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朱道枫昏睡了两天一夜后,他知道自己差点被谋杀。这种事只在小说电影 里才有,可是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他真是应该感到荣幸,可以成为别人书中 的人物,尽管在书中他是被谋杀的对象。也不知道那位奇思妙想的伟大女作家会 怎么写他的结局,一定是女主人公带着诡异的笑容来到男主人公的坟前,献上一 束花,鞠上一个躬,声泪俱下地说对不起,我没想要杀你,只是你欠我的只能用 生命来还……这位伟大的女作家当然想象不到,她谋杀的人居然还能活过来,也 不知道是杀人的经验不够呢,还是手下留情,如果是手下留情,可能是为她的下 部小说留伏笔,男主人公没死掉,又会有很多故事发生,够她再写一部惊世骇俗 的小说了。 这些都是朱道枫胡思乱想的,他人是醒过来了,可感觉还停留在被谋杀的那 天晚上,以至于善平笑着跟他说“欢迎你回到人间”的时候,他还老大不高兴呢, 当时正是清晨,阳光温暖地照进病房,窗外是一片生机勃勃的世界。善平和牧文 都在身边。 “别发愣,你还活着呢。”牧文没好气地说。 “谢谢你告诉我我还活着。”他也没好气地答。在医院又躺了一天后,他很 不耐烦,吵着闹着要回梓园。没办法,善平只得依了他。一回来管家就告诉他, 老爷要回来了。 “他来干什么?”朱道枫很诧异,父亲已经十年没回过梓园了。 “是我打电话叫他来的,您当时昏迷不醒,我们以为……”管家始终是一副 不冷不热的样子,“所以就通知了老爷……” 朱道枫冷冷地说:“来了也好,有些事情我要问清楚。” 说完他直奔幽兰的房间,她走了,什么都没带。他坐在她的房间里很久都没 有出来,拼命捕捉着她的气息,回忆着她的味道,想象着她离去时的身影……怎 么得了,她已经掏空了他的心,轻轻地来,决然地去。想要他的命,却似乎又手 下留情,因为在厨房,管家找到了剩下的半包安眠药粉。她为什么不一次放完呢, 还要留半包?她真是让他很心痛!自从心慈离去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心痛过了。 十年来,他一直感觉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从那个孩子闯进庄园起这目光就无 处不在,所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睛暴露了一切,他 并不去深究她是为何而来,他只是想把她留在身边,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强烈 到让他彻夜难眠。在她身上,出人意料地显现出光芒,仿佛这光芒来自茫茫宇宙 中的某个星球,带着神秘温暖的信息抚慰着他荒凉已久的心,一度以为是心慈送 她来的,明知道是无稽之谈也深信不疑,因为除了心慈,不会再有人带给他如此 强烈的爱的感受。想想真是异想天开,逝去的人怎么可能回得来呢?她的到来跟 心慈无关,她就是来杀你的,你居然到现在才明白! 早上,他还没起床,牧文就给他打电话,问他还要不要那块地。之前他曾委 托牧文帮忙找地,他要搬出梓园另建一栋房子。那块地在南郊,四面环水,是个 岛,面积不大,却清静得宛如世外桃源。牧文带他去过一次,他就看中了,当时 是想建好房子后把幽兰接出来同住的,现在人走了,还要不要那块地,他心里也 没了底。 “我们再去一次吧。”他对牧文说。 因为身体太虚弱,是牧文开车来接他。 “你脸色还是很不好。”牧文一见面就说。 “没事,昨晚没睡好。” “别想太多。” “没想。” 牧文不出声了。他的样子像是没想?仿佛是一夜之间,他整个人都脱了相, 憔悴不堪,眼神更是涣散无光。跟他相处这么多年,除了心慈去世,他何时这么 失常落寞过?一路开着车,牧文都在用余光打量着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的样子不知怎么让人想到了飞蛾扑火。 到了目的地,两人先后下车,一路步行上岛,因为通往岛的小径太窄,两边 长满水草,泥土松软,车子肯定过不去。 “如果买下了,今后可以将这条路加宽加固。”牧文说。 “是,还得加高,铺上鹅卵石,两边再修个木栅栏。”朱道枫说。 牧文笑了起来,直摇头:“你这人,什么时候都少不了风花雪月的本性。” “我说的是真的,晚上站在这小道上看月亮一定很不错,有水有山又有倒影 ……” “还有蛙鸣。” “对。” “还有徐徐夜风、清凉露珠……” “对。” “对你个头,”牧文简直拿他没办法,“有时候我真觉得你骨子里都灌了墨, 看什么都是画儿……” “对。”他笑着答。 这是他们第二次上岛,头一次是卖岛的人带他们来的。这次他们没通知卖主, 想自己来看看。这个岛并不是私人的,是这个村的,村里要搞招商引资,所以就 对外出让土地使用权,上次带他们来看岛的就是村长和书记。说是村,其实也不 能算村,因为这里离市区并不远,住的都是花农,家家户户都有苗圃,据说他们 的生意还不错,种植的花木远销到沿海城市。一路来的时候,随处可见繁花似锦, 草木葱茏。而他们要卖的这个岛从远处看呈椭圆形,浮在水面上碧绿如翡翠,上 岛的唯一通道就是刚才牧文和朱道枫走的那条小径,走上去是一片深深密林,到 处是野草闲花,空气中尽是树的味道,临近湖边的时候,又闻得到湖水味道。出 得密林站在岸边,举目望去,一望无际的湖面宛如天镜,湖面映着蓝天白云,水 的那边是连绵青山,青山脚下是零星的平房和小楼,清脆入耳的是风声鸟语,置 身这么一处人间仙境,谁也舍不得移开脚步,甚至愿意化身一棵树,永远守候在 岸边,听风、看水、赏月…… “好地,真是块好地……”朱道枫连声赞叹。牧文也说:“是啊,上次来还 没觉得这么心旷神怡,这次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叫缘分吧,我感觉跟这岛有缘……” “那你的意思是要了?” “当然要,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 牧文看着他,感觉他消瘦的脸庞不知为何突然呈现出异样的光华,双目也炯 炯有神,尽管眼底还是透着深深的忧郁,他忍不住问:“你买这岛是要建房子吗?” “是的。” “跟谁住?一个人吗?” 他不说话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湖面。表情如突如其来的阴云,压抑的哀 伤毫无遮掩地流淌出来,可是他眉头紧锁,似乎还在压抑,隔着几米的距离,都 仿佛可以听到他心底在无声地呜咽。他这个样子,让牧文忽然很担心他:“威廉, 你不能这样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的。” “你都差点死在她手里,难道还对她抱有希望?” “是的。” “这么下去,你真的会死在她手里!” “是的。” “威廉!”牧文叫了起来,摇着头,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没有主张?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你身边哪个女人比她差,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不许你这么说她!” 