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黑得如泼了墨。风像带齿的锯,呼啸着掠过树梢,枝叶在风中痛苦地发 抖,抖落一地的落叶。一轮惨白的弯月悬挂在枝头。月影重重。 透过锈迹斑斑的窗户,可以清晰地看见游动在墙上的光影,那是窗外窸窸窣 窣的树叶投上去的影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此刻就趴在窗台上,因为身子过 于矮小,她整个人都是向上攀着的,脚下还垫了两块砖。阴森森的房间里没有开 灯,但因为有月光的缘故,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横竖有致地摆了十几张“床”, 如果是大人,只能睡下一个,都盖着白布,看不到头,但大多可以看到脚,僵硬 地伸出白布,触目惊心。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朝她“伸”着脚。 “姐姐……”小女孩的目光扫来扫去,看不到她要找的“人”,这里躺着的 都不是活人,这里是停尸房。躺着的都是死去的人。 小女孩必须找到姐姐,因为她还有好多话要跟姐姐说,等不到明天,明天姐 姐就化成了一把灰了。 她从窗台上下来,朝门口摸去。门上挂着把大铁锁,她忍不住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门居然开了,锁是挂着的,并没有锁上。 月亮在她背后的头顶,将她的影子一直拉到了房中,细长细长的,慢慢在床 铺间移动。揭开的第一张白布下是个胖男人,嘴巴张着,像是还有话要说;她赶 紧盖上,揭开第二张白布,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很瘦,月光下更像具骷髅; 她赶紧盖上,揭开了第三张,是个小男孩,年龄不过八九岁,面目倒不可憎,很 安详,就是脸色很白,比月光还惨白,她又盖上了。接着往下揭白布,第四、第 五、第六……揭到第十一张白布时,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姐姐……” 哭声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凌晨。 停尸房的哭声第一卷双面人据火葬场的人说,那天值夜班的是毛师傅,可能 酒喝多了点,忘了给停尸房上锁,第二天早上拉尸体到焚尸炉火化,看到有张床 上挤了两具尸体,都是十几岁的女娃,也没仔细想,以为是“人”多了没地方放, 就堆在一起的,把两具女娃尸体抱到尸床上就往火化房推。当天值班的火化工是 老张和他的学徒,一看尸床上挤了两具尸体,就问毛师傅是分开火化还是一起火 化,毛师傅的酒可能还没醒,挠了挠脑袋说你看着办吧。如果是平常活多,老张 肯定两具一起往炉子里送了,但刚好那天是早上,活不多,他要学徒动手,自己 坐到一边啃刚从食堂端来的馒头,学徒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力气不够大,就 选了具个头比较矮小的尸体放到专制的铁板上往焚尸炉里推,可能还是技术没过 关,推的时候方向歪了点,“咚”的一声,尸体的头撞到了炉门上。 “蠢货!”老张开着塞满馒头的嘴巴就骂,学徒被骂惯了,呵呵笑着准备再 推一次,可是他已经动弹不得了,“尸体”居然在动,好像还在呻吟,摸着刚才 被撞的脑袋从推尸体的铁板上爬了起来…… “妈呀,鬼啊!”学徒尖叫着丢下铁板拔腿就往外跑。 老张傻了,嘴巴里还塞着馒头,鼓着眼睛看着那具爬起来的“尸体”,“你 ……你……”他浑身筛糠似的抖,当了几十年的火化工,头一回看到尸体会爬起 来,“鬼啊……”他丢下啃了一半的馒头也跑了出去。 “尸体”这个时候已经站起来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看四周,看到了地上的 半个馒头,毫不犹豫地捡起来往嘴巴里塞。她很饿…… 第二天,在本地的报纸上登出一条奇闻:“一个死去的十三岁小女孩在被推 进焚尸炉时奇迹般”活“了过来,还会捡馒头吃。后经了解,小女孩并没有死, 只是陪伴死去的亲人昏睡在停尸房,被火葬场工人误当做尸体推进了火化房,这 跟工作人员玩忽职守不无关系,目前相关责任人已受到处罚……” 这个差点被活着火化的小女孩叫谷幼兰,很多年后回想起这次经历,她并未 觉得侥幸,反而觉得如果当年火化工是师傅而不是学徒,如果推进炉子时没有撞 到头,如果她被直接送进火化炉,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至少她不会承 受后来家破人亡的悲剧,不会人不人鬼不鬼地偷生在这世上,更不会逼着自己去 杀人……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 故事由此开始——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讲这个故事就得追溯到十二年前,当时我还没想到要去杀人,跟所有同龄的 孩子一样快乐地生活在这座城市。我们住的这座城市靠近南方,不算大,但历史 悠久,地理位置优越,通江达海,自古就是商贾繁荣之地,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 代,在政策的带动下经济更是飞速发展,很多只有在沿海城市才看得到的小洋楼 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冒出来,夹杂在灰蒙蒙的老城区显得格外抢眼。