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又回来了!一个皮箱,一身新装,一张全新的脸庞。当我重又回到这座城 市,我就知道,我离那个人,那个我要杀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了,为了这一天,我 已经耗费了十年光阴。在外面漂泊的这三年里,我常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上 帝派我来到人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只给了我十三年的快乐,就将我扔到苦难的深 渊,夺走我的亲人,除了仇恨,什么也不给我留。好在我还活着,对了,我活着, 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 是的,为了让自己活下来,我剥掉了自己的皮,卸掉了自己的骨,花了三年 时间塑造了一个全新的谷幼兰。三年前我离开这座城市后到了北京,我并不愁生 计,因为临走前出版社给了我一大笔版税,加上之前账户上留存的,只要不太奢 侈,我可以衣食无忧地在北京生活两三年都没有问题。我在西单附近租了套公寓, 在还没想好该做什么之前,生活得很轻松,也没有想未来,我需要沉淀自己,积 蓄能量。北京的冬天总是黄沙漫天,沙尘暴并不因为这里是首都而放弃侵袭,这 样倒方便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蒙着面纱四处走,没有人会注意,因为大家都是 这样的,不蒙着脸就戴口罩和墨镜,或者将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所以平常我都不 怎么出门,一到沙尘暴天气我就出去,跟人们正好相反。 一个昏暗的傍晚,我在经过一家商场门前时,被一个匆匆前行的男子撞倒在 地,对方连声道歉,伸出一双大手扶我。我看着那双大手,再抬头看他的脸,这 才发现是个外国人,金发碧眼,有点发福,五十多岁的样子。他一身休闲装,戴 着眼镜,个子很高很魁梧,站在我面前感觉像个巨人。 Rich站起身,向我走来,牵我下楼。 “昨晚你喝醉了,我也醉了,跟你在一起很陶醉,”他牵我到沙发边坐下, 抚着我的头发,“兰兰,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你让我觉得很亲切,一定是上 帝把你送我到身边来的,在我最痛苦失意的时候……” “你也有痛苦吗?” “我为什么没有?”他的眼中忽然一阵绞痛,“实际上,在遇到你之前我已 经痛苦得快要死掉,我那么爱她,她竟然背叛我,卷走我的财产,跟别的男人跑 了……” Rich慢慢地开始讲他的故事,他是十年前来北京的,在北京认识了一个叫做 雪的上海女孩,对她一见钟情,他们很快在一起。他真是很爱她,满足她物质上 的一切要求,带着她环游世界,六年前他们结婚了,因为他在美国还有生意,所 以总是两头跑,大概是一年前,雪留下一封信和离婚协议书后突然失踪,同时失 踪的还有Rich在国内公司的总经理,两个人卷走公司的几乎全部存款,消失得无 影无踪。 “我找了她快一年了,找遍了很多国家,这一年来我什么事情都没做,就是 去找她,我不求她回头,但至少她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对她那么好,她 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Rich将头埋在膝盖上痛苦得难以自拔。 “在中国有一句古话,”我试图安慰他,“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 逢。也许你们的缘分已经失去,就算她就在你的不远处,你可能还是找不到她, 放弃吧,也许这样很难,可是你们不是相信上帝吗,你看不到她,上帝是可以看 到她的,她的一举一动上帝全都看在眼里,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Rich抬起头来,目光闪烁,豁然开朗的感觉,很惊喜地抓住我的手:“哦, 兰兰,你这么说我真是好欣慰,你说得对,上帝会看着她的,无论她躲到哪里, 她逃不掉上帝的目光……我听你的,听你的……” 我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也能救赎别人。尽管我才真的需要别人救赎。 “你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Rich伸手抚摸我的脸,“请相信我,兰兰,我 一定好好珍惜你,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把你失去的全部找回来……” “失去的?”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刺痛。 “是的,”他很肯定地说,“我知道你肯定失去很多,比如你的脸,别的我 不敢保证,你的脸,我会帮你找回来……” 人生真是充满奇遇。谁说不是呢?我当时看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虽 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但我隐约觉得我的命运可能会有所改变,这个男人,让我莫 名的有种依赖感,说不清来由,就觉得他像一棵大树,我疲惫至极,忍不住想靠 着休息,他说我是上帝派来的,其实他才是上帝派来的。谁说不是呢? 我和Rich成了朋友,没想到成年后我交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异性朋友竟是 一个外国人。他真是很有趣,虽然年近五十,感觉却像个孩子,胸怀宽广,童心 未泯,他放弃找他的前妻,在北京没有别的事,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用来陪我。北 京的冬天很冷,雪下得一场比一场大,可是我们偏偏喜欢下雪的时候出门,他开 着车载着我到处兜风,故宫、长城、北海,到处留下我们快乐的足迹,两个人经 常玩得忘了回家。也因为是冬天,我戴着帽子,裹着厚厚的围巾,在外面并没有 觉得不方便,相反我感觉很自由,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尽情享受着突如其来的美 好生活。这个样子真好啊,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一直就这么过下去,或许我可以 忘掉很多,比如仇恨。大多数时候,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满怀仇恨的人,Rich孩 童似的顽皮和单纯让我也变得单纯起来,他带给我的温暖也让我没有时间去想自 己的仇恨。