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朱道枫没有想到,他又要经历一次葬礼!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葬礼。从心慈 的葬礼到后来两个兄弟的葬礼,他每经历一次,心就被敲碎一次。生与死,本是 平常事,他不惧怕死亡,却惧怕死亡带来的毁灭性的精神灾难,生命挚爱,骨肉 至亲,刹那间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这折磨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体会到 的。可是他现在又要面对一场葬礼,不是挚爱,也没有血缘,却一样敲碎他的心, 他的骨头——秦川母亲的葬礼! 当他和父亲赶到那座民房时,看到的是熊熊大火,黑烟滚滚,他和父亲当时 就懵了,去之前打电话时都还好好的,接电话的是个丫头,声音很甜,说奶奶在 家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着火了呢? 围观的群众很多,消防员也迅速赶过来救火,但无济于事,整栋房子都被大 火吞噬,根本进不去,更别说救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大概就是那个接电话 的丫头,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而父亲也彻底崩溃, 冲着大火歇斯底里地呼喊:“倾城,倾城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 我找了你三十年啊……” 随后秦川赶到,他二话没说就要冲进去,朱道枫拉着他,旁边的人也拉, “让我进去,你们放开,让我进去,妈,妈……”后来连消防兵也过来拉,才将 他控制住,他跪在大火前死命地磕头,哭得死去活来,“妈,是我害了你啊,你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肯见我听我解释,我错了啊,妈……” “小川,你别这样……” 朱道枫试图上前扶他。 那个时候倾城已经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没事就逗朱道枫,问他:“威廉, 你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啊?” “弟弟。” “为什么呢?” “女孩子太喜欢哭了。” “弟弟出生后,你会保护他爱护他吗?” “会,谁欺负他我就打他。” “真乖,你们一定会是好兄弟……”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弟弟就是秦川,可他们是好兄弟吗?朱道枫一想到这里 就抑制不住悲伤,倾城失踪的时候他还小,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 父亲回来后没见到倾城简直疯了,他跟继母吵架,如果不是继母当时也怀孕了, 他肯定还会动手,后来继母生下少宇,一满月父亲就跟她离了婚,此后一直独身, 直到遇见幽兰的母亲。父亲很少提起这些事,很忌讳,朱道枫也不便问,上一辈 人的恩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可是现在呢,上一辈人的恩怨却延伸到了他身上, 让他措手不及,无法面对,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这一生总是这样面对这些他难以面对的事情,原以为失散三十年的兄弟相 逢会给这个家给自己带来天大的喜悦,却不想是今天这个局面,他恐惧,非常的 恐惧,从知道秦川的身份后,他就被这恐惧所纠缠,这个看似满脸阳光的年轻人 心底的仇恨足以毁灭整个世界,朱道枫原想以自己的真诚和宽容来打动他,哪怕 是知道他联合淑美堂的老板松本来对付自己,他也可以视而不见,甚至想跟他分 享拥有的一切。可是秦川会领情吗? 朱道枫是可以和他分享所有东西,怕就怕你给他的他不要,你舍不得的他要 来夺,朱道枫舍不得什么呢?除了幽兰,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对啊,就是幽兰! 这也正是朱道枫恐惧的缘由,秦川知道幽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而且已经表现出对 幽兰的好感,如果他真的横插一刀,朱道枫就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了。 幽兰在得知秦川母亲自焚的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怎么不说话?”朱道 枫很想知道她的态度。 “你想让我说什么?” 朱道枫长叹一口气:“唉,都怪我当初没听你的,跑去看老太太,结果…… 秦川现在恨死我了,对我父亲的打击也很大……” “你们家的冤孽太深了!”幽兰的表情异常冷酷,“你父亲还不相信报应, 可是这么快就实现了……” “幽兰!” 秦川母亲的葬礼举行之前的那个晚上,朱道枫和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一夜 之间,朱洪生的头发全白了,苍老了十岁都不止。他睡在躺椅上,面朝着窗外, 背对着朱道枫,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一片黑暗。他闭着眼睛,脑子里闪出很多人物的面孔,有三个 太太的,有在他生命中短暂停留过的女人的,有去世了的两个儿子的,也有倾城 的,幼仪的,所有这些面孔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没有半刻歇停。他们在他的生 命中来的来过,去的去了,除了一些破碎的记忆和伤痛,什么也没留给他。