马路也越修越 宽,商场、茶楼、娱乐场所也格外地多起来,记得那个时候很流行卡拉OK,一到 夜幕降临,很多高级小车就停在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门口,从车里下来的人都是 趾高气扬衣着光鲜,多为做生意的私人老板,有本地发家的,也有外地或者海外 发家回来叶落归根的,城里的小洋楼多半就属于他们。 可是再富裕的地方也有穷人,有人住洋楼别墅就有人睡天桥,有人一掷千金 就有人在吃了上顿愁下顿,有人出入小车就有人挤公共汽车,这在哪个城市都是 一样的,我们家毫无疑问属于后者。先说我们住的那条巷子,叫梧桐巷,不仅穷 还很寂寞,因为这条巷子是政府待拆迁的地方,当时由于经济的飞跃,城里到处 都在搞建设、拆迁,有能力的,有条件的,能搬的都搬出去了,住进了漂亮的花 园小区,最后滞留在巷子里的都是穷人。 我家就是个典型,父亲给人开车,挣不了几个钱,母亲在学校食堂里烧饭, 更赚不到什么钱,加上我们家是从外地迁过来的,没背景,当然只能住在寂寞落 魄的梧桐巷了。而梧桐巷之所以叫做梧桐巷当然是跟梧桐有关,我记得很清楚, 巷子里一共有九棵梧桐,我家院子里就有两棵,每年春天,几场春雨一落,满院 都是梧桐花的芬芳,沁人心脾,至今都在我心头萦绕不去。而且贫穷或者落后对 于天真的小孩子来说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相反我倒是很喜欢那条巷子,在繁华的 闹市独处一角,进去幽深僻静,出来却是车水马龙,一到放学就是我和小伙伴们 游戏捉迷藏的天堂,后来我虽然搬过很多地方,什么样的角落都待过,最难忘的 还是梧桐巷。 而反过来说,再破败的地方也能长出百合花,再寻常的百姓家也能出落天仙, 我的姐姐谷静兰毫无疑问就是一朵盛开在寂寞梧桐巷的百合花,她喜欢穿白色衣 服,唱邓丽君的歌,跳古典舞,画水彩画,美丽纯洁,清新淡雅,绝对是这条巷 子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每天上学或者放学,姐姐骑着自行车穿过巷子,铃铛一 响,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张望,穿着白色衣裙的姐姐像一阵风似的从人们的 面前飞过,长发飘飘,裙角飞扬。 “这静丫头是越长越水灵了!”巷子里卖冰棍的四阿婆总是这么说。 “是啊,是越长越好看了。”在巷口摆水果摊的黑皮他妈也说。 “不过啊,姑娘伢们不能太漂亮,”四阿婆好几次都说,“太漂亮了带不来 福,只会带来祸……” 四阿婆的话不幸言中! 谷静兰,我的姐姐,在她短暂的生命旅程中,给她带来无限烦扰的正是她惊 世骇俗的美丽,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她,因为她实在是太美 了!一切用来形容美丽的词语用在她身上都不足以表达她的美。 如果你近距离地看她,简直不能直视,她的美撼人心魄,别说男人,就是女 人看了,也会心旷神怡。我就喜欢看她,欣赏她。虽然是姐妹,没她生得美,但 我一点也不嫉妒,心里反而洋溢着幸福。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我很幸福。 只是因为容貌太过出众,姐姐的学习和生活总是被打搅,到哪里都被人追踪, 特别是她十六岁上高中的时候,每天放学,总是有很多的男生等候在校门口,有 本校的,也有邻校的,她不理他们,自顾走,他们就或远或近地跟着,极大地威 胁到了她的安全。也正是出于安全考虑,父亲从她高一开始就用车接送她上学, 当然不是自己的车,是老板的车。父亲的老板很有钱,是我们这座城市的首富, 我没去过他家,听姐姐说,那户人家的房子大到可以住下我们整条梧桐巷的人, 虽然有点夸张,但可以想象他们是多么的有钱。父亲是他们家众多司机中的一个, 因为技术好,开始是给老板开,后来又给少东家开,也就是老板的儿子。我没见 过这个人,至少没有面对面见过,姐姐起先也没见过,因为父亲总是很早就把她 送到学校,很晚了,送完老板的儿子再去学校接她放学。 意外发生在一九九○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下着雨,父亲刚到学校接到姐姐, 车开到半路上老板的儿子Call他了(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要他马上赶回梓园 接他去饭店见一个客户。梓园就是老板的住处,在城市的最东边。可是姐姐已经 在车上了,外面又在下雨,姐姐没带伞,如果半路下去肯定会淋湿,爱女心切的 父亲当然舍不得她下车,只好冒着挨骂的危险载着姐姐去了梓园。结果老板的儿 子见了姐姐后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很兴奋,还留姐姐跟他在酒店一起吃了饭才要 父亲送回家。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寻常,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是父亲后来却 为他载着姐姐去梓园的举动痛不欲生,他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考虑后果,为什么不 让姐姐半路下车,为什么要让老板的儿子见到她,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自己身 上,也把自己推向了悔恨的深渊。 老板的儿子看上了姐姐! 从此姐姐的噩运降临,我们家的噩运也降临。