我们的关系一直是介于朋友和恋人之间,更多的时候像亲人,他身材 魁梧,经常把我高高举起,抱着我跳圈圈,有时候也亲吻我,但绝对没有逾越鸿 沟,越珍惜就越不忍伤害,这是他对我说的。 圣诞节的那天,又是一场大雪。晚上Rich带我去一家很有情调的餐厅吃了一 顿圣诞大餐。除了侍者,整个餐厅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把餐厅全包下来了。我猜 想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想让我彻底放松,我的确很放松,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我 和他,加上喝了点酒,我渐渐敞开了心扉,靠在他怀里,断断续续给他讲起了自 己的故事,姐姐自杀,父亲身亡,母亲失踪,无端被毁容……种种的不幸我都倾 诉给他听,但我没有透露内心的仇恨,这是我自己的苦痛,没有必要强加给他, 我可以对他没有保留,唯独这点我不能与他分担,我怕吓跑他。 “一直以为我很不幸,没想到你比我更不幸,兰兰,从今天开始,我会寸步 不离地守在你身边,不让你再受一点点的伤害……”Rich捧着我面目全非的脸, 疼惜地说,“相信我,兰兰,虽然被雪卷走了一部分财富,但对我的损失不大, 我仍然可以让你生活得很好,跟我去美国吧,我要给你整容,给你全新的生活… …” “去美国?” “是的,去美国。”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我去美国?” “因为我要让你找回失去的信心,”Rich说到这里忽然很伤感,“知道吗, 我一直在偷偷观察你,我发现你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比任何人都强烈,可是你很自 卑,原因就是你的脸……那天我跟你逛街,在经过一个商场橱窗时,你留恋地盯 着里面的模特看,那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羊绒裙,在灯光的映射下很美,你看 得都失神了,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难过,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想象一个正 常人一样……” “别说了!”我打断他,泪水夺眶而出,“求你别说了,Rich,你不懂的, 很多事情你都不懂的……” “我知道,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没有关系,你可以保留你的秘密,对我 而言,我只要你快乐,你快乐了我才快乐。” 我惊讶地看着他。原来他知道我对他有所保留。 “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乐,虽然跟你在一起很快乐,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快乐, 或者对我这种人来说,不会有真正的快乐……” “No,兰兰,你不能这么悲观,快乐或者幸福是需要自己去把握的,你们中 国人不是有句话说事在人为吗,要相信自己,只要你想去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能 做成。”Rich紧握我的手,似要给我无穷的力量。 我看着他,心里在想,如果我要做的事是去杀人,也一定能做成吗?恐怕连 上帝也不允许吧,上帝的目光无处不在,他会允许我这么做吗? Rich当然不会想到我要去杀人,天使怎么会去杀人呢?但我还是跟他去了美 国,经过三年近百次的手术,我终于拥有了现在的这张面孔,别问我这三年是怎 么熬过来的,我什么也不想说,说了就等于又死了一回。也别问我是怎么潜入梓 园的,我什么也不能说,说了这场好戏还有什么看头?我只告诉Rich我要回国办 一件很重要的事,办完了我这辈子的心事就了了,他没有过多追问我回国办什么 重要的事,但他绝对地相信我,他的天使只是去完成一个心愿,仅此而已。老外 的脑筋其实很简单的,以为这世上的心愿都是美丽的,美丽的心愿总会有美丽的 结局,至少Rich这么认为。 “愿你早日完成心愿回到我身边。”Rich送我上飞机时说。 “当然,我一定能达成所愿。”我笑着说。 “上帝保佑你!” “也保佑你!” 我们在机场吻别,经过十几个小时飞行,我终于回到了这座毁灭我幸福、让 我家破人亡的城市,“爸爸妈妈,姐姐,我回来了!”走下飞机我泪流满面。 故乡的风轻拂着我的脸。往事一幕幕地展开。复仇的火焰没人可以扑灭!相 信除了我自己,没人会认出我,因为除了眼睛,我的整张脸都换掉了,说面目全 新也可以,说面目全非也可以。有时候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忍不住要发笑,是 的,我想笑,没有人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这出精彩的戏就此拉开序幕,连莎士 比亚也写不出的好戏已经开场了!现在我的身份是梓园的一个仆人,大家都叫我 幽兰,我的主人给我起的名字。 先说我每天的工作吧,很轻松,照顾主人的起居饮食,不要多说话,因为我 的主人不喜欢多言的人,也不要四处走动,不能随便动房间的东西,因为每一样 东西都可能价值不菲,这是管家交代的规矩。我对那些东西没兴趣,我的眼里心 里全是住我楼上的人,我的主人,我要杀的人。他住三楼,我住二楼,本来按规 矩我只能住一楼,是他要我住楼下的,说是有事叫着方便。四楼是收藏室和画室, 据说藏了很多古董和宝贝,是所有佣人的禁地,没有得到允许,就连管家也不能 上去,主人偶尔会在画室作画,也是不准随便进去的。在这栋房子的后面还有两 栋,其中有一栋更是不能轻易涉足,因为太太住在那里,她不喜欢吵,也不喜欢 见到生人。我在梓园住了几个月,一次也没见过她。我不能理解,夫妻怎么会一 前一后地住在不同的地方,也不见面,也不在一起用餐,听其他保姆说,主人十 天半个月也难得去后面看一眼他太太,比陌生人都不如。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经常可以听到后面传来喊叫声和砸东西的声音,很愤怒,很绝望,感觉是个精 神病患者在发狂。除此之外,房子里很安静,到处都铺着地毯,走在上面几乎没 有声音,要走完所有的房间,是很要些时候的,而且走廊又多,一不小心就走错 房间,即使没人住,也要每天打扫。不明白这家人为什么弄这么多房间,除了先 生和太太,都是像做工的人,里里外外的佣人加起来倒是有二十多个,管端茶倒 水的,管打扫卫生的,管洗衣做饭的,管修剪花园的,每个人都有严格的分工。 