他也叫了起来,别过脸瞪着牧文,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仿佛心里憋了颗炸弹被瞬间引爆一样:“我怎么对她是我的事情,跟你们无关, 就算我死在她手里,那也是我自愿的,你根本就不懂得对一个人的爱不会因为谁 死谁活而改变,事实上,是我欠她的,我们家欠她的,她来到我身边只是为了想 讨回她失去的一切……” “威廉,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牧文,我都知道……” 他胡乱地点着头,身子靠着一棵树,情绪已经到崩溃的边缘,“可是你完全 不明白,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一份爱,一份希望,她根本是前世就 在我命运中安排好了的,这辈子遇见她,爱上她,是我逃脱不了的宿命……知道 吗,自从心慈去世,十年来我埋藏着积蓄着自己的爱,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 这份爱的能量有多大,这爱凝聚了我全部的思念和坚守,直到她出现在我身旁,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爱就毫无保留地被她掠夺而去,她是个幽灵,是个鬼,十 年前就住在我心里了,赶不走,抓不住……” “威廉,别这个样子,你冷静点……” 牧文去扶他,因为他的身子整个地往下滑,如果不是靠着树,只怕已经跌倒 在地上了,可是他拒绝别人的扶持,就如拒绝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一样,摆摆手, 抱着树干慢慢挺直了身体,哽咽着说: “我完蛋了,牧文,我活不了了,她已经毁灭了我全部的希望,从第一眼认 出她开始,我就尽力在弥补,在表达,我不知道自己弥补什么,就觉得我好像欠 了她,必须不断地给予和付出……其实我一直就有感觉,她留在我身边的目的不 单纯,我宽容了她的‘目的’,忽略了她的‘别有用心’,心想只要我有的都可 以给她,可是我怎么知道,她要的是我的命啊……” “她为什么要你的命?” “因为,因为她就是十几年前那个闯进梓园被狗咬伤的孩子,或者更远一点, 牧文,她就是那个撞死心慈的肇事司机的女儿,她是来寻仇的,十年前就埋伏在 我身边,我看不到她,她却可以看到我,我触摸不到她,她却可以出现在我身旁, 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下手……” “可是她手下留了情,”旁观者清,牧文很直白地说,“如果她成心想杀你, 你死了十次都不止……” “我宁愿被她杀死,也不愿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威廉,你就是这样,你这个样子我们谁也帮不了你。” “谁也帮不了我,我的命运十年前就掌握在她手里了。” 他这么说,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既定的人生,他一个人挣扎在波涛汹 涌的大海上,无法后退,只能前行,明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个死岛,也要不顾一 切地去寻觅,去抵达。现在他不就站在一个岛上吗?人生真是一盘玄妙的棋,原 来他注定了要在这样一个岛上孤独老去,就如当年那个孩子注定会在鲜血淋漓时 看见他,从而隐匿十年来谋杀他一样,这是他的命运,是他的他就必须承受。 回到梓园,一进门就感觉气氛跟平常不一样,佣人们进进出出,好像在搬什 么行李,管家也在指手画脚。“先生,老爷回来了。”管家见朱道枫进门连忙走 过来告诉他。 “是吗?”朱道枫波澜不惊,脸上看不出喜悦。尽管他和父亲已有好几年没 见面了。从小到大,父亲对他而言只是个概念,特别是父母离异后,母亲皈依佛 门,他最亲密的人就是奶妈,父亲是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几回的,长大后他云游 四方,父子之间就更少见面了,就是见面交流也仅限于生意上的事。这也许就是 他们这种豪门所共有的通病吧,亲情永远比不上家族利益重要,寻常百姓家的亲 切温馨对他们这种家庭而言永远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就像巨额财富是普通老百姓 遥不可及的梦想一样。原来上帝还是很公平的。 “爸,你回来了。” 当父亲朱洪生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他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 “是啊,我回来参加你葬礼的!”朱洪生脸色铁青,一下来就冲他发难, “你连棺材都准备好了,遗像也挂着了,是要准备举行葬礼吗?” 显然客厅的那副长了树的棺材刺激了老爷子。 朱道枫不置可否,懒懒地回了句:“那是艺术……” “混账!有拿棺材搞艺术的吗?你简直想气死我,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见少 了棺材,想让我开开眼?当年你哥哥和弟弟走的时候我还没开够眼吗?!”朱洪 生大声怒喝,浑身发抖,一边的管家和佣人也都停止了干活,大气不敢出。朱道 枫倒无所谓,无动于衷地坐到了沙发上,脸也是绷着的。 朱洪生本来身子骨很硬朗,这会儿急火攻心支撑不住了,管家连忙将他扶到 了沙发上,坐下好一会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看样子确实被气得不行。朱道枫隔着 茶几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六十出头的人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身材略有 发福却更显伟岸,虽然满脸怒气,可看上去还是很有力量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仍 是气度不凡,只见他喝了口茶,缓过来了,继续数落儿子,“平常我都不怎么管 你,由着你折腾,没想到你连棺材都折腾出来了……” “你本来就没管我,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你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我和保 姆、奶妈在一起的多!”朱道枫冷着脸,很不客气地反击。 “你是在责怪我?” “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连棺材都敢摆出来给我看!” “那是我的棺材。” “我倒希望是我的棺材,你让我直接躺进去算了,免得再次承受白发人送黑 发人的痛苦!”朱洪生用力拍打着沙发扶手,表情很痛苦,“威廉,你纵然对我 不满,可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跟我对抗吗?一定要这样吗?” “爸,我们去书房谈吧。”朱道枫冷冷地说。 “书房?” “是的。” “也好,免得我看到这棺材吐血!” 朱道枫没有理会,表情冷酷地起身径直上楼。朱洪生诧异地看着儿子决然的 背影,忽然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隐约觉得他跟这孩子只怕越走越远。 