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早上开始工作,时过中午,还处在欲罢不能的局势中。 这一阵我在办一件十分复杂的保险理赔案子,日以继夜地工作了一个星期。现 在赶着把报告打出来。时间紧不允许先口述,速记,再打字,所以我的秘书卜爱茜 在我口述的时候,直接打字。爱茜的工作能力很强。但是直接听口述打字,又要一 式四份。所以,她尽管是最有效率的秘书,仍然感到既费力又费心。 下午三点钟,工作完毕。我轻轻出了口气。我们的客户会在五点钟来向柯白莎 拿报告。柯白莎是我的事业合伙人。我们的事业是私家侦探社。 柯白莎是资深合伙人,任何客户一眼便会看出她有棱角的个性。我是跑腿的。 办公室由白莎负责,最重要的工作是敲定价钱和怎么样用最少的钱由我跑出最大结 果来。 卜爱茜自打字机抽出最后一迭纸时说:“又结束了一个案子。根据你所发现的 事实,保险公司花些小钱就可以把这件案子和解了,他们做梦都会笑醒。” 我点点头。“我就是急着让白莎在见客户之前,先看一下这份报告。如此她可 以决定要他们付多少钱。我们去喝杯咖啡,吃点东西吧。” “我一杯咖啡可不够,至少要两杯。”她承认饿了。 我把报告整理好。自己拿去白莎的私人办公室。 柯白莎坐在她那张会咯吱吱叫的转椅中,前面是一张宽大而又伤痕累累的办公 桌。 “都弄好了,”我说。 她一把拿过我手上的报告,手上钻石戒指划过半空,反射出冷冷的光。 “只有一点点时间了,那么多报告,我看得完吗?”她问。 “铁案如山。”我说。 “对我们有利?” “对我们的客户有利。” 白莎咕噜了一下。她拿起桌上老花眼镜戴上,开始阅读。 “坐吧!”她说。 “不了,”我说,“我和爱茜出去吃点东西。” 她没有抬头,也没停止阅读。“你和爱茜!”她不快地说了一句了。 “是的,我和爱茜。”我告诉她,走了出来。 爱茜在等我。 “OK?”她问。 “OK。” “她知道我们两个一块出去?” “是的。” “她怎么说?” 我向她露一下牙齿。 “没有附加条件?” “没有。”我说。 “奇怪。”她说。 我告诉她:“白莎顾不上了。她开始看报告后,我才告诉她,我们走吧!” 我们下楼到大楼里的咖啡店,我们占了一个火车座。 “一大壶咖啡,”我说,“来一篮现烤的饼干,四人份的法国奶酪。” 爱茜说:“四人份!我的身材!” “你的身材蛮好的。”我告诉她。 侍者离开,我把自己向沙发背一靠,尽量轻松下来,今天上午是太紧张了。我 要一面看笔记,一面口述让爱茜打成报告,口述不能太慢,以免她停下来等,但也 不能太快,使她跟不上。 侍者送来咖啡。她说:“看你们的样子,我先把咖啡拿来了。饼干烤一下就可 以拿来,奶酪是现成的。” “好极了。”告诉她。 一个男人走进来,好像无目的地环顾一下全室,我看像是在找人,不像是在选 位置吃东西。 他的眼光看到我们坐的位置,停了一下,又看回来,快快地看向别处。 那男人在餐厅正中选了一张桌子坐下来。他坐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 我对爱茜说:“不要去乱看,我认为有人在跟踪我们了。” “老天,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我说。 “那个才进来的男人?” “是的。” “他会要什么呢?” 我说:“我想,他会要咖啡和甜圈。但是他真正来这里的目的,是因为有人告 诉他我们在这里,他是来查对一下的。” “一定是他去办公室找你,白莎告诉他你在这里。” 我说:“不像。当然也有可能。不过,这个人看起来有钱。假如一个可能是顾 客的人去办公室,看起来又有钱,白莎会说:”你请坐下,我两分钟之内可以叫他 上来。‘于是白莎会随便派个打字小姐,下来命令我们立即回去。“ 爱茜笑了。她说:“你跟白莎太久了,不但知道她会说什么,而且学她声调学 得一模一样。” “但愿不至于如此。”我说。 我们的奶酪和饼干来了。我们一面吃奶酪,一面用热的饼干。那个坐在当中桌 子上的男人,要了咖啡和一个涂了巧克力的甜圈。 爱茜说:“这样吃起东西来有点神经过敏。我自己看来像在金鱼缸里,好多小 孩在看着我一样……” 突然那个男人把椅子向后一拉。 “要过来了。”我说。 “你说他要过来了?” 那男人自椅中站起,直接向我们火车座走来。 “赖唐诺吗?”他问。 我点点头。 “我想我认识你。” “我想我不认识你。”我说。 “这一点我清楚。我叫巴尼可。” 我既没站起来,也不想和他握手。我只是点一下头,说:“巴先生,你好。” 他看向卜爱茜,等着介绍。 她没吭气,我也不出声。 他说:“赖先生,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谈谈。” “十分钟后,我会回办公室,我们可以在办公室谈。” “事实上,我想先和你见一个面……我是说,非正式地先和你谈一下……我能 不能把咖啡端过来,浪费你几分钟?