除了主人,王管家就是最高权威,她很严厉,也很挑剔,不苟言笑,佣人们都很 怕她,碰见她绕道走,连看都不敢看她,她跟谁说话,谁就低着头,说什么都只 能点头,绝对不能顶撞。她对每个人基本都是同一张脸,同一个表情,连说话的 声调都是一样的,除了对我! 她对我另外的表情是在我见到主人后的第一个早晨表露出来的。因为是第一 天工作,我起得很早,端着厨房送来的鲜奶上楼敲主人的门。“进来。”他在里 面应。我推门进去,他刚起来,还睡着睡衣,好像已经洗漱过了,头发一丝不乱, 脸上容光焕发。 “哦,是幽兰,怎么这么早?”他朝我走来,微笑着说。 我把牛奶放到床边的小几上,装模作样地躬着身子说:“先生,这是您的牛 奶,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请喝完牛奶下去用餐。” 他还在笑,看着我,坐在床边端起了杯子,几口就喝完了。当时我就想,如 果牛奶是一杯毒药就好了。但我不能表露出来,要沉住气,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不能前功尽弃。我没看他,在他看我的时候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拉开窗帘,整理被 褥,收好床头柜上的书,我不动声色,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尽量做得很熟练。 “幽兰多大了?”他站起来,跟在我身后问。 “二十三。” “很好的年纪,”他点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怎么做保姆呢?” “赚钱。”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有。” “为什么?” “死了,都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抬头看他,心想你怎么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你有什么资格 问!他可能是被我的目光刺到,有些尴尬地说:“抱歉,我不该问。” “没什么,请您换完衣服下去用餐吧。”我冷冷地答。 下了楼,管家问我先生怎么没下来,我说他在换衣服。管家的脸立即很难看, 大声责怪道:“先生换衣服,你怎么不在旁边伺候自己跑下来?” 我红着脸看着她,不知道还有这个规矩。 “干吗这么大声音?”这时他刚好下楼,居高临下地瞪着管家,“你就不怕 吓着她吗?她刚来,很多事情还不知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说?” 管家大气都不敢出,低下头。她看了我一眼,很不满。可能不能理解主人怎 么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佣人偏袒。 “我以后知道了。”我对管家说,装作像做错了事一样。 “没关系,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多讲究。”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将我拉到餐厅。 按照管家交代过的规矩,主人在用餐的时候,佣人包括管家是要站在身后的, 以便随时听候吩咐。所以他坐下后,我就站在他身后,管家站我身边,默默注视 着他用餐,对于他们这种有钱人来说,享受的大概不是食物,而是有人低他们一 等仰视他们至高无上的地位罢了。 “你吃了吗?”他突然回头看着我问。 “我……”我看看他,又看看管家不知所措。 “坐下来跟我一起吃吧,”他过来拉我,又对管家说,“这里没你什么事, 你可以走了。” 管家诧异地看着她的主人,又看看我,难以置信的样子。但她很快反应过来, 笑着点头说“是”,又吩咐我道,“先生叫你陪他一起吃,你就陪他吃吧。”说 完很有教养地离开餐厅,还吩咐外面的人,“多拿一份早餐来。” 我看着她优雅的身姿,很佩服她临阵不乱,想必此时她的心里一定像打翻了 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吧。 “来,坐下。”我的主人硬拉我坐他身边。我很紧张,根本不敢看他。 “幽兰,你不必拘束,把这里就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他温和地看着我说, “我一见你就很有眼缘,感觉非常亲切,能跟你一起生活,我很高兴。” 早餐拿过来了,放了在我面前。很丰盛,一杯牛奶,一份煎蛋,一份三明治。 “来,吃。”他把牛奶放到我跟前。此刻我是饥饿的,但我还是不敢,不明白他 怎么对一个新来的佣人这么热情。据我所观察到的,他寡言少语,跟其他人,包 括跟管家都很少说话的。 “没关系,吃吧,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他干脆把牛奶放到我手里, “你这么瘦,应该多吃点,牛奶对身体很有好处的。” 我这才小心翼翼地浅尝了一口。 “大口地喝,多喝点,以后早餐,不,一日三餐你就陪我一起吃吧。”他看 着我说。又对着餐厅外面喊,“管家——” “什么事,先生。”管家急急地从外面进来。显然她一直站在外边。 “以后用餐多准备一份,我要和幽兰一起吃。”他吩咐道。 “是,先生。” 整个梓园都炸开了锅,当他去公司后,佣人们将我团团围住,好奇地询问打 探,问我是从哪来的,怎么跟主人一起用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别围在一起,都去干活!”管家突然出现。 人群很快散开。 管家上下打量我,脸色不愠不怒,吊着嗓门说:“幽兰,你能得到先生的赏 识应该感到很荣幸,但是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要守好自己的本分,服侍好 先生,他叫你做什么,你只能无条件地服从,听明白了吗?” 我看她,满脸皱纹,目光犀利,心底不知怎么一阵阵地发寒。 “幽兰,我的话你听清了吗?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她紧盯着我。 “听清了。”我看着她说。 “不要这么望着我,不要仗着自己的眼睛漂亮就随便地望着别人,”她冷冷 地教训道,“这样就会显得你很没有教养,即使在先生面前,你也不能这么直直 地看着他。” “是。”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扬着头非常有教养地从我身边走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心底发寒,这个老女人,无端地让我害怕。 不过自从我进入梓园,这里好像就变得很不平静,经常“闹鬼”。其实在我 正式入住前就闹了很久,梓园里上上下下人心惶惶,除了我的主人。