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之路 这是一个尘封几十载的案件,一个忘记了归家之路的人,在某种情结的牵引下, 终于找到了归途,讲出了心底的隐藏多年的秘密。 九十年代中期,天津举行一次招商引资洽谈会,我抽调过来负责此会议的保安 及协调工作。投资考察代表团成员大多来自欧美日本的外国人,或者是港澳台经商 人士,但有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华侨,是名不到五十岁的男子,气质不凡。会议初 期还说带南方口音的广东话,后半程他则突然变了口音,特意用一口标准的天津话 和我交流,感觉上他的家乡原籍就是天津,若没有天津几十年的生活经历,是说不 出如此地道的天津话的,听着亲切的乡音,拉近了彼此距离。 会议结束后,他留了下来,邀请我陪他在天津逛逛,再走一遍家乡那些曾经熟 悉的街道,再回味下记忆中的小吃。该男子说他小时候正是在天津长大,当时他的 家境殷实在五大道居住,成年后才离开家乡,到了东南亚发展,在海外拼搏奋斗了 近二十多年,辗转过很多国家,最后在泰国定居。在当地开办了许多工厂,做过木 材,建材,橡胶生意,积攒了相当的实力,也是借此投资的机会回老家看看。 他告诉我,自从北京下了飞机,就一刻不愿耽误,立刻坐车赶往天津,离开越 久,思乡越浓。尤其是听到车外小贩的天津话叫卖声,久违的乡音,听得心潮澎湃, 唤起了他多年魂牵梦系的乡愁。陪同他到睦南道的老宅子溜达了一圈,这么多年没 回来过,路上他兴奋得指点着那些曾经去过的场所,有些街道拓宽翻新,他已是认 不出来,快到他儿时居住的院子,看得出他步履有些缓慢,手抚摸着外墙一步一步 地接近那儿时居住的院落,眼圈有些潮红。站在院子外,他静静的看着这院子里的 一砖一木,似乎在联想那过去的日子,他轻轻对我说,你看院子里的葡萄架子,那 是我父亲亲手搭的,如今还在。院子里的住户早已更换,好奇的打量着院外站立的 几个陌生的人。 中午时候,他为了吃上一碗纯正的炸酱面,绕了一大圈子。一天的行程就要结 束了,在送往他去宾馆的路上,他忽然变得异常沉默,似乎心事重重。中途他要求 下车,单独和我聊几句。于是陪他坐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他只是默默地吸着烟, 看着公园内的孩子们在一个大象滑梯上嬉戏,我则耐心的等待着他打破僵局,我心 里忽然觉得,他要告诉我一个特别的事情。他看着我停顿了一下,沉吟的说:你带 手铐了么,我是个逃犯,你逮捕我吧。虽然心里有准备,但听到这还是吃了一惊。 我平静的告诉他,你是不是因为某件特别的事情而离开的天津,没关系,说来听听 吧。 这位男子打破了话匣子,一段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他出生于五十年代,在 和平区度过了童年时光,出身在大户家庭,六十年代末期上中学时赶上了文革,家 庭受到了冲击。他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定立场,与家人划清了界限,为了不被歧视, 积极的参加各种运动,冲在最前来表现自己的觉悟。那个特殊的年代,儿子揭发老 子,妻子批斗丈夫,人人自危。其中一个特别疼爱他的老师,因为某些言论,被人 抓住把柄。他昧着良心,带领着学生把这位老师揪了出来批斗,老师不敢相信,这 就是他最赏识的学生,如此的对待他。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把老师折磨得半死。 他则得意洋洋的立了功一般。泯灭人性的年代,太多这样的故事发生,也不稀奇。 后来,学校停课,家庭衰败,父母也没能熬过那艰苦的日子,先后困顿中病逝。 他选择去了郊区的一家工厂工作,进到厂子才发现那名批斗过的老师也在里面当勤 杂工。事后他才了解到,正是这位老师向厂长的鼎立推荐,才录用了他。