尤其 是那些女人,当初得到或拥有她们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胜利者,轻而易举地就 霸占了她们的青春,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上了当,那些女人走走停停,没有 一个生死相随地留下来过,只留下痛苦的记忆来折磨他的余生,毁灭他的意志。 这其中就包括倾城。时隔三十年,如果没有手上这张泛黄的照片,他肯定记不起 她的样子了,可在所有经历过的女人中,她却是唯一可以让他用一生去记忆的女 人,就连现在的幼仪,说穿了,也就是因为长得像倾城,他才将她留在身边的。 三十年…… 一片火海! 什么都没了,他想看看她最后的样子都没有办法,她肯定是恨到了极点,才 毁灭自己不让他看到的。倾城,貌可倾城的倾城,就剩下这张照片了,只有这张 照片才表明她曾经来过这世上,美丽过,倾城过,消失过,直到最后化成火海里 的一缕轻烟。 “爸,你没事吧?” 朱道枫在父亲身后站了半天,又不见他开口,不知道有什么事。 朱洪生说:“我过几天就回美国……” “你身体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 很难得,他会以这种平和的语气跟父亲说话。 “我要去把幼仪接过来,还给幼幼。”他还是习惯叫幽兰做幼幼。 “也不用这么急的…” “不,不,我很急,”朱洪生无力地摆摆手,气若游丝,“我怕再出意外, 失去你这个儿子,我,我怕遭天谴……原先我是想以她母亲来制约她的,让她不 得不跟你生活,生儿育女,我是在打赌,这辈子我从来就没输过,可是这一次我 怕了,我已经失去了秦川,不能再失去你,如果她母亲有个闪失,你就会失去她, 而我就会失去你……” “是的,她自己也跟我说了,如果她母亲有意外,她不会原谅我们。”听父 亲这么一说,朱道枫也紧张起来。 “所以我必须马上回美国,把幼仪一个人丢在旧金山,我真的很不应该,她 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正常,可她毕竟不是一个正常人,到现在还以为她丈夫和大女 儿还活着……” “爸,我们家的冤孽是不是真的很深?” “她说的?” 朱道枫没吭声。 “死丫头,这辈子真是我的克星,”朱洪生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第 一次见到她,那小丫头就让我无端地害怕,现在我明白害怕的缘由了,她根本就 是个讨债鬼,来这世上就是找我讨要我最珍贵的一切,包括你!” “爸,话不能这么说,是我们先欠人家的好不好?” “是,是我们欠那家人的,我不是没想过还债,可是谁知道越还越多呢?就 比如秦川,知道他是我儿子后,我有多高兴啊,比得到整个世界还高兴,梦想跟 他们母子重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谁知道老天根本就不给我机会……”朱洪生 说到这里已经哽咽,捂着脸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脆弱,“真的是冤孽,就像那死 丫头说的,老天不会放过我们,真的就没有放过,三十年啊,我找了他们母子整 整三十年,谁知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再也输不起了,所以 才想把幼幼的母亲接回来,让她们母女团圆,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你在一起生活, 而不是被我所迫……” “你早该这样!”朱道枫的回答冷冰冰的。 “你别恨我,孩子,我不也是想让你得到她嘛,看你那么喜欢,想让你开心 一点,跟碧君结婚这十年,你一直就郁郁寡欢……” “爸,你还是本性难改,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我喜欢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就 像小时候你买玩具给我一样,为的就是逗我开心,可幽兰不是玩具,她是一个完 整的人,有思想有情感,你没有尊重她,没有把她当人,又怎么可能让我得到她? 你从来就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考虑过问题!”朱道枫很不客气,本来看父亲 遭此打击,他想收敛一点的,对父亲好一点,至少不必刺激他,可是他实在灰心 透了,他的父亲,这个霸道的男人竟然以为感情是礼物,可以馈赠的,难怪他这 一生这么失败! 朱洪生回头看看儿子,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他也真是死心了,这 小子继承他最多,但却最不像他,以他对女人优柔寡断的态度,他怎么能够得到 自己的幸福! “真是个混账东西!”他想了半天只骂了这么一句。 “那也是你生的!”朱道枫回答干脆。 “你还知道你是我生的?”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你生的。” “你……” 朱洪生气得发抖,如果不是因为几天没吃东西,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真想扇 他两巴掌,可是……这是他的孩子啊,仅存的一个!秦川是不要指望了,这辈子 别想他会叫自己一声父亲,操劳半辈子,朱洪生突然觉得自己很“贫穷”,除了 眼前这个处处跟他作对的混账儿子,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拥有什么?一想到这,他 的情绪缓和了些,重重地叹口气,岔开话题,讨论秦母的葬礼: “我是不能去了,你去吧,毕竟是兄弟,他再不认我这个父亲,应该不至于 把你当仇人,你不要计较他对你怎么样,刚刚丧母,脾气不好是难免的,等他冷 静些了,你找他好好谈谈,只要你们兄弟和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朱道枫也叹口气,不说话。 “你叹气干什么?” “爸,如果他跟我争什么,你说我该让步吗?” 谢天谢地,他还是记得叫自己爸爸的。 “当然要让步,他是你弟弟,是除了我和你母亲外,这世上你最亲的人,你 有什么不能让给他的呢?”朱洪生说。 “如果他要的是我最珍贵的呢?” “那也给他,再珍贵也比不上骨肉至亲,你已经失去了两个兄弟,还有什么 比自己的手足更重要的?” “可如果他要的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东西呢?” “你想说什么?”朱洪生疑惑地看着儿子,虽然几天未进食面容憔悴,可目 光仍然犀利如刺,“你该不会是想说他要跟你争幼幼吧?” 好厉害,姜的确是老的辣,一眼就看穿了! “如果是呢?”朱道枫询问地望着父亲。 “老天,那这太可怕了!”朱洪生骇恐地瞪着眼睛,“那丫头岂不真要成我 们家的克星?” 葬礼这天下起了雨,幽兰刚好出院,执意要去,朱道枫拗她不过,只好开车 载着她一同前往。“你刚出院,身体还很虚弱,殡仪馆那边很冷的。”朱道枫很 心疼她的身体。 “我在那边待了三年,我知道的,不用你说。” “你在殡仪馆待过?” “你还不知道吗?”幽兰冷笑。 朱道枫差点就要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但话到嘴边就吞回去了,还需 要问吗?他不敢问。 雨越下越大,天空阴沉像要塌下来,远处连绵的青山罩在一片雨雾中,风很 大,带着刺骨的寒,格外地催人心伤,难道是老天爷也在怜悯逝去的佳人? 到达殡仪馆的时候,一下车就看到一身黑衣的牧文和哲明从里面出来,“你 们也来了吗?”朱道枫上前打招呼,他也是一身黑西装,外面套了件黑风衣,带 着墨镜,凝重的表情掩盖不住由内而发的光芒。 “是啊,你们也来了?”牧文问。 “嗯,”朱道枫点点头,“他……怎么样?” 牧文叹着气直摇头。哲明说:“还能怎么样,谁跟他打招呼都不理。” 朱道枫墨镜下阴郁的脸顿时结满冰霜。但他还是要进去的,都到门口了,该 面对的始终要去面对。幽兰紧随其后,经过牧文身边时,还算客气地点了点头, 可脸上结的就不是冰霜了,是千年冰川。牧文看着她进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对 哲明说:“我怎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啊,这个女人很不祥,会带给威廉灾难… …” “只怕已经是灾难了。”哲明回答说。 秦川是个低调的人,母亲的葬礼也很低调,前去吊唁的人都是自发去的同事 和挚友,站在殡仪馆大厅门口答礼的并不是秦川,而是他安排的手下。他自己一 个人坐在灵柩旁,表情呆滞,神色凄然,万念俱灰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灵堂里哀乐低鸣,布满白玫瑰,正前方的墙上悬挂着秦母年轻时的相片,穿 着旗袍,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齐整的刘海下面眉如弯月,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顾盼生辉,浅笑盈盈,真的是倾国倾城。没有人不惊讶,秦川的母亲竟有这么美 丽! “请让我回到原来的样子。” 据说这是秦母留下的唯一的遗言。 照片上的样子大概就是她原来的样子吧。 幽兰望着那张照片顷刻间泪流满面,原来的样子!她也有过原来的样子,连 她自己都不记得了的样子,往事一幕幕地呈现眼前,十一年啊,她顶着一张不属 于自己的脸痛苦地纠缠在这世上,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原来,什么是现在,原来不 是现在,现在也不是原来…… “怎么了?”朱道枫按住她的肩膀,奇怪地问。刚才还好好的……幽兰没理 他,径直朝为母亲守灵的秦川走去。她一袭黑色束身长风衣,长发垂腰,脸上除 了泪,干干净净,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来自黑夜,来自世外,清透得不 带一点污染和杂质。 秦川本来是面无表情,见她走过来,空洞的眼神忽然就有了活的迹象,继而 他又看到了一同走过来的朱道枫,眼中马上又是另一种光芒,利剑般能穿透人的 胸膛,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下的眼神,仿佛走近他的是一个魔鬼,要撕碎他, 他必须做出最激烈的反击,尽管此刻他的表情更像一个魔鬼。 朱道枫被那眼神震慑到,几乎不敢再靠前。 “秦川,节哀……”幽兰朝他伸出手。他隐忍地点点头,站起身,握住她的 手,两手一相握似乎立即找到了共鸣点,迅速抱在了一起。 “秦川,你要多保重。”幽兰泣不成声。 秦川没说话,紧紧抱着浑身颤抖的幽兰,眉头紧蹙,表情异常痛苦。灵堂里 的人都诧异地朝这边张望,不明白守灵这么久,对谁都无动于衷的秦川为何对这 个黑衣女子这么动情,情绪一下就崩溃到顶点。旁边的朱道枫脸色比外面的天空 还阴暗。 “别太难过,伯母已经回到了她原来的样子,她是幸福的。”幽兰松开秦川 怀抱的时候安慰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回到自己原来的样子,哪怕是死。” “你原来的样子呢?”秦川问。 “大概也要像伯母这样,才能回到过去吧。”幽兰回答。 “幽兰!”朱道枫打断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没有胡说,人大概只有死后才能回到过去,谢谢你,让我母亲如愿回到 过去。”秦川逼视着朱道枫,眼中又闪烁着魔鬼一样的光芒,嘴角竟还带着一丝 杀人的笑意。 “小川……”朱道枫听到这样的话脊背一阵发凉。 “回去告诉令尊,谢谢他找了家母三十年,我会把这三十年欠他的一并还给 他,”秦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我余下的人生就剩还债了,这辈子还不完,下 辈子也会还。”说着朝朱道枫深深一躬,算是答礼。 仿佛是当头一棒,朱道枫摇晃了一下身子,差点栽倒。幽兰连忙扶住他, “我们走吧,秦川,我们走了,多保重。”说着就搀扶着朱道枫转身离去,秦川 却在后面又“礼节”地回了句:“二位慢走,改日登门道谢。” 返城的途中,朱道枫把车开得飞起来。 风在呼啸。 雨在呼啸。 大地在倾斜。 “怕不怕?” 他大声地问旁边的幽兰,带着自虐的笑。 “不怕。”