他可不怕什 么鬼,花园大门一天到晚敞着,谁也不准关,似乎是等“鬼”上门。我当然也不 信鬼,所谓的鬼就是人装出来的,至于是谁装的,不关我的事,因为我现在叫谷 幽兰,在园子里的人看得到的范围,我只做谷幽兰应该做的事。至于他们看不到 的范围,那是我的事,跟他们无关。 园子里的“鬼”只在晚上出来(当然也只能在晚上出来),好像是明目张胆, 一点也不忌讳什么,弄出动静也不怕,因为那些人早在我进园子前就吓破了胆, 谁也不敢出来瞧。我的主人也不出来,他多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什么 的,外面的“鬼”闹得再凶他都置若罔闻。他晚上有喝咖啡的习惯,除了我,谁 也不能进入他的房间,每天晚上我都准时地端着咖啡敲他的门,开始他还应,后 来就不应了,那天我在门口站了十来分钟,他还是不应,我只好直接推门进去, 这在之前是绝对不允许的,若被管家知道,肯定会骂死我,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万一我的主人在房中被“鬼”掐死谁来负责?当然,我很希望他被掐死。 可是推开门一看,我的主人活得好好的,一个人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后山抽 烟,这是他的习惯,有事没事就喜欢望后山,因为那里葬了他心爱的未婚妻,一 个叫心慈的女人。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独,衬着窗外的沉沉黑夜显得心事重重的, 烟雾缭绕在他头顶,让他看上去捉摸不透。 “先生,您的咖啡。”我将咖啡放在落地窗帘边的茶几上,装着很谦卑的样 子。他回过头来,目光像盏灯,徐徐照过来,我听见他说,“这样很好嘛,干吗 要敲门呢,你大可以出入自如……” “这怎么可以呢?管家知道了会……” “你管她干什么,”他走过来,坐到沙发上端起来咖啡,慢条斯理地说, “她管得着吗?而且你也是从来不希望别人管的,对不对?” “我归您管,先生。” “哪里话啊,幽兰,我什么时候管过你,你做什么不做什么,你看我什么时 候管过?”他的话让我很敏感,我立即恭恭敬敬地回道,“先生,我拿了工钱就 是给您做事的,当然得归您管,您有什么吩咐也尽管说,我会立马照办。” 他笑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先生,很晚了,您该休息了。” “我一个人不敢睡。” “为什么?” “怕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梓园一直在闹鬼。” 我抬眼看他,他的样子像是怕鬼?跷着二郎腿,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吐烟圈, 一双眼睛很不老实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这世上是没有鬼的,先生。”我跟他 说。 “是吗?那鬼是哪来的呢?” 我本来想说是“装”出来的,转念一想,换了句话:“鬼只存在于人的心里。” “说得好!”他连连点头,“可我没做亏心事,心里为什么会有鬼?” “那只能去问您心中的鬼了,先生。”说完我转身就走,帮他带上门,顺便 很有礼节地道了晚安,“先生,您早点休息吧,晚安!” 然后飞快地下楼,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我懊丧得要疯掉。已经 在他身边了,可是我却下不了手,或者说不知道怎么下手,我从来不知道杀一个 人有这么难!而这个人,这个我要杀的人却活得好不自在,跟往常一样,又在房 间里放音乐,那音乐带着某种诡异的气息,像个精灵随风叩开我的窗,钻进我的 心底,探听我的心灵。我更加心烦意乱了,用棉花塞着耳朵也没用,在房间里踱 来踱去,咬牙切齿,可恶的男人,我不会让你逍遥太久的! 早上,他比我起得还早,用早餐时,我坐他对面,他一般都不怎么吃,目光 始终停留在我脸上,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温情款款地跟我说话,他说话的时候很 温柔,绵绵的,软软的,跟我们吃的西式点心一样,入口即化。 “幽兰,能这个样子真好。”他这么说着,表情陶醉。 很好吗?我在心里冷笑,别太得意,我可不是你的点心,就算我是,等你尝 到我的时候只怕也一命呜呼了。我是带着毒来的! 用完早餐,他叫我陪他散步,他每天都有散步的习惯。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 沾满露珠的花园里,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照耀在我们身上,带着清新花香的微风 迎面吹来,我看着走在前面的他,风吹动着他的衣角,玉树临风大概就是这样子。 他那么悠闲地走着,感觉风是透过他身体吹来的,带来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常常 让我头晕目眩,辨不清方向。这就是这个男人的魔力,只要他在你身边,哪怕不 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着,也能让身边的人跟着他融化。 他在蔷薇花园边停住了脚步。“这花开得真不错,幽兰你说呢?” “是……是不错。” “一个美丽的女鬼要我种的,”他回头看着我笑,“看来这个女鬼喜欢蔷薇, 你喜欢蔷薇吗?” 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我就是那个女鬼。 我也笑了起来,镇定自若地说,“先生是书看多了,说话……” “有点像鬼话是不是?” “……” “怎么不回答?” “先生,这个世上没鬼。”我再次强调。 “是——吗?”他故意拖着腔,走近我,贴近我的脸,低声耳语道,“我倒 希望有鬼,你怕鬼吗?”他贴得太近,我身子自然地往后退,我退他就进,继续 附在我耳边说,“别怕,如果晚上有鬼爬进你房间,你就到我的房间来睡,”还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说了句,“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蔷薇花一样的……” 两个礼拜后是主人的生日,他邀了一大帮人到园子里来玩,他本身是个喜欢 热闹的人,只是他喜欢的热闹很局限,不会随便跟人打成一片,他的朋友来来去 去就那么几个人,这一点显示出他的傲慢,不是谁都可以和他交上朋友的。这帮 人喝酒聊天闹了大半宿,一直到后半夜才陆续到客房里入睡。可是第二天早上醒 来,每个人都吓坏了,楼下客厅的大堂竟然被布置成灵堂,花圈摆满客厅,中间 还横着一副大棺材,这是主人收到的最特别的一份“生日礼物”。 