果然,一进书房,端坐在沙发上的儿子就板着脸发问:“父亲……” 老天,他居然叫他“父亲”,而不是爸爸! “父亲,我想请你如实地告诉我几个问题。”儿子的脸刀劈斧削,坚硬得像 尊雕像。 “我还没问你,你就先质问我?”朱洪生难以置信。 “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吧,棺材的事我待会再跟你讲。” “什么问题?”朱洪生也拉下了脸。本来就生着气,这会儿样子更难看了。 “我问你,父亲,十年前,少宇是不是侮辱过一个女孩……” 朱洪生一惊,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骇恐地瞪大眼睛。但父亲就是 父亲,很快就镇定下来,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点点头:“是的。” “那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朱道枫的眼睛喷出火,“十年了,你守口如 瓶,你以为真的可以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吗?” “放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巴不得我进坟墓吗?”朱洪生也火了。 “我怎么跟你说话是我的事!” “我是你的父亲!” “谢谢,谢谢你提醒你是我的父亲!”朱道枫“腾”的一下站起来,根本就 没想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你当我是儿子了吗?从我出生到现在,你过问过我什 么?你一天到晚只知道寻欢作乐,所以母亲才被你气走,几个孩子你也从来不闻 不问,你有资格称自己是父亲吗?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我本来不打算提,可是少宇 的事你瞒了我十年,你又怎么解释?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真有不透风的墙吗?你说 少宇的事跟我没关系,那我问你,心慈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朱洪生的目光黯淡下来,怔怔地望着儿子…… “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吗?”朱道枫的声音像炸雷。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需要我说什么?”朱洪生的声音却变得缓慢而低沉, 刚才的怒气荡然无存,“可是威廉,作为父亲,我又能怎样,当时的很多情况你 都不清楚……” “我是不清楚,可你知道因为你的纵容和麻木,给了我多大的伤痛吗?心慈 就不用说了,还有碧君呢,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折磨了我这么多年,你清楚吗? 还有……你绝对想不到的,撞死心慈的那个司机有两个女儿,一个因为被少宇侮 辱投河自尽,另一个呢,你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吗?” “你是说幼幼?”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在她家破人亡的时候还骗走她的 母亲,她跑到庄园里来找她母亲,结果……” “结果怎么样?”朱洪生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结果被我们家的狼狗咬伤,毁了容……十年来,她隐匿在我们家附近,我 在明处,她在暗处,我看不到她,她看得到我,所以她才可以轻而易举地要我的 命……” “你是说这次要谋害你的人就是她?” 朱道枫捂住脸颓然地坐回沙发,痛苦地点点头。 “造孽啊!”朱洪生说了这句话就瘫在沙发上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十年 来,那个叫幼幼的孩子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样子基本已经记不起来了,可是 他记得那孩子有一双绝无仅有的黑亮的眼睛…… “造孽?仅仅是造孽吗?你也不想想,我们家一年比一年冷清,大哥和少宇 先后离去,这都是报应啊,你造的孽太深,老天爷已经惩罚我们了,而且还在惩 罚,我们家的报应还在后面……” “威廉,别说了!”朱洪生示意儿子别再说下去,“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一 直在弥补,可是老天还是不肯放过我,你现在是我唯一的骨肉,连你也在恨我… …” “弥补?你真是仁慈啊,把幽兰唯一的亲人骗到国外,居然还说是在弥补… …” “幽兰?谁是幽兰?” “你管她是谁,你只用告诉我她母亲现在在哪?” “你是说幼仪吗,一直跟我在美国生活啊,当时的情况你不清楚,她母亲已 经精神失常了,如果再不接受治疗肯定这辈子都别想康复,原本是想先治好她母 亲的病再来接她的,谁知道等我派人来找时,那孩子已经不知去向……” “把一个十来岁的毫无生存能力的孩子扔在一边,你居然还说得出口!” “我承认,是我的忽略,当时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她母亲身上,她母亲病得很 厉害,神经错乱……” “别说了!”朱道枫打断父亲,“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一切都无可挽 回了,你等着吧,咱们家的报应还在后头,早晚你还是会失去我这个儿子的!” “先生……” 门外传来管家的敲门声。 “什么事?” “有一位秦先生来找您,说是来看望您的。” “知道了,叫他等会,我马上就来。”朱道枫站起身,样子比开始更疲惫了, 他看也不看父亲,一个人走出了书房。下了楼,秦川已经在沙发上等候他了。 “秦川,你怎么来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缓和。 “来看看你,我刚从北京开会回来,才听说了你的事,”秦川一身米色休闲 西装,看上去神清气爽,“怎么样,身体还好吗?你的样子有点憔悴啊……” “没事,主要是没睡好。”朱道枫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真没事啊?”秦川很不放心的样子,“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别堵在心里 ……” 朱道枫笑着摇摇头,“真没什么事,谢谢你们都这么关心我。” 这时管家过来,说可以开饭了。他要秦川留下来一起吃。秦川连忙推辞。 “跟我还客气啊,一顿便饭而已。”朱道枫拽住他不放手。 “怎么有朋友来了吗?”说话间朱洪生已经走下楼了,完全是另一种表情, 笑眯眯地跟儿子说,“怎么也不跟我介绍一下。” 秦川诧异地望向朱父,脸上显出意外的表情。他没想到会在这见到朱道枫的 父亲,眼中忽闪着鬼火似的光芒,转瞬即逝。 