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的确,秦川跟这起谋杀事件本身并无多大关系,他是个局外人,不应该搅进 来的,可是就像冥冥中安排好了的一样,他居然成了这起谋杀事件的帮凶。他帮 一个女人杀人!那个将要被他们杀的人就是朱道枫。但是最初认识这个富有的绅 士时,他并没有想过要杀他,只想谋夺他的家产,夺走他拥有的一切。原因只有 他自己知道,这是个秘密,深藏在心底很多年了,除了他母亲,没人知道这秘密。 秦川的秘密跟他的出身有关,很不平常,生在农村,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被 一场大火烧毁了面容,双目失明。母亲是一路要饭把他养大的。一直养到十四岁, 秦川考进了县城中学可以自己打工赚点学费,闲时还可以帮着下地做点农活,母 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不再去要饭了,但目标却很明确,她要送秦川上大学!很 多人不理解,一个山里娃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一 样的耕田种地,但母亲却有自己的想法,她对秦川说:“你必须上大学,你不属 于乡下,你的根在城里,你必须回去,而回去唯一的途径就是上大学,出人头地, 你要证明给那些人看看,我倾城养的儿子一样有出息,哪怕我是个瞎眼婆子……” 母亲的名字就叫倾城,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个绝色美人,正如她的名字,貌可 倾城,而且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农村,她其实是个城里人,因为经历了一次人 生变故才隐居在农村的。在秦川的眼里,母亲是天,也是地,是他活在这世上的 全部意义,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母亲的坚强和铮铮傲骨极大地影响到了他,小 时候每次被欺负,只要秦川一哭,母亲就会大声斥责他:“哭什么!大火没烧死 我们,老天没饿死我们,不就是几句闲话么,还能给气死?” 有一次,秦川又被邻居的小孩打哭了,母亲不但没安慰他,还举着拐杖要敲 他的头,“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哭,你知不知道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你就是哭死也不会有人同情你!”说着母亲的拐杖就落在了他身上,“给我站起 来!是个男子汉就给我站起来!我宁愿你站着死,也不愿看你躺在地上哭死……” 对于这些,秦川最开始并不理解,甚至是心怀怨恨,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 他逐渐体会到母亲坚强的含义,如果没有母亲的坚强,他们母子没饿死只怕也被 别人欺负死了。记得刚进县城读中学的那年,村里重新按户划地,结果全村都划 到了,就他们母子没有,理由是他们是外来人,不能占村里的地。母亲也没说什 么,一个人上山开荒,尽管眼睛看不到行动不便,可母亲在几个好心邻里的帮助 下,硬是凭着非凡的毅力开出了两亩空地,种下麦子,一边啃野菜馍馍,一边起 早贪黑地操劳,夏夜的时候甚至是睡在田边,秦川只要不上课就回来帮母亲,正 是在母亲挥汗如雨的劳作中他才真正被母亲的坚强折服。 终于盼来了丰收的季节,正当母子俩准备割麦享受丰收的喜悦时,村长带着 一帮人上来了,说地是村里的,种了麦子就必须归村里,说着就要招呼人下地抢 割麦子,千钧一发之际,母亲咆哮着冲到了地中央,拄着拐杖指着苍天喊: “你们有种就过来,如果是共产党不让咱母子活,如果是政府要饿死我们, 你们说句话,我立马就让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割麦子,说!是共产党不让我们活吗? 是政府要饿死我们的吗?你们说啊?怎么屁都不放一个了?有种就站出来说啊!”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最后村长带着那帮人悻悻地离开了。 “妈……”秦川扑过去跪在母亲的脚下号啕大哭。这一次母亲没有打他。 “孩子,记住这一切,好好用功读书,这里不属于我们,你要光明正大地离开这 大山……”这是母亲当时含泪告诉他的话。 苍天有眼,秦川在苦读数年后终于实现了母亲的愿望,十六岁时以全省文科 状元的身份考进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当时整个村整个县都轰动了,几十年来,那 里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秦川是第一个!据说启程去北京时,县长都来了,沿路 的乡亲也都自发地给他送行,还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而感人的场面被拍下来登 上了省里的日报,一个瞎眼母亲靠要饭培养了一个文科状元,这感天动地的故事 轰动一时,很多素不相识的人都伸出援助之手给秦川寄去学费。 “我感谢那些人,感谢的方式就是以最大的能力回报社会……”秦川后来在 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而且就是那次,我真正感受到了新闻力量的不可估量, 一呼百应,可以成就一切,也可以诋毁一切,这大概也是我毕业后首选新闻工作 的原因吧。” 而值得一提的是,秦川上大学的那天,全村老小都出来了,只有村长和过去 那些欺负过他们母子的人没有露面,母亲就有这么要强,竟然要人拿挂鞭炮丢到 村长家的院子里炸,完了还指着窗户喊:“村长大人呃,谢谢你们十几年来对我 们母子的悉心照顾,你的大仁大德我们母子谨记在心,我儿如今上北京了,倾城 特来拜谢啊,没有你们,哪有我儿的今天啊……” 据说村长一家好几天都没出门。此后母亲碰到他们,那些人都是绕道而行, 再遇到划地分田之类的事,母亲总是第一个分,全村老小也没有一个人说半个 “不”字。这让秦川明白,这个世界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想不被人欺就得 自强。所以在大学四年里,秦川异常勤奋刻苦,没有再要母亲负担,全靠自己勤 工俭学读完了大学。毕业后有很多中央一级的新闻单位要留他在北京的,因为他 早在大二就已经是某青年报的先锋记者,采访和报道了很多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 人物和事件,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包括那家青年报都以为他会留在北京,但是他 回来了,不仅仅是为了照顾双目失明的母亲,他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完 成,名利根本不在他的眼里和心里…… 经过数年的努力,现在的秦川已经是这座城市一家大报的总编,老百姓每天 只要翻开报纸,就可以看到他的名字,而除了总编这个身份,他还有一个身份就 是作家,他写了好几部书,反响都很大,圈里圈外他都算得上是一个响当当的文 化名人了。这个时候的秦川刚过而立之年,事业有成,有房有车,追求者仰慕者 无数,他应该可以满足了,或者说,他可以过着相对满足的生活了,但是他不满 足,而且是极端的不满足!这不满足很大程度来自他的孤独,这跟朋友多不多没 关系,每天应酬回来,卸下面具,他总是倍感疲惫和孤独。 