佣人们被客厅大堂的情景吓呆了,只见原本热闹喜庆的生日场景一夜之间变 成了灵堂,花圈摆满客厅,中间横着一副大棺材,墙上还挂着主人的照片。客人 被惊动,纷纷下楼,看到这情景也吓住了,有几个当时就冲过去砸花圈和棺材, 还有一个爬上壁炉去摘“遗像”,被我的主人制止了:“挂那吧,别动。” 我当时观察主人的反应,他好像并不意外,一脸漠然。 此后好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四楼的画室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连我都不能 进去,饭只能送到门口。 我很好奇,他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天到了午饭时间,我又去敲门,告诉他饭端来了,可以出来吃。说完这些 话我转身就准备走,然后里面就传来他的声音,“是幽兰吗?进来吧。” 我愣住了,他叫我进去? “没听到吗?”他又在里面叫。 我这才怯怯地推开门,顿时惊得倒退几步,我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把棺材搬 到画室里来了,那天早上后棺材就不见了,我以为被劈成柴火了呢,原来被他搬 到楼上来了。只见他坐在落地窗边的一张沙发上,那沙发很宽大,估计晚上被他 当床了,棺材就摆在沙发前,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聚精会神地欣赏着那副棺材,老 天,那还是原来的棺材吗?上面被画满鲜艳的图案,像是刚完工,房间里弥漫着 油漆的味道。 我愣在门口,不知道怎么挪动步子。 “过来啊,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他看到了我,几天没剃须,胡子拉碴的, 眼睛都熬红了,招呼我,“过来,看看我画得好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这才看清棺材上面画的是蔷薇,绿的叶,红的花,栩 栩如生,一片生机勃勃。 “怎么样?好看吗?”他站起身,拉我走近些,指着那些“花儿”说,“我 可是熬了几个晚上才画完的,因为我知道你最喜欢蔷薇……” “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心里开始发抖。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猜的啊,经常见你穿着有蔷薇图案的衣服和裙子,你看,今天不就穿着吗?” 说着他有意瞟了一下我的裙子。 还真的是,我今天是穿了件白底小碎花的短裙,那些小碎花就是蔷薇。他的 观察可真仔细,居然还注意到我穿什么。 “先生,您画这些……有什么用吗?”这是我很好奇的。 “没什么用,灵感来了,就想画。”他轻言细语地说着,走近我,目光在我 脸上流连,突然他把手伸到我的脑后,抚摸我柔软的秀发,“我的灵感就是来自 你,幽兰……” 我连连往后退,他随即又按住我的肩膀,恳切地说:“别害怕,我不希望你 这么害怕,我希望可以让你快乐,只要是我有的,你都可以享用,除了这副棺材 ……”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思索他话的含义,可是脑子不够用,心里乱成一团,灯 光很暗,他又离我那么近,呼吸迎面而来,很温暖,带着他独有的神秘气息撩拨 我的心,我不是没有接触过男人,但却从没有这么惊心动魄过。他想干什么,他 干吗这么看着我,他想在我脸上发现什么?! “你的脸,好美……” 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脸颊,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肌肤,好似一股电流穿透我的身 体,我顿时头晕目眩,听到他说,“还有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却又望 不到更深的地方,你真的像一颗星辰,离我很近,却感觉遥远,是谁把你送到我 身边来的?是心慈吗?是她怕我孤独,特意让你来照亮我黑暗的世界,是这样吗? 我知道她心里有怨气,恨自己没有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妻子,所以就派你来证 明她的存在是不是?” 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眼中荡漾着心碎的忧伤,水一样地徐徐淌入我的心底, 我感觉我心中的某处地方突然变得柔软,跟他的目光一样,柔软得就要化掉…… 这感觉多么美妙,从未有过的体验,激荡着我混乱的心智,我眼前一片模糊,什 么也看不清了,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 “不,先生,您别这样!”我还是往后退,慌乱地摇着头,“您不能这样… …” “幽兰……”他眼神绞痛,又向我走近。 我躲开,绕过他,飞也似的从房间里逃出来。 回到自己的卧室,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痛哭流涕,我骂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不但杀不了他,居然差一点就被他收服!怎么这么不知廉耻?你没见过男人吗? 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这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男人,这个我要杀的 男人远没看上去的简单,只要我放松警惕,他的武器可以彻底将我剿灭,渣都不 剩,他的武器就是温情! 他怎么可以这么温情!这温情从他见我的第一眼就存在了,如果他对我冷冰 冰,甚至是残酷无情,我不会这么失魂落魄没有主张,他到底是何居心?!虽然 我尽可能地躲避着他的目光,可是没用的,我是他雇的保姆,是服侍他的,每天 的起居饮食,端茶送水,想避开都不可能。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我 带着杀机来到他身边,没有让他害怕我,我却已经害怕他了! 数天后,我的主人把他的“艺术品”搬到了楼下——那副棺材!所有的人都 目瞪口呆,围在一起看着这世上最奇特的艺术品,蔷薇已经全部画完了,爬满整 个棺材,画得真是逼真,感觉那些花儿已经被赋予了灵魂,站在不远处仿佛能闻 到蔷薇的芬芳。 “先生,您不能把这摆在客厅里,会把人家吓跑的。”管家小心地提出反对 意见。 “那摆到哪去呢?摆到你房间好不好?”他笑着反问,吓得管家赶紧闭了嘴, 他背着手扬扬自得,对在场的佣人说,“这是艺术,你们懂不懂?不要把它看成 棺材,当艺术品欣赏就可以了。”