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今天一早,一只大杂交獒犬死在它主人院子对面的铁道上。它是由一位住在 台特山丘码头附近的煤商饲养的。毫无疑问,死前它遇到过一个残忍的对手,因 为它的脖子被扭断,肚皮也破裂了,好像是被爪子撕开的。 后来由于那位进出口贸易调查员的友好协助,我获准去看那本在德莫特尔女 神号上发现的航海日志。日志依次记载着从起航到三天前所发生的事,其中除了 提到一些失踪人员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然而,较有趣的是关于那个在瓶中 发现的纸卷,它今天就要被呈交送审,在其中似乎藏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 惜我没有运气看到。 因为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我被获准使用那些航海日志,所以我决定刊登一 个副本给读者们,不过我把船员和货运方面的一些技术性资料给省略了。看起来, 船长在出海之前似乎就已经处于一种狂躁状态,而在航行过程中渐渐变得严重起 来。当然,我说这些是有根据的,因为我是根据一位俄国领事随从的口述记录的。 他很详细地为我做了翻译,尽管所用时间不长。 德莫特尔女神号日志,从瓦尔纳到怀特白 写于7 月18日: 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要准确记录从现在开始到上岸为止所发生的一切。 7 月6 日——我们把货物装上船,是一些沙子和一箱箱的泥土。下午出发, 刮东风,空气新鲜。船上有五个船员、两个大副、一个厨子和我自己( 船长) 。 7 月11日——我们清晨到达波斯弗拉斯。土耳其的海关官员上船。一切无误。 下午四点继续出发。 7 月12日——经过达尔达尼里斯。更多的海关官员和一艘防卫旗艇。海关快 速巡视。要我们赶快出海,天黑时进入爱琴海。 7 月13日——越过马它邦角。船员有些不满意什么事情,看上去有些害怕, 但却不说出来。 7 月14日——船上人员变得有点焦虑。从前和我一起航行时他们情绪都很稳 定。大副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只告诉大副“有事”,然后在胸前划起 了十字。大副对其中一人发了脾气,而且打了他,随后双方猛烈争吵,不过最后 都静了下来。 7 月16日——早上,大副向我报告,有一个船员佩特罗夫斯基失踪了,原因 不明。昨晚轮到他守夜,由阿姆拉莫夫接班,可是不见他回船舱。船员愈来愈沮 丧,他们说将有事降临到他们身上,但除了说“有东西”在船上外,别的一点也 不透露。大副对他们愈来愈没耐心,他有点担心会出乱子。 7 月17日——昨天,船员中的一个——奥尔加伦,到我房间来,用恐惧的口 气对我说,他认为有个奇怪的人在船上。他说他正在值班时,突然下起了暴雨, 他只好走到船舱室后面的顶棚下去躲雨。这时,他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不像是 船上人员的男人,来到升降扶梯处,然后沿着甲板向前走去,最后不见了。他小 心地尾随其后,可是到了船头却没发现有人,而舱口也是关闭的。 他害怕极了,这种恐惧似乎来源于某种迷信。为防止他将这种恐怖情绪传染 给别人,今天,我得将整条船从头到尾搜一遍。稍后,我集合了船上所有人员, 告诉他们,因为他们认为船上有其他人,所以我决定从头到尾把船搜一遍。大副 生气了,说这很荒唐,回应这种愚蠢的想法只会是船员更加混乱,而他宁可用大 棒解决麻烦。我决定让大副来掌舵,其他人则排成一排一起去搜。每个人都拿了 灯笼,我们没有漏过任何一个角落。因为船舱里只有那几个大木箱,所以没有任 何角落可以藏得下人。搜完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然后轻松地回去工作了。大 副看来很不高兴,但没说什么。 7 月22日——坏天气持续了三天,所有船员都忙着撑帆——没空害怕。船员 们似乎忘了那件事情,大副心情也好起来,不再说粗话,还夸奖大家在恶劣的天 气下付出的努力。越过直布罗陀海峡。一切都好。 7 月24日——我们的船似乎缠上了厄运。我们已经有一个船员失踪了,进入 比斯卡湾时又遇上了坏天气,昨晚又不见了一个人,消失了。就像前一个人,他 离开了了望岗位,再也不见了。所有的船员都陷入恐慌,他们要求要两人一组守 夜,因为他们害怕单独一人,大副很生气。我担心又会出现麻烦,因为不知道谁 会先动粗。 7 月28日——四天地狱般的日子,我们漂游在大漩涡和狂风暴雨之中。没有 一个人睡过觉。船员都筋疲力尽。