老板的儿子仗着自己的权势千 方百计接近姐姐,不仅每天派专车接送她,还请她吃饭,带她看电影,送漂亮衣 服,甚至是跳舞。父亲很担忧,委婉地跟老板的儿子说,女儿还是学生,不能去 那种地方,也不适合穿那么华贵的衣服。她要好好地读书。 “可以啊,如果想读书,我可以送她出国去读。”老板的儿子回答得很轻松。 没办法,为了保护女儿,父亲只好跟老板辞工。老板可能不知内情,还热情 挽留。但老板的儿子却爽快地答应了父亲的请辞,还一下给了他半年的薪水,说 是给静静买东西。父亲没要,只拿了一个月的薪水就走了。他走得很轻松,以为 什么都结束了,不会再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却不知道厄运一旦盯上你是不会轻 易退却的。 不久,父亲凭借熟练的技术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机关单位开大巴车, 专门接送职工上下班的,虽然薪水低多了,却很轻松,至少不用提心吊胆,担心 女儿遭不测。可是善良的父亲不知道,他辞工后,更方便了老板的儿子纠缠姐姐, 他不仅一如既往地派车接送姐姐,还经常在课堂上把姐姐带走。姐姐是个性格软 弱的人,这也是她的弱点,老板的儿子也正是抓住了这个弱点,对姐姐的企图越 来越明显。 我曾经在巷口碰见过老板的儿子,他当时坐在车里,看不清脸,那辆车子却 吸引了我,宝蓝色的,停在破败灰暗的巷口真是很耀眼。老谷家大闺女被一个有 钱人看上了!流言飞语像场瘟疫,在狭隘贫穷的巷子里迅速地传播开来,可怜的 姐姐承受不住这压力,脸上再也没了纯真笑容,成绩也一落千丈,期末考试时竟 有四门不及格。 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只好直接去找老板,求他管管自己的儿子,说姐姐出身 寒门,配不上他尊贵的儿子。这招很管用,老板的儿子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 再来找姐姐的麻烦,据说是被老板弄出国了。我家里人那个高兴啊,比过节还热 闹,欢声笑语再次来到了这个清贫的家。姐姐又开始笑了,她天真地以为,一切 又回到了从前的美好单纯,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转眼到了冬天,有一天,我去学校找姐姐,她正准备元旦文艺汇演,我是去 看她排练的。姐姐的节目自然又是舞蹈,我看着她美好的身段燕子般地在排练厅 里飞来飞去,心里又有了那种甜蜜的幸福。排练结束后,我们手拉手到学校门口 的小卖部买吃的,我要了一袋怪味豆,姐姐要了一瓶酸奶,我们刚转过身,从路 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几个人,戴着清一色的墨镜,跟电视里演的黑社会 一模一样,他们拦在我们面前,其中一个问道:“谁是谷静兰?” 毫无疑问,姐姐被他们带走了,她跨上那辆车的时候忽然对我喊,“幼幼, 快去叫爸爸……”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转身就往家跑,那条路是漫长的,感觉比我的一生还漫 长,我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跨越一生,就如我无法救我可怜的姐姐一样。 就像是命运恶意的安排,父亲不在家,他们单位组织职工到邻市旅游,父亲 是大巴司机,一大早就出去了,今天都不会回来。我疯了,又跑到母亲的学校, 母亲当时正在淘米准备学生的晚饭,一听到姐姐被带走了,丢下锅子就跑。我和 母亲都没有去过梓园,只好打辆车去,的士司机狗眼看人低,见母亲系着脏兮兮 的围裙上他的车很不高兴,一听说我们要去梓园,竟然笑起来,说:“那地方哪 是你们去的,就是我,车子也不能开进去。” “你废话少说,我们又不是不给车钱!”母亲愤怒了,她很少说这么重的话。 “好,好,我带你们去,可我只能停在路口哦,里面我是进不去的。” 他说的确实没错,梓园在这座城市里至高无上,据说就连市里的领导,逢年 过节的还要去拜会他们,每有重大活动或仪式,也必请他们来做嘉宾。他们在这 座城市里可以说畅通无阻,听说他们家的车开出来,交警都不拦的。他们在这座 城里有很多产业,市区最豪华的饭店就是他们家开的,最气派的百货公司也是他 们家的,当时房地产在国内刚刚起步,他们就花大手笔在城郊的湖边开发了一个 临水别墅区,曾被媒体大肆报道,轰动一时。此外市里好几家大型企业都有他们 的股份,生意不光在本市,北京、上海、深圳,甚至海外都有他们的产业。但事 实是,他们一家人很少生活在这座城市,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从海外迁过来的,大 多时候他们都在世界各地飞,来这里只是偶尔停留,他们的房子,著名的梓园, 他们自己其实很少住,住在里面的多是保姆、管家、保镖等为他们服务的人。在 这座城市,每个人对那处豪宅的描述都不一样,每个人的描述又都透着无限的向 往,谁要是到里面走一趟,都是很了不得的事情,要是到里面参加一两次宴会什 么的,更可以成为炫耀的资本。而与一般有钱人的张扬不同的是,这家人很神秘 低调,极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每受到邀请或是因生意上的事要面对公众,他们都 是由公司的高层来出面讲话,他们自己总是在幕后。 这些事情对当时的我来说,好像跟我们家毫无关联,如果不是父亲给他们家 开过车,如果不是老板的儿子看上我的姐姐,像我们这种生活在最底层的穷人又 怎么会跟他们扯上关系呢? 