是业务性的。” 我犹豫一下,看一下爱茜,叹口气,说道:“好吧,我是在办公时间,你要花 钞票的。” “我本来计划要付你钟点费的,而且会很慷慨的。” 我说:“这位是卜爱茜,我的私人秘书,你去端你的咖啡吧。” 他走回自己桌子,快快地把咖啡杯连碟子,还有没有吃完的半个甜圈,一起拿 了过来。 他说:“你们的公司是柯赖二氏私家侦探社?” “对的。” “你们在私家侦探的圈子里相当有名气啊。” “我们是碰到过几件有趣的案子。” “我相信那些顾客都非常满意。” “你的兴趣是……”我问他。 他神经质地笑笑,说:“我有一件很微妙的事,不知怎么向你开口。” “女人?”我问。 “案子里是有一个女人。”他说。 “女人以哪种关系出现在案子里?”我问。 “通常有哪些关系,女人可以出现在案子里呢?”他反问。 我说:“有很多种。勒索,赡养,争子女的领养,伤心,还有单纯的‘性’。” 他不安地看一眼爱茜。 “她跟我做秘书很久了。”我说。 他含糊地说,“我认为这件案子属于你说的,单纯的‘性’。至少从女人立场 看是这样的。” “还有别的立场?” “是的。” “什么?” “勒索。” “女人在勒索?” “不是。” “你说下去。”我说。 他问:“你应该怎样去对付一个勒索者?” 我说:“你设一个陷阱。想办法在勒索者出价的时候,用录音机录下音来。放 回给他听,把他吓个半死,你就脱钩了。 “再不然,你去报警。老实把一切告诉警方,由警方设一个陷阱。假如你有点 势力,会有人帮你忙,也能替你摆平。” “还有别的方法吗?”他问。 “当然。” “什么?”他问。 “谋杀。” “还有另一方法。”他说。 “什么?”我问。 “付钱。” 我摇摇头。“这种钱付不完的,有如想离开水,但是却一直向海里游。” “在我这件案子里,不幸的是只有这一条生路。” “付勒索钱。” “是的。” 我摇摇头,说:“没有用的。” 他把咖啡喝了,把杯盘向前一推,“你认识宓善楼警官吗?” “非常熟。”我说。 “我知道他也认识你合伙人柯白莎。” “是的。” “我知道他和柯白莎处得非常好。” “他们是一国的。” “你呢?” 我说:“处得也不错,有一、二件案子,我帮了他一点忙,他美得冒泡。换句 话说,在案子结束时我们称兄道弟,不过案子在进行的时候,宓警官老以为我喜欢 走快捷方式。” “他认为你能干?” “他认为我‘太能干’。” 巴先生笑笑。“我也听到过如此评价。”他说。 “好吧,”我告诉他,“你在浪费时间,你喜欢问问题。你准备还要问问题吗?” “要的。” “先拿五十元钱,再问。”我告诉他。 他大笑道:“我听说柯白莎才是定价钱的人。” 我说:“要是白莎的话,你还没有把咖啡端过来,五十元早就没啦。” 他自口袋拿出一个皮制的皮夹,订开来,伸手进去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我 拿到手中说:“爱茜会在我们回办公室时,给你一张收据的。” 他说:“我是巴氏餐厅老板。”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告诉他,“是个非常高级的地方。” “是非常高级。我付主厨大价钱。他自己有一批助手。其中两个助手比一般主 厨薪水还高。” 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他说下去,“安排一下……你和你的合伙人柯太太, 还有宓警官,能够在明天晚上,在我那里用饭。” 我摇摇头。 “为什么?” “那要费不少口舌。你想请宓善楼出席,就等于是你肩膀痛的时候,要去推一 块大石头上山。” “不过,”他说,“一切都是由巴氏餐厅请客的。香槟,牛排,甜点,奶酪, 雪茄……” “这对白莎可以发生作用,”我说,“但是调不动宓警官,他要知道这一切为 的是什么?” “你们可以不让他知道这是餐厅招待的。” “要他做什么呢?” “引起大家到巴氏餐厅吃饭的兴趣。” “我要先再弄清楚一些。” “什么都告诉你了呀。” 我说:“我们才把一件案子了结。案子中有的地方警方有兴趣。宓警官更会想 得到这个数据。这种资料最好从餐桌上给他。” 他高兴起来了,说:“柯白莎可以邀请他,给他一个是柯白莎出钱的想法。” 我向他笑笑,说:“柯白莎掏钞票请宓善楼吃饭?他会认为她要去看精神病医 生了。” “那么你出面请他好了。” “那还差不多。” “白莎省钱得很?” 我说:“吝啬。一块钱进来的时候是酱油碟子大,出去的时候像圆桌面。” “我明白了。”他说。 我说:“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再说,我们边上的卡座 又来了客人,你应该说话轻一点。” 他倾身向我说:“我已经注意到了。你的秘书眼睛一动,我就注意到后而有人 来了。” “无论如何,”我说,“这里绝不是讨论业务的好地方。” “我没有讨论业务,我们在讨论前奏,这是重要的。” “为什么?” “有人在勒索我。”他说。 