朱道枫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父亲这个时候出来,很不情愿地介绍道, “这是我的好朋友秦川,”又给秦川介绍,“我的父亲……” 秦川反应好像慢了点,有些惊慌,朱父已经朝他伸出了手,他才礼貌地鞠了 个躬,笑着打招呼:“您好,伯父……” “小伙子很精神嘛,”朱洪生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谢谢你来看威廉……” “应该的,应该的。”秦川笑得很局促。朱洪生也笑,将他上下一打量,忽 然很意外地说:“小伙子挺有眼缘的啊,好像在哪见过你……” 晚上,朱道枫把客厅那副长了树的棺材叫人抬到了四楼的储藏室。“遗像” 也要人摘了下来。他倒不在意父亲生气,而是实在没有力气跟父亲吵架,幽兰的 离去已经让他六神无主了,整个人都跟掏空了似的,就剩一个躯壳。 储藏室很大,分好几间,占了半层楼,最里面的两间收藏的最贵重的物品, 檀木架子上放满了古董瓷器,都是父亲半生的收藏。中间两间是朱道枫专用的, 收藏的大多是画,他喜欢收集画,油画、国画,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名师名 作收藏了很多,此外还有一些雕塑作品,也都是出自名师之手。最外面的一间相 当于是个会客室,摆了檀木的沙发茶几,角落里还有一架古琴,上面盖着绸缎, 棺材就被他放在落地大窗边,开着窗户,可以让棺材上的树沐浴外面的雨露。不 能放在里面,因为那些名画是不能受潮的,对温度和湿度有着极高的要求,为此 朱道枫在里面安放了专门的除湿设备。 他一个人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抽烟到深夜,盯着那副棺材心里很是茫然。其实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副棺材是幽兰送的,算是件特别的“生日礼物”,但他始终 没有点破,只派人暗中对她进行了一些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让他的心坠入谷 底,原来她出现在梓园是经过周密计划和安排的,而且还有一定的海外背景,本 来还要继续查下去,他放弃了,害怕真相揭晓会彻底失去她。他对她的了解仅限 于十年前她闯入梓园被狗咬伤后神秘失踪,可能因为面容被毁,一直潜伏在梓园 附近,暗中窥视他的一举一动。三年前在林荫道上与他不期而遇后她突然去了美 国,回来后再次潜入梓园,在梓园里装神弄鬼,最后干脆以佣人的身份直接“来 到”他身边。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国外是怎么恢复容貌的,她跟梓园到 底有什么渊源朱道枫完全不清楚,直到那天晚上他像着了魔似的喝下那碗下了药 的粥时,听她的叙述,他才恍然大悟,她是为了给家人复仇! 这是谁的错呢? 他自己也知道,像他们这种大家族,肯定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的,对 此他历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单纯地以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他本人没什么关 系,也影响不了他的生活,却不曾想到他的生活乃至爱情都成为这些恩怨情仇的 牺牲品,这个家族越来越凋零,越来越冷清,就是欠下的孽债太多,让后人注定 得不到幸福。难怪他一直觉得这栋富丽堂皇的大房子空旷得像座坟,原来是这里 的怨气太重,身处其中不由自主地感到压抑和窒息,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还欠了 谁的,还有谁会来找他们朱家“讨债”。 他突然像意识到什么,已经半夜了,迫不及待地打了个电话给牧文:“马上 给我把那个岛搞定,我买下,多少钱都买……” 牧文可能是被他从梦中叫醒的,感觉还在做梦,“买……买什么啊?” “买那个岛!巨石岛!” “买来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朱道枫没好气地吼了起来,“我要在上面盖房子,我要 马上搬出梓园,这里阴魂不散,我不想死在这里!” “好,好,我去买,我去买,交友不慎!……” 牧文还在电话那边嘀咕,朱道枫自顾把电话挂了,他越想越觉得这里不是久 留之地,得赶紧搬走,他不是个迷信之人,可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这栋大房子 里面一定还隐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都是见不得光的,冥冥中他觉得有股强 大的黑暗力量朝他追来,像无数双黑色的手,要拖他入地狱……换个地方吧,换 个地方或许能换一种心情,这栋房子实在太压抑,死在这里不要紧,他不想跟碧 君一样疯在这里! 下了楼,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卧室,他又来到幽兰的房间,他早就吩咐过管家, 这里任何东西都必须保持原样,可以打扫,就是不准动幽兰的东西。其实也没什 么可以动的,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个镜子,还有把梳子,摆着几本书, 显然这既是她的书桌又是她的梳妆台。他每天都要到这坐好一会,闭上眼睛,想 象着她清晨对着镜子梳头的样子,一定很美,只要闭上眼,她绝世独立的样子就 浮现脑海,躺到床上呢,就幻想着她也躺在身边,无疑那次短暂的激情带给了他 毁灭性的刺激,弄得他现在每天都有强烈的身体反应,可是一见到女人,马上又 无声无息,提不起兴趣,他真怀疑她非人类,是个妖精。这么说很不公平,她纯 情似水的样子看上去完全像个天使,可是天使的心里藏着个魔鬼,费尽心机来到 他身边,想弄死他,又手下留情…… 他又拿起了一本书,是泰戈尔的《草叶集》,随便翻了一下,突然发现书页 中夹了一封信,他拿出来一看,信封上写的竟是英文,收信人是Susan ,寄信人 来自瑞典,叫Rich……这一惊非同小可,Susan ,不会就是幽兰吧,怎么会有外 国人给她写信?这就是她的海外背景?他赶紧从信封中取出信,也是英文,这对 他不是难题,他自小在美国长大,英文是他的第二母语,他急不可耐地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亲爱的苏珊,我的宝贝,你现在还好吗?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 是不是已经忘了我?哦,上帝,别这样,你不知道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的,可是你 又不准我到中国去看你,你说你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亲爱的, 连我都不能说……完成这件事后你会过来看我吗?或者我过去看你也可以,实在 太想你了,我的宝贝,我的天使,只要想起你的笑,你的忧郁,你的古怪小脾气, 我就彻夜难眠……”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热烈的情书,老天,信里的Susan 是幽兰吗?如果是, 那她岂不是还有个老外情人?