车子停下来了,我和母亲跳下车,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一个路口,两边是威严 气派的门房,里面各站着两个身着制服的门卫(或者说是保安),从门房看过去 是一条幽深的林荫道,我和母亲张望着就要进去,立即被拦住了。母亲好说歹说, 就差没下跪,他们才犹豫着放行,嘴里还说:“那你们快点啊,我们老板马上要 回来了,他是最不喜欢见生人的,让他看到,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们也不好交 差。” 母亲千恩万谢,拉着我就进去了。一进去,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好长的 一条林荫道啊,一眼望不到头,不是很宽,两边都是密密的树林,路面落满黄叶, 走在上面沙沙地响,当时已经接近傍晚,里面的光线很暗,湿气很重,让人感觉 阴森森的。 “妈,我怕。”我拽紧母亲,心里发慌。 “别怕,幼幼,有妈在呢!”母亲搂着我,其实她也很紧张,却安慰我说, “什么时候都不要怕,爸爸妈妈始终都会在你们身边!”完了又说,“静静,你 也一样啊,千万不要怕,要勇敢一点,无论发生什么,爸爸妈妈都会在你身边, 静静,我的好孩子……”母亲说着就哭了起来,走得更快了,一边抹着泪水一边 低声喊姐姐的名字。我也哭了起来,拽着母亲,心底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凄凉 和惶恐生生地揪疼了我的心。很多年后,每每回想那次经历,我都会忍不住的心 痛,我和我的家人,老实本分地生活在这座城市,与世无争,可为什么老天爷不 肯放过我们,这个世上本有很多不幸的人,我们已经很贫穷了,为什么还要承受 这种种的不幸?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一段路,足足有半个多钟头,我们终于走出了林荫道,眼 前豁然开朗,我和母亲瞪大眼睛,张口结舌,简直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在我们的面前,不远处,一栋巨大的房子伫立在一片茂盛的花草丛中,四层 楼高,米色的大理石外墙,尖尖的屋顶,拱形的窗户,整个一长排,向两边霸气 地延伸,而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豪宅的一部分,越过屋顶,后面还有两栋更高的房 子,也是欧式的,紧挨着前面的房子。此前只在电视电影里看过欧洲贵族住的城 堡,不曾想过我们这样的城市里居然也有这样的“城堡”,坚不可摧,盛气凌人, 非常傲慢地将来访者挡在了一扇巨宽巨高的黑色镂花铁门外。 那扇门真是大,两边连着围墙,围墙是由花岗岩和镂花铁艺筑成的,站在外 面,里面广场一样的花园一览无余,还有喷泉、泳池、凉亭和球场,我当时就在 心里纳闷,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啊,应该是外宾吧,我见过政府的外宾楼,也没这 一半气派呢。他们家有多少人,住这么大的地儿! 我和母亲站在铁门外,张望着不知所措,还是我反应过来了,提醒母亲按门 铃,是的,铁门旁边的围墙上就有一个黑色的按钮,估计就是门铃。很快从门边 的一个小房子里走出一个表情严肃的老太太,她很不客气地扫视着我们,沉着脸 问:“你们找谁?” “我……我来找我女儿的。”母亲显得有些紧张。 “你女儿是谁,她怎么可能在这里?”老太太很诧异。 “我女儿叫谷静兰,今天下午你们老板的儿子把她带走了,请让我们进去找 吧。”母亲央求着,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们老板的儿子?” “是啊,我老公还给他开过车的。” “你说的是哪个儿子啊,我们老板有两个儿子。”老太婆皱起眉头很不耐烦。 这下我们都懵了,我们从来不知道老板还有两个儿子,也没听父亲讲过,母 亲只得抓着铁门低三下四地求:“我们不知道,也没见过,求求您行行好,让我 们进去吧,我女儿确实是你们家公子带走的……” “不可能!” 母亲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就声色俱厉地打断道,“我们家两个少爷都不在家, 大少爷好几年没回来了,小少爷几个月前也去了国外,他怎么可能把你女儿带到 这来呢?” “太太,老太太,我女儿真是被你们家少爷带走的,麻烦你帮我问问其他人 好不好?我女儿才十六,她还是个孩子啊……”母亲说到这已经泣不成声,抓着 铁门浑身发抖。 “我管你女儿多大,是不是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快走,你们快走,再不走 我叫人来轰你们了!”老太婆像赶叫花子一样地呵斥我们,满脸皱纹的样子狰狞 得像个巫婆。 “我们不走,你们不把我姐姐交出来,我们就不走!”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鼓着眼睛瞪着那个老巫婆,毫无畏惧。 “反了天了,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们来撒野,来人,来人……”老巫 婆转过身冲着大房子那边喊,话音刚落,就有几个穿黑衣的猛汉冲了过来,“赶 她们走,她们竟然在这捣乱……”老巫婆指示着,铁门被打开了,那几个人拽着 我们的胳膊就往外拖。我乱踢乱打,尖叫起来,“妈妈,妈妈……” “幼幼,你们放开,放开……”母亲挣扎着,试图保护我,但她被两个猛汉 拽得动弹不得,突然两边一松手,将她一推,她仰面跌倒在地。 “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可怜的母亲显然摔得很重,好一会都没爬 起来,“幼幼……”母亲叫着我的名字,向我伸着手,泪流满面。 突然不远处射过来两注强光,将我和母亲照得通亮,我朝林荫道那边望过去,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开过来,距我们不到一米的时候停下了,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多 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笔挺的深色西服,戴着眼镜,神情傲慢,气度不凡,他目光 锐利地扫视着那些猛汉,又看到了地上的母亲…… 这个男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老爷”,梓园的主人!他见此情况大声斥责 老太婆太嚣张,还走过来亲自拉起母亲,就在母亲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他露出惊 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神,继而又和蔼地询问事情的经过,母亲抽抽搭搭地说 着,老爷和颜悦色听她说,很有耐心,目光闪烁。母亲脸色苍白,却丝毫掩饰不 了她动人的美丽,毫无疑问,母亲的美丽让这位“老爷”颇感意外,他好像不能 理解,这个衣着脏乱、头发蓬散的女人竟然会有这样一张惊世骇俗的脸,而当得 知我父亲给他开过车时,他笑了起来,看着母亲说:“真没想到老谷还有个这么 漂亮的太太,真是有福气啊,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消息,如果犬子真回来了,我 马上会派人通知你。” “好的,好的,太谢谢了,我们这就回去。”母亲拉着我转身就走。 “等等,”老爷叫住我们,“天都黑了,这里离市区有点远,你们就这么走 回去不安全,我派车送你们回去吧,好吗?” “这,这怎么可以呢?” “怎么不可以,你家老谷给我开了十来年的车,我一直很看重他,他走了我 也很挂念他的,没想到今天在这见到他的夫人和女儿,很有缘分啊,不麻烦的, 派个车而已。”老爷讲得头头是道,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我母亲的脸。 我冷冷地看着这个老男人,虽然他此刻满脸春风,绅士味十足,刚才又帮了 我们,可我居然对他没半点好感,感觉那张随和的脸后面还有一张脸。而母亲寻 女心切,当然没注意到这些,她不知道有多感激这个男人呢。我不感激,一点也 不感激,说不上来,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敌意,包括这个传说中的“老爷”。 我们上车了!这是我第一次坐小轿车,很拘谨也很好奇,司机一丝不苟地开 着车,我和母亲坐在后排,感觉气氛很压抑。我又忍不住回头张望,暮色苍茫中, 梓园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但可怕的是,那肃穆威严的庄园带着某种神秘的信 息,在我的感觉中越来越近,像个巨人,一步步向我逼来,无法抗拒,不能逃避。 “妈妈,”我下意识地抓住母亲的手,“我再也不要来这,再也不要!” 七天后,姐姐的尸体在护城河边的水草丛中被人发现…… 姐姐其实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事情发生后,父亲曾 经报过案,可是派出所却以证据不足,拒绝受理。父亲不甘心,又写了块布告牌, 将牌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站到城里最繁华的五里街,也不说话,等着人们自己看。 结果全城轰动。而梓园那边坐不住了,他们是豪门,出了这样的事,脸面上自然 不好看,他们一向是很低调的,第二天就派人上门来送给我们家一大笔钱,有多 大一笔,我当时还小,不知道。据邻居们说,那笔钱几乎可以买下整条梧桐巷。 但我们没有要,父亲将那几个送钱的人赶出了门,大叫道:“滚,滚得远远的, 我谷迈青不卖女儿,我就是死也要讨个公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舆论普遍站在我们这边,上头已经派人来调查的时 候,接下来的一件事让疲惫的父亲彻底崩溃——姐姐怀孕了! 消息传得很快,马上梓园那边就有了反应,这回他们要的就不仅仅是息事宁 人了,他们竟然上门提亲,梓园老爷亲自出面。我那天刚好放学,门是虚掩着的, 我站在门外听到了他和母亲的全部对话。 “夫人,”老爷这么称呼母亲,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母亲, “你比我们生活得幸福啊,有家的气氛,比我的家强多了,我们家到处都有房子, 可是人丁单薄,长子几年前夭折,次子长年在国外打理生意,上个礼拜刚刚回来, 小儿子在国内帮我经营,我们一家人要想凑到一起吃顿饭都很不容易,也许外人 会很羡慕我们,家大业大,其实你们这种寻常百姓最最平常的幸福,对我们来说 都是奢侈……现在出了这件事,打搅到你们的生活,我很抱歉,养了这么个孽子, 我说什么都没法取得你们的原谅,我今天来也不是求夫人您原谅的,我是来提亲 的,我们朱家不是不负责任的家庭,我们会明媒正娶地将你女儿娶进门……” “您说什么?娶我女儿?”母亲吃惊地瞪大眼睛。 “是的,夫人。” “先生,您别这么叫我,我不是什么夫人,我也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 不嫁女儿,她现在还小,还在读书,再说也没到法定结婚的年龄……” 梓园老爷并不急于把话说穿,微笑着看着母亲,神情暖暖的,像糊了层蜜糖 模糊不清。母亲则很坚决地告诉他,不嫁女儿。 “那只怕……不能由你们说了算。”梓园老爷轻声吐出这句话,脸上还是笑 着,眼神却透着一股霸气。他耐心地跟母亲说明原委,“我们朱家的血脉是很尊 贵的,而且我们家人丁单薄,庞大的产业需要有人继承,我不会答应也不允许有 人伤及我的后代,换句话说,令千金腹中的骨肉如何处置,你们是没有绝对的决 定权的。” “您……在威胁?” “谈不上威胁,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如果我的后代遭了什么意外,我不会 像现在这么好说话,我的意思够明白了吧?”梓园老爷言语间的霸气更明显了, 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有那么一会,他的样子像是灵魂出了窍,但马上又露出 如沐春风的笑容。我看着那男人的笑容,突然没来由地害怕,母亲和他站在一起 让我很害怕! 晚上母亲将梓园老爷的话转告给父亲。父亲这次没有发火,他沉默了。我想 他是被击垮了,自从姐姐怀孕,他就没有再去挂布告牌。他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 一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怀孕,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堪的事,何况已弄得全城皆知, 姐姐这辈子的命运已成定局,他作为父亲纵然再愤恨也无可奈何,只能以沉默表 示妥协。 两天后,梓园下了订婚的聘礼。我不知道是什么聘礼,只听巷子里的人说, 那些聘礼可以建条全新的梧桐巷。谁知梓园少爷一听说要娶姐姐立即表示反对, 还传出话:她又不是处女,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这话传到姐姐耳朵里,当晚 她就离家出走了。我当时还小,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但母亲却坚持认定女儿的 清白,我听她跟父亲说,姐姐初中的时候练习舞蹈,有一次受了伤,还流了很多 血,所以就不是处女了。我不知道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了伤就不是处女了,但 我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姐姐所受的打击和伤害已经要了她的命,她最终成为 了停尸房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姐姐即将火化的头天夜里,我摸到火葬场的停尸房抱着姐 姐痛哭的情景,很奇怪,在那样阴森恐怖的环境中我居然一点也不怕,可能是过 度的悲伤让我忘了害怕,我抱着姐姐一直哭,说了很多话,说了什么话我已经记 不起来,只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我疲惫不堪地爬到姐姐身边挤在一起睡着了。姐姐 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说不完的悄悄话,一说就是大半夜, 所以那天晚上在停尸房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我抱着的是姐姐,而不 是一具尸体。 “幼幼,幼幼……” 睡梦中我感觉姐姐在叫我。 我睁开眼睛,看到姐姐正看着我笑,将我搂在她怀里,轻轻抚摸我的脸颊, “姐……”我也叫她。 “幼幼,姐姐要走了,以后就是你一个人长大,姐姐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呀?” “因为姐姐要去别的地方长大啊,可无论姐姐到哪里,我都会看着你的,” 姐姐说着更紧地搂着我,泪水清晰地滴落在我脸颊,“好幼幼,我不希望你太早 去找姐姐,你要好好地活着,为我找到那个人……” “哪个人?” “那个欺负姐姐毁了姐姐的人,你一定要送他来见我!” “送他见你?” “是的,送他来见我!” “……” 二十天后,父亲也死了,死于车祸。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离过年只差四天了, 父亲开着单位的大巴车在通往梓园的路上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等到了梓园少爷 的轿车开过来,他加足马力猛地撞了过去。车上一共坐了三个人,一个司机,两 个女孩。梓园少爷并没在车上。父亲和轿车司机都是当场死亡,那两个女孩受重 伤,其中一个在送到医院后也死了。另一个据说撞断了脊椎,终身残疾。 在火葬场停尸房我见到了一个姓毛的伯伯,他见我冻得够呛,忙把我叫到他 的值班室烤火,还塞给我一个大苹果。他有一双非常奇特的眼睛,跟他直视,会 有一种被穿透灵魂的感觉,当时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也没说话,临走的时候 在院子里抚摸我的头,“孩子,上次伯伯对不起你,以后你到了伯伯这里我会好 好待你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我还会来这里? 