如果没有那个秘密…… 他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个秘密,或许他会轻松得多,按部就班地生活,享 受平淡的人生,可是他知道这不可能,他来到这世上就背负着那个天大的秘密, 这将是他一辈子的枷锁,解不解开都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这么多年来, 他好像没有为自己活过,忙碌奔波,逢场作戏,想真诚地投入,又力不从心,想 麻木地面对,又放不下来,他错过了很多,伤害过,也被伤害过,想挽留,却故 意放任自流。比如他的婚姻。 他的婚姻很短暂,妻子是电视台的知名主持人,也是这座城里出了名的美人, 两人是在工作中认识的,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也不存在谁追谁,相识两年后 觉得各方面条件都适合就结婚了。婚后两人各忙各的,家是装修得很漂亮,可是 连旅社都不如,两个人都是早出晚归,忙得连亲热的时间都没有,后来两人都意 识到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就一起去巴厘岛度假,修复夫妻感情。结果还是无济 于事,住在豪华的酒店里,两人的电话响个不停,做完爱竟然无话可谈,本来一 个月的假期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非常迅速地去办了离婚手续。他们离婚后一 年多,周围的人都还不知道,直到前妻的身边又多了个人,人们才恍然大悟,这 对才子佳人早就各过各的了,不过两人还是朋友,而且相处得还很融洽,“其实 我们更适合做朋友。”他的前妻有一次就这么说。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 场婚姻草草收场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不够投入,一方不投入,另一方自然热烈不起 来,大家都心照不宣,都想给自己找台阶下,只是不把话挑明而已。 离婚后他偶尔也有女人,但却没有正式的女友,爱情和婚姻对他而言早就是 个陌生词了,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一本书,当时还蛮轰动,是一个叫水犹寒的 神秘女作家写的,讲述的是一个女孩以不同的面孔挣扎在红尘中的故事,他一看 就感觉如遇知音,因为他也是这么生活的!他马上给作者写信,也很快得到回信, 在信里两人谈得并不多,但却谈得很深刻,水犹寒就如她的名字一样,给他的感 觉很冷淡,却并不疏远,有点忧郁,却并不颓废,很成熟,却暴露出天真,他对 她充满向往和想象,书信来往了半年后,他按捺不住了,提出要采访她。对方也 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是见面后他一眼就看出是个冒充的,揭穿对方的身份后他坚 持要见到小说的原作者,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那个女作家终于肯见他了,他欣喜 若狂,直觉意识到这次见面将非比寻常。 太深刻了!无论用什么语言来形容,都无法描述她在他脑海里绝世而独立的 样子,在那间幽静的茶楼里,她蒙着面纱而来,只一眼,那双比海还深的眼睛就 毫无道理地淹没了他,他自认为见过很多女人的眼睛,可是没有一双能像她的眼 睛一样如此强烈地震撼到他,她说话轻轻的,有些羞怯,矜持中透着刻骨的忧伤, 那天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了印象,只知道当他提出想跟她再见面时,她竟然告 诉他,她将要离开这座城市……她真的离开了,后来无论通过什么途径,他就是 没法得到她的半点音信,仿佛她是一滴水珠,还没沐浴阳光就蒸发得一干二净。 他不甘心,就找到之前冒充她的那个女孩,试图从她身上找到那双眼睛的踪 迹,可是徒劳无功,那个冒充她的叫繁羽的女孩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他还是不死 心,经常约繁羽出来吃饭、喝茶、聊天,打听不到下落,就努力从繁羽那获得更 多有关她的事情,结果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频频约会繁羽竟让对方误会他对她有 意思,喜欢上她了。天哪,这怎么可能,在他的眼里,这个叫繁羽的女孩子平庸 得即使天天见面也无法想起她的样子,除了因为她认识水犹寒这唯一的一点理由 外,他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想到跟她有所发展。可是这个女孩很有心计,虽 然秦川委婉地告诉她,两个人不可能有发展,但她并不急于退缩,主动出击,他 不约她了,她就约他;他出差了,她就借口要到他的钥匙帮他打扫屋子;他回来 了,她就帮他洗衣做饭;他上班了,她就守在他的屋子里等他回来;他不理她, 她就自己脱光衣服睡在他身边……后来的事情想也想得到,无论他情不情愿,反 正他们在一起了,谈不上喜欢,也没有感情,更没想过未来,不用付出感情,不 用花时间哄,有人给他洗衣做饭,有人陪他睡觉,有人仰视他崇拜他,时间长了 就成了习惯了,虽然周围的人很不理解,如此优秀的他怎么找了个这么平庸的女 友,但他已经默认了,或者说绝望了,她只是他的一个习惯,仅此而已。 大概是在水犹寒失踪后的第三年,他认识了“云中漫步”画廊的老板沈牧文, 准确地说,是他有意识地认识了沈牧文,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和另外五个好朋友经 常在一起聚会,是这座城里鼎鼎大名的“茶话六君子”。而六君子中最有名的就 是这座城里的首富朱道枫,此人身世显赫,出生于大家族,他的父亲朱洪生更是 一个传奇人物,在这座城里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父子,凡是有头有脸的,或是想进 入上流社会的都以认识那家人为荣,草根出身的秦川当然也对这家人“仰慕”有 加,却苦于没有机会认识,而认识牧文后一切就有了可能。他是通过写了一篇云 中漫步的评论文章而认识沈牧文的,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沈牧文为人很热 情,也很热衷交朋友,秦川经常去他的画廊赏画聊天,有时候也约他出来喝酒, 两人年龄相近,兴趣爱好也都差不多,很快就无话不谈了。 “我一定要介绍我的那些朋友们给你认识。”牧文好几次都这么说。 秦川笑而不答。深藏不露是他多年练就的本领。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他刚刚开完会,牧文给他打电话,要他速到王府茶楼, 过期不候。等他赶到的时候,二楼包间里已经高朋满座谈笑风生了,牧文一一给 他介绍,善平、哲明、东波、吴昊、朱道枫…… “你好!”他向朱道枫伸出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笑。 “你好!”对方也很有礼节地站起身,跟他握手。 四目相对,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好英俊的脸! 回到家,秦川跌坐在客厅沙发上很久都没有动,脑子里全是朱道枫的影子。 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这么多年,今天还是头一次见面,印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 个人很是谦和,虽身家亿万,却没有一点有钱人的势利,言谈话语倒像个做学问 的,给人以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感觉。 “你回来了,”繁羽刚好买菜回来,见他坐着一动不动,以为他累了,“很 累吗,上去休息会吧,晚上我做你最喜欢吃的……” 他看都没看她,径直上了楼。 繁羽愣在原地,气得没话说。 两个人就是这样的,没话说。连吵架的话都没有。 但繁羽似乎习惯了,反正他当她是空气,这样不是更显出她的重要吗,谁能 没有空气呢?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晚饭后秦川把自己关在书房很久都没出来,繁羽不敢去敲门,他在书房的时 候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去打搅,否则就翻脸。她是领教过的。 很晚他才上床。繁羽连忙将自己半裸的身子贴了过去。他一把推开她,“睡 觉”,随即就关了灯,把背对着她。但马上他就爬了起来,咆哮道:“跟你说过 多少次,不要喷那些难闻的香水,你就是不听,出去,我要一个人睡!”说着他 就掀开了被子。繁羽紧张地坐起来,“没喷多少,就一点点……” “出去!”秦川怒目而视。 她只得慢腾腾地起身穿衣服,难过地走出卧室。 他看她出去,马上起身打开窗户,让房间空气对流。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 越来越讨厌这个女人,别说看到她的人,闻着她的味就不舒服。这个女人实在是 庸俗,还假装情趣喜欢往自己身上喷香水,她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味道岂 是香水可以喷出来的。外表平庸并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内心也一片荒芜。 秦川开始考虑,是时候该要她走了。 繁羽隐约也知道,她留在他身边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他跟她的话越来越少, 看都不愿看她,更别说碰她。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性生活了。无论她以何种 理由安慰自己,也无论她如何的不甘心,她越来越清楚,她没有办法留住这个男 人。以前他还是跟她有话说的,虽然大多是打听另一个女人,但有话说就有交流, 总比一天到晚看都不看她要强。她不理解,那个有着一张恐怖面孔的女人究竟有 什么魔力,竟然如此吸引着他,她知道他们见过面,仅仅是一面,就让他这么惦 念吗? 早上他起得很早,她做的早餐也没吃,一个人闷不做声地出了门。 “你回来吃午饭吗?”她追出来问。 “不吃!”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己的奥迪车。 今天是周末,不用去报社,他开车去看母亲。 在一间独门独院的民房门口,他缓缓停下车,刚进院子就看见母亲扶着一棵 枣树向门口张望着。院子里一共有两棵枣树,枝繁叶茂,阳光下散发着大自然的 味道。 “妈,天这么热,你怎么不到房里休息?”秦川连忙走过去扶住母亲。 “没事,屋子里待久了出来透透气。”母亲听到儿子回来,很是喜悦,虽然 眼睛看不见,可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焕发着母爱的磁性。她的脸已不能称作 是脸,白色和深褐色的痂块密布在整张脸,没有眉毛,眼珠混浊僵硬,嘴角的一 边向上扭曲着,以至于说话漏风,口齿不清;她也没有头发,头皮早在三十年前 的那场大火中被整个地扯掉,终年戴着帽子;阳光下,她的身子显得格外的瘦弱 单薄,背是躬着的,走路也是一瘸一拐,颤颤巍巍,仿佛风一吹就会倒……这个 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三十年前的倾城,谁能想到,她的容貌曾经倾国倾城呢? “妈,天热你怎么不开空调?”秦川扶母亲进屋这才感觉里面像火炉,“跟 你说过多少次,省不了几个钱的,钱也不是省出来的。” “我知道,我儿现在出息了,妈不是省钱,妈是不怕热。”母亲微笑着坐到 客厅的一把竹椅上,这把竹椅还是从乡下带过来的,都用了几十年了,坐在上面 咯吱直响。 这个时候保姆阿忆端着一盘西瓜从里屋出来了,看到秦川甜甜地笑着说: “川哥哥,你来了,吃瓜,奶奶前儿叫我买的,舍不得吃,一定要留到你来再开。” 阿忆十七岁,面目清秀,手脚灵活,是从前乡下老邻居的女儿,几年前发大 水一家人都被洪水冲走,阿忆成了孤儿,秦母感恩老邻居在那场大火中救了他们 母子就收留了阿忆,留在身边做保姆,顺便做个伴。 “阿忆长高了啊。”秦川微笑着接过西瓜。 “是吗,来,忆儿,让奶奶摸摸,”秦母伸出手,拉过阿忆慈爱地抚摸她的 头,“哎哟,是长高了不少,脸蛋也一定长开了吧,肯定是个俊姑娘。” “奶奶!……”阿忆满脸绯红。 “阿忆,中午吃什么啊?”秦川笑着问。 “当然是你最喜欢吃的糖醋鱼啦,我这就去做……”阿忆冰雪聪明,马上意 识到他们母子要单独说话,一蹦一跳地进了厨房。 “真是个孩子。”秦川看着她的背影笑。 “是啊,多亏了这孩子照顾我,给我做伴,你上次跟我说要她去读书,我还 真舍不得,但是我儿是有见识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妈,你又来了。” “川儿,妈甭晓得有多欣慰,你这么有出息,妈没白疼你。” 秦川看着母亲,眼底忍不住泛红,想起从前,为了供他上学,双目失明的母 亲一路要饭,要了十几年的饭。现在他的经济条件好了,有足够的能力让母亲享 福,可是母亲却仍然保留了从前的俭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不跟儿子同住, 说是怕影响别人对儿子的印象。多么善良的母亲,该怎么报答老人,一直是秦川 甚为苦恼的事情。 “妈,昨天我见了一个人。” “谁啊?” “朱道枫。” 秦母怔住了:“朱道枫?” “他的英文名字叫威廉……” 秦母不做声了,闭上眼睛,嘴角抽搐,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他,妈。” “你想怎么对他啊?”秦母整张脸都在抖动,往事不堪回首,“我记得那孩 子不错的,很善良,人也长得俊,对谁都没脾气,据说很像他的母亲。” “看上去是很不错。”秦川如是说。 “川儿,妈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想头了,过去的事情跟你,跟威廉少爷无关, 我不想你去害人,再说上辈人的恩怨你又怎么了得断?” “我又不会要他死。” “算了,川儿,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就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 灾的……” “妈,这事你别管,我自有分寸。” “川儿……” 之后的几天秦川的心情都很糟。母亲的担忧加重了他心里的负担。这个世界 上最了解他的就是母亲了,从他知道自己那个秘密开始,他强烈的愤恨就被母亲 洞悉,他是个做什么事都深藏于心的人,毅力超群,正是这点才让母亲害怕,儿 子一旦认准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他立志考到北京读大学时,夜以继日 地读书,有一天夜里实在太累,煤油灯点着了他的头发,他都没醒。秦川自己也 知道,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没有岸可以回头,他也没想过回头。