幽兰视死如归。 “想跟我死在一起吗?” “如果你想死,就死吧。” “回答得很不情愿啊,是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构思了一部新的小说,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部作品……” “说来听听。” “也是个谋杀的故事,不过是我被谋杀,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在谋杀,谋杀了 别人又谋杀了自己……结局是女主人躺在铺满蔷薇花的棺材里,她的身上也都撒 满蔷薇花瓣,这部小说的名字就叫‘蔷薇祭’……” 两个月后。 朱道枫常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人生最高的境界是什么?是有所追求,还 是无所追求。如果是有所追求,那他现在就是“碌碌无为”,每天除了工作,就 是回到巨石岛的蔷薇园陪伴幽兰,或跟“茶话六君子”谈笑聊天,在他的生活里 什么都变得重要,又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在追求又什么都无所谓,自在随意得 像一阵风。而如果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无所追求,那他现在就“修炼”到了家,得 道成仙了,他真是觉得自己现在比神仙还快活,心无所求,心中只有希望和爱, 挣扎混乱了半生,终于安定下来,平淡地幸福着,幸福中享受平淡。他也感觉自 己的思维前所未有地开阔,像面镜子,人生的很多事情都照得清清白白,过去忙 忙碌碌追求的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真正属于自己的就在心灵的最深处,一个是心 慈,一个就是幽兰。 心慈,虽然她离去已经十几载,但朱道枫现在明白其实自己从未失去过她, 她一直活在他的心里,微笑着注视他,就像她曾经说过的,他们就是两个孤独的 行者,各自有着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天已经让他们相遇过了,今生他们不可能再 相遇,但即使她已经变成了一颗星辰,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她的爱还是会 在遥远的夜空闪烁着光芒,守护着他,他无法触及她,却可以感觉她的存在,至 少她曾经的存在。 而幽兰呢,这个十几年前就潜入他生活的奇异女子现在已经完全属于他,他 们现在就生活在巨石岛的蔷薇园,虽然她从来不会很热情,总是淡淡的,如园子 里的蔷薇,独自美丽着,自在芬芳着,不会妖媚地去迎合谁,也不会故意拒人于 千里之外,给你看到她的美丽,却又不会让你看到她的全部,但就是这似近似远 的神秘气息让朱道枫着迷,说不清怎么这么着迷,仿佛她就是一片蔷薇的花海, 他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这片“海洋”,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漂浮着的,有时候 又觉得自己沉在海底,完全被她的气息、她的芬芳包围,与生俱来就拥有,没有 起点,没有尽头…… 两个月前,朱道枫已经如愿解除了跟碧君长达十年有名无实的婚姻,是法院 判离的,也是没有办法才上诉到法庭,因为碧君始终不肯签字,法院宣布两人的 婚姻关系解除后,她还要死要活地闹,朱道枫无奈把她澳洲的家人叫过来,让她 家人把她接回了澳洲。碧君的家人没有任何怨言,因为他们也知道当初碧君是以 什么原因嫁入朱家的,也了解她极端的精神状况,闹了这么多年,不是常人可以 忍受的,朱道枫能跟她保持十年的婚姻本身就出乎他们的意料,离婚是他们早有 思想准备的事。而且朱道枫也没有完全对前妻置之不理,不仅安排人在澳洲买了 套房子,还定期支付她赡养费,数额足够她生活得很好,毕竟是夫妻一场,他算 是做到了仁至义尽,给了她家人一个交代。 父亲朱洪生也已经回了美国,本来是一回去就把幽兰的母亲接过来的,但她 母亲在那边还有最后一个阶段的治疗没有完成,跟朱道枫商量后,决定听从医生 的意见,结束治疗后再回国。但是幽兰已经和她母亲提前通上话了,是朱洪生安 排的,第一次通话就在中秋节的头天,幽兰事先并不知道,她当时正在花园里修 剪蔷薇,朱道枫把电话给她时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而当听出电话是母亲打过 来的时候,她顿时哭得接不上气,完全说不好话了,十几年生死不明,十几年的 思念,让她的精神在一瞬间崩溃。 朱道枫当时站在旁边,估计她母亲也在美国那边哭,母女俩好像没说几句话, 就一直在那哭,没有一小时,起码也有大半个小时。 最后还是朱道枫拿过话筒,要她们情绪稳定后改天再通电话。 “她……她还活着,老天,她还活着……”幽兰挂掉电话后还在哭,抓着朱 道枫死命地掐他,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这么多年没有母亲的消息,但在她 的概念里母亲仿佛已经去世,她从未当她还活着,就如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认为自 己还活着一样。 朱道枫把哭得快昏厥的幽兰紧紧拥在怀里,她怎么掐他,他哼都不哼一声, 只安慰说:“别哭了,你母亲马上就要回来的,回来之前你每天都可以跟她通电 话,要老这么哭,只怕她还没回来你就先哭死了。” “她还活着……”幽兰抽抽搭搭地语无伦次,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唯恐 一掉下去刚才的现实又成了梦境。 “她当然还活着。”朱道枫笑,把她抱回了屋内。 “我还活着……”她坐到沙发上后还在发抖。 “你当然还活着,难道我刚才抱进来的是一个女鬼?” “你也是活的。”她越说越离谱,思维完全混乱了。朱道枫看着她混乱迷茫 的样子,更加心生爱怜,搂着她说,“你放心,我肯定是活的,很新鲜,比小艾 早上买回来的鱼还新鲜。” 小艾是他雇来的保姆,照顾幽兰生活起居的。 “你不新鲜了。”幽兰说。 “怎么不新鲜了?” “你太老了,哪有这么老的鱼……”沉浸在巨大喜悦和悲伤中的幽兰思想完 全转不过弯,思维混乱到弄不清自己身处在哪个时空,现实的,还是过去的,还 是完全虚幻的,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如什么都发生过一样。 朱道枫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她从混乱中拉出来:“幽兰,等你母亲过来后,我 要当面向她提亲,明媒正娶地把你接进我家的门。” “彩礼呢?” “你要彩礼?” “废话,”幽兰一清醒嘴巴就不饶人了,“娶媳妇不要彩礼的吗?我妈生了 我,我自己养活自己这么多年,白给你?” “行啊,你要多少彩礼都不是问题。”朱道枫好喜欢她这调皮的样子,可爱 极了,忍不住就要去亲她。幽兰把他推开,“我真的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吗?” “当然,只要我有的全给你。” “好,你听着,”幽兰轻咳一声,眼睛望着天花板,很认真地数起来,“我 要你全部的生命和爱,我活着,你就活着,你就是因为我才活着的,你的生命你 的爱全都是因为我而存在,所以你记好了,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独自去远 行,必须时刻在我的周围,让我可以感觉你的气息你的存在,如果你贸然远行, 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你将不会再见到我,见到的肯定不是我。第二,你的心里只 能有我一个人,我是指我活着时,你就只能有我一个,已经不在这世上的我允许 你留个位置想念她,你的心里有我,我就存在,你的心开了小差,偶尔忽略了我 忘记了我,那么我就不存在了,既不会存在你的心里,也不会存在这世上,明白 吗?第三,要因为我幸福而幸福,不能一个人独自幸福,如果我不幸福,你就不 能幸福,你未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要让我幸福,与此相违背的任何事情你都 不能做。那我怎么样才能幸福呢,很多,首先是你要健康,不能生病,生病了我 不会伺候你;其次你要快乐,不能忧郁,你不快乐我也不会去哄你;你也不能寂 寞,你若寂寞我是不会去给你解闷。你要时刻宠着我,爱我,关心我,把我当你 的心肝宝贝,不能让我不开心,也不能让我太开心,不能限制我,也不能完全不 管我,不能为我花太多的钱,更不能去注意别的女人,你的眼里只能有我,你要 时刻记得,除了你妈,我就是这个世上唯一的女人。第四,暂时想到的就这些, 以后随时想起了随时补充……” 说完把目光转向朱道枫,老天,这个男人已经傻了,嘴巴张着,眼睛瞪着, 好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而且他的眼中闪闪的,像是有泪光,眼底都已 经泛红。 “没听清吗?要不要我再来一遍?” 幽兰冲他挤挤眼,瞅着他笑。他反应过来了,突然一把抱住她,紧紧地箍在 怀里,“幽兰,你这个小坏蛋,死丫头,怎么想出这么多东西……”他的声音嘶 哑,带着浓重的浊音,仿佛不是来自喉咙,而是来自心底,她听见他哽咽着说, “我答应你,全答应你,一条都不落下,我卖给你了,押给你了,我就是你的了, 不能退货了,也不能出让了,只要不闲置,你怎么使用我都可以,就是报废了你 也不能丢掉我,我就是给你利用的,你利用我幸福,利用我快乐,利用我生孩子, 多生几个,不能浪费资源,不能让我有机会爱上别人,全世界你就当只有我一个 男人,就像我除了老妈,只把你当做这世上唯一的女人一样,你要时时刻刻带着 我,白天把我当你的衣服,晚上把我当被子,不能抛弃我就像不能脱掉你的衣服 一样,让我给你温暖,给你热量……” “好了啦!”幽兰一把推开他,笑成一团,“你比我还啰唆,刚才的条款里 得加一条,话不能太多,要你闭嘴你就闭嘴……” “我闭不了了,”他无辜地看着她,又伸手来拉,“只有一个办法……”说 着就把她拽入怀里狠狠吻住了她的唇,咬她的舌头,呼吸着她的呼吸,是的,从 今以后他们就是一个整体,同命运共呼吸,一刻也不能分离,纵然这世界变幻无 穷,也不能让他们在人海里走失,只要有一个消失,另一个就不会存在!存在或 消失,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来说,都不是问题,只要能在一起,存在就一起存在, 消失就一起消失,如果有一天两个人一起消失,绝对不是因为他们不再爱了,而 是他们已经“远行”,化成了遥远星河的两颗星辰,彼此照耀,围绕着旋转,爱 没有止境,就像宇宙没有边际…… 晚饭,两人一起吃小艾弄的鱼。 “嗯,是很新鲜。”幽兰赞不绝口。 “难道比我还新鲜吗?”朱道枫一边喝着鱼汤,一边喋喋不休,“我也就是 老了点,新鲜还是很新鲜的,就像刚从湖里捞起来的一样,活蹦乱跳,你可以闻 闻,还有湖水的味道,不过我真希望我就是这碗里的鱼,被你一块块吃掉,最好 连骨头都不剩,吃完了还想吃,回味无穷,然后你又去湖里捞鱼,我又变成一条 鱼被你捞起来被你弄着吃,你吃完了更加爱上我的味道,从此你天天去湖里捞鱼, 我天天变成鱼被你吃掉,我就是一条长生不死的鱼,来到这世上就是等着被你吃, 被你尝,被你回味,被你惦记……” “你还有完没完!”幽兰放下碗筷,在桌子底下对着他就是一脚,“吃顿饭 都不能清静,真是比《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还啰唆,你再不闭嘴,我就退货!” 一句话就吓住了朱道枫,赶紧埋头吃饭,可扒了两口,又开始了,很委屈的 样子:“你怎么动不动就退货呢,多伤感情啊,别忘了,这世上就我一个男人, 你把我退了,你难道守寡啊,你还没利用我生孩子呢,怎么能退货呢,我又没有 质量问题,又不是伪劣产品,我是绝对的原装正品,做工精良,越用越新……” “朱道枫!” 幽兰跳起来,扑过去对着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得朱道枫很受用,连连点 头:“娘子按摩真舒服,哈哈……” 吃过饭两人一起到湖边散步。