不知道该谁守夜,因为谁去都不合适。二副自 愿掌舵和守夜,让大家能睡几个小时。风减弱了,海浪仍很大,可是感觉好多了, 船也稳多了。 7 月29日——悲剧又发生了。今晚只有一个人守夜,因为大家都太累了,当 早班的人来到甲板时,他除了看到舵手外,就不见其他人了。他大呼小叫,大家 都来到甲板上。到处找遍 了都找不到。现在失去了二副,大家都害怕起来。大副和我决定配备武器, 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7 月30日——昨晚,很兴奋,就要到英国了。天气良好,帆都撑起来了。我 疲倦地睡去,睡得很香。我被大副叫醒,他说两个守夜的和舵手都失踪了。只剩 下我、大副和其他两个船员。 8 月1 日——整整两天下雾,看不见海上的航船。希望能在英吉利海峡求救 或是先到某处停泊。我们再没力气去撑帆了,况且是在大风之中。我们不敢放下 帆,怕不能再升上去。我们好像在一个噩运之中漂浮着。大副变得比其他人更丧 气。他坚强的本质似乎在与内心的恐惧交战。船员倒不再害怕,只是麻木地工作 着,大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们是俄国人,而大副是罗马尼亚人。 8 月2 日午夜——才睡几分钟,我就被门外的叫声吵醒。在雾中什么都看不 见,冲上甲板,碰到大副。他告诉我他听到甲板上有叫声,出来后却不见守夜的 人。又失踪了一个。主啊,救救我们!大副说,我们肯定已经穿过了多佛海峡, 因为稍早有一阵子雾气很薄,就在他听到船员的叫声的同时,他看到了北夫雷兰 岛。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们现在是在北海,雾里面只有上帝才能导航。但是那 雾如影随形,上帝好像遗弃了我们。 8 月3 日——午夜,我去接替舵手时,发现没人在那里。风平浪静,船走得 还算平稳。我不敢离开那里,所以大声地叫大副过来。几秒钟后,他穿着法兰绒 上衣冲到甲板上。他眼中闪着狂野的目光,看起来很凶悍,我怕他已失去理智。 他靠近我,附在我耳边,好像怕被空气听见似的低声沙哑地说:“它在这里, 我现在知道了。昨晚守夜时我看到了它。它像一个人,又高又瘦,面色如魔鬼般 的苍白。它就站在船头,往外望,我爬到它后面,用刀刺了过去,但刀子穿过了 它,就像穿过空气一样。”他边说边拿出刀子,粗鲁地比画着。他继续说:“但 它就在这儿,我会找到它。它就在船舱里,可能就在那些箱子里。我要把它们一 个个翻出来。你来掌舵。”随后,他把一根指头放在唇上,做了一个警告的表情, 接着走到船舱下面去了。风突然吹了起来,我不能离开舵。 后来我看见他再次出现在甲板上,手里拿着工具箱和一盏灯,然后又到了前 一个舱口,他疯了,彻底地疯了。阻止他是没有用的。他反正也伤害不了那些标 着“黏土”标志的箱子,而且就算他把那些箱子拖来拖去也不碍什么事。于是我 留在这,掌着舵,记日志。我只能仰仗上帝,等待雾散。然而,如果顺风而下, 一路找不到任何港口的话,那么我只有割断帆绳,发出求救信号。 一切快要结束了,我只希望大副走出来的时候能够冷静点——因为我听见他 在船舱里敲敲打打,工作对他会有好处。这时,舱口突然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 的尖叫,我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了。不一会,大副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好像挨 了枪子一样。他处于极度的狂怒之中,双眼圆睁,脸部肌肉因恐惧而抽搐着。 “救我!救我!”他叫着,一边在雾中四处张望。很快,他的恐惧变成了绝 望。 最后,他冷静地说:“船长,你最好也跟我一块,不然一切都迟了。他在这 里,我现在知道这个秘密了。大海会把我从他手中救出去,这就是我惟一的路!” 我还来不及说一个字,并冲向前抓住他时,他就跳上舷墙,纵身跳进了海里。我 想,我现在也知道那秘密了。就是这个疯子把其他人一个个解决掉,现在他也跟 随其他人而去了。上帝救我,当我到达港口后,该如何解释这所有的恐怖事件? 当我到达港口时,这可能吗? 8 月4 日——雾还没散,阳光都照不进来。我知道有阳光,因为我是水手。 为什么不多知道点别的事情呢?我不敢走到下面去,也不敢离开舵,所以整 个晚上待在这里。在迷蒙的夜色中,我看到了它——他!主原谅我,看来大副投 海是正确的。死也要死得有人样,像一个水手般死在湛蓝的大海里,我想没人会 反对。 不过,我是船长,我不能弃船。我必须阻止那邪魔或妖怪,我该把手绑在舵 上,再绑上一些他——它不敢碰的东西。不论天气好或坏,我都应该拯救我身为 船长的灵魂和荣誉。