三十年, 母亲生不如死,三十年,受尽欺辱,一想到这些他就更不想回头。 这天下班的时候,他刚把车开出报社,电话响了。前妻打来的。“喂,秦川 吗?”声音还是甜美如往昔。 “哦,是倩兮啊,什么事啊?”秦川一听到这声音就感觉愉快。虽然已经离 婚,但两人以朋友相处得很好,感觉比以前更亲近。 “怎么,没事就不能打你电话?”倩兮有着独特的娃娃音,绝对的颠倒众生, “我请你来我家做客,算不算事啊?” “做客?我没听错吧,小日本不吃醋?” “别小日本小日本的,人家对你一直很友好,你怎么老跟他过不去似的,快 来吧,他回日本了,我这几天没节目,在家闲得慌……” 倩兮的男友松本是个日本人,这座城里数一数二的百货公司淑美堂就是他开 的,跟朱道枫的新时代广场就隔了条马路,两家百货公司是绝对的竞争对手,经 常唱对台戏,你八折我七折,你送购物劵我送会员卡,好在两边实力相当,多数 时候打个平手。倩兮是个购物狂,还没认识秦川的时候就立下誓言,不嫁给新时 代的老板就嫁给淑美堂的老板。跟秦川离婚后,几乎没费多少功夫就让松本拜倒 在她裙下,谁叫她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呢,松本其实也早对她心生仰慕了。 为这事秦川很是窝火,第一次跟松本见面是在饭桌上,他很不客气地指责倩兮太 不讲民族感情,什么人不好找,居然找个小日本,松本听不懂中文,秦川怎么挖 苦他,他都满脸堆笑,还叫他的翻译问秦川会不会讲点日文,秦川想都没想就说 :“我只会讲一句,八格丫鲁。”气得倩兮差点昏过去。 到了倩兮的公寓,他一进门就抱住她,又是亲又是吻,呵呵地笑。“死不正 经!”倩兮推开他,嘴上骂着,脸上却并不生气,“有朋友送了我点冬虫夏草, 我熬了汤,叫你来喝点,补补身体。” “没听错吧,给我补身体,我身体不好吗?”秦川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假装板 起脸,“他能满足你,我就不能满足你?只是当初太忙了,冷落了你,这也不能 让你以为我身体不好吧,你忘了我们最好的一夜有几次?四次吧……” 倩兮杏眼一横:“秦川,有完没完你!”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人家好心关心你,当驴肝肺了!” “早这么关心我,咱们也不至于分开……”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倩兮看着他,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所以 现在想弥补,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你,照顾你,这样我才觉得不欠你,心里也就好 受些……” “别这么说,倩兮,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出了问题不是哪个人的问题,是两 个人都有问题。”秦川起身坐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说,“我们当时都太年轻, 不懂得去经营婚姻,所以缘分很快就到了头。没关系嘛,我们现在是朋友,不是 也相处得很好吗?就像当初离婚时说的,只要你有需要,我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一句话逗得倩兮咯咯地笑。 秦川天生就不会说情话,一说就像是背舞台剧的词儿。 但倩兮喜欢的就是他这点,从不以甜言蜜语去俘获女人,只会以个性魅力去 打动女人,当初她就是被他特立独行的个性吸引才投奔他的。无奈两人都忙于事 业,根本无暇顾及感情和家庭,到想挽救的时候,感情已经走到尽头。倩兮当然 不乏追求者,但内心对秦川还是颇为留恋的,即使和松本在一起后,还是经常想 起和秦川共同度过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是个缺少温暖的人,外表 看上去豁达开朗,内心却很孤僻,结婚四年,她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她甚 至连他母亲都没见过,他说他母亲在乡下,腿脚不方便,眼睛又不好使,而且很 怕见生人,最好还是别打搅她老人家。 结果秦川就真的没带她见过自己的母亲。时间长了,加上工作又忙,倩兮也 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直觉意识到,这个男人远没她看上去的简单,他的 心,比海还深。 喝完汤,闲坐了会,手机响了。牧文打来的。叫他马上赶到梓园去聚会,威 廉的生日,六君子都在那儿。 梓园?梓园!! “你去哪儿?”倩兮见他起身要走连忙问。 “去一个朋友家里。” “带我去嘛。” “不行。” “带我去!” 倩兮拦在他面前,叉着腰嘟着嘴,故作蛮横地瞪着他说:“你不能把我一个 人丢在家里,万一我想不开寻短见呢?” “你为什么寻短见?”秦川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笑。 “女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是最脆弱的,最近我精神状态不好,很容易出事的。” 秦川眨了眨眼睛,说:“如果我见死不救呢?” “那……我变鬼也缠着你。”这么说着,倩兮呼着气,已经贴上自己软软的 身子,两只白玉一样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暗香阵阵袭来。秦川只有投降的分。 他最怕她这招! 上了车,倩兮还在偷笑。她又一次成功地俘获了这个男人。“老实说,小日 本是不是被你这么收拾的?”秦川问。他戴上墨镜开车,样子酷得不行。 车子渐渐驶出市区。 “你带我去哪?”她很无奈。 “梓园!” “啊,什么,梓园?!”倩兮叫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个路口,身着制服的保安出来询问。秦川报上名, 保安行了个礼,马上放行。显然已经有人通报了他们。一条幽深的林荫道延伸在 眼前,宛如一段历史徐徐展开,秦川缓缓行驶在林荫道上,表情凝重,心情激动 异常,母亲无数次提到过的梓园终于近在咫尺了…… 驶出林荫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排白色的欧式建筑傲然矗立在蓝天白云下, 隔着花岗岩和镂花铁艺筑就的围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地毯般的花园铺满每 个角落,小桥流水、喷泉、泳池、球场、遮阳亭等设施也都一应俱全,神秘的梓 园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比人们谈论到的还要尊贵和不可一世,整个就是一座欧洲 城堡的翻版。 倩兮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会儿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生活在这座城市多年, 早就听说了梓园的神秘和傲慢,被所有的人谈论和向往,却不轻易接受常人的光 顾。“你是怎么认识朱道枫的?”她忍不住问秦川。她知道梓园的主人就是新时 代的老板朱道枫。 秦川没有回答,自顾将车开进梓园大门。有专人为他开车门,引着他穿过蜿 蜒的花园小径,为他推开客厅的门。眼前一阵眩晕,富丽堂皇已经不足以形容里 间的豪华。 “秦川,你来了,等你老半天了!”牧文首先起身走过来。 