夜色真美啊,明天就是中秋了,月亮像个大玉 盘,倒映在湖水中,一湖的银波荡漾,一层层涌过来,退回去,细细碎碎,湖面 像是撒满了银子。对岸是零星的灯火,也倒映在湖水中,鸡犬声,虫鸣声,此起 彼伏,不绝于耳,人间仙境融为一体。朱道枫觉得他们就是这巨石岛上的两个活 神仙,逍遥自在,在人世,却远离尘世,这种美到极致,让他简直不敢去想象, 如果有一天离开对方,他还会不会留在人世。身后是蔷薇花园,他们的房子就在 矗立在花园中,他回头看了看,对幽兰说:“我们得在这岛上再盖一栋房子。” “还盖房子?这么大一栋,还不够我们住吗?你钱多了发烧吧。”幽兰自从 跟他在一起后,说话很不客气,可是朱道枫觉得自己是个贱骨头,还就喜欢听她 这么说话,他解释道,“我们住当然是够了,可是爸妈他们过来呢,我们要是再 生几个孩子呢?” “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 “呵呵,傻瓜,我有外国国籍,生多少个都没问题。” “要生你生,你当我是猪啊。” “我们本来就是非人类啊,住在这岛上的,除了神仙,还有谁有资格住?” 朱道枫在背后拥住她,面朝着一湖的银波,幸福也像湖水一样荡漾,“说正经的, 我爸已经说了,把我丈母娘送回来后他就不走了,要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你说他 就我一个儿子,养老送终是我的责任,不依靠我依靠谁……” 幽兰回答道:“我妈当然要跟我在一起生活,你爸,不行,他自个住吧。” “那怎么行呢,他们现在也是夫妻啊。” “我不承认!” “讲点道理嘛。” “没道理可讲,再说了,父子娶了一对母女,住在这岛上像什么话!” “我知道你对我爸有成见……” “那是肯定的,‘成见’这两个字还太轻了点。”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幽兰斩钉截铁,“如果你爸要过来,我就跟我妈住一边去,你们 父子自个过吧,父子团圆,多好!” 朱道枫知道她的倔脾气,说一不二,要想在短时间内说服她是根本不可能的 事情,不过他是真的希望父母能跟自己同住,这岛上的风景太美,他实在舍不得 独自享受。梓园他是不会再回去住了,父亲也表示不希望再回梓园,那里有太多 不堪回首的记忆,心慈的去世,十年牢狱一样的婚姻,留下的印记足以让他望而 却步,用父亲的话说,那是块不祥之地,他们朱家几代人的幸福都是葬送于此, 如果可以他希望一辈子都不再踏入梓园。但是朱洪生并没有明说要跟儿子住在一 起,可朱道枫是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固执,也继承了他的智慧,不用动脑子都 知道父亲的想法,只是父亲爱面子,又死倔,肯定不会先提出来跟儿子住,他等 着儿子开口,他再来个顺水推舟呢。 但是幽兰这可是个坎,能不能迈过去朱道枫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尽管她接受 了他,接受了两个人即将拥有的未来,但这“未来”里可不包括朱洪生,那仇恨 已深植她心底,想连根拔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她现在跟他在一起很大程度 上是因为她母亲,朱道枫隐隐觉得,她心里似乎很矛盾,虽然她表面说笑,可眼 底的忧郁和彷徨却是掩饰不了的,好几次半夜醒来,他看见她一个人站在卧室的 阳台上发呆,她还是纠缠于过去,若要让她完全投入地去爱一个人,看来得做好 打持久战的准备。 于是他不再提这事,就转移话题说中秋节的晚上,他的那帮朋友想来岛上热 闹热闹,一起看花赏月,不知道可不可以。 “就是你的那个什么君子?” “是他们,老早就吵着要上岛来玩,我怕你不乐意就一直没答应。” “来啊,干吗不让他们来,这么好的月色就我们两个欣赏是太浪费了,”幽 兰对这事很大度,“你真把自己当神仙了啊,神仙很寂寞的呢。”完了又补充一 句,“对了,秦川会不会来……” “茶话六君子”一听说要到巨石岛上来赏月,乐得跟个什么似的,还没到傍 晚,就呼啦啦一群人开着车上来了,弄得附近的花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么多 高级小车上了巨石岛,这倒不意外,“茶话六君子”到哪都是吸引眼球的。不过 这次跟以往的聚会有所不同的是,六君子把家眷或者女友也带来了,因为是中秋, 团圆的日子,把太太丢家里自个出来逍遥回去肯定是要跪搓衣板的,所以朱道枫 就提前交代了,都把伴儿带过来,大家一起团圆。蔷薇园齐刷刷停了五辆小车, 加上朱道枫的,不多不少刚好六辆。 屋内灯火通明,欢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这也是蔷薇园自修建以来第一 次招待客人,为了让大家吃好玩好,朱道枫把梓园那边的厨师和佣人调了几个过 来。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都还没尽兴,吃完饭大家就到花园里对着湖水赏月,也 是不多不少,刚好六套桌椅,都摆满了水果和月饼。谈笑继续。只是并不是一对 对坐在一起,而是几个爷们坐一堆,女眷们围一起,各说各的,互不干涉,但肯 定是女人这边的笑声比那边大,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一下六个。 但是幽兰并没有参与她们的谈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听,有时候也跟着 笑笑,神情总是掩饰不了的落寞。正说笑着,蔷薇园那边两道灯光打了过来,是 车灯。 “谁来了?” “是啊,谁来了,六君子不是只有六个吗?” 女眷们很好奇。 车子停在了不远处,是辆黑色奥迪,朱道枫一看那辆车就知道是谁来了。没 错,就是秦川,一身白色洋装,操着手,潇洒平静地朝这边走来。“哎呀,秦老 弟,好久不见了!”哲明第一个站起来跟他握手。 “是很久不见了,各位还好吗?”