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只能在背后吐舌头。 他没理会大家的惊诧,盯着那副棺材,眉头紧蹙,自言自语:“可是好像还 缺点什么,缺什么呢?奇怪……” 鬼知道缺什么!自从那副棺材摆在客厅里,每个人经过时都不敢朝那边看, 好像里面躺了鬼个似的,随时都会爬出来。这么一想,那些蔷薇就像是鬼魂附了 体,白天黑夜都透着诡异,更没人敢看了,除了我。 我怎么会对棺材陌生呢?我可是在里面睡过三年的,当年在火葬场的地下室, 我夜夜都是在棺材里入眠,没有伤害,没有冷漠,对我而言那里才是人间最温暖 的地方,多少个凄冷悲怆的夜里,我将自己埋在棺材里,用心跟住在天堂的亲人 说话,但我从不哭,我觉得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消磨自己的意志,让人变 得软弱涣散。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必须坚强!现在看到这副“开”满蔷薇的 棺材,我更倍添活着勇气,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把我的主人送进这副棺材里, 或许他也想把我送进去,那就走着瞧,看谁先躺进去! 不过还是我先躺进去。 那天夜里,我的主人没有回来,不知道又在哪里寻快活,我看书看得疲惫不 堪,躺在床上又睡不着,就摸下楼。客厅一个人也没有,有副棺材横在那,一到 晚上佣人们就躲进房间不敢出来。我又摸到餐厅,吧台的酒吸引了我,不妨告诉 你们,其实我经常偷主人的酒喝,人在困顿的时候,酒是最好的麻醉剂,而且主 人收藏的酒都是世界极品,堆了满满一大柜子,偶尔偷喝两口,不会被发现的。 我随便到酒柜里摸了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酒,大摇大摆地回到客厅,借着落地大 窗外的月光,我一眼就看到了摆在壁炉边的那副棺材,倍感亲切,不假思索就走 过去坐到靠在窗边的椅子上,沐浴着月光灌酒。我喝酒只能用“灌”来形容,从 来不会慢慢去品,我的主人却是很会品酒的人,经常看见他举着个高脚杯,姿势 优雅,神情落寞地一个人坐在卧室的沙发上慢慢喝慢慢品,他的房间里永远只有 两种味道,咖啡和酒。 因为没开灯,偌大的客厅显得阴森森,尤其面对这么一副棺材,感觉是置身 于一个巨大的坟墓,抬眼望去,窗外的月亮好像也是鬼魂附了体,发出的光惨白, 像死人的脸。我醉眼蒙眬地看着夜空中那张惨白的“脸”,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不知怎么回事,天上的月亮忽然变成了姐姐的脸,也是惨白,凄楚无助地望着我, 幽幽地冲我喊,“幼幼,怎么还不把他带来见我,带他来见我啊,你忘了吗?” 我顿时血往头上涌,眼睁睁地看着窗外姐姐的脸不知怎么来到了面前,她就 站在我面前,一身拖地的白袍,长发垂腰,还是那张撼人心魄的面孔,眼睛美得 让人无法直视,眼神却很幽怨,“姐姐……”我不能相信眼前的情景。 “幼幼,你一个人喝酒吗?”她始终没有靠近我,飘然坐在了棺材上,露出 一双秀气的脚,也是美到极致,“好久没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姐!”我摇晃着站起身,心底一酸,突然就哭了起来,“你怎么才来啊, 我想了你这么多年……” “姐姐一直在看着你,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你,幼幼……” “姐你放心,我会把他送去见你的。”我知道这是姐姐最大的心愿。 “可是姐姐很担心,担心你没把他送去见我,却自己跑去见我了。” “那样也好啊,我早就想跟姐姐在一起了。” “不行!”姐姐苍白的脸突然变得严肃,表情决然,“你不能去见我,你要 好好待在这世上,不是为你一个人活,是为我们全家活,如果你也跑去见我了, 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你懂吗?” “我懂,姐!” “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妹妹……”坐在棺材上的姐姐突然朝我伸出了美丽的 臂膀,“过来,让姐姐抱抱你,姐姐好想抱你……” “姐!”我扑过去,抱住她单薄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 姐姐的身上好冷好冷,感觉抱着的是一块冰,冷得彻骨。可是我抱的是姐姐 啊,十年了,十年的颠沛流离就是梦想着这一刻,“好妹妹,别哭,姐姐今天晚 上就是来陪你的……”姐姐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一样的温柔。 我在姐姐的怀里哭了很久,哭累了,想睡,姐姐就说睡里面吧,我跟你一起 睡。说着她就挪开盖板把我拉进了棺材,很奇怪,一点也不觉得拥挤。以前我们 经常挤在一起睡的,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一说就是半夜,弄得爸妈经常起来 “查房”。我们感觉又回到了从前,说着笑着,连觉也忘了睡,后来是怎么睡过 去的我完全不知道,睡得很沉很沉,感觉是睡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幽兰,幽兰……” 忽然我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在向我靠近,我好像被发现了,有人在挪棺材盖… …“啊!”的一声尖叫,感觉有人跑远了,接着是一片嘈杂,很多的脚步声朝我 逼来,有个人在上面张望我,突然那个家伙伸进手把我拽了起来,“幽兰!幽兰!” 我听到他在咆哮。 我还没睁开眼睛,脸上就被甩了两巴掌,火辣辣地疼,把我疼醒了。我这才 睁开眼睛,一睁开眼睛,周围的人就尖叫着四散逃开,我发现自己还站在棺材里, 外面站着的是我的主人,两眼通红,额上青筋暴跳,他抓住我的肩膀又是两巴掌 甩下来,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倒在棺材里。他又伸手把我拽起来,拖出棺材, 用力把我甩在地毯上,我惊恐万分地往后退缩,感觉我的主人顷刻间变成了魔鬼, 他解下腰上的皮带,不由分说就朝我举起了手,皮带在空中画了个优美的曲线后 落了下来,不过没落在我身上,落在旁边的沙发扶手上,他的样子像是疯了,指 着我吼:“说!以后还敢不敢睡棺材?死丫头,我找了你一天一夜,你竟然睡棺 材,你什么地方不好睡竟然睡棺材……” “啪啪”又是几声脆响,皮带就甩在我耳边。 最后可能是发泄累了,他颓然地瘫坐在沙发上,冲着管家咆哮:“把她给我 关进房间,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开门,也不准给她送东西吃!” 