其他五君子均在座,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水果,看样子他们相谈正欢。他们一 眼就看到了秦川身后跟着个漂亮女子,善平立即笑了起来:“哟,难怪来这么迟, 原来是有佳人作陪啊。” 吴昊当然认识自己的同行,一脸坏笑:“倩兮啊,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介绍一下吧。”哲明说。 “哦,这是我的前妻倩兮,硬要跟着我来……”秦川把手搭在倩兮的肩膀上, 摘下墨镜,“女人一耍赖,男人只有投降的分。” “秦川!”倩兮直跺脚。 “欢迎,欢迎,”朱道枫款款走过来招呼,一一握手,握到倩兮的时候特意 说,“美女光临寒舍,在下不胜荣幸。” “你这还寒舍呢,简直就是皇宫嘛。”倩兮环顾四周说。 “皇宫?或许是,不过自古皇宫可是最冷清的。”朱道枫自嘲地笑。 “威廉,你或许还不知道,”吴昊还在坏笑,“倩兮小姐可是淑美堂老板松 本的现任女友……” 众人皆惊。 “是吗?”朱道枫马上把目光投向秦川,很是诧异,“秦川老弟啊,这么好 的老婆,怎么舍得让给日本人呢?” “别提了,这正是我的心头之痛呢,我做人失败,做男人更失败,一不小心 让个小日本占了老婆……” 秦川坐到沙发上,故作痛苦状。 “秦川!”倩兮又在叫。她也知道朱道枫跟松本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很不 好意思地说:“朱先生,我仰慕你很久了,今天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没办法,我 曾经开过玩笑,不嫁给淑美堂的老板,就嫁给新时代的老板,因为我最喜欢逛百 货公司了,没有缘分先遇到您,当然只好屈就……” 朱道枫哈哈大笑。 牧文说:“倩兮小姐,你真是很坦白,女人喜欢逛百货公司是理所当然,不 过我还没听说过要嫁给开百货公司的。” 倩兮回答:“这没什么啊,小时候我很喜欢吃冰棍,当时就立下志向,将来 一定要嫁个卖冰棍的呢,后来长大了,喜欢穿漂亮衣服,就一心想嫁给开裁缝铺 的……”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很好嘛,每人都有自己的愿望和理想,倩兮敢于追求自己所想本身就是一 种勇气……”朱道枫连连点头,“不过我不理解,秦川既不是卖冰棍的,也不是 开百货公司的,更不是裁缝,你当初怎么就嫁给他了呢?” “是啊,为什么呢?”东波也问。 “这没有为什么,”秦川点根烟,笑着说:“女人是最善变的,今天想的明 天就变了,我是卖报纸的,她当初正好又是个记者,所以就将卖冰棍的理想升到 了卖报纸的层面……” “哈哈……” 整个客厅被笑声淹没。 晚宴时,陆续又有客人来。都是不请自到。热闹的生日Party 持续了一整晚。 凌晨大家才相继在梓园的客房入睡。可是还没睡两个钟头,大家就被楼下客厅的 吵闹声惊醒,纷纷起床下楼,还在楼梯口,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只见客厅的四周都摆上了白色菊花扎成的花圈,粗略估计,至少不下二十个, 门口则是摆着两个挂有挽联的大花篮,楼梯扶手也都缠着黑色或白色的绶带,最 触目惊心的是大堂中央摆着的一副大棺材,阴森森的,整个就是一灵堂的布置, 众人下楼再看,客厅的墙上还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壁炉的上方甚至还挂着一张遗像,照片里的人竟是……是朱道枫! 十几个佣人和管家聚在客厅里个个面如土色,吓得发抖。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哲明首先发怒,冲到门口就踢翻了那两个挂着挽 联的花篮,吴昊也是个火暴脾气,当然不会闲着,挽起袖子就去砸花圈,用脚踩, 东波则拖了把椅子砸棺材,椅子摔烂了,棺材却纹丝不动,牧文和善平毕竟稳重 些,没有动手,却也是悲愤得说不出话。 秦川目瞪口呆…… 这时候朱道枫刚好下楼,看到客厅中的场景似乎并不意外,冷冷地站在楼梯 口,操着手,面无表情。“威廉,怎么回事这是……”牧文问他。 “没什么,有人嫌我活得多余,想要我死。”说这话的时候,吴昊已经爬上 客厅的壁炉,正准备摘遗像,朱道枫突然制止他,“别摘,挂那吧。” “威廉……”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让你们受惊了……”他连连摆手,还真看不出来 有什么事,吩咐管家,“都站在这干吗,还不快去准备早餐,难道让我的朋友们 挨饿吗?” “是,先生。”管家点点头,连忙招呼那些吓傻了的佣人,“都进去,该干 什么干什么,动作麻利点,还有你,幽兰!” 一个年轻的女孩此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站在一群矮胖的佣人中显得鹤立鸡 群,皮肤白皙一脸漠然。当她仰着脸转身离开的时候,众人这才看清了她梦幻一 般的面容,五官很精致,眉毛倔强地向上扬着,一双漆黑的眸子闪亮如星辰,盈 盈的,满满的,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汪汪秋水…… 这么绝色的女子,是佣人? 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和秦川撞到了一起,秦川整个人被定住了, 就是那双比海还深的眼睛,一眼望不到底,跟数年前见过的另一双眼睛莫名地重 叠在一起,一样的冷漠忧郁,一样的深邃空茫,他还想看得再仔细些,她却掉头 走了,不慌不忙,身姿婀娜。 那眼睛,那光芒…… “我们分手吧。” 早上回到家,秦川没让繁羽来得及质问他一夜不归之事,就先提出了分手。 “为什么?”繁羽本来是一脸怒容,想好好问清楚他昨夜为何不归,不想他 竟然开口就提分手,吓得她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本能地问“为什么”。 “你问得很多余。”秦川的回答很冷酷。 “秦川,我跟了你有三年了,什么都依着你,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对,你可以 说啊,为什么要分手,我可以改的……” “你说这些也是多余。” “秦川,你可以不爱我,但我爱你呀……” “你说这话更多余!” “别这样,秦川,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 “你真这么绝情吗,离开你我一无所有,连工作都没有。” “我会给你一笔钱。” “我不需要钱。” “你不是很喜欢钱吗,当年还以水犹寒的名义去骗钱。” 一句话堵住了繁羽的嘴。原来他还记着这件事! “我,我当时也是一时糊涂……” “你应该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跟你生活了三年,因为水犹寒!” “她……她不是不见了吗?” “她不见了并不意味着她就消失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跟你无关!” 说着秦川掏出一张银行卡。“拿去吧,上面有三十万,只要不奢侈,够你生 活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将话说死了。 繁羽呆呆的。看都没看那张银行卡。 秦川起身上楼,也没看她,扔下最后一句话:“三天之内搬出去。” 繁羽搬出公寓后,秦川第二天就通过家政公司找了个保姆,四十多岁,是个 下岗女工。生活一样被料理得井井有条。这让他很是懊丧,原来找个保姆就可以 让生活井井有条,自己居然跟一个不爱的女人生活了三年,为的正是让生活井井 有条。