秦川微笑着打招呼,礼貌周到,却隐约地 显出生疏,朱道枫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小川,你能来太好了。” “是啊,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到处找不着你,”牧文拉他坐下,“我去报 社找过你,他们说你已经离开了。” “哦,我现在已经离开报社了,去了趟国外,”秦川跷起二郎腿,笑容可掬, 转过脸跟幽兰打招呼,“幽兰,谢谢你的邀请。” 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幽兰,毫无疑问,是她邀请秦川来的。而秦川忽然 看到了身边站着的朱道枫,连忙放下腿做了个要让位的姿势,“哦,不好意思, 占了你的位置。” “没关系,你坐吧。”朱道枫很不自在,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意外,秦川光临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自从两个月前的葬礼上见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往来。他打 过两个电话,可是一通就挂了,秦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今天怎么会突然来 这呢? 幽兰这个时候已经从屋里拖了把椅子过来了,“你坐吧,”她要朱道枫坐下。 其他的人继续说笑,他们三个坐在一起,气氛有些尴尬。 “怎么突然离开报社了呢?”朱道枫微笑着问,尽可能地表现自然。 “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秦川掏出烟,朱道枫连忙给他点上,殷勤得有 些过分,“谢谢,”秦川气定神闲,感觉像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笑着说,“过 去的秦川已经不存在了,说死了也行,现在的秦川是全新的,说是改头换面、面 目全非都可以,看你们怎么理解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我 只想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那是好事啊。”朱道枫很高兴。 “对你是不是好事恐怕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秦川目光犀利。 朱道枫的心开始往下沉。 幽兰见状连忙岔开话题,“那你现在在哪呢?” “出版社。” “真的啊?” “是真的,幽兰,听说你现在在写新的作品,写完了交给我吧,我提前给你 打招呼,可不能给别的出版社哟。” “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幽兰笑答。 “写的是什么内容可以告诉我吗?” “跟以前的内容差不多。” “也是谋杀的故事?” “嗯。” “很好,我喜欢这样的故事,刺激!”秦川说着把目光转向一旁尴尬的朱道 枫,“你喜欢吗?” “还……可以吧。”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问你喜欢谋杀呢还是被谋杀。” “小川……” “不要这么叫我,这个世上没有小川这个人,从来就没有,过去没有,现在 也没有,将来更不可能有,所以你不要当这个人存在……” “秦川,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跟你分享的。” “谢谢,我什么都不缺,我欠你的本来就很多,这辈子都还不完,怎么还会 要你的东西呢?难道你要我下辈子也来还?”秦川犀利的目光变得阴森森的,一 字一句深深扎在朱道枫的心上,“告诉你,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债,也不喜欢拖, 这辈子的事情这辈子还,干干净净地来,就要干干净净地走,欠你的,还有欠你 令尊的我都会悉数还给你们,至于怎么还,我想我肯定是拿我最尊贵的东西还… …”说着侧着脸朝幽兰微笑了一下,又对着朱道枫不慌不忙地说:“我最尊贵的 就是我的挚爱,就如你的挚爱就是幽兰一样。” 月光突然变得很阴森。风也变得很寒冷。朱道枫开始发抖。接下来秦川又说 了些什么,他完全没了印象,而秦川却很活跃,一会儿跟幽兰说话,一会儿又跟 众君子开玩笑。一直笑闹到凌晨,众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巨石岛。幽兰在楼下 和保姆一起收拾屋子的时候,朱道枫一个人上楼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一个人静下 来,连心都在发抖了……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窗户是开着的,窗帘被吹得老高,落叶和蔷薇花香也随 风被吹进了屋,月亮躲进了云层,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坏天气。 朱道枫感觉自己陷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黑洞,没有出路,没有退路,黑洞里什 么都没有,只有一双眼睛在审视着自己,就像传说中狼的眼睛,一步步逼近,根 本就没有给你生还的可能。而这时房间里的花香突然变成了某种诡异的味道,出 乎意料地好闻,迷惑人心,但绝不是原来的味道,蔷薇花不是这种味道,这是一 种黑暗世界的气息,阴冷绝望,带着可怕的毒,似要夺人性命,花香越来越浓, 这气息也越来越重,朱道枫喘息起来,他感到呼吸困难,真像中了毒一样,想挣 扎却又浑身无力。 “你怎么了?”耳边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他这才努力睁开眼睛,灯是亮着 的,灯光下是幽兰美丽的容颜。 “做噩梦了吧?”幽兰坐在床边抚摸他浓密的头发,隔得这么近,可以很清 晰地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蔷薇花的味道,淡淡的,沁人心脾,朱道枫没事就 喜欢抱着她闻,这是她独有的气息。