母亲精神恍惚,没听到他的话,目光呆滞地抱着父亲的骨灰往火葬场大门走 去。我跟着母亲回了家。不到一个月,家里去了两个。家对于我和母亲而言已经 不能算家了,那是人间地狱!因为每个角落都是回忆,姐姐和父亲用过的每一样 东西静静地摆在原来的地方,却无时无刻不刺痛着我和母亲的眼睛。 “也好,你爸过去了,你姐姐就不会寂寞了,也不会害怕了……”母亲反复 念叨的就是这句话。 母亲从外表来看很正常,一样的洗衣做饭,一样的料理家务,每天晚上放学 回来,她还会弄很好吃的饭菜等着我,我坐下来,却总发现桌上多摆了两副碗筷。 “静静,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母亲不停地给一个空碗里夹菜, “吃,多吃点,你最近瘦了好多。”完了,她又给另一个空碗夹菜,“迈青,这 是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不知道盐有没有放多,我煮着煮着去给静静洗衣服,不 记得放了几次盐了。” 母亲自始至终面带微笑,很幸福的样子,她很幸福…… “妈!……”我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 母亲疯了。 但她疯得很“正常”,既不蓬头乱发,也不骂人伤人,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干 净,家里家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没有再上班,每天做完家务,就搬张板凳坐到 门口边晒太阳边织毛衣,邻居问她给谁织,她就说:“给我家静静织,这孩子不 晓得怎么长这么快,去年的毛衣今年都穿不得了。” 下午,她会准时去菜市场买菜,总是满满地提一篮子回来。邻居见了又问, “老谷家的,怎么买这么多菜啊?” “哦,我们家迈青最近腰不太好,老毛病犯了,我给他买了只雄鸡炒酒,据 说对腰很有好处。”母亲笑着回答。 可怜,真是可怜,邻居们都在背后偷偷擦眼泪。 母亲精神失常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梓园。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一辆黑色轿 车停在巷口。我奔回家,果然见母亲和梓园老爷面对面坐着“攀谈”。 在门口我听见母亲说:“朱先生,我们家迈青好几天没回家,您把他派到哪 里去了呀?他这个人哪,就是这样子的,出去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 梓园老爷没说话,抽着烟定定地看着母亲,神色凝重,像在思考着什么。 “妈!”我推门进去。 “哦,幼幼回来了,”母亲见到我很高兴,连忙站起身接过我的书包,“看 到你姐姐没有,她到现在还没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学校里排节目。” “妈!”我叫。 “别这么大声,有客人在!”母亲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又对梓园老爷说,“真 是不好意思,这孩子从小就没规矩,您可别见外……” “呵呵,”那男人回过神,笑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幼幼很乖啊, 我很喜欢的,这样吧,我请你们到外面去吃饭,好吗?” “这怎么行呢,外面吃很贵的。”母亲连忙推辞。 “哈哈,是很贵,不过……”梓园老爷走到母亲跟前,目光闪烁,很温柔地 说,“餐厅是我家开的,再贵也没关系,对不对?”他死死盯着母亲,很兴奋, 母亲的失常好像让他很高兴。我也盯着他,又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心底都在颤抖! 他把我和母亲载到市区最有名气的一家西餐厅,教我和母亲吃西餐。这是我 第一次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我拿着刀叉,不可理喻地看着这个男人,只见他和颜 悦色地跟母亲说着话,完全没把母亲当做一个不正常的人。母亲说什么,他都能 接上话。母亲问:“我家老朱到底去哪了,我很是担心他的身体……” “哦,刚才忘了跟你说,我把他派到国外去了。”梓园老爷笑着说。 “这样啊,那他多久才能回来?” “因为那边事情多,可能要些时候哦,你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梓园老 爷睁眼说瞎话。我看着他,吃惊地张大嘴巴。他也注意到我在看他,对我笑了笑, 切了一大块牛排到我的盘子里,“幼幼,你要听话,你妈妈……情况不太好……” “我哪有不好啊,能吃能睡的,好得很!”母亲打断他。 “是,是,看上去是还不错,”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和母亲,说的话高深莫 测,“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老天是在成全我啊,看来我只能接受了……”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第二天放学回家,我没见到母亲,在饭桌上看到一张纸条,母亲写的, 只有一段话,我还没看完就两眼发黑,差点昏死过去。 