天大的讽刺! 生活一切照旧。他还是这么忙碌,每天早出晚归,周末去看望母亲。跟那几 个君子偶尔也会见面,但朱道枫却很久不见了,自从那次生日Party 后,他好像 将自己封闭起来,看样子受的刺激不小。对于这件事他们私下也都议论过,秦川 这才得知,梓园一直在“闹鬼”,园子里经常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怖东西,矛 头好像就是对准朱道枫的,已经半年了,没有安静过一天。 秦川当然不信这世上有鬼,所谓的鬼无非就是人装出来的,是谁在梓园装神 弄鬼呢?不管是谁,肯定是有仇,还不是一般的仇,否则不会要他的命,这个人 就是要他的命!秦川虽然也不希望他好过,但还没想过要他的命,他感觉跟这个 人接触越久,相交越深越悲伤,他想如果没有那个秘密,他们一定可以相处得很 好,这多少让他有些迟疑,可这世上是不存在那么多“如果”的,发生过的事情 不会因为一个“如果”而一笔勾销,恩怨情仇只会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的刻骨铭 心,蹊跷的是,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跟他一样不希望朱家好过。 似乎,朱道枫对他还蛮有好感的,之前经常给他打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天 南地北地聊,居然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一直感觉你很亲切,不知道为什么。”朱道枫有一次这么对他说。 秦川当时心里一个咯噔,因为他对朱道枫也是同样的感觉!跟他见面,即使 不说话,感觉连空气都是亲切的。 但他跟朱道枫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亲切,而是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人。直 觉上,他觉得这个人很单纯,而且是过于单纯,这一点从他对已故的未婚妻上就 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一如既往地爱着亡故的女友,一谈到她就满脸幸福,好像伊 人还活着一样,纯情得不带一点杂质。但这并不表示朱道枫就是个简单的人,他 看上去很随和,从容淡定,不慌不忙,似乎天塌下来也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骨子里却透着威严和傲慢,而且也相当固执,尊重对方,却从不改变自身立场, 这一点跟秦川很相似,认定的事死不回头。 “我们两个怎么有点像,”朱道枫有一次在喝酒的时候无意中说道,“他们 说我们长得很像,我没觉得,不过性格很像倒是真的,呵呵……” 说者无心,听者惊心。 的确有人说他们长得有点像。首先说这话的是牧文。那是在朱道枫的三十六 岁生日前夕的一次聚会上,话一说出来,马上得到其他几个君子的认同。善平就 开玩笑说:“威廉,你回去得好好问问令尊,是不是给你生了个弟弟,失散在人 间……” “是啊,有这可能,你们俩实在太像了!” “没错,回去是要好好问问。”朱道枫连连点头。 “如果有,可能就是我!”秦川漫不经心地开玩笑。 “是吗?那我们去鉴定鉴定,没准是有这可能。” “威廉,如果是,你打算怎么对待这个老弟啊?”牧文呵呵直笑。 朱道枫想都没想,就答:“一切共享,除了女人。” 一阵哄笑。 秦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当然,假若我们真是亲人,我 想我也会给你最珍贵的。” 朱道枫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很感动的样子。“谢谢,我也一定会给你最珍 贵的,如果我们是亲人的话……” 半个月后,朱道枫大概已经走出了那件事的阴影,主动打电话叫秦川去看一 样东西,秦川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问看什么,他回答说你来了就知道,绝对的 超现实。结果秦川下班后赶到梓园,一进门就差点趴到地上,原来朱道枫要他看 的竟是生日那天神秘出现的棺材,离谱的是,棺材上面已经被画满图案,盖板上 突兀地“长”出了一棵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跟象征死亡的棺材形成强烈对 比…… 棺材摆在壁炉边,墙上竟然还挂着朱道枫的“遗像”,笑容可掬,目光正好 落在下面的棺材上,“怎么样?有创意吧?”朱道枫拽着傻了的秦川坐到壁炉边 的椅子上,秦川面对着棺材,朱道枫背对着棺材。 “你……你这是……”秦川受惊不小,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也是突发的灵感,”朱道枫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自己都佩服自 己的样子,指着棺材说,“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很简单的,棺材意味着死亡对不 对,上面的树就代表重生,生生死死本是人生平常事,想象一下,当躺进去的人 在生命终结后以树的形式获得重生,同样获得阳光雨露的滋润,多幸福,看到的 人就不会再惧怕死亡,反而倍加珍惜现有的生命……” “那树……是怎么长上去的?”秦川还是心惊肉跳。 “哦,在盖板上打个洞,树是长在棺材里面的,其实这树只是个象征,寓意 着生命,很好理解的,你要不要打开盖板看看?” “不,不,不需要……”秦川连连摆手。 朱道枫笑了起来,点根烟,还是抑制不住兴奋。他穿了件Amanni的条纹西装, 里面是件暗花纹的休闲毛衣,下面配了条同色的休闲裤,靠在棺材上侃侃而谈, 慵懒中倍显优雅,随性中透着潇洒,秦川奇怪地看着他,不能理解这是一个正常 人的行为,都说艺术家是疯子,他不是艺术家,却比艺术家“疯”得还彻底,可 是,可是为什么,他特立独行的样子竟是如此令人着迷,秦川是男人,都为他 “着迷”了! “我从小就很喜欢艺术,上大学的时候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学画,学摄影, 学雕塑,什么都学,一到假期就四处旅行,到过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杰出的艺 术家……”朱道枫给秦川“上课”,看他一头雾水的样子,又继续说,“我准备 把这件艺术品拿到国外去参展,下个月巴黎正好有一次行为艺术的展览,盛况空 前呢。” “展览?”秦川差点昏厥。 “是啊,过几天我正好要去意大利处理公务,顺便就先把这件艺术品送到巴 黎,不过……”他又面露难色,很伤脑筋地说,“就是不知道飞机给不给托运啊?” 秦川暗笑,鬼才给你托运。 “应该没问题,大不了包机。”他财大气粗地说。 “参加完展览了还拿回来吗?” “当然要拿回来,这可是我的心血,光上面的图画我就画了好多天,牧文他 们都来看了……” “怎么样?” “还怎么样呢,差点横着出去,”朱道枫呵呵直笑,“还就你跟我合拍,见 了一点也不觉得出奇,我们欣赏的东西原来这么接近,难怪他们都说我们很像… …” 秦川连忙岔开话题,“这次出去要多久?” “哦,可能要一阵,先去巴黎参展,然后去意大利,回来的时候还要在香港 逗留几天,看看家母,已经一年多没去看她了。” 秦川问:“令堂身体不好吗?” “不太好,一直就不好。” “我母亲也是。” “哦?你母亲身体也不好?” “是啊,年轻的时候吃过太多的苦,岁数一大,就是一身的病了。” “有时间一定去拜访令堂。”