管家吓得浑身发抖,自己不动手,吩咐别人把我架到了二楼的房间。他们可 真做得出来,主人说不准开门,他们就真的不开门,主人说不给我东西吃,他们 就真的不给我东西吃,估计是平常见我得宠早就看不顺眼,主人惩罚我正中他们 下怀呢。 我在房间里饿了一天,到了晚上,还不见他们开门送东西吃,我心里直纳闷, 不就是睡了一回棺材吗?主人至于那么动怒吗?棺材不就是给人睡的吗?他平常 对我温柔似水原来都是伪装的。人面兽心的家伙,早晚我会让他躺进那副棺材里, 埋到后山! 门外有脚步声…… 有人给我送东西来了? 我本来饿得东倒西歪,立即精神振奋,等着门被打开他们给我端进热气腾腾 的食物,可是门没打开,却听到了主人的声音:“你给我认个错,保证以后再也 不睡棺材我就放你出来,我知道你一定很饿了。”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说:“您还是直接把我拖进那副棺材吧。” “死丫头!”他在外面骂。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他面色铁青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显然是我 的样子格外地刺激到了他,我并没有如他想象睡在床上呻吟,相反我盘腿端坐在 床上,完全是在打坐的姿势,精神着呢。我想他是不了解,这点伤害对我来说不 算什么,自从脸被毁,我挨过多少人的打,长年累月地挨饿,后来到了火葬场在 师傅的照顾下才吃了口饱饭,这些苦难我迟早会还给他! 他操着手站在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还真是个硬骨头!” 我闭上眼睛,懒得看他。 “知道我为什么揍你吗?”他好像坐到了床边,我还是没看他,只听见他说, “你知不知道你睡在棺材里的样子让我有多愤怒?十年前,我最爱的心慈一声都 不吭就睡进了棺材,我守了她一天一夜,千万遍地呼唤她,还是没能唤醒她,这 么多年,只要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她躺在棺材里睡觉的样子,那么的安详, 真的就像是睡着了,那个样子一直折磨着我,让我又心痛又愤恨,既然相爱,为 什么要一个人先走?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原谅她,哪怕被思念折磨得彻夜无眠,我 也恨她……” 这么说着,感觉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幽兰,为什么要睡棺材呢?只要你肯 留在我身边,平常你怎么瞎捣蛋我都不怪你,心甘情愿地惯你,宠你,但是……” 他话锋一转,突然又凶狠起来,“我绝不允许你睡棺材,无论是活着躺进去,还 是死了躺进去,都不允许!你是我的人,生生死死都是我的人,十年前我错过了 心慈,现在绝不会错过你,只要我没有躺进去,你就绝对不能先行躺进去,这副 棺材是我的艺术品,是我给自己留的,不是给你!我在上面画满蔷薇是种象征, 象征我死后仍然有你的陪伴,对我来说,你就是蔷薇的化身……” 说着他突然将我拥入怀中,语无伦次,“幽兰,你这个坏蛋,知道我有多愤 怒吗,恨不得抽死你,竟然在我活着的时候睡棺材!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怕你真的有一天躺进去,再也醒不来,我又要一个人面对‘失去’的痛苦,我 已经失去了心慈,再也不能失去你,幽兰……” “先生……” “叫我威廉。” “威廉先生!”我压抑心中的怒火,两天没吃饭,很费劲才推开他,“我出 身贫寒,身份低贱,但我也有自己的尊严。我一无所有,只有尊严,我宁愿被你 拿鞭子抽,也不想被侵犯,否则……” “怎么样?”他故意挑衅。 我仰着脸看着他,缓慢而低沉地说:“我会杀了你!” “哈哈……”他竟然笑了起来,“你好可爱……” “我是说真的!”我逼视着他。 “好啊,那你说说看,你预备怎么杀了我?”他竟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 “是用刀子捅、投毒,还是放火烧死我?你说说看,看我能不能接受……” “你想怎么死呢?”我豁出去了,反问。 “有一种办法肯定行……” “什么办法?” “失去你……”他定定地看着我,脸色忽然变得阴沉,“失去你,我的生命 也就会终止,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会结束,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 花言巧语!地道的花花公子! 我在心里冷笑,想用这种办法逼我就范,也太低能了! “我是说真的。”他看出我不信他的鬼话。 “我肚子饿了,要吃东西了。”我从床上溜下来,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 “幽兰,我很想告诉你一些事……”他也站起来。 “什么事?” “等我从国外回来后再告诉你吧,”他看住我,依依不舍的样子,“真想把 你带走,不忍心把你丢在这里,可是没办法,我是去处理生意上的事,下次如果 度假,我肯定会带上你……” 我扭头就走。 “幽兰……” 他猛地拽住我,一把拉我入怀,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吻了下来。我又 踢又打,感觉他像钳子一样箍紧着,含住我的舌头,极其的贪婪,仿佛要把我吸 干。我使出全身的劲推开他,哭叫起来,咆哮道: “别以为你有钱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再低贱也不是你想玩就可以玩的。 你那么有钱,多的是女人,为什么连一个可怜的佣人也不放过……别靠近我,你 再靠近,我就杀了你,听清楚了,我会杀了你!” 四天后他启程去国外处理公务。临走前他突发奇想,又把那副棺材进行了再 加工,在盖板上打了个洞,在棺材里栽了棵树,乍一看那树像是长在棺材上,浑 然一体,枝繁叶茂的树跟象征死亡的棺材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对自己的创意非常 满意,还把那几位朋友叫来欣赏,结果每来一个都吓得快趴下,他耐心地跟他们 解释,说这是艺术,喻示死去的人可以获得重生…… 他也把我叫过去跟我解释,我爱理不理的,自从那天挨了揍又被他非礼后, 我的态度降到了冰点,每天只是机械地做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跟他讲。 “幽兰,你看这是不是件伟大的艺术品?”他操着手欣赏自己的杰作,满脸 的自我陶醉。我怀疑他是不是有点自恋。 “先生,您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的话我就要去干活了。”