那上面写着:幼幼,我跟朱先生去看你爸了,朱先生说他正好要出国,可以 把我顺路带过去,他还说,他已经把你姐也接过去了,我去看看你爸和你姐就回 来,天气这么冷,他们穿的衣服不够。我走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吃饭就到隔 壁的四阿婆家吃,我已经跟她说好了,也交了饭钱,晚上睡觉要记得关好门窗, 不要给陌生人开门,还有,我留了一些钱在你的枕头下,需要的时候用,记住了 啊!妈妈字。 那一刻真是天旋地转,我疯了似的跑出去,找到四阿婆,她说母亲是被一辆 黑色轿车接走的,她说她很快就回来,要你这几天就到我家吃饭。 梓园!梓园! 我头昏脑涨,回到家在枕头下一翻,果然见压了几百块钱,又到母亲的房间 一看,她给姐姐织的毛衣都不见了…… “妈妈!”我瘫倒在地,号啕大哭,感觉世界一片漆黑,一夜之间,我失去 了所有的亲人,连唯一的母亲也被骗走,老天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 我打辆车来到通往梓园的路口,当时天已经黑了,我趁着夜色避开那两个门 卫,从侧边偷偷溜了进去,我在漆黑的林荫道上一路狂奔,哭着,喊着,妈妈, 妈妈,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啊,你别信那个骗子的话,他是个骗子! 我跑出一身的汗,出了林荫道,看到梓园已经亮起了灯。夜色下,那豪华的 庄园依然盛气凌人,冷漠地拒绝着我这个无助的陌生人。我没有走正门,而是从 旁边的围墙上翻了过去,我本来就瘦小,加上有花草的掩护,我很顺利地就摸到 了梓园后面一排白色建筑前,这排建筑其实是两栋房子连起来的,跟梓园前面的 房子是一个整体,不是每个房间都亮着灯,所以光线也不是很亮。 我正准备从一扇侧门进去,突然从门后窜出一条毛茸茸的家伙,是条大狼狗, 差不多有我半个身子高,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将我扑倒在地,我尖叫起来,开 始还能挣扎,到后来就动弹不得了,我根本不知道被咬到哪里,只觉得全身都在 流血,汩汩地流,好像生命的热潮渐渐散去,我觉得我快死了…… “不好了,有人被狗咬了!”模糊中我听见有人在喊。 接着就是很多的脚步声,有人把狗赶走了,又有人抬起了我。我不知道我被 抬到了哪儿,眼睛里全是血,看不清,感觉躺在了一个软软的地方,身边围了很 多人,很嘈杂。 “怎么回事?” 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听得很清。 “少爷,我们也不知道,就听到后门有人喊救命,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这 孩子已经成这样了……”旁边有人答。 少爷?谁是少爷?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睛里的血让我眼前猩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 是我必须看,一定要看,那个少爷,那个害死我姐姐和父亲的少爷,哪怕看一眼 后失明我也要看。“眼睛,我的眼睛……”我喊着,希望有人能帮我擦擦眼睛。 “叫救护车没有?”我听见“少爷”在问。 “已经叫了,马上就到了!” “她是怎么跑进来的?” “不知道,估计是爬围墙进来的。” “你们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我们都没见过。” “拿纱布来,帮她擦擦眼睛,她好像在喊。”少爷吩咐道。 马上有人很轻柔地用纱布擦拭我的眼睛,光线一点点地透过来,快了,快了, 就快要看见了,我屏住呼吸,拭目以待。 纱布移开了。看见了,我看见了,眼前站了很多人,我搜索着,寻找那张脸! “看得见吗?” 一张英俊的脸恍然出现在我视线里。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脸,那只有在电影画报上才看得到的脸,英俊得无懈可击, 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轮廓分明的嘴唇…… “孩子,告诉我,你看得见吗?”他又问。满脸焦虑。 “少爷,救护车来了!”旁边有人插话。 “好,我来抱她。”说着我就被他抱了起来,我无力地看着他,心底无限慰 藉,老天,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张脸,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虽然视线越来越模 糊,但我已经记住了这张脸,就算从此失去光明,我也已经记住了他,一辈子都 不会忘了他! 姐姐、爸爸,你们看见了吗,我现在就躺在这个男人怀里,我记住了他的样 子,他就是烧成灰我也会认得他了,无论过多少年,无论经历多少苦难,我一定 会活着,也一定要活着,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送这个男人去见你们,让他跪在 你们面前忏悔……亲爱的姐姐和爸爸,我知道你们此刻都在天堂,我希望你们在 天堂住得幸福,让我的爱和思念陪着你们,就如你们的爱会始终伴随着我一样, 等着我的消息吧,等着我把这个男人送去见你们的那一天…… “别害怕,你不会有事的。”我被放到救护车担架上时,那个男人跟我这么 说。 “名字,你的名字……”我呻吟着问。 “我叫朱道枫,记住了吗?”他好像在笑。很温柔。 “记住了!”我答。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