厂长是个 开明的人,很尊重这老师,在那个时候冒风险雇佣了那名有错误立场的老师,而老 师也不记前嫌的把曾经伤害过他的学生引荐过来作设备维护,为了不让他卷入危险 的武斗活动,到工厂学点手艺。但当时他依然怀着顽固的抵触情绪,对老师视而不 见,不肯向老师认错。 而引起他逃亡天津的事件,就是他引起的一起粉尘爆炸事故。 该工厂是淀粉加工企业,将马铃薯、玉米、谷类等农作物磨碾成精细粉末,加 工、包装、仓储、销售。那时的加工条件限制,并没有相关的防范措施,不像现在 有防尘风网除尘,也没有防静电,防爆灯,磁选装置排除粮食中金属碎末等安全设 备。 那天他上班后,设备运转不正常,扬起了大量的粉尘在车间弥漫开来。技术员 则停止了机器运转,对设备进行检修,他在旁边观察了一会,觉得无聊便出去抽个 烟。这时一个老工人看到他在门口叼着烟徘徊,大声喝止他把烟掐掉,他听着不顺 耳,便抵触性的把燃着的烟头弹进了厂房里。这100 多平米的厂房此时正是粉尘弥 漫,带着火星的烟头呈抛物线状,空中划了一个弧线直接掉了进去。只听瞬间一声 巨响,大地颤抖了一下,厂房爆炸了,一个蘑菇云腾空而起窜出几十米,烟雾笼罩 住了厂房。没过几秒钟,再次发生了更为猛烈的爆炸,砖头瓦砾横飞,车间内的人 来不及呼喊便被淹没在爆炸冲击波里。 淀粉是微小的固体颗粒。它的表面积与同重的土豆或玉米相比要大得多,1 立 方厘米的白薯表面积仅是6 平方厘米,若粉碎后为每边长为1 立方毫米的颗粒,总 表面积是60平方厘米,表面能增大,粮食粉尘粒径一般在200 μm ,所以极容易着 火。如果它悬浮在空气中,并达到大约10g/立方米的浓度,便形成爆炸性混合气体。 淀粉与空气混合形成浮游状态,一旦遇到火星,大约20毫焦耳的点火能,即可将其 点燃,引起爆炸。 粉尘爆炸的破坏性不亚于同体积的TNT 或硝化甘油爆炸物,例如,一公斤的煤 块完全燃烧大约要10分钟,发出的功率为48KW;而一公斤煤粉和空气混合物只需0 。 2 秒烧完,反应放出的功率为140000KW,是煤块发出功率的近三千倍。在相对封闭 的厂房内,爆燃使得气压急剧上升,冲击波速度加快,达到每秒几百米冲击波,第 一次爆炸所扬起的淀粉尘埃,其浓度比第一次爆炸时的淀粉浓度更大,同时在粉尘 爆炸中心,空气受热膨胀,密度变小,经过一个极短时间后形成负压区,新鲜空气 灌入爆炸中心,与新扬起的粉尘重新组成爆炸性粉尘即而发生第二次爆炸。而且第 二次爆炸破坏力远远大于第一次。87年哈尔滨某亚麻厂发生建国来最大的一起粉尘 爆炸事故,那日凌晨,该厂3 个厂房,突然发生亚麻粉尘爆炸起火。一瞬间,值班 的近500 名职工大部分被围困在火海之中,最后造成58人死亡。 言归正传,他被爆炸冲击波撞飞几米后倒在地上,等他清醒过来时发现,浓烟 笼罩下的厂房已是断壁残垣,顿时傻了眼,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扔进去的一个小 小烟头,造成了如此巨大的爆炸!而那名老工人也受伤倒地,不断地呼叫着他,让 他快去抢救废墟里的伤员,他试着爬起来,发现还能走动,胸口有些发闷,额头有 些擦伤,并无大。定睛一看,厂房里的人都已经躺倒在地没了声息,他惊恐中脑子 一片空白,顾不得察看伤员情况,便踉跄着逃离了现场。此后没敢久留,当天即离 开了天津,到了南方城市,在此期间,他甚至不敢向熟人打探那起爆炸事故的后果。 在那个年代这属于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蓄意炸毁厂房,造成人员伤亡,可以直接按 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死刑。一年后他离开了中国前往东南亚。自此辗转流离,再也没 回到天津,期间也曾打探过这边情况,想知道那个老师是否已遇难,但因当时事故 消息被封锁而作罢。从此他切断了与家乡的任何联系,再也没和人透露过丝毫 他讲完后如压在心头巨石落地,轻松的看着我。我根据他提供的细节,立刻联 系同事查询那年的档案。