说完我转身就走。 “幽兰!”他在背后叫住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这几天都不理我… …” “先生,我只是个佣人,怎么有资格生您的气?” “抱歉,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回头,径直朝前走。 他还在后面喊:“幽兰,遇见你,我才得以重生……” 我停住了脚步,冷冷地回了句:“先生,现在说这话太早了!” 整晚,他都在我的门外徘徊。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把那件伟大的“艺术品”也一并带走,据说是运到 巴黎去参加展览,运着棺材去旅行,这世上也就只有他做得出!他还是试图跟我 说几句话,敲我的门,我没开。我听见他在外面交代管家:“好好照顾她,不要 让她做事,多给她增加点营养。” “是,先生。”管家答。 “幽兰,我走了,回来再好好跟你谈。”他又敲了敲门跟我说。 我没回答,站在窗边看着他载着棺材驶出庄园。他一走,管家马上把我叫出 来声色俱厉地训斥道:“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这么傲慢,主人叫你,你竟然躲在 里面不出来,为什么不到门口送,你来梓园这么久,连这个规矩也不懂吗?” 我低着头没说话,感觉末日即将来临。 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有半刻歇停,像只狗似的被管家任意支配, 洗衣、拖地、擦盘子,甚至花园锄草都派在了我头上,吃饭时也不能上桌,只能 端着碗躲在厨房里吃点残羹剩饭,晚上所有的佣人都睡了,我还不能休息,得在 厨房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对此我没有半句怨言,是我的,就该我承受。 但人越是疲劳到顶点,精神反而异常亢奋,一亢奋就睡不着,睁眼到天亮。 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到书房看书,继而又有了拿笔的冲动,非常强烈的冲动, 我曾经是个作家啊,我怎么把这个身份给忘了呢? 晚上关上房门,我开始埋头写作,准备写一部长篇巨著,故事和人物都构思 好了,其实也不需要构思,写我自己就可以了。写的就是一个复仇的故事。一个 女孩为了给亲人报仇,孤身潜入一所庄园寻找仇人,开头是这么写的: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这也是个爱情故事。这 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我就是这起事件的谋杀者,是我策划了这起谋杀事件… …” 很好的开头,我很满意,我决定将我杀人的全过程通过小说记录下来,如果 有一天如愿杀了他而我的身份又被发现,人们看到这部小说,就会清楚事情的真 相,从而不必同情那个被杀的人,我不需要人们同情,我需要的是人们充分理解 杀他是事出有因的,没有哪个人是天生的杀手,我要让那个人即使死了也不被人 们原谅! 太激动了!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了,我真是个天才,就算不是天才杀手, 也是个天才作家,我相信等这部作品面世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被我杀死的, 而杀他的全过程全都记录在书中…… 但是我必须小心,不能让人发现这部小说,在事情没有完成之前绝对不能让 人知道,否则十年的努力将会付诸东流。我都是在庄园的人都睡了之后才开始写 的,一写就停不了笔,常常写到东方发白才凑合闭闭眼。 白天我继续干活,虽然很累很累,但一边干活一边构思晚上的小说,时间倒 也过得很快,而原先看我不顺眼的那些佣人可能见我整天干活有点同情我了,有 时候也帮我做点事,渐渐的,我开始跟她们走得近些了,有空的时候也会在一起 说笑聊天。 一天早上,我拖完地看见她们几人围在花园里又笑又闹,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跑过去一看,她们竟然在逗一只丝毛狗,那狗见到我就狂叫,我惊叫着,差点 吓晕过去。后来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怕狗,没事就逗我乐。我是很怕狗,什么样的 狗都怕,一听到狗叫就神经过敏,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天下午,我刚从厨房忙完出来,连口水都没喝,管家就把我叫到一边吩咐 道:“去,把花园里的草锄了。” 我二话没说拿起锄头就出门,结果发现外面在下雨,我问管家可不可以等雨 停了再锄,管家立即板起脸说:“你以为你是娇小姐吗,还怕淋雨?” 我没有吭声,默默走进雨中,心里在说,好吧,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总有 一天我会加倍地还给你们!雨越下越大,我全身都湿透了,饥饿与寒冷让我头晕 眼花,在风雨中瑟瑟地发抖。突然,从身后窜出一只毛茸茸的动物,我还没看清 是什么,它就冲我汪汪地叫起来。狗!我扔下锄头就跑,那畜生跟着我跑,我哭 叫着喊救命,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救我,下了雨的地面很滑,我没跑几步就跌倒 在地,那畜生腾地扑到我身上,张开血盆大口,露着尖牙,十年前的一幕仿佛又 重现,我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我浑身滚烫,嗓子都在冒烟,想喊又喊不出来,想动又动不了。我想我快死了, 我真的要死了,意识越来越模糊,心里却在叹息,没有杀了他,没有给姐姐和爸 爸报仇就这么死掉,我真是不值,但是很快就平静了,死了也好,不用再受这份 煎熬,让我尽快可以见到天堂里的亲人,这样也好。 可是感觉中我好像没去天堂。我还有一点点残存的意识,脑子里在想着某件 事,至少应该打个电话。于是我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爬起来,一下床就跌倒在 地,又向前爬,目标是书桌那边的电话机,佣人的房间一般是没有电话的,是主 人要管家给安的。我爬到书桌旁,伸手扯下电话机,趴在地上凭着最后的记忆按 了一串号码,电话通了,“喂,哪位?”是个浑厚的男声。 “我……不行了,杀……杀不了他了。” 说完这一句我就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知道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