不,不,这不可能,幽兰这么单纯,怎么可能还有 情人?可是这封信“铁证如山”,足以说明一切,朱道枫想要自己不信都做不到。 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焚烧,脑子里也在轰鸣,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封信撕成碎 片,焚为灰烬!可是不行,他没有这个权利,未经收信人许可,擅自拆信看本来 就是一种冒犯,还要毁信,以他所受过的教育来说他不能这么做。 他头重脚轻地离开了房间,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跑到餐厅旁边的吧台里拿了 瓶酒,穿过后花园来到了后山心慈的墓地。他一屁股坐在坟头,背靠着墓碑,仰 着脸望着漫天繁星,一口接一口地喝,他好像看见心慈在向他招手,她一定是知 道他受伤了,可是半瓶都喝完了,还是没看到心慈“下凡”—— “心慈啊,你现在看不到吗,我心都碎了,碎成了满天的星星,可你还是不 闻不问,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说两个人无论相隔多远,另一个人的光芒会穿越茫 茫宇宙照耀着另一个人,可是我现在感觉不到你的光芒啊……你们女人都这么狠 心,你是这样,幽兰也是这样,原以为她是你送过来继续我们的爱的,没想到她 是来寻仇的,她要我死,又不让我死得彻底,我现在好难受,恨她,又想她,怎 么办啊心慈,我活不下去了,一天也活不了了,她要杀死我不说,还背着我交老 外情人,想要情人我就可以啊,为什么要找老外,这比杀死我还要痛苦……” 第二天早上,梓园的佣人在后山上发现了醉得昏迷不醒的朱道枫,是管家猜 到他可能在后山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朱洪生看着儿子被抬上楼,眼眶湿润 了,这么多年来,他对儿子不闻不问,撇下他,让他一个人承担维护家族利益的 重担,他活得那么不开心,至今还挣扎在痛苦的深渊,全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手 造成的。他想象不出,他究竟给了儿子什么,完整的家庭?仁慈的父爱?没有一 样,除了亿万家财。可是这些家财却并没给儿子带来幸福,他一天比一天憔悴, 那副棺材就是明证! 他抚摸着儿子消瘦的脸,终于下定决心给儿子做点什么,无论还来不来得及 弥补父子之间由来已久的裂痕,但多少能让他心里好过些吧。他决定暂时不回美 国了,就留在儿子身边,为他处理生意上的事,照顾他的生活。 他下楼把管家叫了过来,讯问事情的详细经过,训斥管家:“你是怎么办事 的,怎么把个想杀他的丫头安排在他身边,你想要他的命吗?” “不是的,老爷,当时我找了四个丫头,让先生自己选,是他选的幽兰……” 管家很紧张,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威廉喜欢那丫头?” “岂止是喜欢,简直就当个宝贝似的,”管家这下找到了宣泄的理由,喋喋 不休地讲起来,“先生的饮食起居别人都插不了手,连我都不能,只能由那丫头 伺候,可是先生又不让她做事,顶多让她端点茶水什么的,吃饭、散步的时候也 要她陪着,书房谁都不准进去,只有那丫头能进,还要我们去伺候她,上次那丫 头病了,先生可是把梓园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连太太都在内……” “够了! ”朱洪生打断管家,心里全明白了,没有不吃腥的猫,何况这小子 一直就喜欢漂亮女人,这一点算是原原本本继承了他这个做父亲的秉性,没有哪 个男人可以拒绝一个主动接近自己的绝色女人,虽然他没有见过幽兰,可是他知 道那丫头从小就漂亮,跟她妈一样,长大了肯定了不得。他朝管家挥挥手,“这 里没你的事了,忙你的去吧。” 管家点头,刚转身要走,门口突然进来一个年轻人,很眼熟,高大的个子, 一身浅灰色风衣,很是潇洒。管家立即就认出来了,俯身道:“秦先生,您来了。” “是的,我是来看威廉的。”秦川笑着说。 “哦,昨天你来过吧,”朱洪生也认出来了,连忙向他招招手,“过来,过 来,年轻人,真是谢谢你了,老抽空来看威廉,昨天来了连饭都不吃就走……” 秦川忙走过来,非常礼貌地朝朱父鞠了个躬:“伯父,您好。” 这一次,他很镇定,没有慌。 “来,坐,坐。”朱洪生不知怎么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第一次见到他就很有 好感。 “威廉在吗?”秦川笑着在他对面坐下。 “唉,别提了,”朱洪生一提到儿子就眼神黯淡,叹着气直摇头,“他昨晚 又喝醉了,这会儿还昏迷不醒呢。” 秦川的脸上马上露出关切的表情:“是吗,怎么又醉了,他经常喝醉。” “你也知道他经常喝醉?” “是的,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 “少喝点,酒不是个好东西。”朱洪生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莫名的亲切, 用跟儿子说话的语气跟他说,“年轻的时候喝个半死都不觉得,等上了年纪,身 体就垮了,对于男人来说,最耗身体的一是酒,二就是女人了……” 秦川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别笑,我说的是真的,我可是过来人,你们年纪轻,什么都拿命去拼,等 到了一定时候后就会力不从心,适可而止就可以了。”朱洪生也笑,非常慈祥。 “谢谢伯父教导,我们会注意的。”秦川的态度很谦逊。 “小伙子,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成家了吗?” 秦川老实回答:“只有一个老母亲,成家嘛……是成过的,不过离了。” “啧啧……”朱洪生听着直摇头,“怎么这么不珍惜呢,你这个年纪应该正 是成家立业的时候啊,不过也没办法,男人嘛,就是不喜欢受约束……” 秦川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朱洪生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川,感觉有个人的影子在他 眼前晃了一下,这个年轻人羞涩地笑着的样子很熟悉……“你说只有一个母亲, 她身体还好吗?”他若有所思地问了句。 秦川怔了怔,也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反应很快,连忙接话道:“家母身体不 太好,平常我工作忙,照顾她的时候也不多……” “这不是理由嘛,父母的养育大于天,再忙也要抽空跟老人多交流。” “伯父说的是。”秦川笑着点点头。 又是这笑容!这脸! 朱洪生越看越心慌起来,他想抽支烟,可是老点不上火。秦川马上掏出打火 机过来给他点上,打火机并不热烈的火焰让他感觉温暖如春,他笑着冲这年轻人 点点头,表示感谢,拉他坐在了身边。 “唉,人老了,干什么都不利索了。”他老练地吐出一口,又吸进一口,直 摇头。 “伯父看上去很年轻,哪里有老?”秦川说。 “跟你们比起来,我当然是老了。” “我们也有老的时候嘛……” “那倒是,所以你们要趁着年轻多做些事,免得到老了力不从心。” “伯父有什么力不从心的事吗?” “当然有,我是人,不是神,很多事都无能为力。” “没有人是神,神只存在人们的想象里。” “是啊,如果我是神,很多事情我都会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 “是的,如果重新来过,那么一切就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您最喜欢什么事情重新来过呢?” “很多,比如……”朱洪生思索着,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找不到答案, 或者是想重新来过的事情太多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转而问秦川,“小伙子, 如果时光倒流,你最希望什么事情能重新来过呢?” “……” “怎么,没有吗?” “有,当然有。” “什么?” “如果时光倒流,我希望我没有来到这世上。” 朱道枫肺都气炸了,他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公司内部可能真的有人吃 里爬外,头两次新时代广场被别人抢了先机的时候,策划部的彭经理就提醒他, 可能出了内奸,他还不以为然,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工作的人都是忠心耿耿,他从 来就没想过也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可是这次呢,简直太离谱了,就在他们公司刚 刚开完会议准备买下梧桐巷拓展经营后的第四天,淑美堂也对外正式公布,他们 也将竞标梧桐巷,连设计图都是大同小异,不是出了内奸是什么?一时间,公司 高层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心里逐个怀疑别人,还拉帮结派,诋毁对自己利益有 冲突的人,结果弄得公司乌烟瘴气,暗流涌动,这恐怕比泄密本身更可怕,商场 如战场,一旦军心动摇,势必给对手以可乘之机。 这也是朱道枫最忧心的,公司损失点钱倒在其次,关键是人心涣散会让公司 蒙受比经济更大的损失,这些年他之所以能高枕无忧,很大程度上就是依赖身边 这些亲信,为此他投入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感情。他不愿意失去这些亲信。何 况他们现在面临的对手是日本人,对于很多上了点年纪的中国人来说,无论他是 生活在国内还是国外,对日本人的态度多少带点民族仇恨,至少没什么好感,朱 道枫就是如此。他虽生长在国外,自小接受西式文化,可父亲和长辈们自小就教 育他们几兄弟,钱可以给任何人赚去,就是不能给日本人赚,因为他们没准赚了 中国人的钱就拿去造枪炮弹药了。所以他现在这么忧心忡忡,又恼羞成怒,很大 程度也是因为对手是日本人的缘故!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输了这场战斗!” 这是朱道枫在周一例会上说的凝聚士气的话,一席话说得众经理们耷拉着脑 袋,惭愧不已,纷纷表示要跟日本人决战到底。 开完例会后回到总裁办公室,他找彭经理谈话,问他究竟是哪种途径可能泄 露了消息,这是公司最高机密,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泄露出去。“这个暂时还不清 楚,”彭经理也是满脸疑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泄密的人绝对熟悉公司内部 经营运作,而且级别不高……” “级别不高?” “是的,他们可能是得到这个决策后,具体去运作的人,比如会议记录员、 文件起草的人、传达会议的文秘等等。” “那这样岂不怀疑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希望这样,即使丢掉这个计划,也不 能丢人心……”朱道枫皱着眉头,给彭经理下达任务,“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你去查清楚这件事情,尽量低调一点,不要惊动大家。” “是。” “还要尽快,淑美堂那边是不会等我们的。” “好的,没问题。” 正说着,秘书繁羽敲门而入。 “朱总,有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我现在没时间见。”朱道枫很不耐烦。 繁羽微笑着说:“他说是您的父亲。” 朱道枫一怔,父亲?他怎么上这来了?自从数年前父亲移居海外,他就从未 来过公司,生意全都交给朱道枫和家族其他几个嫡亲打理,说是年老体迈,其实 是带着幽兰的母亲在美国过着隐居生活。幽兰的母亲?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居然让争强好胜的父亲放下一切甘愿退隐江湖,朱道枫对此充满好奇。 “父亲,你怎么来了?”朱道枫见到父亲还是没有叫爸爸,自从那天的谈话 后,本来就不亲近的父子之间更多了些生疏。叫父亲和叫爸爸,意思是一样,感 觉就完全不一样,至少朱洪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听到儿子叫他“父亲”,眉 头就皱到了一起,但碍于还有旁人在,他只得装作不在意,关心地问:“听说公 司里出了些事情,我过来看看。” “没什么,我自己能解决。”朱道枫态度还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妥协的意 思,这一点也恰恰继承了父亲的个性,死不认输。 “我问一下,不可以吗?是不是这个公司就真没我的分了?”朱洪生的语气 也不轻,明显地在压抑着怒火。一旁的彭经理见状连忙打圆场,“说哪里话,朱 老,您误会总裁了,他的意思是……” “这里没你什么事,彭经理,你可以走了。”朱道枫脸色铁青。 彭经理讨了个没趣,很尴尬,只得悻悻地朝朱父鞠了个躬,又朝朱道枫点点 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没了外人在,父子间的剑拔弩张反而缓和了些,各自坐 到沙发上抽闷烟,这时候,秘书繁羽又敲门而入,端着个托盘,毕恭毕敬地将冒 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您请喝咖啡。”她特意对朱父微笑着 欠欠身子。 朱洪生诧异地打量儿子的女秘书,其貌不扬不说,穿着打扮也显得很俗气, 脸上的脂粉涂得那么厚,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化了妆似的,尤其让人反感的是, 香水喷得很浓,又不是什么高级香水,这样的女人安排做个勤杂工就不错了,居 然也做了秘书,而且还是总裁秘书,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不止朱洪生摸不着头脑,公司的每一个人都摸不着头脑,朱道枫喜欢漂 亮女人,可是人所皆知的事,平常公司里招秘书文员什么的,漂亮是首选条件, 至于能力,打打文件接接电话,要个什么能力呢。在繁羽进公司前,朱道枫身边 的哪一个秘书不是如花似玉,而他选漂亮秘书不仅仅是赏心悦目,带到重要场合 应酬也是免不了的,有时候也会带出国谈生意。 “你也是的,找秘书也不找个漂亮点的。”