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薇薇拉着吕晓娅的手坐在床边,说对不起,好久没来看你了。到外地去参加 了几个时装表演会,昨天刚赶回来,昨晚一夜都在想,吕姐要骂我了。这下好了, 我一时不会再走,我会每天都来陪你。吕姐,不骂我吧? 吕晓娅笑吟吟地说,你再不来,我就死在这里了。 薇薇伸手去堵她的嘴,面色惊恐地说,不许这样讲,不许这样讲嘛。 吕晓娅摸了一下她的脸安慰道,放心吧,你看我,像个要死的人吗? 吕晓娅站起来,在薇薇面前优美地转了一个圈,她的睡衣里一下子就涨满了 风,使我也深受一种生命活力的感染。 不过,吕晓娅坐下来说,我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真是太奇怪了。 薇薇紧张地望着她,我从侧面看见薇薇的长睫毛使她的眼神格外动人,鼻梁 挺拔秀美,从侧面看更像一幅雕塑作品似的。 吕晓娅说,我老是梦见一只飞蛾,一只毛茸茸的大飞蛾,它在我病床上不停 地飞,有几次它对着我的脸扑下来,我的额头几乎感到了它那毛茸茸的翅膀和肥 大的肚子。我用手去赶它,它便飞开了,在空中绕圈子,但很快它又俯冲下来, 还同时发出了一种有点像婴儿哭泣那样的声音。我陡然坐起来去赶它,我醒了, 发现自己坐在床上。 我看见薇薇用手捂着脸。我开始以为她是害怕,但接着发现不对,薇薇是哭 起来了。 吕晓娅赶紧扶着她的肩头问,薇薇,怎么了? 薇薇抬起泪水打湿的脸来,说,我怕这个梦不吉利。 吕晓娅说,傻妹妹,还相信这些? 我想是我开着灯睡觉,那日光灯管的呜呜 声在我梦中变成了飞蛾的翅膀。 薇薇的表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说,吕姐,你真会联想,就像你设计时装一 样。 我想我应该离开了,便站起身来告辞。吕晓娅说,那本日记的事还没搞清楚 呢。她说没关系,可以讲给薇薇听的。说着,便从抽屉里取出那本日记来,她说, 现在它是没有主人的了,你再研究研究,这事太奇怪了。 吕晓娅将这本冒秦丽之名写的日记之事简略给薇薇讲了一遍。薇薇瞪大了眼 睛,诧异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再次翻看着这本日记,看着那些工工整整的字迹,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 干这种仿冒的事。 突然,薇薇惊叫了一声,指着地上说,那是什么? 从日记本中掉下来的! 我埋头一看,地上躺着一只飞蛾,一只已被书页压得扁扁的飞蛾。 我们三人几乎是同时蹲下去围着它看。一只黑灰色的大飞蛾,毛茸茸的,肥 大的肚子因夹在本子中的时间太长,已经压得扁扁的。 我迅速在日记本中翻到了夹它的那一页,那是还未写过字的空白地方,纸页 上清楚地印着这飞蛾的痕迹,还粘着一些毛粉。奇怪的是,我和吕晓娅以前数次 翻看过这日记,怎么从没发现过呢? 我抬起头来,看见吕晓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唇有些发颤。 纪医生正对着洗手间里的那面大镜子刮胡子。 他对着镜子中的那人说,你已经被盯上了。宋青对董雪有好感,而女人之间 一旦有了好感,那相互认同和欣赏的部分会蔓延得很快。她们的基因组合只要有 一个图形相合,她们会为对方复仇,并且与她们的温柔一样无可救药。 他们是来找董雪的。宋青和那个徐作家,他们坐在我的客厅里言不由衷,还 编造出白脸女人的故事来掩盖他们内心的慌张。 董雪失踪一年多了,他们不相信? 镜子中的脸晃动了几下。他甩掉刮胡刀上的一大团泡沫,吹出一声不太响亮 的口哨来。18岁,他吹口哨。他还学会了另一招,将食指含在口里,吹得更响, 声音尖利可以穿破一大片树林。他觉得他不再腼腆。18岁,那时他是乡下的知青。 他开始想女人,想她们的神秘部分。 董雪的体形在镜子中闪了一下。雪白的泡沫,刮胡刀发出嗤嗤的声音,他感 到毛根坚硬。