朱道枫真诚地说。秦川连忙推辞:“多谢,不 过家母很怕见生人,所以……” “威廉,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秦川突然问。 “最害怕的事情?”朱道枫不解,“你怎么问这个问题?” “想问问,因为我总是有很多害怕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 朱道枫说:“我当然有,是人就会有喜乐和恐惧。” “那是什么呢?” “这个,当然有很多,笼统地讲,我很害怕失去。” “失去?失去什么呢?” “很多啊,比如亲人、朋友、爱情……”朱道枫忽然很伤感起来,靠着棺材 若有所思,“其实我已经失去了很多,牧文可能跟你讲过,我有两个兄弟,都没 了,父亲长年在国外,母亲在香港的寺庙吃斋念佛也难得见面,亲情是整个的没 了。爱情呢,你是知道的,失去得更早,所以现在很害怕再失去,虽然我已经没 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财富呢?” “这个,无所谓,财富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根本就没把这放在心 里,”朱道枫如是说,“钱对我来说只是枯燥的数字而已,刚才跟你讲了,我年 轻的时候喜欢艺术,一心想成个画家,周游世界,赏遍人间美景,最后为着家族 的责任忍痛放弃梦想,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如果有一天失去这些财富,我倒觉 得轻松了,不用再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只是那样会觉得对不住父亲,他对我的 期望很高,年纪也大了,如果弄得家境败落,怕他承受不起,我已经失去了两个 亲人,再失去,承受不起的就是我了……秦川,你看我是不是活得很累,活得言 不由衷……” “没有人会活得真正轻松。” “也是,不过你最害怕什么,我倒想知道。” “我吗,最怕死。” “怕死?”朱道枫大为诧异,让他看着棺材,岂不更怕死了? “是啊,如果死了,很多事情就无法完成。” “有意思,你想完成什么?” “想活得轻松,确切地说,是想打开心里的枷锁,这枷锁从我一出生就有了, 我来到这世上,好像就是为了打开这副枷锁,而活着才有可能,打开了,也才有 活下去的可能……” 朱道枫看着他:“你很不快乐,秦川。” “你好像也不快乐。” “是,我们都不快乐,不知道什么原因。” “与生俱来的吧。” 正聊着,秦川的手机响了。繁羽打来的,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秦川,给 我找份工作吧,我不要钱,我就是想要个活下去的理由,你现在不理我了,我就 只能寄希望于工作,没有工作,我会闷死的。” “你什么都不会,我上哪去给你找工作?”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情。”繁羽现学现用。 挂掉电话,秦川的心情坏到极点,脸色自然也不好看。 “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不开心?”朱道枫关切地问。 “别提了,一个女人给烦的,分手给了她一笔钱,可是她还找我要工作……” “是女朋友?” “不是。” “这不难嘛,你叫她来我公司好了,”朱道枫想都没想,说,“我办公室的 刘小姐刚好结婚去了,人事部正在给我物色新秘书呢,我就叫他们不要找了,让 你女朋友来吧。” 秦川看着他没回答。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脑中电石火花般被照得通亮。让繁 羽去他的公司?他的公司! “这个,不好吧,她什么都不会。”秦川故意推辞,“再说长得也不漂亮。” “没关系,不会可以学嘛,又不是什么高科技,至于漂亮,看多了也会审美 疲劳的……”朱道枫呵呵地笑,感觉很真诚。 两人越谈越欢,又在一起吃了晚饭,这才各自道别。 秦川回到公寓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繁羽打电话。 “你想工作吗?想留在我身边吗?” “想啊,当然想。” “那就听我的安排,去朱氏集团上班。” “真的啊?” “是的,去做总裁秘书。” “可以,但是你真的会留我在身边吗?”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很快,秦川的三十岁生日也到了,牧文和善平几个都来给他庆祝,朱道枫则 在法国给他打电话庆贺,他的“作品”已经顺利托运到巴黎了,不用说花了不少 银子,看来还是只有有钱人才玩得起这种游戏。吃完饭,一行数人又浩浩荡荡开 到哲明的王府茶楼喝茶聊天,话题毫无疑问就落在了朱道枫的“作品”上。 善平哈哈大笑,“这才是朱威廉干的事嘛,生意上的事本来就应付得勉强, 闲着没事就胡思乱想,也就他能想出这样的招,还好他家老爷子没在这边,要是 在,看到了非气死。” “嗯,很有可能。”吴昊也笑。 牧文说:“不过威廉一直就是跟他老爷子对着干的,才不会理会老爷子怎么 想。” “他们经常对着干吗?”秦川问。 “岂止是对着干,简直是水火不容,经常斗个你死我活,别看威廉人很随和, 可性格很拗的,老爷子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 “威廉是怪老爷子让他选择了跟碧君的婚姻,又逼着他经商……” “唉,所以有时候我蛮同情他的,纵然有花不完的钱,可却活得言不由衷。” “是啊,威廉是很可怜……” 秦川一路都在想着众人对朱道枫的评价,心里很不平静。他觉得他是很可怜, 却更孤独,只有孤独的人才会想着死后重生,那副长着树的棺材其实就是他内心 孤独最深刻的体现,他希望自己能重生,能重新享受自由的生命,而不是像现在 这样身不由己,人活着,心已死亡。秦川忽然理解了他的那件奇异的“作品”, 那副长着树的棺材在他脑海里异常清晰起来,他竟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何尝 又不是如此,一样活得言不由衷,想放弃,又要坚持,想重生,却找不到出路, 无可奈何地被桎梏。 他们是很“像”啊! 晚上倩兮约他喝咖啡,还给秦川送了份生日厚礼,可又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秦川看她心事很重的样子,就问她什么事,她支吾了半天才把跟松本要结婚的事 情跟他说了,不想秦川表现很平静,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大发雷霆。 “你真是会算啊,刚给我送了生日礼物,就要从我这讨回去。”秦川看着她 笑。 “秦川……” “什么也别说,结婚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有资格干涉你,再说你跟我在一 起不幸福,如果别人能给你想要的幸福,我当然只能祝福了,虽然我嘴上老是跟 小日本过不去,可心里还是明白的,他很爱你,这就够了,你需要的不就是一份 真挚的爱吗?” 一席话把倩兮说得眼泪汪汪,哽咽着说:“秦川,谢谢你的理解,我以为你 会不高兴的,松本也很担心,怕你找他麻烦……” “那你还真要告诉他,我是会找他麻烦,婚礼上多准备点酒,不是他趴下, 就是我趴下……”秦川一本正经地说。 结果是,婚礼那天两个人都喝趴下了。第二天上班,秦川头还是昏的,秘书 突然给他送了封信进来,是快件,没有寄信人地址,信上只有一句话: 今晚十二点梓园后山的墓地见! 是谁要见我呢? 