朱洪生等繁羽一出去,就忍不住 问儿子,“漂亮的丫头,看着舒服,工作起来才会心情舒畅嘛……” 朱道枫回答:“要那么漂亮干什么,我只需要她为我工作,其他的事情有别 人代劳。” “其他的事情”当然指的是上床之类,朱洪生一听就明白,忍不住要笑。朱 道枫说的是实话,当时要繁羽当秘书根本也没想跟她怎么样,完全是看在秦川的 面子上,不知为什么,他对秦川总是有种特殊的亲切感,没来由地喜欢他,所以 才对他介绍过来的繁羽格外器重,虽然这个女孩子相貌平平,工作能力也平平, 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其他的事有别人“代劳”,她只需做好本职工作,不出岔子 就可以了。 父子俩本来僵持的气氛因为有了“共同”语言渐渐缓和起来,之后朱洪生详 细地询问了泄密的事,又问了淑美堂的情况,当下鼓励儿子:“我支持你,这块 地非买到手不可,就算失手,也不能让日本人得逞,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跟我们 抢地盘,就是倾家荡产,我们也不能让步。” “可我就是不知道是谁泄的密,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防不胜防。” 朱洪生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儿子啊,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吗,人家在暗处又 怎么样,可你不会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吧?” 朱道枫愣愣地看着父亲,好像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欲擒故纵,引蛇出洞,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朱洪生抽着烟,高深莫测 地看着儿子笑。姜还是老的辣!朱道枫一下就回过神了,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老谋 深算,到底是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天大的事也不当回事。 “不要相信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尤其是身边的人,”父亲又告诫说, “凡事亲力亲为,尤其这种时候。” “嗯。”朱道枫点点头,完了又说,“爸,您现在有空吗?” 好消息,又改口叫“爸爸”了!朱洪生当即眉开眼笑:“当然有空,怎么了?” “我想请您去看看那块地。” “好,我正想去看看,十几年了,也该去看看。” 梧桐巷还是一如既往的破败,以前这是个贫民窟,十年前被政府改建成了小 商品批发市场,生意是做起来了,可这里流动人口太多,鱼龙混杂,治安差,环 境也差,严重影响了市容市貌,因为出了市场就是市区的主干道,高楼大厦间突 兀地横着个乱七八糟的市场确实很不协调。但政府一时又拿不出钱来搞形象工程, 只得采取招商引资方式来搞开发,面向全社会公开招标,谁中标谁开发,本来像 这么大的工程,最具实力的当然是朱氏集团,谁知半路杀出个淑美堂,而且出手 不凡,不仅召开盛大的新闻发布会宣布消息,还公布了他们对梧桐巷的宏伟规划。 这明摆着就是冲着朱氏集团来的,而且两家的设计图都是大同小异,不是泄密是 什么。消息一经公布,竞争立即白热化,本地人无论是商家还是百姓当然都希望 朱氏集团能中标,只是小日本的精明早就是有目共睹的,朱氏集团能否胜出还是 个未知数。 “不能掉以轻心啊。” 朱洪生走在梧桐巷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还是忍不住提醒儿子。 朱道枫点头说:“这个我知道。” 父子俩并肩走着,都是一身笔挺的西装,气宇轩昂,在人群里很是抢眼。可 能是已经知道了此地要拆除的原因,街道两边的小摊贩都在扯着嗓门叫卖,什么 跳楼价、吐血价、清仓洗货,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卖声血淋淋地展现生存的残酷。 “看看吧,你如果觉得不幸福,就看看他们……” 朱洪生背着手意味深长地说:“衣食住行对于我们来说不是问题,但对于他 们来说就是天大的问题,一天不出来摆摊赚钱,全家人都要挨饿……但他们未必 过得比我们差,他们可能会比我们幸福,你看,每天摆完摊回到家,一家人围着 吃饭,甭管吃的什么,哪怕是萝卜白菜,可是一家人有说有笑,多幸福啊……” 朱道枫愣愣地看着父亲,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朱洪生没看儿子,继续说:“所以你不要老抱怨自己不幸福、不开心,上帝 是公平的,不可能什么都给你,给你财富,就不会给你平常人家的幸福;给你平 常人的幸福,就不会给你太多的财富,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 朱道枫没有做声。 朱洪生叹着气直摇头,忽然转移话题:“就说少宇的事,你站在我的立场上 想想,我是父亲,孩子惹了祸,我又不能杀了他,怎么办呢?只好低三下四地去 求人家,甚至放低门槛许诺娶那姑娘过门,可是谁知道你弟弟太不懂事,竟然说 那姑娘不是黄花闺女,怀了他的孩子也不要,我当时肺都气炸了。结果呢,那姑 娘一时想不开就投了河,她父亲就来寻仇……所以很多事情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 我是人,不是神,以前以为自己是神,无所不能,可是这件事情后,在老天爷的 肆意妄为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人,不是神……” 朱道枫别过脸,好像很不愿意听。 “我这么说并不是为自己开脱,这起悲剧我是有责任的,没有管好儿子,一 味地放纵他,才酿成了这出悲剧……”朱洪生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儿 子,“威廉,正如你说的,我们家遭了报应,现在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 是我全部的希望和依靠,你怎么恨我都可以,我也没想过得到你的原谅,我只希 望你生活得好一点,不再给我折腾什么棺材,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是人,不是神,我也想过得好一点,可是很多事情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 朱道枫借用了父亲的话。 “可是你至少让自己开心一点总可以吧,你看你现在忧郁苦闷的样子……” “你别管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朱洪生愣了会儿,突然说:“你就没有去找过她吗?” “找谁?” “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兰……” “幽兰。” “哦,改名了,她小时候叫幼幼的……”朱洪生仰着脸,好像陷入了久远的 回忆,“那孩子很特别,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很漂亮,可是那双眼睛像豹子,第 一次见到她,她就用豹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我看……” “豹子?”