我愈来愈虚弱,夜又降临了。如果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 将没时间去行动……如果我们遇难,可能会有人能找到这瓶子,而且明白一切。 如果没有遇难——好吧,船员们也该知道我是忠实于自己的信誉的。圣父,圣子 和圣灵,请帮助一个可怜无知的灵魂去履行他的职责吧…… 当然,这个论断还未成定论。因为没有证据,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船长 自己杀的那些人。但是这里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船长是个英雄,该有一个公开的葬 礼。他的遗体被安排好由一列船沿着伊斯克河运回到塔特希尔码头,然后登上大 教堂的阶梯,最后他将被安葬在断崖上的教堂墓地中。超过一百多个船主要求护 送他的遗体到墓地。大雾的来去无迹可循,雾中充满着伤感,因为,在目前这种 状况下,在人们的护拥下,他会最终被这座城市所接纳。葬礼在明天举行,而这 个“海上的惨剧”也将就此告一段落。 米娜·莫利的日记 8 月8 日 露茜整晚都没休息,我也一样。暴风雨很猛,强风在烟囱之间呼啸穿行,让 人战栗。有时,一阵尖厉的风声就如远处有人放枪一般。奇怪,露茜居然没醒过 来;不过她两次起来穿衣服。很幸运,每次我都及时醒来了,我脱下她的衣服, 而且没吵醒她,又把她弄回到床上。很奇怪,这种梦游现象,只要有些微的动作 去阻碍她,她的行为意识——如果有的话——就会消失,然后一切恢复正常。 一早我们就起床,走到港口去看看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附近没什么人,因为 阳光很强,空气也很干净清新,但那汹涌的巨浪却看起来更暗了,浪尖上的泡沫 像雪一般白,它们强行挤入港口狭窄的入口,像一个粗鲁的人横冲直撞时的样子。 幸好昨晚乔纳森不在海上。不过,谁知道他到底是在海上还是陆上呢?他在 哪里,到底怎么样了?我真为他担惊受怕,如果我知道我能为他做什么,那我什 么都愿意做! 8 月10日 船长的葬礼很感人。港湾里所有的船都到了,所有的船长从塔特希尔码头一 路护灵到教堂墓地。露茜和我一起去,我们早早就到了老地方,灵船正顺着河流 往上行,到达高架桥,然后又一次向下游开过来。我们的视野很好,能看到整个 过程。那可怜的人就要安息在我们座位的附近,所以到时候我们站在这里就能看 到一切。可怜的露茜好像很伤心,她一直都焦躁不安,我只能认为是她的梦影响 了她。 有件事很奇怪,她不愿向我承认她焦虑的原因,要么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焦虑。另一个原因是,史威尔先生今早被发现死在我们现在坐的这个 位子上,他的脖子断了。按照医生的说法,他是被某种突然发生的事吓得瘫倒在 椅子上。他脸上遗留的恐惧和惊慌的表情让看到他的人们都不寒而栗。可怜的老 人!也许他亲眼目睹了死神的到来! 露茜太和善、太敏感了,因为她的情绪比别人更容易受感染。眼下她又在对 一件我并没有注意的小事伤感,虽然我本身也喜欢动物。有位经常到这儿来的男 人也来看那些船了,他带着他的狗。那狗总是和他形影不离。他们俩都是很安静 的性格,我从没看过那人发脾气,也没听到那狗叫过。在葬礼进行的时候,主人 和我们坐在一起,但是狗不愿到它的主人身边来,而是站在几米以外的地方又吼 又叫。主人开始很温和地叫它过去,接着是急躁,最后是生气地叫它。然而,它 既不肯过来,又不肯安静。它似乎变得很愤怒,眼露凶光,毛都竖了起来,就像 一只公猫竖起尾巴向母猫示爱一样。 最后,主人也火了,跳过去踢了那只狗,然后拎着狗脖子上的项圈半拖半拽 地把它摔在椅子下的墓碑上。那狗一碰到石碑就立刻静了下来,开始发抖,它并 没有试图逃走,而只是蹲下不停地抖着,好像极度害怕。我试着安抚它,但都没 有用。露茜也很心疼,不过她没敢去碰狗,只是心痛地望着它。 我非常担心她这种极端敏感的性格将会让她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许多麻烦。我 确定,今晚她会梦到这件事。这一连串的事:一个载着死人冲进港口的船,他的 模样,把自己绑在舵上的十字架和项链,感人的葬礼,曾经愤怒、如今处于恐惧 之中的狗……这些都是她做梦的素材。 我想,只有当她身体很疲惫的时候,才能睡得很香,于是,我决定带她好好 走一段路,从这儿走到罗宾汉海湾再走回来。这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强烈 的梦游欲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