一小时后同事回复了我,确实有此爆炸事故,死亡4 人, 他所描述的那个目睹案发的老工人伤重不治,当场死亡,也就是说再没有他人目击 事故的起因。当时调查分析的结果属于意外火花引起的工业爆炸事故,现场分析可 能是电线短路引起,所以没有列入刑事案件。但档案标明一名工人事故后失踪,作 为疑点列出。那个他所说的老师没有死亡。 他所叙述的案情与多年前的档案记载基本吻合,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自首?你 知道这对你生活造成多大的影响么,你知道中国的重大刑事案件有效追溯期是20年, 我特意问了下案发时间,从那时算到现在,按20年计算,你还差两个月才出追溯期, 也没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你是个成功的商人,你有你安定的生活,你不后悔你的决 定么? 他缓缓地说:我当然知道再过两个月,我就平安无事了,没有任何人能追究我 了,可以心安理得继续过我的安乐日子,但我的前半生在此度过的,我在这里犯下 了重罪,我逃避了几十年,我时时刻刻在问自己,难道我要装一辈子的轻松活下去 么? 我父亲从小就教育我要做个坦荡的人。我也同样这么教育女儿要作个正直善良 的人,不断地鼓励她要承认自己的错误,及时改正。可我呢,我有什么资格来教育 她。我的老师那么的信任我,我却如此对他,这么多年来我都无法释怀。我只想有 个机会对他说我错了。面对那次事故的死者,我的愧疚不足以补偿,所以我考虑很 久,不想再等下去,自从我踏上家乡的土地,这强烈的感觉让我这几日不能入眠。 所以决定和你坦白,如果国家审判我,我愿承担起责任,希望能救赎我的罪过。 转天,经过司法专家的讨论,当年他犯下的罪行属于过失爆炸罪,应处三年以 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而法定最高刑为五年以上不满十年有期徒刑的,经过十年后 不再追溯。他得知这个消息稍显轻松。我对他说:专家组研究后慎重决定,因为你 已经过了法律时效的追溯期,不对你进行逮捕。无论你事先是否知道能有这样的结 果,但我佩服你的勇气,你能选择在最高追溯期前两个月和我讲这些事情,不是谁 都能为自己的过失承担责任的。 随后,我陪同他寻访当年的老师,事故的死伤者,经多方联系查找,终于在南 市老城区,找到了当年那老师的家。进入简陋的平房,老人的遗像挂在墙上,他已 经在两年前病故了。我向老师的儿子,一个岁数相仿的中年汉子,说明了来意,那 汉子略显惊讶。他向老师的家人诉说了那段前尘往事,以及那次事故,并拿出了一 张银行卡递了过去。那汉子沉默良久没有去接,悠然说道:家父在世时候提及过你, 说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数学非常的好,将来会前途无量,但在一次爆炸事故后 失踪了,此后偶尔会和我们念叨起你,但他从来没提及过你对他作过的事。我想都 是那个年代造成的,家父过去没有计较过,你今天能来这里,他若知道也会高兴, 过去的就都过去了吧,你的卡我不能收。 他听到这样的话,再也控制不住,扑通跪在老师遗像前,语无伦次的哭诉着: 李老师,我来晚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您骂我几句,我也好受些…我想对您亲 口说声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我…。那中年汉子将他拉起,两个男人抱在一起, 场面令人动容。 一连几日的善后理赔后,大多死伤者家属宽恕了他,这更令他难受,他迟迟不 肯回到家乡,也是有些顾虑,不敢面对那起事故,不敢面对那些人。这几天的经历 是他始料未及的。夕阳西下,看着他疲惫憔悴的背影,我知道,一个迷途的游子, 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