父亲的回忆勾起了他的兴趣。 “是的,她整个人都是只带刺的小豹子,看似温顺,一竖起刺儿,连我都怕, 我这辈子没怕过人,就是怕她,尤其是那双天真又邪恶的眼睛,一盯人,就让我 心里发寒……这也是我不敢冒昧地把她带到国外的原因,她也肯定不会跟我去… …” “她是我们家的劫数!” “是啊,当时我就对那孩子有种很特殊的感觉,说不上来,就觉得跟那孩子 有渊源,现在我明白了,只怕真的是我们家的劫数,你可以找找她嘛,我很想跟 她谈谈,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哪怕是拿我这条老命去抵,我也毫无怨言, 只要她放过你,不伤害到你……”朱洪生说这话时显出深深的忧虑。 “她把我当少宇了,以为害死她姐姐的就是我。”朱道枫说。 “我想也应该是,可你怎么不解释呢?”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少宇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世的时候,我这个做哥哥 的没为他做过什么,现在他在地下,我为他承担这个罪名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威廉……” 晚上,朱道枫不知怎么觉得很疲倦。很早就睡了。这阵子太多事困扰着他, 让他的大脑没有半刻歇停。连睡着了脑子里都不清静,嘈嘈杂杂。 “先生,先生……” 好像有人叫他。仔细一听,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就来自楼上。这么晚了, 谁会在楼上叫他呢?他睁开眼睛,凝神静听,立即遭了电击般从床上坐起,是幽 兰! 他二话没说就掀被下床,打开房门四处张望。走廊里黑咕隆咚的,一个人也 没有。“先生”、“先生”……声音更真切了,仿佛就在耳边。 这时候他的意识很清醒,幽兰怎么可能一个人在楼上?楼上是收藏室和画室, 她去那里做什么?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往楼上走去,没有开灯,楼梯上铺着地毯, 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在想是不是幽兰又在搞恶作剧呢?她并没有离开梓 园,跟从前一样躲在了暗处,又来吓唬他?这么一想,他更加激动了,这个坏东 西,怎么还是这么淘气,一定要抓住她,再也不让她跑了! 他来到了四楼的楼梯口,也是一团漆黑,声音突然又听不到了,是在收藏室, 还是在画室呢?仿佛是第六感,抑或是直觉,他向收藏室走去,门是虚掩着的, “唉——”,里面突然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错,就在收藏室。 轻轻地推开门,屋内并不黑暗,因为窗户是开着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了一 屋,满地都是银白色的凄楚,人呢?没有人。但是朱道枫的目光停留在窗边的那 副棺材上,盖板和长在上面的树突然不知去向,难道…… “幽兰,别闹了,快出来!”他走近棺材,看得更清晰些了,上面的蔷薇图 案仿佛被月光赋予了灵气,诡异地“盛开”在棺材上。 没有人回答他。 “快出来,我要生气了的,别吓我……”他离棺材只有一米的距离了,脚却 像灌了铅似的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幽兰!”他叫。 棺材里静悄悄的,还是不理他。 他真的生气了,横下心大步跨了过去,只一眼,就惊得他倒退几步,里面真 的躺了个人,“幽兰!你想气死我!”他大骂,跑过去就要把里面的人拉起来, 可是当他再次靠近棺材时,发现里面躺着的不是幽兰,是,是心慈!穿着洁白的 婚纱,睡着了般,面容甜美安详…… 泪水顿时奔涌而下,心慈,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原来是她在呼唤。他抖抖 地伸手去触摸她,可是眨眼功夫心慈又变成了幽兰,一身紫衣,头发和身上撒满 蔷薇花瓣,他伸出去的手僵住了,大脑陷入一片迷乱,不知道此刻是梦境还是真 实,只见月光下的幽兰也像睡着了般,俏丽的面容还带着淡淡的哀愁,眉心似乎 都是锁着的。 “幽兰,幽兰……”他哭了起来,触摸到了她,双手冰凉,脸颊也是冰凉,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疯了,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双肩将她的半截身子从棺材 里提了起来,她的脑袋耷拉在胸前,还是无声无息,脸色苍白,无论他怎么摇她, 呼唤她,她始终无声无息,不言不语,“不!幽兰……”他咆哮起来,凄惨的喊 声刺破了夜空,连月亮都吓得躲进了云层。 清晨,天刚蒙蒙亮,梓园笼罩在一片雾气中,可是佣人们很早就被一阵劈柴 的声音惊醒,连老爷也惊醒了,纷纷打开窗户看,只见一片浓雾中,朱道枫穿着 睡衣挥舞着一把斧头在花园里砍东西,砍的正是那副长了树的棺材。 管家第一个跑了出来。 朱洪生也出来了,赶过去,拉住儿子,“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几个佣人也过去拉,朱道枫挣脱他们,举起斧头怒吼,“滚开,你们都给我 滚开,我要劈了这副棺材!劈了它!” “放开他。”朱洪生这个时候发话了,因为他看见儿子已经发疯了,满眼通 红,面部的肌肉扭曲得变了形,最好不要靠近,“让他劈吧……” 棺材其实已经劈得稀烂了,那棵树早就被连根拔起,扔在了一边,两个园丁 傻了般站在旁边动都不敢动,“怎么回事?”朱洪生问他们。 “天还没亮,先生就把我们叫醒,要我们把棺材抬到花园里,还要我们找了 把斧头给他,我们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威廉……”朱洪生心疼儿子,过去扶他。 朱道枫可能消耗太大,这个时候已经劈不动了,拄着斧头蹲在地上呜咽, “幽兰,我已经劈了它,劈了它……”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朱洪生试图拉起儿子,朱道枫抓住父亲的手臂, 抬起头眼眶通红,“爸,我梦见幽兰躺进了棺材,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宁 肯自己躺进去,也不要她躺,这是我的棺材,怎么能让她躺进去……” 朱洪生一个踉跄,犹如万箭穿心,什么都明白了,他明白儿子的心已经被那 个丫头占据,比鬼魂附了体还严重,真是朱家的克星啊,看来这场劫数还得他出 面化解,否则他真的会失去这个唯一的儿子,想到这儿,他扶起崩溃的儿子斩钉 截铁地说:“你放心,威廉,爸爸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回到你身边的,不惜一切 代价!”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