他看见了隐隐的黑色,在垂下的轻纱中,董雪的双腿在雾中舞蹈, 某个三角区的黑色隐约可见,他看见地板上丢着董雪的内裤。 他是唯一的观众。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仰望那飘动的纱裙就像云彩。牛羊是 不懂得这些的,它们只低头吃草。云彩在它们的背上飘,被人画成画挂在墙上。 董雪说,真美。他说我在乡下时常见,那时我18岁。 下巴上突然冒出了一点血珠。他看看刮胡刀,锋利的刃口。他感到宋青站在 旁边发笑,小梅也挤了过来,还带来了她的男朋友,警察。他们都不怀好意地盯 着他。 血,红色的、粘稠的液体,他憎恨这种东西。他想呕。护士在旁边不断递给 他工具,刀、钢针。这时人的身体像一台拆卸开来的闹钟,他小时候拆卸过的那 一种,裸露出来的结构让人目眩,齿轮连着齿轮,卷着的发条,灰尘,油污。有 时候,他把它彻底搞坏了,盖上后盖,一切恢复原样,但内部已坏了,指针动也 不动,这钟死了,他说。大哥在旁边幸灾乐祸,大哥说他要挨母亲的竹条了。他 品尝了失败,这是一种从内部将人打垮的感受,它让人沮丧、灰暗,觉得自己在 这世上纯粹多余。他再次打开闹钟的后盖,把零件拆得满桌都是。那时没有护士 之类的助手来协助他,他独自在一派混乱中探寻着秩序。这是一座迷宫,他后来 屡次打开人的胸腔时就这样想。 他甩掉粘在手指上的泡沫。这些顺着刮胡刀流在他手上的东西粘腻腻的,其 中还夹杂着一些毛发。人其实可以丢掉一些东西,毛发、指甲,一只手,半边肺, 一个完整的子宫,丢掉了他还存在,像一棵树。但董雪他能丢掉吗? 这是延伸到 他体外的一种东西,但这种东西的根长在他的身体里,密布在心脏的血脉就是一 大团根系,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根系,但人们看不见它长出的叶脉。这些枝条和叶 片摇曳在生活中,受了伤也只有自己知道。 他收起刮胡刀,擦掉残余在下巴上的泡沫。在镜子里他看见整洁光滑的面颊 和下巴有些发青。他扶了一下眼镜,捏了捏鼻头。这两个动作他常常习惯性地连 在一起。 他听见了门铃的声音。他走到客厅里,对门外问道,谁啊? 没人应答。他看 了看表,下午3 点1 刻,这时谁会上家来找他呢?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无人。 门铃会自动响吗? 他想,门铃也会出毛病,像人的神经系统,只要一个地方 线路出差错,人也会张嘴乱叫,可他自己并不知道。 董雪有一次就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对着整面墙上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的健 美服穿反了,本应在背部的穿在了前面。她呵呵地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 越急促,像开闸后的水怎么也止不住。这是在家里的健身房里,三面都是镜子, 下面是打了蜡的光滑的木地板。董雪笑得弯下了腰,接着一伸长腿坐到了地板上, 他看见由于镜子的相互反射作用,无数个董雪坐成了斜斜地一长排。由于这件露 背衫的反穿,董雪两个挺拔的乳房暴露无遗,有两条黑色的带子毫无道理的在乳 房上交叉而过。董雪一边笑,边用手去理这带子,同时镜子里所有的董雪都这样 做,像一支动作绝对一致的舞蹈队。一个人可以变成无数个,这是两面以上镜子 的作用。这作用连天空也办不到。天空只有变幻着云彩来玩,像一个缺乏想像力 的笨孩子。因而在它的照顾下,牛羊们吃草都是慢吞吞的,然后繁殖,小牛小羊 们接着吃草。纪医生恨透了这一套,他选出三面镜子来与天空作对,他看见自己 也站在其中,无数个自己正不知所措地对着董雪的笑声,因为这笑声变得怪诞起 来,每一声的尾音有点像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