秦川感觉自己在陷入…… 从下午收到那封信开始他就感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处拉他,本来他还有些徘 徊的,有人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丝毫不给他迟疑的机会。虽然还不知道写这封 信的是谁,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他已经被人盯上 了! 晚饭他几乎没怎么吃,不停地看表。 十一点刚过,他驱车赶往梓园。林荫道的门卫认得他,问都没问一声就放了 行。不知道怎么回事,梓园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的,几次来都是这样,好像在等着 谁。不会是等他吧?应该不是,据牧文说,朱道枫敞开大门已经很久了,一直在 等“鬼”上门。 秦川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小时候在乡下,家的后山坡就是个乱坟岗,什 么样的东西都见过,还真没见过鬼。他把车停在远离围墙的一个暗影处,步行进 了梓园,没有惊动朱道枫,出于直觉,他感觉那个要见他的人也不希望惊动这个 园子里的人。 梓园不愧是梓园,一如既往的气派威严,大房子里好像每个房间都亮着灯, 似乎也是等“鬼”,一共就那么几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是谁都可以在里面闹 鬼,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要找到都绝非易事,这就是他们这种豪门的通病,表面 奢华,内在腐朽。秦川对这种奢华是不屑一顾的,相反他倒有点同情这里面的人, 比如朱道枫,守着这么一座冷冰冰的豪宅,荣华富贵又怎样,没有亲情,什么都 没有,还不是跟守座坟墓似的,难怪那天他看到自己的棺材和遗像一点也不意外, 想必现实生活的麻痹早就让他心如死灰了,无念无求,只希望早一天躺进真正的 棺材。是不是这样呢? 梓园真是够大的,穿过整个花园就花了二十几分钟,绕到后花园,再走进一 处灌木丛,就看到了一张通往后山的门。门是敞着的,秦川大摇大摆地上了后山, 一条石阶路蜿蜒向上,尽管路边的花草丛中暗藏了灯光,可还是感觉很暗,两边 的桃树深不见底,各种虫鸣声此起彼伏,这倒没什么,就是偶尔响起的不知道什 么鸟的怪叫声让人一阵阵发寒,一轮弯月在云丛中穿行,忽明忽暗,透着诡异。 远远的就看到墓地了,孤零零的一座坟,即便是修得气派豪华,两边也有长 明灯照着,却难掩寂寞和凄凉。秦川踏着汉白玉石阶来到幕前,借着长明灯的光 线看到墓碑上刻着“爱妻任心慈之墓”,碑上方还有长眠者的照片,很美丽的一 个女子。显然这就是朱道枫至今念念不忘的那个未婚妻。得不到的才是难忘的吧, 男人都这样,如果这个女子没有死,跟朱道枫结了婚,以他的风流成性未必还会 对这个女子这么钟情。 夜已经很深了。 时间早过了十二点。 已是深秋,又在山顶,寒气很重。 秦川感觉到很冷,裹紧风衣,掏出烟准备点上,想了想,朝墓碑上的女子打 了声招呼:“抱歉,我要抽根烟,你不会介意吧?” 烟很快抽完,还是没见那个人来。 又抽第二根,还是没来。 他面对着墓碑站着,吐着烟圈,心里开始变得烦乱,是谁约的他呢?为什么 约他?约了他又不露面是什么意思? 突然,背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像是穿着高跟鞋,踏在石阶上声音清脆。是 个女人!他很想回头,可不知为什么,他反而失去了回头的勇气,心跳骤然加速, 拿着烟的手也开始发抖。墓碑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是头顶的月光投下的,拉 得很长,那个人就在背后。 是谁?她是谁? 已经站到了他身后了,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在墓碑上重叠。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肩上,很柔软。 他终于回头,缓缓回头,背着光,看不太清她的脸,却一眼就认出了她,他 诧异地望着她,巨大的震惊浮现在脸上。 “是你?” “是我。” 他把我拉起来后用着不太流利的中文说“对不起”,还问伤到哪里没有,我 连连摇头,就要走。他又拦住我,说撞倒我很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 以送我一程。我正犹豫着,他手一挥,从街边驶过来一辆黑色轿车,他走过去亲 自为我打开了车门。没办法,我只好坐了上去。一路上,他都在微笑着注视我, 眼睛亮亮的,感觉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喜不自禁。我很窘迫,不敢看他。到了 小区的门外,我下来,他也下来,问我的名字和电话,很真诚友好,我当时看着 他,感觉他像童话里的圣诞老人非常亲切(虽然他并没有那么老),笑容可掬, 还带着点孩子似的顽皮。我突然对这个人有了种奇妙的好感,就告诉了他名字, 但没说电话,我的公寓也没电话。没有朋友,要电话干什么。几天后,我差不多 把这事给忘了,可是有一天我去小区对面的超市买东西时竟然又遇到了他,确切 地说,是他连守了几天后“遇见”了我。 他见到我高兴得手舞足蹈,非常热情地邀请我共进晚餐。吃饭的时候,他跟 我说他叫Rich,瑞典人,在北京生活前后有十余年了。他还记得我的名字,亲切 地叫我“兰兰”,外国人是很直接的,他非常坦白地说想跟我交朋友,当时我还 蒙着面纱,不方便吃东西,很尴尬,他连说了几个“why ”,我大概懂他的意思, 也很坦白地告诉他我的脸因为受过伤很恐怖。他先是非常吃惊,然后就充满同情, 善良的眼神中竟然还有泪光闪动。 “哦,上帝,”他连连在胸口画“十”字,“可怜的兰兰,被上帝抛弃的孩 子……”他看着我,“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连(脸)吗?” “不,不,会吓着你的。”我连连摆手。 “没有关系的,兰兰……” 他是那么真诚,不容我拒绝,就伸过手轻轻揭开了我的面纱,仅是一瞬间的 失神,他的脸就呈现出令人心碎的哀绝,看着我的样子,几乎哭出声。 “上帝,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走出餐厅的时候,我还是蒙上了丝巾,他牵着我的手,生怕把我弄丢,那一 刻,我心里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归属感。我们没有回家,他把我带到了一家酒吧,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有些紧张,他要我别怕,安排我坐到角落里一个很隐 蔽的位置,教我喝酒,跟我说话,我喝了多少酒,说了什么话,有没有戴着面纱, 我完全没有印象。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超豪华的大卧室内, 窗帘已经拉开了,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微风徐徐,花香阵阵,仿佛生命焕 然一新的感觉。我下床走在米色的柔软地毯上,打开房间的门,Rich正坐在楼下 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醒了吗,我的天使。”他抬头看着我,满脸笑容。 天使?我这个样子也配叫做天使?我疑惑地看着他。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