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俗丽之夜(22) 哈丽雅特对他的迁就只此一次。他也再没有贸然侵犯过梅克伦堡广场的小小 隐居地。有那么两三次,她出于礼貌邀请他进来,但他总是找些借口搪塞。她知 道,他决心离开她那里,至少能把自己从尴尬的场面里解救出来。很显而易见, 他并没有那种愚蠢的念头——想用冷淡的方式抬高自己的身价。那种感觉倒仿佛 是他在尽量为什么事情作出补偿。他平均每三个月就会重新求婚一次,用一种平 淡到双方都不可能情绪激动的方法。四月一号,他从巴黎发来这个提问,只用了 一个拉丁文句子,“Num?”这个词的意思人人都知道——“等待着你的回绝。” 哈丽雅特翻遍了语法书,想找一个“婉转的回绝”,然后回复了。还是很简短的, “愿你安好”。 再回想一下她的牛津之行,哈丽雅特觉察到这对她产生的影响让人无法平静。 曾几何时,她开始把温西当成一个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人,就像大家觉得军火工厂 里理所当然有火药一样。但她发现,甚至仅仅听到他的名字也能激起她内心爆炸 似的反应——她原来能够如此激动或愤怒,就在赞美或贬斥从别人嘴唇里流露出 的同时——这唤醒了她对于火药的认识:无论火药是多么的无辜,从漫长的历史 来看,火药终究还是火药。 她起居室的壁炉台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彼得又小又难以辨认的字迹。内容 是说,总探长帕克有事找他,这位总侦探长正为北英格兰的一件谋杀案犯愁呢。 所以他必须很遗憾地取消他们那个星期的约会。他问她可不可以帮忙用掉那些票, 不然的话他也没有时间处理。 ①班柯的鬼魂(Banquo’s ghost )典故原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 最后一句小心谨慎的话让哈丽雅特抿了抿嘴唇。就在他们因为那场闹剧而相 识的第一年里,他大胆送了她一件圣诞礼物,后来她把礼物送回去,并捎带了一 番尖刻的指责,完全不顾他的情面。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再不送可能会被她当 成物质给予的礼物。如果某一天,他的存在突然被抹去了,也没有任何现实的物 品能让她想起他来。现在,她拿起这几张票,非常犹豫。她可以送给人,或者可 以请一个朋友和自己一块儿去。最后,她决定还是不要坐在剧院里,听班柯的鬼 魂①和人争论隔壁座位的所属权问题。她把票放在一个信封里,把它们送给那对 带她去爱斯特的夫妇。然后撕碎纸条,将碎片扔进了废纸篓。把“班柯”扔掉之 后,她的呼吸又自由起来,转而去对付接下来的烦心事。 这件烦心事是为她三本书的再版作修订。重新读自己的作品总是件很郁闷的 事;当她完成这桩烦心事后,已经筋疲力尽,而且对自己十分不满。那些书其实 还不错;作为习作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出色极了。但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现在 她读起来,它们是她所写的,但却很有保留,仿佛决意要把她的观点和个性剔除 出去似的。她很不情愿地想着书中的两个人物关于婚姻生活的那段聪明却肤浅的 谈话。如果当时她不怕会把自己暴露出来的话,她应该能写得更好,好得多。阻 碍她的是一种身处其中的感觉,一种距离过近的感觉,这种感觉被现实压制、羞 辱了一番。如果她能够成功地让自己脱离开来,那么她就能够获得自信,更好地 控制他物。这是一种巨大的财富——在一个学者的有限能力里——甚至可以称得 上是一种恩赐:一只眼睛,直直地刺向目标,却不会因个人的尘埃和电波黯淡了 神采或分散了精力。“个人的,是吗?”哈丽雅特一边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一边 把她的新体会与牛皮纸上的文字附和在一起。 你并不孤独,在你依然孤单的时候, 哦,上帝,有你我便甘愿寂寥无声!① ①引号里的诗引自迈克尔·杜雷顿的一首十四行诗。 她为自己摆脱了那两张戏剧票而感到异常欣慰。 然而,当温西终于从他的北方之旅回来的时候,她带着一种傲然好斗的情绪 见了他。他邀请她共进晚餐,这次是在自负者俱乐部——一个很不寻常的地方。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晚上,他们订了一个单独的包间。她跟他提到了自己的牛津之 行,并乘机列举了一串大有前途的学者的名字,她们本因学业而卓然出众,却被 婚姻毁了。他和善地表示同意,说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目前为止已经实在太多 了。他还举例说一个非常出色的画家,在一个很有社会野心的妻子的鞭策下,变 成了一个专门炮制学院肖像的精巧机器。 “当然,”他不动声色地说,“有时候那位伴侣只不过是嫉妒或者是自私。 但有一半的情况都是纯粹的愚蠢。这也不是他们的本意,甚至极少有人有什么明 确的本意,只是从这个年末混到下一个年末。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解决办法。这是他或她的伴侣的性 格所施与的压力而造成的悲剧。” “是啊,再好的计划都没有保障。当然,从来都没有。你可能会说你不会干 涉另外一个人的思想,但你肯定干涉过——哪怕仅仅是你的存在,这已经是在干 涉了。说起来,问题在于你很难做到‘不存在’。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又该怎么 做呢?” “嗯,我想,有些人觉得他们应该在生活和工作之间建立联系。如果他们这 样想,那也很好。但其他人呢?” “讨厌,是不是?”他说,话语中那瞬间闪现的狡黠让她不快,“你觉得他 们应该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都斩断?那可不容易。一个人总要对付卖肉的、卖面 包的、洗衣店的或者其他什么人吧。又或者,那些聪明人应该安安稳稳地坐着, 等着爱他们的人来伺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