我点点头。“你说过的。” “勒索的人要一万元现钞。” “这是第一口吗?”我问。 他点点头。“对方答应只咬我一口。” 我说:“老调。每个勒索者都如此说的。” 他说:“由于我目前不能告诉你的理由,我一定得付这笔款。” 我摇摇头。 “那是我唯一能保护案子里女人的一个方法。我一定要付款。” “你什么时候要付款?” “今夜。” 我说:“别傻了,今夜你付一万元,然后六个月后,你要付二万元。你会一直 付,付到饭店破产为止。每次都会有一些原因。他们会说本来是打算和你一刀两断 的,但是发生什么情况,他们自己也被勒索了。他们一定要一笔钱。你是他们唯一 有钱的朋友了。 “他会说,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讨厌自己的行为。他要去南美,重新做人。他 有个投资机会,他要最后一笔钱。说是借款。绝对会还的。他甚至会给你写借条。” 巴尼可犹豫了。 “还想付他钱吗?”我等了一下,问道。 他说:“这一次还是要付他钱。我不做不行。” “为什么找到我?” “因为,”他说,“我要你去付钱。” “有什么好处呢?一万元不是小数目。勒索的人永远会勒索。” “你不知道我的想法。你去替我付款。明天晚上,你的合伙人柯太太和宓善楼 警官会去小店吃饭,大家都会看到他们。看到的人中,有一位是报章花边专栏作家 尹科林。他会在大报花边‘大城夜游’里来一段:”柯赖二氏在巴氏餐厅宴请宓警 官。四人一桌,香槟牛排,宾主俱欢。多半是在庆功某一件案子的顺利满意结束。 ‘“ “四人一桌?” 他向卜爱茜点点头。 “这还是要花很多功夫安排呀!” “在这个圈子里,你是非常有声誉的呀。” “圈子外面呢?”我问。 “正在慢慢酝酿。” “今晚的勒索案怎么办?” 他说:“我们离开这里,去你的办公室。在那里我告诉你怎么办。” 我摇摇头。 “不行?” 我说:“不行。爱茜和我回办公室。你进去找柯白莎,你把你的故事告诉她, 她会替你定个价格。” “已经给你的五十元,我怎么给她解释?” “你不必解释。”我把五十元自桌子上面递到他面前。 “什么意思?”他不明白地问,暂时不肯把钱拿回去。 “五十元钱是预防性的。有的人以为专家不在办公室时向他问些问题,可以免 费得到专家的建议。这类人多得很。医生好容易有空吃顿饭,突然来个人问有痔疮 该怎么处理。律师在舞会上往往会碰到邻座的人说:”呀,不,律师,我有一个好 案例告诉你,那是我一个朋友经历到的,很有趣,我慢慢来告诉你,看你在法律上 有什么观点。‘“ “我不这样做生意的。”他说。 “没弄清楚之前,”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要我付五十元,为的是弄清楚?” “是的。” “柯太太要是知道了客户给过你五十元,你又退回去了,会怎么说?” 我说:“柯白莎会火冒三丈。” “也有可能我根本不回你们的办公室去了……” “可能。”我说。我看看手表又说:“给我们十分钟时间先回办公室准备一下。 然后你进来直接找白莎,把问题告诉她。” “我不想使她知道案子里全部详情。” “其实你又何尝把全部详情告诉过我呢?你保留了不少。” “有的地方,我不得不保留。”他说。 “向白莎保留,”我说,“和向我保留,完全是不相同的一回事。现钞可以使 白莎友善亲切。” “像个朋友?”他问。 “像只猫。”我向他保证。 “多少钱现钞?” “比你准备要付的多得多。” 他说:“那是一件小案子呀。只是交付一万元而已。” “你去告诉白莎。”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谢谢你,赖先生。”拿起咖啡杯和本来装甜圈现在已 经空了的碟子,走回房间中央,在原来位置坐下,啜他的冷咖啡。 我向爱茜点头示意。“我们走吧,”我告诉她,“白莎会一直在计算我们离开 的时间的。她会记住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特别注意我们什么时候会回去的。” “巴先生的事,你不准备告诉她吗?” “别傻了,”我说,“合伙生意怎么能出现单行道?” 我们回到办公室。 我的电话响了。 来电话的是白莎。她说:“你们一定喝了十壶咖啡。” 我对电话中说:“我在谈生意。” “和爱茜?”她讽刺地说。 “和一个五分钟之内马上会来看你,姓巴的人。你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告诉过你 了。他是巴氏餐厅老板,他有钞票。他有麻烦。他要我们。” “他有多少麻烦?有多少钞票?” 我说:“那是属于你的部门的。我心太软,我看不透人有多少钱。我建议他晚 我十分钟来我们办公室,别说起见过我这件事。” 白莎的声音不再冷冷的。“唐诺,”她说,“你学乖了。你真的学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