他坐了起来,“可能是做了个梦,很不好受 ……”说着就把幽兰拥入怀中,贪婪地闻她身上的味道,这才是蔷薇的花香,纯 正烂漫,带着阳光和雨露,是真正属于人间的味道,而不是刚才梦里闻到的那种 黑暗世界的气息。 “你不必在意秦川的话,时间会慢慢淡化一切的。”幽兰像哄孩子似的轻拍 他的背。 “幽兰,你会离开我吗?”朱道枫真的像一个孩子似的无助,抱着她像抱了 个稀世珍宝,不敢撒手,怕一撒手就再也见不到她,就像当年他失去心慈一样, “我好害怕,怕你离开,幽兰,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你想象不到的,连 我自己都无法想象,失去你我会怎样,不敢想,一想心就好痛,撕裂一样的痛, 幽兰啊,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离开我,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是一个整体,你因 为我而存在,就像我因你而生一样,你不准我独自远行,你也要做到的,不能抛 下我一个人远行,否则我必死无疑……” 幽兰从他怀里挣脱,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笑着说: “傻瓜,我能上哪去啊,这个世界还有哪里容得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 里,真的像是人间仙境,我当惯了凡人,想做回神仙不可以吗?” “当然,我们就是神仙,只是怕你神仙当惯了又要做凡人。”朱道枫听她这 么说,踏实了许多。 “那就偶尔下下凡啊。” “怎么下呢?”朱道枫抱住她,咬她的耳根,“我们现在就下凡吧,做凡人 的事……”说着把她放倒在床上,解她睡裙的带子。 幽兰“咯咯”地笑,“讨厌,难道凡人只做这件事的吗?” 朱道枫含糊地说:“凡人就是靠这繁衍后代的啊,神仙是不能做的,要不怎 么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呢?”说完整个地扯下她的睡裙,顿时她洁白无瑕的身 体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灯光下,新鲜得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朱道枫有些头昏,因 为他突然又闻到了刚才梦里梦到的味道,那种来自黑暗的世界诡异的气息!他贴 近她的身体,那气息又没了,又是纯粹的蔷薇花香,两个人开始纠缠在一起,在 床上滚来滚去,他狠狠地爱着她,当最后他把她顶到床头到达巅峰的时候,突然 蔷薇花香又变成了那种黑暗气息,而且前所未有的浓烈,明明开着灯,眼前却是 一片黑暗。 他颓然翻下身,仰躺在床上拼命地换气,浑身乏力到极点。 “纵欲过度吧?一天到晚做这事,早晚要累死在床上。”幽兰起身,赤裸着 身体进浴室。朱道枫喘息着说,“蔷薇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风流,你就知道风流!”幽兰在浴室里嚷嚷。也难怪她嚷嚷,自从搬到巨 石岛上来,朱道枫就一天到晚缠她,一天两三次是常有的事,好像永不知疲倦似 的,她一抱怨,朱道枫就很委屈地说:“没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可能是这里 的蔷薇花有催情的作用吧。” “你别说是蔷薇花催情,”幽兰防止他再说下去,就抢先说了,“怎么就光 催了你没催我啊,我还天天修剪蔷薇呢。” “那是因为这里没有蜜蜂,我是这岛上唯一的雄性……”朱道枫哈哈大笑。 幽兰很快就洗好出来了,裹着浴袍披散着头发更像个仙女了,她抓了个枕头 就朝他砸过去,“明天我就去招蜜蜂来,看你还发不发情……” 第二天一大早,幽兰的母亲从美国打电话过来,母女俩在电话里说个没完, 幽兰陪着母亲说笑了两个小时,可是一挂掉电话又哭得要崩溃,朱道枫心疼得不 得了,“哭什么啊,你妈马上就要回来了,老这样哭,你真等不到她回来你就得 哭死。” “我妈说……”幽兰泣不成声,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妈说什么,是不是问我这个女婿怎么样?” 幽兰拼命摇头,扑到沙发上哭得更厉害了,“她……她说她买了好多礼物带 回来……” “这也值得你哭?”朱道枫觉得好笑。 “她说……她还给我爸和姐姐准备了礼物,问我怎么不让姐姐接电话……” 幽兰抱着沙发上的靠垫痛不欲生,“她哪里治好了病啊,还以为我爸和我姐还活 着呢,还说给我买了新书包和漂亮的连衣裙,她还以为我只有十几岁,妈妈,你 真的什么都记不起了吗?幼幼早就不是当年的幼幼了,爸爸和姐姐也早已不在了 啊……” 朱道枫明白过来了,幽兰母亲的思维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怎么会这样呢?他 抱起伤心欲绝的幽兰,除了拥抱,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忽然间,他也伤心起 来,如果时间真的能停留不变,那么他现在一定也还和心慈在一起,忙碌地准备 婚礼,幸福得忘了世界的存在,谁能想到他们准备的是一场葬礼呢?十一年了, 这不幸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淡化,不幸的仍然不幸,谁说时间是万能的, 时间是最没用的东西!好在父亲随后就打来电话,说治疗已经结束了,一周后回 国。朱道枫问到幽兰母亲的病情,朱洪生说:“没办法,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医生也无能为力,她现在还算好的,严重的时候神志不清,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现在除了意识上是混乱的,其他跟正常人没有区别……” “这个样子也叫正常?连女儿多大了都搞不清……” “只能这样了,我得尽快把她带回国,怕有什么意外那死丫头会跟我拼命, 跟我拼命事小,怕就怕跟你拼命……” “最好是安然无恙地回来,否则就不是她找我拼命了,她会要我的命!” -------- 梦远书城