她走去。当我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经整个身体都 缩回了房间。 “你怕我。”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我没有。”她还在死撑,脸色已经苍白一片。 “你为什么怕我?” “没有,我说了没有……” 可是她的表现却更慌乱,一把将门甩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挡,想阻止她逃避我的问 题。 突然间,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小孩从苏云的身后飞快跑了过去。 我吓得倒退了一步,门还是在我面前关上了。 我似乎听见苏云在门那边大声地喘息。 我靠在走廊上,心情也久久不能平息。 我刚刚看到的是什么?苏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小孩子?这么冷的天气,穿着短袖运 动服、皮肤苍白得几乎青紫的小男孩,他是谁? 为什么我一眼见到他,竟有一种森冷的感觉? 等我回过神来,我猛敲自己的头。 陈雪,你最近真是太神经质了,就算苏云房间里有个小孩,那又有什么奇怪? 也许是邻居的孩子来找苏云玩呢。虽然苏云的个性很内向,但不是有很多内向的人 都很喜欢跟小孩和动物做朋友吗,也许苏云就是这样。 想到这里,我立即走过去敲门。 “苏云,你开一下门好不好,我想和你谈谈。” 门里半天没动静,等我打算再敲的时候,苏云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累了,想睡一 会儿,你走吧。” 睡觉?她房间里有个小孩,扔着小孩不管,自己睡觉吗?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苏云,你房间里那个孩子是谁?”我试探着问。 “你……说什么?”苏云的声音出奇的僵滞。 “刚才你关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在你的房间里跑来跑去,穿一身白色卡通 运动服,他是谁?是邻居的小孩吗?那样穿不会感冒吗?” 又是沉默。 房间里终于再度响起脚步声,苏云打开门,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 她将一张纸递到我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地瞪着我。 我接过来看,画面上正是小男孩刚刚穿的运动服。她为什么要特别地画给我看呢? “是不是……这一件?”苏云的眼神很不对劲。 “是。” 我话音刚落,苏云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门被她撞开了。 放眼望去,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冲进去四处寻找:床底下,衣柜……只要能藏人的地方一个也不放过。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啊啊啊啊啊———” 苏云发了疯一样地叫起来,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癫狂地坐在地上向走廊外蹭去。 我被她的尖叫声搞得心烦气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窗户外,一双小孩子的手紧紧扣着窗台,皮肤的颜色就好像刚才那个孩子一样青紫。 这算什么?恶作剧吗?一定是,是苏云和某个小孩串通起来吓唬我的恶作剧!我不 会上当的! 我一步步地向窗口走去。 “不要!不可以过去……”苏云在身后哭喊着,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演戏。 可是我停不下脚步。 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的手推开了窗户,我的头向下探去。 眼前是一个仰面张着嘴巴的小孩,嘴唇苍白,鲜红色的眼角,青紫的皮肤像长期浸 泡在水中而逐渐腐烂一样,没有光彩的空洞目光紧紧盯着我。 他的手指紧扣着窗台,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的下半身。 我喊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脸一点一点贴近那小孩的脸。 他大张着近乎扭曲的嘴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液体状,渐渐上涌,散发着 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我记得这味道,大舅舅喝的水就是这种味道。 我的嘴向他的嘴贴去,不由自主地跟着张了开来。那小孩嘴巴里的水仿佛具有生命 一般,向我的嘴里涌来…… 突然有人拉了我一把,小孩的脸猛然离我远去。 我摔倒在房间的地板上,看到了杨畅惊慌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我终于喊出来,很快便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